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略微惊讶地眨了眨眼,别说,大哥自西北回到永嘉后,对大嫂比过去上心多了。这样的往事也拿来与大嫂分享,看来是说起了数年前入考品阶试时,给他买零嘴儿当做奖励的事儿了。
“那时大哥可拿小十当孩子哄的,现今可不买零嘴儿给我了,我若要,大哥必定说我又犯了孩子气!”盛烟的眉宇瞬时舒展了些,笑眯着眼盯着大少夫人手中的瓷罐,道:“大哥现今只给大嫂一人买零嘴了!”
夫妻之间感情亲密,见了兄弟妯娌也才有了炫耀的资本,桓氏被不是个性子张扬之人,但听了盛烟这番话也着实高兴,便笑着打趣道:“喏,十弟可是嫉妒我抢走了你的大哥?要不要尝上一个?”
盛烟一听这话有些不对味啊,暗自一琢磨,转念明白过来。也是,这些年大哥与自己来往甚多,三天两头就与自己在沉香阁里品茶闲聊,有时只是天南地北的乱侃,有时说的是正经事。但就算大嫂嫁进了府里,也未曾减少与自己会面的机会,大嫂看在眼里,见他既不宠爱自己也不理会通房,只顾着与十弟弟厮混一处……怎么的不得想歪!
更何况,他们因为要钻研制香技艺还经常在霄香台凑到一块,偶尔废寝忘食也是正常,但落在大嫂眼里也就变成另外一层意味了吧!
“咳,大嫂说笑了,大哥要知道我抢了您的蜜饯吃,可不得打歪我的脑袋?!”盛烟心说这误会可得今早撇清了,树起这样一位敌人可不是什么好事。顿了顿又道:“近来爹为生意上的事操心,大哥接掌了一部分,自然烦忧多了些,要处理的事情也多,还请大嫂担待着些!大嫂蕙质兰心,还能看不出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么,他面冷心热,有些烦心事会对我们这些兄弟讲,但未必会对大嫂说,是怕您无端担上了心。”
桓氏放下瓷罐,愣然了一会,迟疑道:“如此说来,他是体贴着我如今这沉重的身子,所以宁愿在沉香阁过夜,也不会来了?”
“是!大嫂多虑了,不然还有什么?”盛烟笑得轻松写意,但又一敛眼帘,轻声道:“大哥这人长情,若不是因为二哥不在了,也不会如此照顾小十。过往,都是二哥与我走的最近,凡事多加关照着。但我与二哥的感情仍旧比不得二哥与大哥的,他们兄弟情深,二哥的死对大哥打击很重,还存着一丝愧疚在里头,觉得当日自己若在沉香阁也不至于……所以,于他而言……”
桓氏并不愚钝,片刻咀嚼出了他话里的味儿来,杏眼一弯,打断道:“原来如此,十弟如若不说,我还要怀疑下去,以为他当真不满意我这妻子……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哪里是不得了的大事,现今知晓了,也该多多体谅他。也罢,往后他去沉香阁,我再也不会过问了……”
如此甚好,只要大嫂多给大哥一些时间,别在二哥的事上动了大哥的逆鳞,长年累月相处下来,这夫妻二人也是能生出情意来的。
盛烟便放下了心头忧虑,提起了这侄子取名之事,“大哥可有说,要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好?”
“嗯,今日请你来就是这事儿,要说族谱上的大名,那得看父亲的意思,但我们也要备下几个名字,好给父亲做参详。你大哥的意思,却是想你来取,说十弟有福气,将来只怕会赶超于他,成为龙家第一个九品阶制香师,所以让你来取,也让我们的孩子沾沾福。”桓氏说着让丫鬟拿过文房四宝过来,把宣纸往他面前一铺,让他推拒都不成。
“这也不是小事……”盛烟提起笔又搁下来,“一时半会实在想不好,不若……大嫂等几日,小十回去多想想,必定给斟酌出一个让您和大哥都满意的名字,可好?”
桓氏最喜他这般办事稳妥的性子,便道:“如此也好,就劳烦十弟了。”
盛烟起身便要往外告退了,临走瞥见不远处的一张几案上摊开着一幅绣面,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问道:“大嫂有孕在身,还在刺绣?”
“哦,那绣面可不是我绣的,我不过准备添上一首贺词,待做成了便送进宫里。听母亲说,安溪侯下月生辰,皇后有意在宫中摆宴,母亲也在受邀之列,总不好空手去。”边说边走到绣面边上,拿起来给盛烟看,“并不华美,但这是双面绣,也算是稀罕的东西了!”
盛烟脑袋里只有嗡嗡的“安溪侯”三个字在作响,问她:“大嫂,这事儿大哥可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还说改明儿个给我几个小香囊,让我坠在锈面四角,以为玩好呢!” 桓氏再提到碧飞,脸上染上了几缕飞虹,“我让他别麻烦了,他说不成,一定要我等着。”
看来,大嫂并不知道,二哥之“死”与安溪侯的关联么?有这种可能,当初这消息在永嘉虽然流传很广,宫里也知道,但没有几日就被皇上下令封锁了,把这事儿改头换面,既打压了受伤不服气的安溪侯,也着手安抚了龙家,双方都不要再提。
当时的桓氏还待字闺中,没听过这事儿也实属平常。
可大哥为何会……盛烟狐疑地从告退出来,一回到怜香阁就见到了在院子里等他的茗言。茗言把信笺交给他,便匆匆离去,盛烟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大哥在锈面一事上别有深意。让他帮忙办一件事,还要借助酆夙扬的帮忙。
盛烟并未犹豫多久,记下内容后把信笺烧掉了,这事儿他办得,夙会不会办就要看他的考量。要不要对付安溪侯,不如就让夙衡量着局势来做吧。
他修书一封,封好之后藏了起来,决定等夙那头回过消息时再交给暗卫。
今日盛烟发现大老爷身边的一个侍从一直跟着自己,不便再出门,便让馨儿拿着一样东西,去请六少爷碧炼过来一趟,只说有要事相商即可。
不消半刻,馨儿将龙碧炼从外头让进了屋子,上了茶点,心领神会地退下,给他们带好了门。
龙碧炼放下茶盏,把东西掏出来往他面前一放,语调惊诧道:“十弟,你如何会有这件东西?”
“双鱼玉佩么?”盛烟把桌上的锦袋一倒,露出里头的玉佩来,对他挑高了眉梢道:“看来,二姨娘对你提起过这东西了……”
“……你怎么会……知道?”龙碧炼脸上的神色更为黑沉惊恐起来,“十弟,这东西既然在你手上,那么,你也知道五姨娘枉死的秘密了?”
盛烟把玉佩把玩在手中,讪笑一声:“六哥,真相如何,二姨娘空口无凭,你就信了?她是否说,害死五姨娘的是大夫人,而大老爷是知道这件事却不闻不问,多少年来只想着要补偿你,所以才对你呵护有加……你得到的宠爱,不过是大老爷心生愧疚而残留的浅薄惜子之心罢了,是么?”
龙碧炼倒吸一口凉气,眉间沟壑纵横,背脊僵直地挺立着,“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如此,二姨娘那日找到我说话,我就觉得奇怪……当她对我讲出这番话时,我整个人都傻了,不知如何反应。就听她道,五姨娘是我亲娘,我应当为她讨回一个公道!那几日我在气头上,被她撺掇着就……”
“是你拿了爹的印章,给了二姨娘?让她印在事先准备好的假信上?”盛烟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诘问道。
显然龙碧炼也知道这件事暴露了,手支撑着额头道:“我不想的,可是……我隐瞒西北账目在先,二姨娘说,如果我不想法子让西北的亏空补上,这事儿迟早会瞒不住。可当时我决定瞒住账目,也是受了她的唆使!后来想想,我才明白过来,自己全然被她利用了……可是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另一方面,我确实想过要借此事让爹慌乱一阵子,但是,我没料到,事态不可控制地发展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你们先后见过几次?二姨娘可是对你说秘密在双鱼玉佩里,那她有没说过,自己何时发现那双鱼玉佩有内情的?”盛烟就知道,只要一拿出玉佩,龙碧炼的伪装就会垮塌,因为这件东西昭示着自己才是那个真正掌握真相的人。
就听龙碧炼想了想道:“这几个月,见过不下五次了。她只说自己晚了几年才知道,可惜知道的太晚了,不然就应当提前发难,让大夫人好看!还依稀提及了二哥和三哥,我却不知是为何……”
盛烟哀叹着把玉佩的机关打开来,给他看,“秘密都藏在这里头,是五姨娘当年费尽心思搜罗到的证据,可是没等她用上这些东西,就被人谋害死在了床上……你是命大,在五姨娘咽气后居然还活着,但却就此从娘胎带出一身的病。”
“这个狠心的女人不但害死了我亲娘,还害得我从小疾患缠身……十弟,二姨娘有句话说的对,我怎么能够轻易放过她!”龙碧炼抬头注视着他,喃喃道:“你想怎么做?我无论如何没料到,玉佩其实在你手上……这么说,你早就知道秘密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让你去对抗大老爷还是揭发大夫人?”盛烟拍拍他的肩头,缓声道:“六哥,你被二姨娘一挑拨就按耐不住了,殊不知这样会害了你自己。二姨娘的心机你就没想过,她为何要利用你做这些事?”
龙碧炼这段时日也静下心来思考过,便道:“说老实话,二姨娘的心机我还真看不透。说她要对付的是大夫人,我信,但她拐弯抹角撺掇我……损害的实际是龙家的利益,我甚至怀疑他要报复的是爹,而不是大夫人了。”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恨,又能相隔多远?
盛烟不准备把五姨娘留下的,那个匣子里的证据拿给他看,但把五姨娘生前写在玉佩里的信交给了他,沉声道:“这也算是五姨娘的绝笔,该由你来保存。”
龙碧炼看完之后,恍惚地抬眼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这宅子里秘辛多,阴谋多……沾满血腥之人不少,不管是大夫人、二姨娘或者五姨娘,她们相互争斗,为的又都是什么?即便她们其中一个没有争胜夺宠之心,其他人也不一定会相信。”盛烟示意他把这几章信好好收起来,千万别让外人看到,又道:“六哥,万事皆有因果,我们也不必要做的太多,二姨娘和大夫人长年的恩怨就让她们自己了解,不是更好?”
龙碧炼疑惑地问:“你究竟是何意?”
盛烟伸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冷然笑道:“想要一个人痛苦,莫过于让他自食恶果,悔不当初……二姨娘那头我已放下了引子,大夫人那边还差个火苗……六哥,你愿意去做这个火苗么?”
“我似乎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龙碧炼知道盛烟如今的意思是要两人联手,比起被二姨娘利用,盛烟更适合做他的同盟者,思虑片刻,便欣然点头道:“你且说与我听听,但你别想让我看在大哥的份上,对大夫人手下留情。”
“嗯,我们所做的也不过点燃一把火,这火会烧成什么样……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如果她们心中的毒瘤太深,因果报应,又岂是我们能预料到的。”盛烟还是心存一丝顾虑的,然而大哥会不会最终知道一切,就看这命运轮回的齿轮如何运转了。
至亲与至恨,有时也不过一线之隔。
心字成灰泪始干,至亲至爱至恨如若都是一人,如何叫人不心伤。
第八十一章
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
有些情,有些恨……却是到死都消褪不了。
二姨娘自那日盛烟来过,两晚都无法成眠,浑噩地躺在床上,不断呢喃自语着:“涎儿,升儿……都没了,没了……全都没了……”
伺候在一边的丫鬟看得揪心,惶然不知所措,也不知主子是怎么了。只得请大夫来看,只道她忧思淤积成伤,这是心病,要多加开解疏导,找出根源才能医好。
当初二姨娘把小夕放出了府,没过多久就后悔了,如今身边没一个贴心的奴婢伺候着,她做什么都有些不便,放不下心,只能亲自出手,也就平添了许多风险。
更让她忧心的是,盛烟的话不知真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在床上躺了半日,便让丫鬟扶起来,让她们准备香烛冥纸元宝,她要去拜祭二少爷和三少爷。
这个时节去似乎有些奇怪,但二姨娘忽然想念起三少爷也不算多么怪异,丫鬟便领了命下去准备。绕过院门出来,正巧碰上了赶去大厨房的杏儿,杏儿一打眼,觉出了她脸上的不安,便笑呵呵地问了几句,塞了她一包糖栗子。
脚步交错着走开之后,杏儿立刻打转回了怜香居,禀告进了里屋。
盛烟微微挺起鼻梁,默然勾起了嘴角,提笔写了几个字,让她马上给六少爷龙碧炼送去。
那厢,龙碧炼不久后便独自一人出了朱栾院,朝着零陵轩踱步而去。这厢,盛烟又伏在几案上修书一封,简略地写明大哥的孩子快要出生,年底要将乳名与大名定下……询问二哥,是否能为其起名。
大哥明着说想自己给孩子起名,可盛烟细细一琢磨,就转过弯来,明白了他的意思。与二哥联系的法子,当日他们分别时,二哥告之了盛烟。大哥也不便写信让他转呈,怕被桓氏发现,便用了个迂回的法子提醒盛烟,他其实是想要碧升给自己孩子起名。
这点小事,就顺遂了大哥的心愿吧。
盛烟写好给二哥的信,也顺便问候了方翎,把信封好卷起来塞进一个大酥饼里。他不敢找龙家的人送出这封信,想了想,就想出这么个主意,让杏儿买来一盒杏仁饼,把信藏在饼里,打算送到打造香球的那位老师傅那儿去。
另写了张纸条递到杏儿手里,让她一同交给这老师傅,盛烟嘱咐道:“里头画的是机巧的图样,可不能弄丢了。这盒杏仁饼是我赏给他的,让他老人家一个个慢慢地吃,记得对老师傅说,依照纸条上所言办好即可!”
杏儿认真记下,拿着杏仁饼的食盒,小心翼翼躲避着大老爷安插在附近的眼线,出府去了。回到朱栾院时,手中提着一个竹篓,装着七八只晚秋的螃蟹,个头挺大,像是刚捞起来不久的河蟹。她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厮,提溜着一个更大的篓子,里头约莫还有十几只。
盛烟一看,心道这丫头越来越聪慧了,该赏。
于是兴致勃勃从屋里出来,在小厨房外头看着她与馨儿用白酒醉倒了螃蟹,才捋起袖子把它们洗干净,而后一只只捆了起来。
盛烟站在边上瞧,觉得有趣,数了数螃蟹一共有十九只,便道:“晚上都蒸了,给四哥五哥六哥分别送去三只,大哥那儿送去四只,二姨娘那儿送去三只,留下两只我自个儿吃,你们俩共分一只吧。”
杏儿和馨儿点头说好,这就忙活开了,把捆好的河蟹放在了锅子里,准备各类作料以及几样下酒小菜。吃螃蟹自然是要饮酒的,盛烟爱喝桂花酿,杏儿就去大厨房抱了一小坛的桂花酿回来。
虽说到了晚秋,但这永嘉的螃蟹就是晚秋的螃蟹更肥美,盛烟和大哥错过了金秋时节的早蟹,今日这还是他今年第一口的螃蟹,因而显得有些兴奋了。
朱栾院的几位少爷都是好这一口的,杏儿是凑巧碰上了一个卖蟹的老翁,这才买了一大篓的螃蟹回来,在前些日子,他们也是吃过早蟹的。杏儿的意思,让盛烟给自己多留几只,但盛烟估摸着自己吃不下那么些,还是都送出去,免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