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洛同笑嘻嘻地拿着香球要起身告辞,此后这位九品阶制香师或乘船或徒步,开始了周游天翔国的计划,每到一处都以香会友,这盛烟所制被底香球的名声也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在制香界流传开来,轰动之大,被奉为数十年内也无人超越的新香器。
随后仿造者四出,然东施效颦,未有可媲美者。
此为后话,盛烟此刻并未能想到,这香球能在后来产生那样大的影响力。
送着方洛同到了客栈门口,那位前来索取信与玉牌的武将刚好迎面而来,远远见到盛烟便收敛了脸上的愁思,道:“公子有礼,在下来取东西了。”
盛烟见他神态不安,唯恐军情有变,也顾不得把他引荐给方洛同认识,便问:“因何愁容满脸,可是出了什么事?”
武将示意他借一步说话,才压低了嗓音道:“刚接到嘉从关的飞鸽传书,他们快守不住了,依在下看,即便我这次运送回了粮草和军饷,恐怕也……直接送与了敌人口中。”
盛烟惊骇地盯着看,冷静下来才道:“夙……夙王他不会任由嘉从关被攻破的!我看,干脆连夜出城吧,即便早两三个时辰能到,也是对士气的极大鼓舞对不对?”
武将略微思虑觉得有理,钦佩地对盛烟道:“公子说的对!我这就催促张大人把粮草装车,连夜就走。如果中途有变,应该还能收到从殿下那边派出的飞鸽传书。”
实在万分紧急,夙还有黑雕可以用的,盛烟劝慰自己,这嘉从关不会丢的。
“嗯,我这就给你拿信和玉牌……”说罢,盛烟与方洛同匆忙说了几句,转身上楼去拿东西。
攥着这两样东西要迈出门槛,盛烟犹疑了片刻。
不消一会,武将就见盛烟背着包袱下来,携带着两个随侍,走到跟前对他道:“我想了想,还是与你一起押运粮草回去吧!”
“这,公子怎可以身犯险?此番回程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呢……”武将并不赞同,但被盛烟一句话就堵了回去:“我以夙王的玉牌命令你,带我同去!”
武将无法,只得低头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盛烟顺道去布政司大人那里奉上了寿礼,承情之后,就随同粮草大队一同前行,他们连夜赶路,路途颠簸不堪,次日天蒙蒙亮时才勉强出了西南的地界。
布政司手下的兵士平日属于练兵,大多都体力不支起来,看得那武将和盛烟眉头直皱。
根本是想快,都快不起来!
盛烟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骑了一晚上的马,腿肚子已有些转筋,然而他只得坚持着,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不能给人添麻烦。
行了半日,正午时分一队人马才停下来吃干粮喝水,盛烟怕自己一下马就再也上不去,便侧坐在马鞍上,就着水囊吃了一小块饼。
这时,他听见天空之上,响起了一声渺远而尖厉的叫声。
盛烟立刻仰起头去看,勾起嘴角,兴奋喊道:“是小黑,小黑!”
黑雕的确是夙派出来的,眼见嘉从关要失陷,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另外调派了一支队伍前来,同时传递消息,粮草不再送往嘉从关,而是送往嘉从关百里之外的臼风谷。
盛烟看着小黑从上空盘旋而下,最后降落在一块岩石上。
武将抽出纸条,得知了命令,顿时明白了酆夙扬的机谋。暂舍嘉从关,且战且退,所有兵士保护百姓连夜退出城外,掩藏在臼风谷内。
酆夙扬那头已提前结束了战局,但封锁了消息,他会马不停蹄率领本部奔袭至臼风谷,与敌人在谷口决战。
盛烟问武将,从这里到臼风谷还需多少路程,武将告诉他,只要路上一直走不停歇,今夜二更应该就能到了。
“那就不停了,大家坚持住了,长路奔袭,一刻也不能停!”盛烟为了鼓舞这些押运的兵士,擅自做主,拿出玉牌对他们道:“此战若胜,夙王殿下定然重重有赏!你们每一个,都是守卫我们天翔朝的功臣!”
顿时,振奋的欢呼声回荡在山间,刚才还有懈怠的兵士都提起了精神。
就这样,盛烟跟随着这支队伍当真在二更之前就抵达了臼风谷南谷口。待看到了飘舞的“夙王”旗号,他才松了口气,趴在马背上不停喘息。
夙派来的前锋部队先于他们一步抵达了谷内,正在布置埋伏并埋锅造饭。
一袭黑影从远处驾马而来,瞥见马背上脸色苍白的盛烟就是一惊,“盛烟!你怎么会在这里?”
盛烟也是一愣,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慢慢牵起嘴角,轻声道:“舒砚哥,没想到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岑舒砚知道他腿有旧疾,立刻下马过去,把他抱下来,忍不住责备道:“不用说,你是偷偷跟来的?也奇了,你是怎么跟来的!”
盛烟呵呵一笑,对他晃了晃手中玉牌,“这个东西真好用啊,先别说那些,夙现在在哪?”
“如果顺利,殿下应该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岑舒砚给他灌了一些烧刀子,怕他受了凉,又把身上的披风接下来给他披上,“胆子越来越大,等殿下来了,看他骂不骂你。”
盛烟抹了抹嘴巴道:“他还敢骂我?我要骂他才对,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我见了他……定要,定要……咳咳……”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互骂吧,我在甩手站一边,看热闹!”岑舒砚笑着瞪他一眼,转头找侍从官,让他找个毛毡来,想让盛烟躺下靠一会。
“我哪有那么娇弱,舒砚哥你忙你的,我别碍着你们就好。”盛烟不想分了他的神,裹着披风坐在毛毡上,觉得挺暖和。
“嗯,我这就要去布防。”岑舒砚吩咐两个贴身武将给他,嘱咐几句,准备要走,突然就看到从暮色中冲来的一匹战马。
战马哀声嘶鸣,把背上浑身是血的人给摔了下来。
岑舒砚慌忙上前,跪倒在地,把人扶起来问:“怎么回事?”
“有……东边十五里外的山麓上,有伏兵……殿下和……和一众将士与他们狭路相逢……”话还没说完,这个应该是逃出来报信的兵士一口血喷出,差点咽了气。
“点兵!”这些已经足够让岑舒砚明白了,想也没想,飞身上马,先前探子并未发现这附近有敌军的踪迹,酆夙扬与他们正好对上,只怕是刚摸进来的一支伏兵。
估摸着对方的人数也不会太多,岑舒砚拉走了三分之一的将士,他们只要切断了对方的后路,凭着酆夙扬的指挥若定,很快就能吃掉这些人。
不料他一回头就看到盛烟也上了马,一改温柔的脾性,厉声吼道:“盛烟,你回去!“
盛烟固执地望着他,拍马到他身边,只沉声道:“舒砚哥,别忘了……我也是铮铮男儿汉,我决定要去,你是阻止不了我的!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脱你们的后腿!“
岑舒砚无奈咬牙,只好让他紧跟着自己,“那你千万别跟丢了!”随后把自己的佩剑扔给他,“拿好,这是战场,不能有半点仁慈,记住了吗?”
“是!”盛烟挑起眉梢,高声回答他。
一群人迅速悄无声息地在岑舒砚的带领下,遁入了浓浓夜色中。
为怕多情,一往情深深几许,不及奔赴红尘并肩而立。
第八十八章
夜间行军,最怕的是方向不明。
盛烟对此毫无经验,只能仰赖岑舒砚,摸黑在山峦中穿梭,是以救援,但却不能执掌火把探路。这火光一起,不仅酆夙扬能看到,敌方将领也能察觉。
黑暗宛如随时可吞噬万物的鬼魅,潜伏在众人身后,睁大一双赤红的眼眸。
树影摇曳,山岩嶙峋森然。
但大致的方位是可以摸准的,这凭借的就是岑舒超凡的记忆,他看过地图并在来时经过此地的三重山麓,对此处的地理状貌较为熟悉。
岑舒砚苦恼的是如何知会酆夙扬,让他知晓他们的援军到了。一旦从敌军的右翼攻入,两方如能施展双翼夹击,想必脱困不算难事,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网成擒。
能活捉一两个敌方将领,一直是酆夙扬的期望,这正是一次绝妙的机会。
岑舒砚并不担心酆夙扬,坚信他还可抵挡一些时候。然而也不容他思考更长时间,他挑眉看了看四周,转头寻望自己的属下,决定挑选一个轻功较好的,前去报讯。
刚要发令,盛烟轻缓如冰泉般的嗓音从他耳后传来,“舒砚哥,可是想要夙王知晓我们的方位?”
在各位兵士门面,他的言语自然要谨慎许多。
岑舒砚点头道:“当然,这样比我们贸然偷袭要好的多,脱困是其一,其二是要一举消灭这股敌人……殊不知,若让他们逃出一两个,难免会让他们逃回去禀报,使得对方主帅洞悉殿下这番计谋。”
盛烟心下了然,若让敌人逃掉一两个,这次的决战之机就只能放弃,想了想,加快了语速道:“但这样派出人去,也容易被敌人发现。”说到此处他眼眸一转,光彩在夜幕中流转,仿若事先就掬起了一簇簇的月光,偷藏在了眼底深处。
“你是否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对于他的玲珑七窍心,岑舒砚可是从酆夙扬那儿听闻过不少。
盛烟抿嘴而笑,扯开自己腰间的锦袋,掏出一样东西来。
这样东西不是他物,正是他自创的被底香球,送与了方洛同一个,他手上还保留着一个。因为小巧,所以随身携带在身上也不觉不便,再则,他这次出来的仓促,唯恐香球在路上遗失,就干脆把它塞进了锦袋,与玉牌放在了一起。
岑舒砚心里奇怪,但还是有耐心的,眼神稍显催促地映照在他脸上,问:“盛烟,你这是何意?”
盛烟又从另一个小香囊中拿出一颗香丸来,一时间,四周之人都觉得异香扑鼻。
“我懂了,你是想用香气告诉殿下我们身处何处!”岑舒砚立刻会意,但不无忧虑道:“但是香气会随着风向而改变,现在是二更时分,你如何确保殿下一定会闻得到这香气。再说香气轻渺,什么香能飘散的这样远。”
那当然很难,几乎没有哪种香丸可以焚爇出此种香气,但盛烟这两年潜心钻研的便是这种,可让香气缭绕数百里的香品。
其他香或许做不到,但龙涎香只要提纯的工序做的精妙无比,何止香气满皇都,让这满山遍野香气氤氲也不是妄想!
盛烟不知道自己失败了多少次,无论用龙涎香末还是干制原本的香块,但龙家所藏的龙涎香始终得不到他想要的效果。翻了翻那本无名氏的香谱他才明白过来,传说中能蔓延数百里不灭的龙涎香,从海中被打捞起来之后,其年岁也应逾百年上下,才可完全通过日晒风吹清除掉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那一部分。
最终,他把希望觊觎在了脖子上那个香袋里的龙涎香上。
他不知道这块雪白的龙涎香传了多少世,只觉得每次闻取它的香气,就好似那股香气又增添了一层浓郁和厚重,重峦叠嶂地在眼前铺开一个无边无际的天际,摸不着看不到,却能通过这丝丝缕缕的香气感受的真切。
盛烟心知这样的龙涎香举世只有一枚,他要么不用,要用就必须一次成功。
于是,考量再三,他取下了这枚龙涎香的三分之一。如果这次万一失手了,他就打住停手,也不至于失去剩下的这更加宝贵的一部分。
毕竟是酆夙扬送与自己的之物,他用起来如何不万般小心。
这取下的微小一块,研磨之后也只够他做一个香丸,芡实般大小,龙涎香的成分占了十分之八,剩下的成分乃是他用之前的蒸凝法提出的龙涎香水,白芨水和蜜膏也只添加了最少的分量。第一步工序,是以此香水浸泡这龙涎香末两百日,沥出,任凭其在日光下干燥之后,他取了指甲大的香末放入隔火香片上焚爇,算是初步的尝试。
岂料,这香气郁郁勃勃,从他鼻下腾空而起……盛烟惊喜交加,立刻就熄了火,不敢让这香气飘散出自己的香室。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龙涎一片来天阙——
世上薇露不敢香。
大食国的蔷薇水更待如何,与龙涎香一比,也不过是人间凡品。
盛烟耗费了千般功夫,只做成了这一枚香丸,至今还未起名。他真的要在今日,此时,把这只此一粒的龙涎香丸给焚爇了吗?
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但在他人眼里,他也只是稍稍迟疑,便从岑舒砚手中接过了火折子。幸亏,他几日前还用了这只香球焚香,因为客栈内的气味实在太过难闻,如今香球里香灰和细碎的香炭殜还剩着一些,把香炭殜夹出来在火折子上烧红,放进去片刻,再添入香丸,焚爇半刻钟应该是可以的。
盛烟端坐在马背上,神色专注地做着这一切。指尖拈起香丸,朦胧之间恍若置身天空仙阙,一张素净的面孔好似白玉临波,两肩滚动着层层云海。
这香气就像是从他身上蒸腾而出一般,于碧水之中抽离了一抹精魂,横亘在天地交合之间,缱绻隽永,亘古不衰。
岑舒砚和众人都愣在了当场,贪婪于此景此象,只觉得满身的秽浊于瞬间被涤荡澄清。
只有盛烟是清醒的,是卓然而立的,估摸着香气的浓郁程度,又就地取材,折下一根小树枝,拨弄了一下香球中的香炭殜。
“舒砚哥,我觉得应该够了!”良久的静谧之后,盛烟突然起来的一声轻呼,让岑舒砚立时回了魂。
“嗯,这香气实在闻所未闻……”岑舒砚自知无暇询问此香的来历,还是忍不住短暂感喟了一句,便道:“可否一直携带在身上,让香气持续缭绕。”
盛烟犹疑了一会道:“只可再焚爇半刻,时间再长……里头的火星变小,香气怕是要减弱了。”
“无妨……旁人觉得它弱了,殿下也应当闻得到。”只要是盛烟制出的香,酆夙扬从来都是一闻便知,他们之间的此种默契与灵犀,岑舒砚自愧不如。
盛烟把香球的合扣咔哒一下合上,便挂在了腰间,拍马赶上,跟着岑舒砚往林中深处遁入。
敌方蛮夷自然也是闻得到这股香气的,然龙涎香本就是天翔朝的宝物,他国所闻所见者甚少,他们不会知道这种香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岑舒砚看眼敌方伏兵就在前方,压低了手臂往后一扬,两侧的骑兵便如离弦之箭奔涌而出,呼啦啦一大片,如黑云压上。
盛烟紧跟在他身后往里突进,眼观六路,警惕着身边的流失和刀剑。
好歹,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周全哪。
拼杀嘶吼、泣血四溅,这便是没有仁义道德的战场,脚下翻滚匍匐的是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有父母兄长妻子儿女,可一旦短兵交接……生死只在举手抬足一念之间。
命如蝼蚁,并非只是浩瀚青史上的一滴墨迹。
也许只是一眨眼的迟疑,从斜刺里冲出来的敌人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都说人定胜天么……盛烟从未觉得,人的命是这样的轻贱。
就像指缝间飘飞而逝的一粒沙,轻若鸿毛,坠地时却是沉甸甸的宛如泰山崩顶。当家人接到他们战死沙场的死讯时,一个和美家庭的脊梁便断了、塌了。
盛烟偏过头,不愿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幕。
然而老天爷作对般的要让他看得清楚明白,好几个兵将都死在他的脚边,这是一场激烈的击溃理智的混战,岑舒砚温煦的脸孔也变得黑沉狰狞起来,挥舞着长刀,把冲撞于马头跟前的敌人如砍菜瓜般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