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几乎以为,这漫天的血腥之气要压住了龙涎香的天香。
在人肉围墙中披荆斩棘,其过程注定漫长,但盛烟还闻得到龙涎香,他就知道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夙,夙……马上就要来了。
“一个不留,杀!”一声嘹亮的吼声在山坡一个突兀的岩石上响起,那黑幽幽的身躯坚若磐石而立,剑锋古朴钝重。
这一声,挟带着一阵阵黑色旋风倏忽而至,斩杀魑魅魍魉,破除暗黑诅咒。
看到酆夙扬来了,岑舒砚一手抬起,在盛烟的屁股上重重一抽,“到殿下身边去!”
盛烟死死攥紧着缰绳,趴在马背上,听着耳边的厉风猎猎呼啸。
呼拉,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的。
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了腰带,在空中转了半圈,随即落入一个熟悉的坚硬臂弯。
铜墙铁壁,摸起来还挺冰冷。好嘛,现在算安全了,但这个姿势也太丢人了!
酆夙扬把他横在马上,摁住他的头别让他起来。
“闭眼!”
盛烟便像麻袋一样挂在马背上,胸口颠簸的实在厉害,也难受极了,但他只能忍住,因为自己决不能在关键时刻给夙添麻烦。
今夜的酆夙扬面如罗刹,双手脸颊和都溅上了鲜血,下手不知又添下多少累累白骨。他不让盛烟抬头,一来是怕他因接下来更惨烈的斩杀而受惊,二来,是怕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双手沾满血腥,可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赶尽杀绝的姿态,让敌人越来越胆战心惊,左侧已开始溃逃,酆夙扬对着同样浴血奋战的岑舒砚喊道:“堵住缺口,不能放走一个!”
岑舒砚立时调转马头,往西南角而去,那里其他跑步的敌兵,被他反手左右两刀,削下了脑袋。
一抬眼,发现有人从林子里逃了!
岑舒砚顾不得其他,连忙拍马追去,势必要将利刃划破此二人心窝。然而他没料到这低矮的灌木后头竟是断崖,发现之时,那两人已经失足摔落了下去。
他额头顿时渗出汩汩冷汗,拼命往上拉起马缰,然而终究是勒马不及——
“子诺!”酆夙扬三魂都吓散了去,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发出惊恐的呼喊。
盛烟突然身子一颤,睁开了眼眸。子诺……不是舒砚哥的字么。
“夙,发生什么事了?你让我起来,让我起来!”盛烟挣扎要下马,被酆夙扬一把捞起来,斜坐在马上。
酆夙扬夹起马肚子,就揽住他往这边奔来。
两人依次跳下马,盛烟看着前面那好似被天剑劈断的断崖,心口蓦地一紧。酆夙扬拉着他走到崖边往下看,却只看得底下的一片浓密树林华盖。
盛烟攥着夙的衣襟,嘴唇枯槁发白,“舒砚哥不会死的,对吧?夙……”
酆夙扬此时计算着这断崖的高度,只觉得凶多吉少,钝痛骤起。从这里坠落而下的岑舒砚,或许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不能有……他该,如何回答。
“夙,你告诉我,舒砚哥不会死的对不对?”盛烟直愣愣望着他,手指都勒的发痛。
“是,你的舒砚哥不会死……我麾下的岑子诺也不会死,他还要回来复命呢。”酆夙扬紧紧搂住他的肩胛,把他拖拽着往外走,高声吩咐部下用绳索滑到断崖之下,搜寻岑舒砚的下落。
盛烟乖乖地由他抱上了马,酆夙扬伸手去摸,自己的肩窝处早已濡湿了一片。
换了一侧肩膀给他靠,酆夙扬立刻命令剩下的兵士撤回臼风谷,他们不能在此处逗留。即刻清理战场,他们还有一场硬仗没有打。
次日朝阳升起时,盛烟的眼下呈现出一圈深深的孔雀蓝,但靠在酆夙扬身边同吃朝食时,脸上并没有多么哀恸的神情,但却是面无表情,眼神呆滞黯淡。
搜寻岑舒砚的那对人马还继续留在山中,酆夙扬嘱咐盛烟决战时紧跟在自己身后,但要穿上甲胄,一定不可分神。
盛烟仰起头,愣了半晌,终于笑着对他点头,用指甲在他掌心划了几道。
现在这个时候让他离开自己躲起来,酆夙扬知道,盛烟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一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血战,因为给敌人所设的埋伏起了作用,酆夙扬所带领的一万八千人最后还剩下了一半,一直把这支敌军打的溃不成军,四散逃亡。
数日后,收复嘉从关。
一月后,外邦四国送来了议和书,请求休战。天翔朝整个西北防线虽然损耗不小,但无一被攻破成为豁口让敌人趁虚而入。
不久后的某日,刚休假的酆夙扬应诏赶回了灵邺。
天翔朝庚戌年十一月初九,平诚皇帝薨。
次年二月初八,太子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永安。
烧着炭火盆的屋内,盛烟慵懒地掀开眼睛,披衣而起,打开被雪覆盖着的窗户,把手伸出了窗外,低喃道:“这雪还在下啊……”
岑舒砚至今仍无下落,但他们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酆夙扬还依然派人在臼风谷附近的山麓中搜寻,岑家也一直相信他还活着,没有放弃希望。
是夜,暗卫送来了一封信:盛烟,四哥想见你一面。
不是以新帝的名义,而是以夙的四哥么?盛烟弯了弯嘴角,吩咐下去收拾行装,今次,破例带上了杏儿馨儿与自己一同前往灵邺。
“大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不知道从灵邺回来,能不能赶得及看到我刚出世的侄儿。”盛烟喃喃自语着,系上白狐貂皮披风,从怜香居踩雪而出,推开了沉香阁的大门。
龙碧飞正巧在雪中赏梅,见他来了,伸手扔出自己怀里的手炉给他捧着,“仔细冻着,小心殿下这次让你三个月下不来床!”
盛烟霎时幽幽一笑,拢起帽子,遮住了自己红润的脸颊。臼风谷一战之后,他那一月都没下的来床,被前来探望的龙碧飞和龙碧升笑了好些天。
就在这段时间,安溪侯突然在府中猝死,太子查遍因由,只说是马上风。
龙碧升听闻此信,终于敢扯下面纱,大摇大摆行走在天翔朝的壮秀山河之间,与方翎回到永嘉在过世的二姨娘坟前上了炷香,不曾拜见大夫人和大老爷,便和龙碧飞相约跑来了西北。
方翎多年未尽孝道,碧升放他回家住两个月。
从酆夙扬口中听闻了事情的经过,碧飞和碧升一人把盛烟训斥了一天。只搅得他耳朵发嗡,抱头求饶,直到许诺回家后造出两个香球,送给他们一人一个,才算作罢。
据说大夫人身体渐渐好转之后,开始诚心礼佛,一日三炷香,雷打不动三个时辰念经诵佛,龙家后宅的事大多不管了。
三姨娘现今忙着老六龙碧炼张罗婚事,物色了江南豪门的一个庶女,虽然样貌不算格外出众,但好在性子温婉贤德,是个持家的好手。
龙碧熏和龙碧沉也开始跟随大哥龙碧飞熟悉生意上的事物,龙碧飞一向严厉,大有让两位弟弟日日如履薄冰之势。
盛烟坐在马车上,遥遥回望着龙家的红门白墙,看着天空剔透的雪花一点点旋落飘飞。
此次离开,心境更迭,又是另一番别样滋味。
第八十九章
不是没想过,自己总有一日会走进这扇,大部分天下人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的大门。
不是没想过,它带着高高的门槛,恢弘宽大、威武雄壮,却也是有着粗糙的红漆,陈旧厚重的。
盛烟行走在这被无数官宦皇亲踩踏过的白玉石阶上,眉眼低垂,每迈出一步就像跨过一道深沟山涧,这个旁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走一遭的皇宫,为什么……从里到外只让他感受到了冰冷。
只走了几百米,盛烟就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
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几日前,自从步入灵邺,盛烟便没有见过夙,虽然夙王府上下都对他礼遇有加,但那种对待贵客一样的礼遇,只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不安与疏离。
夙王府,是酆夙扬的府邸,却成不了他龙盛烟的家。
他是属于永嘉的龙盛烟,那么,他的家是那个占地一百来亩的龙府么?盛烟垂手而立,回忆这些年来在龙府度过的每一天,蓦然发觉,除了怜香居,除了沉香阁和霄香台,其他地方他都知之甚少。
当然,大花园与憩园里的小花园,盛烟是熟知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对龙府所知,也丝毫不想再有深入。
那些填满了春日之暖意、夏日之热烈、秋天之清爽、冬日之晶莹的画卷里,有过早离世的四姨娘和奶娘,有大哥碧飞,有二哥碧升,有三哥碧涎……有他的夙,却还有谁?盛烟偷偷侧过脸,看着那夕阳霞光中的一只白鸽掠过云层,忽然,看些看不清了。
比起龙府里最巍峨的建筑焚香台,他更了解霄香台,更喜欢秀美的后山。心绪痛苦低沉寂寞时,想到的是四姨娘,是夙……甚至会想到二哥大哥和舒砚哥、翎哥,唯独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龙兰焰。
盛烟长叹一声,眼见带路的太监总管停下了步子,立刻收起了飘远的思绪。
他就这样,被请入了明德殿偏殿,这里是新帝批阅奏章和接见大臣的书房,挂着一副“天道酬勤”的牌匾,有几株吊兰,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整排的檀木书柜。
除了隐约瞧见新帝陛下的几案比他自己的大了一倍,盛烟倒是打从心底觉得,夙的四哥是个勤政好学的皇帝。
“草民龙盛烟,拜见……四哥。”盛烟施的是臣子的全礼,口出之言却是吓了低头执笔的酆曜扬一跳。
呵,这个龙盛烟倒是出人意料的大方和坦然啊。
酆曜扬扔下毛笔,缓慢合上了手中奏折,轻笑道:“龙盛烟,缘何不称呼朕为皇上?据我所知,你的四哥现在应该身处永嘉,并不在这皇宫内院吧。”
盛烟略微抬了抬下巴,笑意浅淡,只道:“盛烟只听说,夙的四哥要见我,并非皇上要召见龙家的第十子。草民斗胆以为,四哥是要与夙之兄长的身份与盛烟相见,因而大胆喊了一声四哥,还请陛下赦免臣的逾越之罪。当然,若陛下要以天子的九五之尊召见盛烟,盛烟定当三叩九拜,恭顺俯首。”
“哈哈哈,有趣……朕如今总算有点明白,老九为何会喜欢你了。”听这口气,酆夙扬早就与酆曜扬摊牌了,这会儿也毫无恼怒之意,只是口气中那股捉摸不清的戏谑,还是让盛烟渗湿了掌心。
“你倒说说看,这天子与四哥,于你而言有何差别?若我以皇帝的身份命你从今往后不可出现在老九面前,你会如何做。”这天子的威严,真正是高明在不怒而威。
盛烟紧蹙起眉头但很快放下,把脖子压了压,回道:“若皇上以天子之威命盛烟离开夙王,盛烟就算百般不愿,只怕也无法违逆。皇上手中,不但拿捏着龙家三百多口的人命,还掌控着龙家在未来数百年内的兴衰……皇上只要以此逼迫盛烟,盛烟即便再狠心自私,最终也只能答应。然而,盛烟知道,皇上不会这样做的。”
“哦,你因何这样肯定?” 酆曜扬禁不住对看了他几眼,心里也有些恼怒,这老九果真是打赌赢了,居然猜得到这龙盛烟不会一见面就跪下恳求自己。
盛烟不卑不亢道:“如若皇上想收拾盛烟,直接下圣旨给龙家即可,父亲为了龙家大局,决然不会姑息我这个区区庶子。皇上有一万种悄无声息的法子可让盛烟在夙的眼前消失,又何需召见盛烟。皇上既然想见我,可见……夙的四哥还是过去的四哥,哪怕是数年之后您会反悔呢,盛烟也要应诏而来,见上四哥一面。”
酆曜扬慨然地点了点头,笑问:“你可知老九对我说了什么?”
盛烟瘪嘴,叹了口气:“夙的性子,只怕是耍了无赖,说了些不负责任的鬼话,拿着西北那摊子烂事儿要挟了四哥吧?四哥莫要生气,他就是现在闲的皮痒,再说这种话,您多踢几脚他便好!呃,还得照着屁股踢!”
“哈哈哈哈!好你个龙盛烟,抬起头来吧!”酆曜扬禁不住笑得肩膀直抖,心道老九呀老九,你何德何能,找了个这样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可惜,我不敢踢老九的屁股,这小子死拧死拧的脾气,当日闯了明德殿除了坦白这件事就撂下一句话:想分开我和盛烟不难啊,把我们都赐死就成,只要你不怕将来五十年内边关还有战事。
他是料定,这五十五年,天翔朝也出不了他这样能征善战的帅才。
狂妄得让人想吐血有没有!
盛烟抬起头定睛一看看,惊讶地眨了眨眼道:“皇上,莫不是……数年前品阶试上的……”
“嗯,当年你第一次入考制香师品阶试,与朕就有过一面之缘。方洛同身边的那个人,不就是朕么。”酆曜扬暗自笑了一声,如不是当年见过龙盛烟一面,在得知酆夙扬有了断袖之癖,情人还是龙家十少爷之时,早就勒令自己的暗卫把他杀了。
不过当时他想的也不过如此,觉得龙盛烟是个人才,杀了可惜。
他实在没想到的是,酆夙扬态度如此坚定,这龙盛烟也是个难砸的核桃,两人都油盐不进,倒是让他不好下手了。
盛烟有一刹那的恍然,立即颔首道:“四哥是圣君。”
酆曜扬噙着狷介的笑意,睥睨着他,“但是,朕毕竟是皇帝,夙扬毕竟是九亲王,你想和他在一起,也没那么容易。”
盛烟皱了皱鼻子,并不慌张,皇上既然如此说,那就是有条件可讲咯,于是没有言语,静静等着他发话。
不久之后,盛烟仍然是由总管太监领着,从明德殿偏殿走了出来。
深深吸入一口凉爽的空气,盛烟高扬起头,对着宫墙挑高了眉梢。
他出了宫,没有半刻停留的,命杏儿馨儿收拾好行装,便匆忙离开了夙王府。两个大丫鬟都心里纳闷,这算怎么回事,来了一趟连夙王人都没见到,这就回去了?
酆曜扬当日晚上,就听得暗卫来报,说是他寝宫的那张龙床塌了,工匠说修复不了,只得重做。
酆曜扬哭笑不得地问:“重做需时多久?”
暗卫想了想回答说:“大概,怎么的也要两个来月,这龙床是要镶嵌明珠和贴金箔的。”
酆曜扬撑着下巴摇了摇头,就知道这小子会记仇,预想着他会把御花园或者御膳房掀了,但没想到他居然拆了自己的床,真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想去那些妃子处安寝的。臭小子,算你狠!
盛烟在回程的路上并无不悦之色,反倒是一直笑意融融,看得杏儿和馨儿有些发憷。
回到永嘉的当天晚上,他就从暗卫那里接到酆夙扬的一封信,信里附着一把钥匙,也不知道是开启何物用的。
次日,龙盛烟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更衣洗漱之后,连朝食也免了,踱步去了南暖阁,听说近日大老爷经常在这里进出。
不过数月,龙兰焰两鬓斑白了许多,过去那个精神矍铄的龙家掌舵人,现在也只是时不时要靠在卧榻上歇息的老头儿一个了。
盛烟示意林叔退下,自个儿搬来椅子坐在卧榻边,安静地端详了他一阵,伸手,给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
良久,听见龙兰焰幽然的一声冷哼:“上次来看我是要掌权,这一次,莫不是想要分家了?盛烟,为父聪明一世,也不得不承认你天资聪敏,是几个儿子中在制香上最有天赋的。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九品制香师,我才同意让你与碧飞共同掌权,你可要说到做到!”
此时,盛烟笑望他的眼眸里尽是怜悯之色,低声道:“爹,我以前确实恨你,恨你的自私无情,恨你的专横冰冷。然而如今,我只觉得你可怜……岁月催人老,千帆过尽处,你且回头看看,龙府上下那么多的姨娘通房,你身边可还有一人陪伴,一人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