酆夙扬摸了摸鬓角,犹豫了一会道:“其实,若非你有些心眼,懂得城府和利用她们,我也不一定会在龙家藏了那么多年……”
“你是说……”盛烟狠狠锤了他拳头,冷哼一声:“我说呢,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对我掏心掏肺的!怎么的,完全单纯善良的你还看不上了?”
“这你还真说对了,我的身份特殊,太过良善之人不适合与我为友……我出生皇族,生来躲不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要是放个毫无心眼朋友在身边,哪日不小心害了我都不知,遑论有更加亲密的关系了。但你不同,你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倔强,不甘居于人下,可凡事都知进退,没把握之前绝不轻易出手……对谁有怨恨会埋得很深,等到机会成熟了才会报复回去,对吧?”酆夙扬挑高了眉梢,对他戏谑地笑了笑。
盛烟木然地凝视着他,良久,叹息道:“现在才知道,真正的装傻高手是你!可你半点都不觉得我虚伪么……”
“虚伪那要看对谁。我分辨的出……你对我是真的,那就够了。”酆夙扬勾起他的下巴,俯身在他嘴角上咬了一口,“最真实的龙盛烟,全天下只要我一人早知道就好。”
盛烟弯起眼眉,回咬了一口在他上嘴唇,“那好,扯平了,你我彼此彼此!”
这日过后,在盛烟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下,西北四个龙家香铺收回了所有售出的次品蔷薇水,铺子里的香丸几乎全部无偿赠出。但这件事不久后便一传十十传百,让各大制香世家都听到了风声,惊讶之余开始揣测这位龙十少究竟存着什么目的。
盛烟数日后返回永嘉城,一进龙府大门,就被林管家迎了进去,在旁边提点道:“十少爷,老爷正在书房等您!说您一回来,就让您去书房见他。”
“哦,爹要见我?”盛烟脸上露出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边走边问:“林叔,大哥回来后,家中可有大事发生?”
林叔惊异地瞄了他一眼,回道:“五少爷闯祸了,现在还被锁在自己房里呢!自大少爷回家与老爷说了什么,老爷书房里的丫鬟都被打了个半死,几个少爷和姨娘都被传进去说话,但奴才至今不知……是为了何事。”
盛烟暗笑着勾起嘴角,一路上不再说话,走过焚香台,离着大老爷的书房越来越近。
不再是向过去那样低头而入,这一次,盛烟高仰着头,大踏步走进了书房。
他解下披风递给林叔,挺直了腰杆站立在龙兰焰面前,蔚然一笑:“爹,我才刚到还没休息,听说……您有事找我?”
第七十八章:清算
龙兰焰从未见过如此的盛烟,神态倨傲近似往日的碧升,步伐矫健恰如一贯稳重的碧飞,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带着八分得意两分清逸,完全不见了印象中那个有些唯诺和胆怯的第十子。
四姨娘当年不甘心情愿为他生下的儿子,取名为盛烟的十子,是这样的吗?
盛烟见龙兰焰愣神,又噙笑走近了几步道:“爹可是有事找我?”
“嗯,是有话问你!”龙兰焰心头的不悦已浮出了脸颊,往常这种时候,无论是碧飞还是碧熏碧沉或碧炼,都会在他面前低下头去,不敢抬眼,可眼下的盛烟不仅目不斜视地抬起了下巴,竟睁大眼眸与自己对视。
谁给他了这样的胆子!
盛烟就立在他铺满着账本的几案旁,清了清喉咙回道:“爹有何事,请说。”
龙兰焰极为不满这种被儿子居高临下睥睨的感觉,冷声让他坐在一边,鼻子里发出泠然的怒意,道:“听你大哥说,西北的几家香铺在账目上出了些问题,他急着回永嘉与我商议对策,便把那边的事务交与了你!可是,你没得之我的准许,就贸然做了那样的决定,次品蔷薇水是该收回不错,但你,怎可将西北的生意当做儿戏!居然用香丸赠给那些买了假蔷薇水的无知百姓,你可知这会给龙家带来多大的损失!”
他的胡须微颤着,嘴角被拉扯着下垂,绷得很紧,这都是他怒气冲冠的征兆。
盛烟神色不变,依然是面带浅笑地凝视着老父,等他喘匀了气息,才慢声道:“爹,因何说我把西北的生意当做儿戏?其一,这件事是我与大哥商榷后才定下的,这是我二人一致的决定,绝非草率。其二,西北的账目比您眼前看到的还要更加严重,必须整顿!其三,大哥应该那封假信之事禀告与您了,查出这个内鬼……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吧!”
龙兰焰横眉以对,身子往后靠了靠,探究着在盛烟脸上扫视,“好啊,现在翅膀硬了,不过去了一趟西北,回来就敢忤逆为父了?”
盛烟抿嘴一笑,半阖了眼眸道:“父亲真是说笑了,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我哪一件不是依照爹的指使来做的。就算是被您打折了腿……我也没有一句怨言。只是这一次,实在路途遥远,如果等着父亲回信才有行事,那西北四间店铺的声誉可就保不住了……再则,这个主意虽说是我出的,但大哥也表示了赞同,父亲给我扣上忤逆这样大的帽子,是介意我只请示了大哥却没请示父亲,还是父亲不相信大哥呢?”
居然翻起了旧账,还绵里藏针,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龙兰焰顿时被他堵住说不出话来,一张脸褶皱丛生,黑沉了下去,“你大哥行事绝不像你!好,且不说假蔷薇水之事,现今这一件如何说?!你敢说,舞榭一事也是你大哥认同过了?你见你大哥不在,我远在永嘉,就擅自专权,哼……老十,如今整个大西北都知道了你龙盛烟之名,还不是别有居心!”
这就生气了?呵,正好。盛烟缓缓起身,仰首阔步,挑高起一侧眉梢,负手站在龙兰焰的当面,音调中又多了一丝不羁:“别有居心?爹,您这话说得可真是太冤枉小十了吧。您应该早就知道西北这两年来一直不断亏空,却盲目听信几位掌柜的话,以为这种亏空的情况只是暂时,殊不知……您早就是一叶障目,这四年内的账全都是一笔大大的糊涂账!你耳不聪、目不明,不懂得分辨真话假话,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在生意上一意孤行,更不知道西北现今的局势,导致西北的生意衰败至此……西北的四间铺子已是四个空壳摆在那里,小十就算有胆子别有居心,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放肆!”龙兰焰拍案而起,瞪视着这个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幻了脸孔的第十子,“不可能的事!碧炼上次查账回来,账目做的一清二楚,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分明是你夸大其辞,把西北的账目偷梁换柱,又私下收买了四个老掌柜,给我上演了这么一出临危救难的把戏!”
“哦?那您说,我临危救难是何目的呢?”盛烟故作烦忧地苦笑一声,“是为了得到您的欣赏从而能够执掌一部分生意?还是,您认为我想把西北的生意独立出去,与您分家么?”
龙兰焰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就要泼过去。
盛烟敛起眉眼,上前一步,用力压住他的手,低声道:“别说西北的生意我看不上眼,就算您主动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也要看我有没有心情管!爹,您莫非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不想想,如果我有心与您作对,但凡发现西北出了这种事,最该做的不就是对六哥落井下石么?六哥去过西北查账却没看出丝毫问题,其中是何原因您不去想,却在这里怀疑我这个力挽狂澜的儿子!”
“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为何自己过去没有发现,这小十不知不觉从一个小羊羔居然长成了一只咄咄逼人的狼!龙兰焰试图用浑身的戾气和威严逼得盛烟屈服、害怕,不料,却迟迟看不到盛烟退缩。
就听盛烟轻笑着道:“不错,爹是该感谢我。这一次,为了让龙家老字号在西北不至于倒下去,不会在将来变成被百姓所不齿的香铺,小十可是下了极大的功夫,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爹应当加以勉励才对,而不是一等我回来就打压质疑!难道,爹容不得儿子变得出色,还是你在害怕什么……怕我这个你最不喜欢的儿子蜕变的过于优秀,您心里就这么见不得我娘在九泉之下终可瞑目吗?!”
龙兰焰自然知道,他此时口中所言的娘,不是大夫人,而是四姨娘。
“好,好……总算是按捺不住说出你的目的了!”龙兰焰攥起两手,将他的腕子甩开,厉声道:“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为父看你这些年上进了,做了高品制香师也算是给祖上光耀了门楣,就不打算再计较那些往事!没想到你心怀叵测这么些年,始终没有忘记你那死去娘亲对我的愤恨!好哇,我就知道,她死了也诅咒龙家不得安宁,怎么……临死前,那个贱人对你说了什么?嘱咐你务必在龙家隐忍多年,伺机而动,羽翼丰满过后就来侵吞龙家家业,我说的有半字差错吗?”
盛烟嘴唇抖索着,眸子里溅出破土沉伤,“不许你诋毁我娘!”
四姨娘的过早离世,在他心口上是永远也不拢的一道伤疤,原本只以为父亲只是对母亲极度冷淡,常年的不闻不问导致了他们母子终年受人冷眼,被龙家上下看不起,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心敬重的娘亲,在父亲口中会变得如此不堪。
“她敢做,还怕在底下被我骂么!”龙兰焰鄙夷地扬起一抹冷笑,“她恨我,更恨不得我死,所以把心机都用在了你身上啊……好,如今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你是我儿子,就算你忤逆得再过火,我总不能杀了你,你娘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对吧?想等着我们父子相残,真是狠毒!可惜,你与我摊牌太早,如若等到龙家生意被你掌控了一半,你再来要挟于我,到时我的确不能拿你怎样,可现在……我还有这个权利!”
身形不稳地后退了两步,盛烟斜过眼,似笑非笑地投出一抹哀光,道:“是么,原来父亲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看待娘的,我真为她不值……枉费她在临死前,唯一反复嘱咐我的,是叫我不要恨你!哈,哈哈哈……娘,您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本来,我不打算忤逆到底的……但是爹,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不过也对,你早在我八岁那年就亲手打断了我们之间的父子亲情,我还妄想着总有一日您能醒悟,真是太天真了!”
“你……说什么?”龙兰焰正在气头上,只觉得盛烟说的一切都是违逆之言,听则听过,却并不相信。
盛烟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半晌仰起脸来勾起一记寒气逼人的笑,“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爹想禁锢我了?无妨,这几日我会呆在怜香居不出门,但不出三日……您就会亲自来找我的……您当真以为,我会在没把握时就与您摊牌么?呵……爹,你了解我多少呢,不,你从来没试着了解过我心里所想,所以……您还是为自己身体多多考虑为好,您气坏了身子,这龙家的烂帐,就更加理不清了。”
“逆子!逆子!来人啊,老林,老林你给我带人来,把这个逆子给我绑起来,关进柴房里,我要把他关进柴房里!”龙兰焰嘶哑地叫喊着,怒不可遏,捂着胸口朝门外喊道。
管家林叔踉跄着跑进来,却不敢对盛烟怎样,只轻声劝道:“大老爷您息怒,十少爷年轻不懂事,一时顶撞了您,奴才给您端杯参茶来,您消消气!”
盛烟侧目暗笑,对龙兰焰行了个拱手礼,只道:“爹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逆子……你,你们……老林你敢不听我的吩咐?”龙兰焰气喘吁吁地靠在几案上,有些透不过气,林叔连忙跑上前,扶着他坐下。
林叔自然是不敢违逆大老爷命令的,但大少爷今日清晨才吩咐过他,说十少爷回家后定会被父亲责骂,且在一边劝着让他消气便好,千万不可听他一时气话对十少爷如何,否则事后定要追究于他。
如今,大老爷精气神都大为不济,龙家的大小事务都由大少爷处置,林叔看的长远,现今当然不敢得罪大少爷,这大老爷只要一病倒,府里府外都还不是大少爷说了算?十少爷现今又是大少爷的左膀右臂,利益均沾,他这奴才还不赶快站好队么。
盛烟回头瞥了一眼书房,眉头深蹙,冷下脸来往朱栾院走。
父亲因何那般看待四姨娘,这个疑问就像一根刺,在他心底扎了根。
不过,这件事还不是当务之急,眼前要办的事太多……首当其冲,必须要让大哥与自己完全站在一条战线上,对抗大老爷的固执与专横,这龙家西北与西南一带的生意他是志在必得。另外,大夫人和二姨娘那边,也该处理处理了……不做出点什么让父亲刮目相看,他还当自己是乳臭未干!
也亏得他料到了大老爷在他回家时会质问自己,盛烟在途中就修书一封先送了回来,在心中说明了担忧,阐明了父亲这些年对自己偏见,让大哥帮自己一把,如此,就算自己与大老爷在书房吵了起来,屋外被龙碧飞知会过的仆人也都不会怀疑,是自己故意惹恼了大老爷。他们只会以为,大老爷又对十少爷吹毛求疵了。
回到怜香居,盛烟把小厮从西北带回来的特产交给杏儿和馨儿,吩咐下去:“大包袱里是送给各房的礼物,剩下的那个小包袱是留个你们几个的……哪房该送些什么,自个儿看着办,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杏儿立时含笑点头道:“主子放心,这事儿就交给奴婢与馨儿了,定然办得妥妥当当。”随即把东西撤下去,给盛烟准备好热水,让他洗漱之后能小憩一会。
盛烟更衣洗漱,看着小司和小久自从自己进屋就跟在脚下打转,心情瞬时明媚了许多。抱着它们逗弄了片刻,又问杏儿:“五哥是犯了何事,被大老爷关起来了?”
杏儿放下手中的布巾,轻叹着道:“具体的内情,奴婢几个也打听不到,但据说不是小事,因为大老爷是先把五少爷喊进焚香台,不消半柱香就命人给架了回来。而且,五少爷……竟然被打了板子呢?”
“哦?”处罚的这么重,盛烟倒是没想到,看来大老爷是真的被气的不轻。先喊他去了焚香台而不是书房……应该是与那批贡品龙涎香末有关吧,大哥回家后这件事肯定也是要说的。
对了,自己第一次的品阶试时,大哥的龙涎香被五哥偷偷拿走,后来入考那日,翎哥给了大哥一柄新的。难道说,五哥后来久久也没能发觉,自己手中的那柄龙涎香是假的?方翎当初知道五哥的行径后,就暗中让他身边的那个小厮给他偷换了龙涎香,把一柄假的放在了五哥那里,入考时,方翎自己拿的是大哥的龙涎香,而大哥用的是方翎的。
如果五哥真与这次的龙涎香末事件脱不了干系,那便是慌乱之下,拿手中那柄龙涎香以次充好了。
盛烟两件事合起来一想,觉得不如可能,但事实究竟如何,还需要问问大哥。
但今晚他不准备去大哥那里了,一来是自己路途劳累,想早些歇息,二来是他想知道离开这些天,二姨娘都做了些什么,是否与仿冒大老爷信件一事有关。
二更过后,盛烟拿出夙的玉牌,在窗外晃了几晃。
稍待片刻,屋外树影风动,一袭黑影不知从何处掠下,出现在了他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