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公子,你可好久都没来我这小店里买宣纸字画什么的了。是不是都快将我这个老头子忘在脑后了呀?”店主打开柜台与前店的小隔门,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傅书宇不笑也不恼,表情淡淡,语气也淡淡:“老板,我今日是过来买宣纸的,还要以前的那种。”说罢拱了拱手算是感谢,“麻烦老板了。”
那店主点点头,仔细想了一番,走到柜台旁边的第二个柜子前,从宽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钥匙,将柜门打开,在从上数起第二个小格里拿出一叠微黄的纸,递给傅书宇说道:“傅公子,这是你要的纸。还是扬州产的那种,最近也不知怎么的,卖得特别好。算算日子,你也好久没来了,猜你是要来一次的,所以特地帮你留下了一些。”
傅书宇从钱袋中取出一些碎银子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接过宣纸,问店主要了个纸袋子装好,道声谢谢。那店主还想留傅书宇多聊一会儿,被他婉言谢绝了。客套过几句之后,傅书宇将纸袋捂进自己的怀里,揣着走了。
在店里耽搁的时间久了些,等傅书宇走到街上,已随处可见男的女的聚在各个小摊那边挑拣着自己心仪的物件。傅书宇眉头紧了紧,加快了脚步。在经过一家药店时,有个穿青衣的男子匆匆地迈步出来,差点个傅书宇撞个正着。傅书宇往旁边让了让,好叫那男子先过,两人擦身而过之时,傅书宇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在自己的脚面上,低头一下,自己脚边多了个红色的镶金线的钱袋。傅书宇捡起,刚想招呼那青衣男子,而那男子似乎有什么急事一般,还没等傅书宇开口,就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待要追过去,早就不见了那男子的踪影。
傅书宇拿着那钱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打开那钱袋一看,里头少说也有白八十两白银。心想说不定那人会注意到自己掉了银子,回头来找,干脆就站在那药店的门口张望着。可等了大半天依旧不见那个青衣的公子回来找。傅书宇耐心地等待着,在药店旁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两个时辰过去了,不见那人的影子,眼看已经快到中午了,饶是再耐心,傅书宇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四处张望着,努力辨认着一张张模糊的脸,一个个相似的背影。想着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傅书宇觉得在城里到处走走,也许运气好,正巧能遇见那位公子也说不定。一个擦身而过,傅书宇并没有看清那青衣公子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
将怀中那一袋宣纸紧了紧,傅书宇将钱袋举在胸前,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眼看着就要走出城去了,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又去那药店门口等了一会儿,刚准备掉头找观云城内的县衙将钱袋上交了事,却冷不防地被从斜前方冲出的一个人扯住了袖子。定睛一看,来人穿一身青衣,约莫二十岁的年纪,五官长得颇为好看,眉宇间英气十足,而现在,好看的眉拧了起来,一双眼也凌厉地盯着傅书宇看。
应该就是这位公子掉的钱袋了吧?傅书宇刚想开口说些,却被那青衣公子一阵抢白。别看那青衣公子长得清俊,一开口却是盛气凌人:“喂,小偷,偷了我的银子,还敢拿在手中晃来晃去的,胆子不小啊!”
听那人这样说,傅书宇知道是闹了误会,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那青衣公子看见他张口,以为他要辩解,便立时打断了,又说:“呵,光天化日之下的就偷我的东西,也不怕被我发现么?若不是今天老子有急事没空揪着你不放,我非要送你去衙门不可!”
这下傅书宇算是彻底地傻了眼,只是盯着那人看,讷讷地张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自己在阳光下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将钱袋还给它的主人。哪想到那人非但不感激他,反一口一个“小偷”地污蔑自己,傅书宇一时之间愣住,站在原地不动。
“看什么看,做贼的还毫不顾忌地盯着别人看么?”那青衣公子斜睨了傅书宇一眼,将钱袋系回腰上。“今天算你走运,你还不快点滚!”说完,又像和傅书宇擦肩而过那会儿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傅书宇一人站在原地,时不时地被人撞到。什么叫好心没好报,什么叫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想他是有了个相当深的体会了。
03. 送礼
观云城中发生的事对傅书宇来说也不过就是生活中的一场小插曲罢了,被人误会成小偷虽然有些难堪,但他也并没有太计较,回到家,定下心来,展纸泼墨,写下“君子谦诚,温润如玉”的样子,转瞬之间就把这些不愉快抛却到了脑后。
又是为孩子们上了一天课,将没背书的几个留了下来,直到晚饭时间才挥挥手放走他们,而自己回到家中的时候也比平时里晚了些。天色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烛火,暖融融的一片,时而从门口窗户中传出对话声和婴儿的吵闹声,有一种家的感觉。推开自家屋门,里头没人,黑洞洞的,安静而冷漠。傅书宇苦涩地笑了笑,走进竹屋里,点起一盏油灯,照亮了一方土地。他百般无聊地坐下来,用手小心地笼着玻璃灯罩弹玩着,直到自己也觉得无聊了才停手。刚才走路之间没有感觉,现在停了下来,才感觉到自己肚子已经饿了。眸中印上的火苗跳动着,傅书宇站起身来,准备去厨房随意找些吃的来打发了这一餐。
刚走到外屋的门口,院中就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傅书宇心中一跳,觉得有些奇怪。平时也有一些邻居为他送些糕饼汤饭,可吃饭时间来敲他门的却很少。
会是谁呢?这样想着,傅书宇在旁边书桌上取了一根蜡烛下来,就着油灯点燃,为自己打个亮堂,然后便跑去了院子中开门。将门闩取下,推开门,外头站着的是隔着自己几家的王大妈。借着烛火,看到王大妈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未待傅书宇说话,王大妈就率先开了口,也不顾自己气儿还没匀上来:“书宇啊,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什么富贵人家了呀?刚才有个好漂亮的姑娘,带了几个小厮过来,向我打听你家在哪里呢。一开始我看那姑娘气势汹汹的,怕是你得罪了人家,便没敢说。待他们准备走了,我借了灯笼的光看了个清楚,他们那群人呐,带了几口小箱子在身边,我估摸着该是什么宝贝吧?所以饭都没顾着吃完,就先赶到你家来问问。他们没找来么?”
傅书宇摇了摇,将王大妈迎进门去,顺便把门带上。等她坐下来,傅书宇才说道:“王大妈,我想您可能是误会了吧,书宇一介贫寒书生,怎的可能认识富贵人家呢?人家有说我名字么?如果没有的话,我想可能是您弄错了的。”
王大妈对着傅书宇摆了摆手,又说:“哎,我绝对不会弄错的呢。那姑娘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要找你,但她对我描述了一下相貌和衣着,我想了一下,全村只有你一个符合那姑娘说的。”说着说着,王大妈的眼神就暧昧了起来,声音也微妙地上扬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抓住傅书宇的手拍拍,“书宇呐,该不会是你在哪里招惹了人家,人家看上了你,所以就过来寻你了吧?”
傅书宇说道:“我并不认识什么非本村的姑娘,更谈不上什么招惹了。”
“哎哟书宇,你对王大妈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没有招惹人家,人家怎么会找上门来的?”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大门口。隐隐约约听得到些人声,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有节奏的叩门声。王大妈笑得更欢了,盯着傅书宇直看。被王大妈盯得无奈,傅书宇对她拱了拱手,无奈地再次跨出屋子去开门。
为首的是个穿大红色衣服的姑娘,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模样,提着个灯笼,对着傅书宇打量。那姑娘脸上略施了些脂粉,在灯笼下看显得肤色特别通透,乌发轻盘,顶端插一根银色素簪,简单而大方。一双眼眸溶了灯光,此刻正上挑着,上下打量傅书宇。那人虽美,而傅书宇却并不认识,或者应该说是从未见过。带着些许的疑惑,傅书宇对那姑娘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问道:“姑娘,请问你找谁?”
那姑娘微笑了一下,问道:“公子,恕小女子冒昧问一句,你昨天上午时可曾去过观云城内,拾到过一个钱袋?”
傅书宇稍一迟疑,还是点了头。那姑娘“哦”了一声,转身向后招呼着,不复对着傅书宇时的温和婉约:“喂,你个死小子,还不快点给我过来看看!”
从黑暗的阴影里头走出来个男子,满脸不情不愿地站到红衣姑娘身边,抬眼看了看傅书宇,说道:“没错啦,我昨天看到的就是这个人。那我们把东西放下,走了行不行?”
外头光线有些暗,除了那红衣姑娘,傅书宇看不清其他人,只觉得那男子的轮廓似乎有那么些眼熟。
那姑娘一把拧在男子的胳膊上,骂道:“你这败家的,见到人先给我道歉知不知道!把人家恩人错当成是小偷,我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教出你个混小子,辨不清是非!”
被说得受不了了,男子对那姑娘一瞪,吼道:“你怎么知道这人不是小偷的?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捡到了那个钱袋,想要还给我的呢?”
“你是脑子有问题呢,还是有失忆症,老娘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如果真是人家偷了你的钱袋,人家就会将钱袋藏好,而不是拿着它在那么热闹的街道上晃荡好让你看到。你这死小子,分明是怕我说你冒失,就硬把自己的粗心归结成是别人的过错,我真是白教导你了。”
看见一对男女在自己面前就争吵了起来,傅书宇一时间有些愣神。他“呃”了半天,最终终于是下定决心开口了,说道:“请问,你们两个到底是谁?”
回应他的是那一对吵得不可开交的人儿异口同声的一句“闭嘴”。
从屋里出来准备看热闹的王大妈显然也被眼前的诡异情况吓了一跳,这个热闹她也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某两人似乎有要动起手来的情况。对傅书宇说了句“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吃饭我就不在这里多呆了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后,就匆匆地绕过那两人,走了。
而待那两人总算是想起来自己的目的而停战时,傅书宇已经呆了。那姑娘脸红红的对着傅书宇说了句“失礼了”,见傅书宇没有反应,赶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傅书宇这才从想着明天早上要吃些什么,明天教课要教些什么的思绪中挣扎了出来,对着那姑娘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姑娘倒也十分不客气,拉着身边的男子就进屋里去,后头跟着几个抱着小箱子的小厮。
等到人都进了屋,灯光明亮了些,傅书宇这才认出来站在红衣姑娘身边的男子正是昨天在观云城内遇见的,那个钱袋的主人,也正是让他尝到“好心没好报”滋味的男子。
“还未请教公子的姓名?”那红衣姑娘并不坐下,只是站在傅书宇面前,笑容可掬。
“我姓傅,复名书宇。”
“傅公子,是这样的,我叫洛年,站在我身边的这个死孩子叫做洛子卿,是我弟弟。”洛年有些不安地笑笑,继续说道,“我知道,昨天一定是公子捡到了子卿的钱袋,是想要归还的吧?否则也就不会还举着那个钱袋在街上走动了。子卿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公子偷了他的东西,实在是不该。今天,洛年特地带着子卿前来赔罪。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公子姓名与住处,只好依着子卿的描述从城中找到了这里,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我找着了。”说罢,洛年拍了拍手,那几个小厮从院子里鱼贯进来,站成一排,将盒子打开。
第一个盒子里头放的是一套酒器,大口的酒壶蓝中泛着青,似乎是以上好的瓷器加工而成,配着四个方口小酒杯,别致极了。第二个盒子中排着十锭银元宝,透着喜人的光芒。第三个盒子中是一些珠宝首饰,成色不错,一眼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傅书宇神色一凛,眉头一蹙,说道:“洛姑娘这是何意?钱袋一事,若不是洛公子正好找到了我,将钱袋要了回去,我会将之交给官差,那归还的功劳便与傅某无关了。傅某并不认为自己承得起那么大的谢意。再说了,那钱袋中银两虽多,却也比不上姑娘备的器物价值大,那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傅公子是不知道,我们洛家是开布庄的,那钱袋中除了装了些银两外,还装了列着各织品店与我们布庄的订单数额,若是不慎遗失了,那与布庄来说,将会损失不止一笔生意,或许还会影响到日后的合作。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一定要找到公子,当面感谢。”
傅书宇叹了口气,黑色眸中无波无澜,语气也是淡淡的:“洛姑娘,这些东西,请恕傅某不能收下,请姑娘带回去。若姑娘执意如此,便是为难了我,让我难做了。”
洛年眼神滴溜溜一转,知傅书宇是执意不肯收了,便说:“好罢。公子既是不贪财好利之人,我便也不好用这些东西来坏了公子的名声。只是,有一桩,还务必请公子答应。”
“姑娘请说。”
洛年将别别扭扭躲在自己身后不断打量傅书宇的洛子卿拽到傅书宇的面前,陪着笑说道:“刚才沿途打听下来,我听说傅公子似乎是这村中学堂的教书先生?真是了不起。”
“兴趣所致,亦是我的职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既是如此,傅公子要不要将子卿留在这里帮帮忙什么的呢?从昨天的事情中就能看出来了,子卿这个人总是毛毛躁躁,而且还粗心大意,才让公子你受到了那么大的误会。我把子卿留在这里,给公子你打打下手,顺便弥补一下他的过错吧?”
傅书宇刚想表示不妥,洛子卿却抢在前头开口了:“姐,你是不是疯了?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你看看这里,破破烂烂的,我哪里会受得了?而且我才不要陪着这个人,你没注意到么,他从方才开始就面部僵硬啊,连笑都不笑一下,留在这里,我不得闷死啊?而且,像这种小山村,要什么没什么,你把我留下,不是要我的命么?”
洛年揪住洛子卿的耳朵就是一阵拧弄,痛得洛子卿一阵大嚎。
“洛子卿!你还敢给我顶嘴是不是?你这是要气死我!让你留在这里是报恩的,你还敢给我挑三拣四的,我说让你留在这儿,你就给我留下来,而且你本来就该受些磨练了,天天只知道玩乐,以后我哪里敢放心把布庄交给你!你给我留在这里一年,再敢说,你就一辈子都不要回家了,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开玩笑的。”
见自家姐姐脸色严肃,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洛子卿“哼”了一声,却再也没敢反对。
见洛子卿不吭声了,洛年才又挂上笑容,对傅书宇说道:“傅公子,那就这样了,我把子卿留在这里,有什么脏活累活,千万不要客气,尽量让他做,晚上就让他睡地上吧,还麻烦傅公子给他一床被子。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似乎是怕傅书宇出声反对,洛年说完之后,就带着小厮走了出去。傅书宇反应过来想追出去时,他们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个没影。傅书宇只好退回屋子来,和站在原地一脸挫败表情的洛子卿大眼对小眼。
落霞村口。
“大小姐,您把公子留在那里不太好吧?您一直宠着公子,护着公子,舍不得让他受到一点委屈。万一那个傅书宇真的为难公子怎么办?粗活累活,公子可从来都没有干过呀。”在洛家呆了十年的福叔走两步就回头望望,眉宇间显示得颇为担忧。
洛年摆了摆手,说道:“就是因为小卿是被我宠大的,不舍得打,不舍得骂,也没舍得逼着他好好学习功课,才会让他变得这般胡闹的。我看那傅公子虽然冷冷淡淡的,但应该是个善良老实的人,想来他也不会欺负小卿。也是时候,让小卿变得成熟一点了,就把这,算作磨练他的第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