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开始蒸螃蟹,盛烟就张罗着人在后院摆上了矮桌和藤椅,先让杏儿沏上一壶茶,他便悠闲地边看书品茗,边等着螃蟹上锅。
“所谓‘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休’,有蟹有酒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哪……”盛烟躺在藤椅上遥望天际,低声感慨着,不由得想起翱翔在碧空之上的那只黑雕。它多好啊,想飞到哪儿扑扇着翅膀能够飞去,不像他,今晚只能寄情于酒与蟹。
可还没等他闻到螃蟹的香味,龙碧炼的书童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着找他,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十少爷,我家主子刚才去了零陵轩,可不知怎么了……竟被大夫人打了耳刮子,被人架了回来,奴才见主子半侧脸都肿了……这,这可这么是好?”他说的急切,额上满是汗珠。
盛烟讶异地“咦”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连衣衫也来不及换了。“莫不是你家主子惹怒了大夫人?可有什么天大的事,大夫人会掌掴了六哥,这也太……哎,先不管那些,去请了大夫没有?”
书童忙道:“请了!还在路上呢!”
盛烟点头,这才急匆匆地进了龙碧炼的院子,就见一干仆人站在门外,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各自回去办自己分内的事儿,等主子醒了,仔细着你们的皮肉!”盛烟不苟言笑地往当间儿一站,仆人顿时散开,见他一改平日亲切温煦的笑容,都发了愣。
“好了,都散吧!嘴巴都严实点,这事儿不是你们可乱嚼舌根的!”盛烟又提了提语调,神色威严,仆人们纷纷低头,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临进里屋,盛烟让书童先站在门外等大夫,他自个儿进去。
龙碧炼痛苦的低吟声在房中幽幽响起,十分真切。盛烟揣着几分内疚走进去,就见他捂着右脸靠在床边,眼眶里似乎还有些朦胧的泪光。
“怎么就让她动手了?六哥,你还好吧……”盛烟走近了去,看到旁边有冷水和布巾,就沾湿了拧干递给他,“敷一敷会好些。”
龙碧炼叹息着接过去,敷在脸上,才对他道:“早想这般畅快地说一次,即便是挨了一耳刮又如何,我现在心里舒坦多了!”
“我的好六哥,你该不是直接就说出口了吧,我教给你的那些个说辞呢?!”盛烟嘟囔着,伸手要掰开他的手,“你且给我看看,打的重不重?把大夫人气得要打人,你也真是能耐!”
“呵,不是你叫我去的么?”龙碧炼嘶了一声道:“我哪里会直接冲撞起来不成?这一开始还真是照着你教给我那般说的。我只说,打小听说五姨娘当年死的不寻常,这个心病放在心里多年,一直想知道实情是怎样的……近来与二姨娘见了一面,字里行间觉着二姨娘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讲。二姨娘只说,让我来问大夫人就清楚了,小六犹豫再三还是来了。”
“嗯,这话不错啊。”盛烟点头,到这儿他说的都没问题,便问:“跟着呢?”
龙碧炼苦笑着揉着脸,道:“我这话说完,大夫人就变了脸色,问我二姨娘还说了什么?我就说,二姨娘别的就没说什么了,可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家宅不宁、人心不古。龙家这些年人丁凋零,都是一只老狐狸在作祟……”
盛烟捂嘴轻笑出声:“你怎么就没忍住,还拐着弯骂起人来?”
“她若不心虚,如何会怒发冲冠?”龙碧炼还觉得自己言语上客气了,摇了摇头道:“这时,她屏退了两遍的丫鬟婆子,问我,小六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故意沉默了半晌,才道,二姨娘还说,三哥死的冤枉,却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些事天知地知,也终将是要大白于天下的,三哥的冤魂不散,将会缠着那个害他之人一生一世……”
“哟,六哥你又擅自改了词!”盛烟看似埋怨,其实两侧嘴角微扬着。
龙碧炼的性格他清楚的很,绝不肯吃亏,别人进他一尺,他必定要还出三丈,这从他们儿时的较量就能看出来。不过过了这么多年,他这争强好胜的脾性收敛了多,可骨子里的执拗没改,大夫人于他是杀母之仇,他没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阴着给大夫人下毒,就不错了。
“接着呢,大夫人这就气急了,甩给了你一巴掌?”大夫人素来冷静沉稳,城府极深,盛烟不觉得她会贸然对龙碧炼动手。
龙碧炼拿下布巾,让盛烟给他沾湿了又敷上脸,冷哼唧唧说道:“还没,这席话说完,她喘上了粗气,厉声问我,这些话是我编出来的,还是二姨娘真对我说过?看来,她还是有所怀疑的。”
“嗯,这是当然,她那一身心眼,我敢打赌,肯定比你的头发还多。”盛烟这时还不忘玩笑个,“你又回了她什么?”
“我就说,那都是二姨娘对我说的,虽然原话要含蓄的多,但就是这样的意思,我不会听错。还有,我有个疑问,为何这么些年,没到五姨娘的忌辰,龙家上下众人就讳如莫深,这难道不正是因为五姨娘的死事由蹊跷,无人敢告诉我吗?”龙碧炼这会儿觉得好些了,便把布巾拿在手里攥着,接着说:“大夫人的脸色顿时不能瞧了,乌云密布的,抖着手问我:小六,那你就相信二姨娘的胡话,以为五姨娘的死与谁有关哪?”
盛烟专注地听着,差点没发现门口的书童已经走进,高声禀告道:“大夫就在门外了,主子可觉得好些了?”
龙碧炼立即对盛烟使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瞬时扯开了话题。
因为里屋暗了些,他就让大夫在外间给看了看。大夫给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又留下外敷的药膏,这才算完事,可见大夫人那一巴掌的力气有多大。
送走了大夫,盛烟转回到屋内,听龙碧炼继续讲。
“这样说来,你是扬言要把这事儿告诉给大老爷听,大夫人才最终动怒了的?”盛烟听完他的话,觉得这一出戏已然超出了自己的期望,便笑着起身道:“六哥好生歇息,接下来的事就无需操心了,且等着……看大夫人与二姨娘……如何乱咬吧。”
龙碧炼心下了然,也算是放下心中一块巨石,为五姨娘而心生的那份忿恨也好歹消减了一些。
盛烟回到怜香居,就听着杏儿迎上来禀告消息:“主子,严妈妈方才方才跟着大夫人出门了,听说……也与二姨娘身边的丫头一样,拿着冥纸香烛呢。”
“呵,大夫人与二姨娘也真是心有灵犀了,同一天记挂起二哥和三哥。”盛烟让杏儿关上里怜香居的大门,吩咐她道:“待会儿送出了螃蟹,就插上门栓,任谁敲门都说我偶染小恙,已经睡过去了……如果是大老爷派来的人,让他多等一会,再来禀告于我。”
“是!”杏儿心里纳闷了,主子这是上的哪一出啊,连大老爷那头的人,也敢回拒在门外么。
盛烟却丝毫不担忧那些,待晚膳时辰到了,让她们拿出“蟹八件”,很是惬意地拆分起起了螃蟹,慢条斯理地把蟹肉沾上姜丝与醋,送进嘴里。
这顿饭就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撤下了满桌狼藉,盛烟这才让杏儿把门外的人放进来,对他道:“我换件衣衫,这就过去!你们也是,不知道请大老爷先用膳么,大老爷年岁大了,一日三餐都要准时才行!”
这侍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见他真的要更衣了,这才出了怜香居。
盛烟又磨蹭了半刻,才慢悠悠地走出屋,往大老爷的书房走去。
这一次,书房里并未传出争吵的响动,但盛烟出来后,大老爷的脸色仍旧不佳。饮下一杯参茶,扶着管家林叔的手,颤巍巍坐下,不太甘愿地吐出一句话来:“从明日起,十少爷与大少爷一同执掌龙家香品生意,江南一带全交由碧飞打理,西北西南两处……就全权交给……十少爷。”
林叔猛然一惊,瞅了眼大老爷垂头沉郁的神态,这才恭敬点了头,下去通传去了。
盛烟不动声色地回到房中,仿佛今夜根本没去过大老爷书房似的,面含浅笑地抱着小司和小久在屋中玩闹,直到二更过后才洗漱完毕,让杏儿馨儿无需伺候了。
三更时,一颗石子忽然从窗户外飞了进来,盛烟翻身而起,跑到床边一看,果然是暗卫来了。融入黑暗中的黑影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个包袱,四四方方的,像是个盒子。
盛烟抱起来坐回床边,揭开来定睛一看,嚯,盒子里放着一座方底圆顶的机械钟,正滴滴答答作响,钟摆还来回摇晃着。
这个盒子下头还有个食盒,盛烟嘴角高翘,一揭开就觉得香气扑鼻,居然是四个肥硕的螃蟹,下面夹着一张纸条:我在对月吃螃蟹,你呢?
盛烟禁不住勾起唇角,眯起眼把食盒和机械钟都放好,这才拿起准备好的那封信转回头去,交给暗卫道:“这是给你主子的信。另外……帮我传句话,嗯,就说……我也在吃,螃蟹很像你!”
暗卫挠了挠下巴,什么叫螃蟹很像主子啊?不过……还是照着原话传吧。
盛烟闷笑着关好窗子,不过又看着那一盒螃蟹为难起来,“今晚已经吃了不少,再吃就得撑着了,可是不吃的话……放到明天会不会坏啊?”
纠结了一会,盛烟还是拿着食盒去厨房,上屉蒸了一会,拌好一碗姜丝醋,抱着食盒回房,决定把螃蟹统统都吃掉。
这晚上,小司就不停地摇着尾巴绕着盛烟打转,举起猫爪趴在他膝盖上,喵喵叫着——螃蟹,还有美味的螃蟹昂!
小久无奈地在桌上抱着一根胡萝卜,自顾自地啃,白了他一眼—
—傻呀,也不看看这是谁送来的螃蟹,主人不会给你吃的啦!
第八十二章
盛烟听完杏儿的禀告,提笔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将小狼毫沾了沾墨,继续画完眼下的山水。
眉眼之间,残阳照面,烟雾蒙蒙。
杏儿翘首瞅了一眼,原来主子画的是龙府后山春秋两季的景色。这幅画是要送给谁的?
不过,今日一早,制造香球的那位老师傅来过,呈上了两个圆石头大小的香球,杏儿却不知他还带来了一封信。
是龙碧升给盛烟的回信。
前几日吃多了螃蟹,盛烟觉得有些胃寒,便低声吩咐杏儿道:“今日午膳有鳝片粥么?你去看看,大厨房若还有鳝鱼的话……”
杏儿抿嘴轻声道:“主子,你忘了,近日大少夫人胃口不好,唯独爱吃鳝片粥,所以府里一直养着好些鳝鱼呢!”
“那好,让大厨房给我留一碗……瞧瞧,我倒是沾上大嫂的光了!”盛烟心情愉悦,直起身抻了抻胳膊。
见到杏儿下去,盛烟颔首把压在香谱下的信给拿了出来,抄下上面的两个名字,转手把纸条与信分别塞进两侧的袖子里。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稍待了片刻,盛烟起身更衣,穿了件紫红色的长衫,带着馨儿往沉香阁去了。
茗言知道盛烟这两日会来,无事便在门口候着,远远看见十少爷的身影,垂手露出八分笑来,将他往里请。
馨儿没跟着一起上楼,在楼梯口就停下,与大少夫人房中的一个丫鬟说上了话。
由茗言伺候着,盛烟慢步往二楼走,故意将步履放慢了些,道:“茗言,你跟着大少爷这么些年了,除了当年不小心烧了我送给大哥的那只熏笼,可还犯过别的错?”
茗言身形一滞,低头转过身,回道:“回十少爷的话,多年前的事您还记着呢。奴才当日被主子罚过,就一辈子记得,今后绝不能慢待十少爷。十少爷一直防备着奴才,奴才是知道的,还请十少爷宽心,奴才不会再做多年前的蠢事了,如今在龙家,十少爷早就是令人仰视的主子了!”
“呵,过了这么些年,你的话却是比以前多了。”盛烟抖了抖衣摆,只低声问他:“当年是谁指使你做的……时至今日,你也该知无不言了吧。”
茗言不假思索就跪了下去,俯首道:“十少爷,这事儿真是奴才当年不小心手滑,打翻了油灯,这才……”
“哦,是么……我怎么记得你当年的说辞并非如此,你说的是,在查看香炉时熏笼从手上掉了下去……”盛烟勾起一侧嘴角,居高临下望着他。
茗言瞬时傻了眼,犹豫起来,额上急出了冷汗,“十少爷,奴才是……是……”
“编造的谎言,过了太多年,记不清了吧?”盛烟其实也不可能记得茗言当年所说的每个字,因而是在故意愚他,“还不肯说实话么。你不说也罢,我亲自去问大哥……”
“不,十少爷息怒!”茗言拉着盛烟的衣摆,急切道:“奴才,奴才是实在不能说啊!”
盛烟冷眼横过眼梢,蹙起眉头道:“不能说,还是大哥早知道这件事,却压了下来,吩咐你不准透露口风?”
瞥见茗言迟疑了片刻,盛烟心中了然道:“我明白了,你起来吧。这事儿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大哥从你口中问出这个人来绝对不难,但他勒令你对此事禁言,又惩罚了你做给我们看,维护的是谁……我如何会不知。”
好歹他是大夫人亲生的嫡子,只要不是威胁到他的切身利益与宿愿,大哥怎会把自己的娘亲推上风口浪尖。
可惜,大夫人生了两个好儿子却还不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头来失去的将是曾经拥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
茗言战兢地站起身,不敢再多看盛烟一眼。
见盛烟的影子自屏风外显露,龙碧飞立即屏退了身边的人,快步上前道:“盛烟,可是有东西带给我?”
“大哥真是心急了……”盛烟伸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封拆开的信,递到他手上,道:“今晨早收到的,这不就赶来拿过来了?”
龙碧飞笑着弹了下他的额头,把信摊开来,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转身却又轻叹了一声:“若他们住的近些就好了,难道非要等到那个安溪侯百年之后……升儿才能回到永嘉吗?”
盛烟不知如何安慰他,但听他这般口气,心知他是打定主意要除掉安溪侯才甘心的,便道:“夙那边,我递上了消息,但他愿不愿意帮忙……我可拿不准。”
“为何?”龙碧飞扭过头来看他,“这事于他而言,小事一桩,只要你开口,他定然不会拒绝的。”
大哥不知道近来朝中的局势,如此想也实属难免,盛烟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知会他一些,“大哥,现在朝中的大臣分为两党,太子党与皇后党,太子为了今后登基做准备,拉拢的是朝中大部分新贵。然而朝中老臣,仍旧以皇后一派的外戚和拥簇者为多,安溪侯虽然只有个侯爷的名头,可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处理起来少不得麻烦……我在信里让夙衡量着办,如若事情的结果会牵扯过大,还是等等为好。”
龙碧飞吃惊地凝望着此时面沉如水的盛烟,“他连这些利害关系都告之于你了?盛烟,现今你可还是龙家人,这次机会错失了,再等下一个机会何其困难,安溪侯害得升儿背井离乡,你叫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