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受了半个时辰,和布政司大人对坐着说了些场面话,总算等待他有客人上门,即刻告辞,撩起衣摆从花厅中退出。
登门的是位武将,看来风尘仆仆,神情疲惫,似乎是刚下马就冲了进来,拽着管家就往里闯,想来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盛烟与他擦肩而过,略微点头算是有礼,这位武将却径直走了过去,压根没注意到他,可见真是火烧眉毛了。
就听得身后一声浑厚的嗓音自花厅中传来:“大人,快快准备五千两军饷和一万担粮草,西北嘉从关告急,我手中有夙王殿下的手令!”
轰的一声,无数颗炸雷在脑海里炸开,盛烟的脚被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动。
西北战火又起,这是何时的事,为什么他不知道?
难道朝廷封锁了消息,那……难怪,难怪……夙为何急着要与大老爷会上那一
面,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回信……原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身处腥风血雨之中,他现在,现在……
盛烟不敢想的太多,深吸一口气,拉着随从走到门廊附近,索性四下无人经过,他惴惴不安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想再多听些消息。
无非是嘉从关守军损伤严重,夙王需要补充军饷和粮草,一位激励士气,二为保障兵将的体力,想多坚持些时日,谋求反攻。可因何会找到了西南布政司,而不是直接派人快慢加鞭,让皇上下令从灵邺送过去。
“由嘉从关的三黑山过来,直接南下,只有此处最近!大人,夙王就是为了一个‘快’字,你可知再过三日,我们的将士们就没有粮食了!”这位武将痛陈利弊,可布政司大人固执死板,却只认皇上手谕,不认夙王的手令。
盛烟听了一会也就明白过来,去灵邺一来一回,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别人不知,夙却知道皇上正在病榻之上,要等皇上的手谕,那不得又耽误无谓的几日!
他这是在为将士争取仅有的一些时间!
“大人,大人!”武将痛心疾首,劝说了半柱香,布政司大人心虽然软了,但还是诸多推脱,让他先下去休息,他要与另外几位大人商议之后才能决定是否听从夙王调遣。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大人不断推搪是何意?难不成,你是不相信我拿出的是夙王殿下的手谕?”这位武将手掌摁在了佩刀上,额上青筋直爆,就快忍耐不住了。
“这位小将,不是本官不信,可……朝廷早就三申五令,除非见到皇上手谕或皇子亲临,否则这囤积的后备粮草,是不能动的呀!”布政司死咬着规矩不放,对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你看,我也没有法子啊。”
“你!”眼看着武将要出离愤怒,手掌下的刀鞘抖动着,布政司大人往后退了一步,抬手道:“这,这可是本馆府邸,你你你……”
这位武将焦虑难当,但脑子似乎不太好用,急得脸色发白,却又奈何他不得。
布政司捂着胸口退到边上,刚想扯嗓子喊护院进来,抬眼却看到一个金丝勒边的腾龙玉牌熠熠生辉,突然横亘在自己面前,顿时懵了,“这……这是……”
朝廷四品以上官吏,皆是认得这样形制的玉牌的。
“怎么,大人不认得夙王殿下的手谕,这玉牌……您总该识得吧?”盛烟手持玉牌,目色清冷地从门外走进,抬高手,厉声道:“西南布政司张承东,还不听命?!”
第八十七章
盛烟手持玉佩,命令西南布政司张承东依照夙王手令,即刻备好五千两军饷和一万担粮草。
张承东在短暂惊讶过后,对于盛烟因何持有这玉牌心怀疑窦,直到逼近了看个明白,才慌忙领命,要亲自带人安排去。
“等等!”盛烟思虑到这两地的路途,转头,问身边这位满面惊诧的武将:“给张大人一日的时间,明日启程,你看如何,可算来得及?”
武将犹豫了一下,觉得这算是自己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了,便点头道:“如此甚好,就有劳张大人了!”
我的天,一日之内这不是要我的老命么?张承东没有任何可以磨蹭的时间,急忙招呼人出了府。
这位武将不认得盛烟,但却知道夙王从来不把玉牌带在身边,此番若不是他能拿出这样东西,他只怕自己辜负了托付。
他豪气逼人地冲盛烟拱手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为何……为何夙王殿下的玉牌会在阁下手中?”
盛烟笑得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敷衍道:“哦,在下永嘉龙盛烟,与夙……夙王殿下算是……至交。这玉牌……这个这个……”
他支吾着想把话给圆了,但心知此人或许是夙麾下的一员得力将领,自己要是言语不当,给人家留下夙行事荒唐的印象就不好了。
说到底,以盛烟的身份,手持夙王玉牌,实在是很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对于他的抽踌躇,这位武将性子憨厚,还只当他是有特殊使命在身,因而不便出口,便道:“公子如不便说明,那就罢了。在下一介武夫,对夙王殿下的奥妙部署只能窥知一二……公子今日帮在下解围,实在万分感谢!”
“客气客气!”盛烟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是个心眼不多的,不然他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客套了几句,盛烟问起嘉从关的真实情况,原来是中了敌人声东击西的诡计,然而,如果不是嘉从关的守城将军过于轻敌,未能在夙限定的时间内完成守城军备的布置,也不至于让敌人钻了空子。
“如今,嘉从关的所有将士都在死守。夙王却不能派兵来援,因为很可能会中了敌人的围城打援之计!”武将叹了口气,又道:“夙王从大局考虑,所以决不能把兵力分散,然而嘉从关的好些将士并不理解,认为殿下见死不救……无法,只得派在下冒险来此处调运军饷和粮草,只要抵达的及时,嘉从关再支撑几日,殿下那头打了胜仗,嘉从关之围自然可解!”
盛烟赞同地点点头,他当然相信夙的决断。
酆夙扬此刻一步也不能走错,他要保住的是整个大西北,而不只是一座嘉从关。
他伸手想要把玉牌交给武将,“玉牌在你们手中,行事起来要方便很多,不若就此交与你来保管。”
武将却不敢接,皱眉道:“公子,这我可不敢拿!在下区区一名小将,没有殿下的命令,是不能手执玉牌的。”
那我就能拿了?盛烟瞪他一眼,道:“你也学着张大人迂腐起来了?见到你们夙王,就说是我给你的,他不会拿你怎样。”
“可是……”他迟疑着还是没敢接过去,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公子写封信给我带在身上。”
盛烟无奈只好把玉牌先塞回衣襟里,道:“那好,我就住在附近的福凌客栈,写好信等你……记得,在出发之前,到客栈找我,我把信和玉牌一同交给你。”
武将这才欢喜地应允,神情恭顺把他送出门外,回头监督张大人筹备粮草去了。
忧心忡忡地回到客栈,盛烟坐下来便让随侍研磨,一触而就写好了信,等墨迹干了准备折起来。
抬眼,看到另一名随从疾步而来,进门禀告道:“十少爷,主宅刚送来的信……是大少爷的亲笔。”
“噢?”这次又是发生了什么,盛烟揉着眉心,让他把信递过来,拆开一看,龙碧飞的字迹不过一行:二姨娘于三日凌晨悬梁而亡,有遗言一封,留与十弟。
什么?
盛烟身形一震,抖了抖信封,从里头找到了另一封信。随侍见主子的脸色愈加黯淡,眉峰高耸,相互使了个眼神,悄然退了出去。
二姨娘所言很短,并未花去盛烟多大功夫。盛烟片刻之后抬起头,拿出火折子,使其付诸于一捧灰烬。
云云众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人因心死而苦,心因执念而亡。
大老爷何尝不是有福的,放眼整个龙家,对他付出一片真心的,谁能想到,是这个最终背叛他的二姨娘——
因爱生恨,因恨生怨,因怨生怒,因怒成癫。
她初嫁龙府也是不甘愿的,然而她渐渐折服于大老爷对制香术的执着和天赋,欣赏他的博闻强识,钦佩他的轩昂气度。起初那几年,大老爷对二姨娘也并非不好的。相反的,较之这宅子里的其他女人,二姨娘得宠的时间应当是最长的。
但就在她付出了一颗真心,想要安心相夫教子的时候,大老爷把三姨娘娶进了门,她也算不得幸运,不过是大夫人手中一枚棋子,用以制衡二姨娘。
三姨娘比二姨娘少了一份冷傲,多了一份温婉,大老爷即使不甚专宠,也让她恃宠而骄了一段时日。
结果,三姨娘亦不是他所爱。此后某日,二姨娘与大老爷出了趟远门,适逢元宵佳节,大老爷在灯会惊鸿一瞥,看上了一位端庄秀美的女子,溅起一腔相思意。他一路跟随,只为了想与她说上三言两语,甚至为博她一笑,也挤在人群中去猜灯谜。
二姨娘在远处看得酸涩难当,命人偷走了这名女子身上的玉环。
此地婚嫁风俗,但凡有未婚女子将玉环赠予男子,即算订立婚约,只要男子愿意上门提亲,两相门当户对,即可成婚。
二姨娘将玉环交给大老爷,说是这位姑娘差人送来的。大老爷一回到永嘉,便与大夫人商量着要迎娶四姨娘。
盛烟的生母四姨娘就这样被抬进了龙府。
“我是故意为之,你娘亲其实早就心有所属。这件事,在她嫁入龙家之间我就派人打听过。我当时就像着了魔,一心想看得你娘嫁给她不爱之人,更想看得大老爷失望、愤怒、气急败坏。想要亲眼目睹,他这次所谓的真爱,能坚持到几时化为流云!果然,你娘一贯的推拒姿态,加之我数日煽风点火,他就相信了你娘的不忠,认为她是贪图龙家财产才在当日勾引了自己。你瞧,他口中之爱……真真是这世上最易戳穿的东西,你娘到死也不愿认错,不肯对他服软,他恨她,也就迁怒于你。”世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姨娘却用尽最后一滴血,来剜开盛烟的伤疤。
“你是个娘亲不爱,父亲不疼的孩子,你爹一直防备你,因为害怕你终有一日,会侵吞掉龙家的家产……他满心以为,你继承了四姨娘对他的怨恨,从一开始就不信你对他存有父子之情,哪怕你的确是他亲生子。盛烟,如今你明白了?龙兰焰这辈子都给不了你想要的父爱,在他眼里,只有他自己,与这份家业才是最重要的!”
盛烟冷笑着,看着这还带着火星的灰烬被风吹散,摇了摇头。
二姨娘自己毁不掉龙家,到死还想借由他的手,摧毁掉龙兰焰最在意的家业么?她执念太深,死了还不得解脱,何苦来哉?
可惜,他对龙家的家业并不敢兴趣,这份家业毁了,或许真能让龙兰焰痛不欲生,甚至于一命呜呼。
但他何必受人怂恿,四姨娘此生悲剧,也有二姨娘的一份,她的怨毒,盛烟无需延续……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觉得有些累了,龙家将来如何,不如顺其自然罢。
如今,他只想随心所欲而活,做自己想做之事,人生苦短,最难求的其实是纵横于天地之间的那份自在。
枯坐了片刻,盛烟修书一封,随后找来客栈内的小二,托他务必想办法送达他指定的地方。
二姨娘仓促离世,这个消息于情于理是该让二哥龙碧升知晓的。
自觉心气不顺,盛烟在晚膳前出了客栈,在街上溜达了半圈,买了些当地特产的零嘴,都搁在一个瓷罐子里,倒是让他想起了岑舒砚。
自己的第一场品阶试,岑舒砚对自己的鼓励与认可,他此生难忘,又思及两人同吃零嘴儿的场景,不由得弯起嘴角。
也不知道,他与新婚嫂嫂相处的如何……而此次西北战火蔓延,岑舒砚会主动请缨,帮着夙出谋划策么?
盛烟甩了甩头,心说自己越来越心神不定了。
刚提醒自己要稳住,眼前一黑,不晓得被什么人撞了个正着。揉着脑袋抬眼一看,就见一个白月衣衫的男子抱着好几个锦盒,堆得老高,走路没看见他。
“哎哟小兄弟,你还好吧?”这人仰起脸想看看他怎样,无奈盒子堆得太高,他不敢动作太大。
盛烟只觉得好笑,帮他拿下一个盒子,道:“没事,这位兄台要帮忙么?”
两人这会儿大眼瞪小眼,指着对方想了半天,喊道:“龙盛烟!”“方大师!”
他碰巧撞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九品阶制香师,龙碧飞的师父方洛同。
制香界的泰斗和新秀,在街上相遇甚欢,找了个清静的茶馆,坐在一处畅谈起来。问及了他大哥龙碧飞的近况和盛烟因何来此,方洛同有些遗憾地看着他叹气:“太可惜了,今年的世家香会,你与碧飞都不能来,简直是大为失色。”
盛烟谦逊道:“哪里……各家制香师世家都是人才辈出,您这话说的,其他制香师听见可要不高兴了。”
“呵,我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反正我是不高兴啊!来来,快跟我回家,去给我做一盒香丸来玩玩!”方洛同拉起他的腕子要往外走,被盛烟哭笑不得的拦住,“方大师,您住在这里呀?”
“咳,是我在这里买了个别院,图个清静,省得总是有人上门找我,可惜上门求师的没一个能有你与碧飞的资质,我懒得搭理,就躲到这里来啦。”方洛同见他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也不急着拉他走了,问道:“怎么的,小盛烟长大了,也学会悲秋伤春了?”
盛烟忍不住笑着翻个白眼,道:“哪有,只是有些事不顺心,徒增担忧罢了。”
方洛同拍了他的肩膀道:“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太多了,你年纪尚轻,有些道理还看不透,不过么……有句话记住了,多看看自己现下所拥有的,别计较已失去的。”
盛烟沉默着点头,半晌,对他扬起笑来,与方洛同越聊越投机,特别是一提到制香,若无事打搅,两人只怕能聊上一宿。
不经意中,盛烟提起了他的被底香球,方洛同好奇地想一睹为快,扯着他就回了客栈。盛烟防着别人,却信得过这位老前辈,也不藏掖,笑着把那个最小的被底香球拿给他看。
方洛同别看年纪大了,却是个急性子,看了半天啧啧赞赏,还不过瘾,非要焚爇香丸试试看。盛烟拗不过,只好递个他一盒香丸,让他自己捣鼓。
不一会儿,方洛同坐在他床上哈哈大笑起来,滚动着被地香球道:“妙哉,妙哉!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小盛烟,这么好的东西要推而广之呀,你龙家香铺如果卖起这个东西,不用说,肯定会一鸣惊人!”
盛烟并不想拿这件宝贝出去贩卖,只道:“这香球虽好,可只有富贵人家用得起,如果鎏金,那就只剩下王宫贵胄得以享用。我是宁缺毋滥的,这精巧的手艺不是一般工匠做的出来,这仅有的几个,也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一位师傅耗费几月时间才做成的。”
方洛同捋起胡子,眉眼带笑看着他,“好好,有远见,这东西的品质要好,才称得上是你龙盛烟的绝世佳作!不过……也该让那些不着调的后生都开开眼,小盛烟哪,你看这样如何……送我一个么?”
盛烟原本送了一个大的给了夙,这厢送个小的给方洛同也无甚不可,便用一方帕子包着,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