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洛家姐姐叹息一声,加快脚步走了。
04.乡居
当天际露出第一道曙光之时,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过不多久,圈养在院子中的公鸡兀自开始打鸣。傅书宇皱了皱眉头,翻了个神,缓缓地睁开眼睛。
昨天那一觉,睡得比以往都要熟些。平时只要感觉到光线,自己便会醒过来,而今日被闹醒过来,似乎还有些想赖床的冲动。碍着今天还要上课,傅书宇又躺了一小会儿,便掀开毯子准备下地。揉着眼睛踩在地上,却接触到了柔软的一层。傅书宇低头一看,见洛子卿双眼紧闭躺在地上,吓了一跳之后,才想起来昨天出现了一名风风火火的洛年姑娘,以报恩为名,硬要把她弟弟留在这里,说是要交给自己好好教育,帮自己打打下手什么的。
昨天在洛年走后,洛子卿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瞪着傅书宇,如果眼神可以在人身上打出洞来的话,怕是傅书宇这会儿已经满是窟窿了。傅书宇也不说话,只当身边没有这个人一般,到厨房拿了些吃的,解决完民生问题后便收拾起屋子来。抬眼看看洛子卿,还是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已经瞪得快弹出来了。傅书宇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翻出课本和孩子们的作业,逐字逐句认真地批改。耳边想起重重的咳嗽声,接着就听人在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傅书宇充耳不闻,只顾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
终于,洛子卿憋不住了,踏着重重的脚步踱到傅书宇身边,用手砸着桌子。傅书宇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终于将手中毛笔放下,抬头望他。
“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洛子卿双手抱胸,斜斜地靠在桌脚,脸上带了点不屑的神色,看在傅书宇眼中有些刺眼。
“你就准备把我晾在这里,不准备对我说些什么吗?”
傅书宇觉得这人说话真是奇怪,将搁在砚台上的笔一提,淡淡地说道:“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而且,看你先前那种模样,我还以为是你不想和我说话才对。”
洛子卿一把夺过傅书宇手中毛笔,往桌上一拍,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想和你说话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们家那个老女人让我留下来,我才不会呆在这种破地方。我也把话说开了,我之前错怪了你,我认栽,是我错,所以活该我倒霉要留在这里一年。但是,你不要以为我留在这里你就可以任意地指使我。我是这里的客人,你懂吗?”
洛子卿这种趾高气昂的口气,饶是像傅书宇这般心中无波无澜的人也忍不住生气起来,站起身来,挺直了身子,虽是矮了洛子卿半个头,此时也显示出些气势来。他对上洛子卿的眼,尽量平静地说道:“洛姑娘的好意,我原是不肯,但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我,直接带着人走了,你要我如何?傅某平时一人独居惯了,这冷不防多了个人出来,我也有诸多不便!”
洛子卿恨恨地瞪了傅书宇一眼,虽心中不服,但知道他所说的也是实情,只好气呼呼地在傅书宇旁边的椅子坐下,不满的眼神一直徘徊在傅书宇身上。被盯得不自在,傅书宇推开一桌东西站了起来,走到柜子前,似乎在寻找些什么。洛子卿哼了一声,将放在傅书宇身上的目光收回,百般无聊地曲起手指在木制的桌子上轻轻叩击着。
傅书宇从柜子里搬了些什么出来,走进里间,在离开自己床铺一米开外的地方放下,展开铺好,洛子卿目光又跟了过去,见他在地上摆弄着什么,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于,傅书宇舒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走出里间,对着洛子卿“喂”了一声,马上就遭到了洛子卿一个白眼:“什么叫喂啊,我有名字!”
傅书宇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洛公子,我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虽然比较大,但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愿和我一起睡,所以就委屈你睡在那里了。”说罢,手往地上的棉垫和毯子一指。
洛子卿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傅书宇。
“你要让我睡这种地方?”
见傅书宇点头,洛子卿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声音很小,傅书宇听不真切,但隐隐地听到些,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等委屈”,什么 “这地方怎么那么破破烂烂的”,傅书宇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出声说道:“不管你满意不满意,你也只有那处能睡了,否则你就只好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由得你去选择。”又重新在书桌前坐定,翻阅着那些还未批阅完成的作业。留下洛子卿一人铁青着脸沉默不语,只是纠结地盯着那地铺。
灯油渐渐的少了,夜也深了,墨色越来越浓,窗户口灌进了些初夏的夜风,倒也有点凉意。室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周围也静极了。傅书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作业收拾起来,重新装进布包里,然后动了动脖颈。他吹灭了灯光,满室只剩里屋床头旁一根短短的蜡烛。他看了眼洛子卿,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去睡了,你……你也早点歇息吧。”
傅书宇走进房里,回头悄悄看了一眼洛子卿,见他还在发呆。额前碎发轻拂下来,扫过他的额头,将他的整个脸庞笼进了阴影里,只能见他紧抿着唇。
傅书宇又是一叹,伸手解了身上衣物,着里衣亵裤躺在床上,将毯子轻盖上。他故意没将床头蜡烛吹灭,怕那人万一想通了,过来睡了,摸黑进来会磕到碰到。他侧过身子睡,不时睁开眼睛,见到洛子卿丝毫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心下也有些同情,想着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一定都是无忧无虑的,没吃过苦,突然就让他住在自己这儿,甚至连床都没法睡,一定很为难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书宇在意识模模糊糊间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勉强辨认出在床边晃动的那个人影是洛子卿。听得洛子卿长叹一声,吹熄了蜡烛,接着便和衣躺在了地上。想着这人终于还是熬不住倦意去睡了,傅书宇心下也是一松,复又闭上了双眼,不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现在起床里,见洛子卿微蜷着身子,眉头间也拧着,似是睡得不太安稳。傅书宇蹑手蹑脚地下床来,绕过洛子卿,伸手去取自己的衣服。待要出得门去,又顿了下脚步,终于还是转过身去,蹲下来,轻轻地为洛子卿盖上那被丢弃到一边的毯子。
早上,毕竟还是有些凉的,洛子卿又睡在地上,难免寒气重些。
进厨房里做早餐的时候,傅书宇在想,屋子里多了个与自己同住,感觉真的是有些奇妙,虽然那个人可能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相比以往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在屋子里,感觉还是很安心,即便那人只是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光听着另一份呼吸声,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有那么寂寞了。傅书宇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好笑,摇了摇头,便不再去想。
桌上摆了两碗米粥,一小盘白面馒头,仍是同以往一样简单。瞥见那人还在睡,傅书宇也无意将他叫起来,就自己先吃了早餐。收拾了东西,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拿上布包准备出门。临走前,想想不太放心,便又踱回里屋,也不看看洛子卿醒了没有,就兀自说道:“那个……我要去上课了,早饭在桌上,你若是醒了,就趁热去吃了吧。中午我是不回来的,出了外室右拐是厨房,里头还有些吃的,你就当作午饭吧。晚饭我回来再做。”
说完这些,才急匆匆地走了。
洛子卿在傅书宇身后睁开了眼睛,看上去有点发愣。半晌,才轻轻说道:“真是个笨书生,书呆子一个。”
也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谁听的。
05.争执
今天课上说的是《诗经》,四言四言的文字看在学生们眼里也是颇为无聊。傅书宇在前头讲课,最后一排坐着的两个小男孩拿着上课之前在外头拣进来的树枝,你来我往一下下比划着,玩儿到了兴头上,更是手舞足蹈的。怎的突然树枝上就多了把木头的戒尺,两个孩子抬头一看,见先生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脸上颜色不是那么好看。
“你们玩够了么?玩够了就都给我站起来。”
两个小孩儿对视了一眼,都紧抿着嘴唇站了起来。坐在前排的孩子们都停止了读书,转过头来看先生罚人。傅书宇叹了一口气,对那两个小孩儿说道:“把手伸出来。”
迟疑着将手伸了出来,却见傅书宇高高扬起戒尺似乎是要打了,连忙将手缩了回来,带着哭腔去看傅书宇,争相讨饶道:“先生,我们两个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在课堂上玩闹比划了,先生,你就原谅了我们这一次吧,我们肯定不会再犯了。”
那两个孩子眼里似乎都充泪了,傅书宇眉一皱,戒尺扬着却怎么样也打不下去了,只好挥挥手,说道:“下不为例。”
见傅书宇原谅了他们,两个小童对视一眼,都低头笑出声来。先生虽然平时总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严肃肃的,似乎是亲近不得,可他们也知道,先生脾气好,平时是怎么样都不会随意打骂他们的。做个可怜的样子,认个错,先生便就原谅了他们。
傅书宇自己也知道那孩子们是抓住了自己不忍心真打下去,摇摇头无奈极了。
此时差不多已到了午时,上午上课的孩子该回去吃饭了。最后领着他们读了一次《蒹葭》,将今天要写的字布置下去,并吩咐他们将《蒹葭》背好,便放他们回家了。当孩子们一哄而散时,傅书宇稍稍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便找张位置坐下,轻轻揉捏自己酸疼的脖子。
“笃笃。”门口传来轻响,傅书宇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影双手抱胸,斜斜地靠在教室门口,一身青衣。见傅书宇注意到了自己,脸上立时挂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什么时候醒的,早餐我放在桌上了,你吃了没有?”
心里暗道这书呆子管得可真是够宽的,洛子卿撇了撇嘴,大大方方地进门来,挑了一张在傅书宇前头的凳子坐下,转过身子对着他,身子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吃呢。”
傅书宇往后一张桌子靠了靠,不知怎的,对上洛子卿的眼神时脸居然会有些烫。“为什么不吃?就在外头的桌上摆着呢,没有看见么?”
洛子卿腾地离开桌子,咬牙切齿地对傅书宇说道:“你那些东西,我吃不下去。”
终于听出了洛子卿的意思,傅书宇一张脸渐渐的冷了下去,表情徐徐的僵硬了起来,口气里也有些许疏离:“不好意思,我平时一人,就是这些粗茶淡饭的,入不了你的口,真是对不起。”
听傅书宇口气,知道他是有些恼了,暗暗的也后悔自己也不仔细思考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洛子卿心里涌上淡淡的心虚,但嘴上却不肯承认自己错了,还是埋怨道:“哼,我姐姐来时是要给你些钱的,你既然家中贫寒,为什么不收下?连累我如今要与你一起吃苦了。住得不习惯也就罢了,居然连顿像样的饭菜也不让吃,你这是要逼疯我么?”
傅书宇说话间依旧没有波澜,调子却越发的冷了:“我说过了,那钱袋之事不过是区区小事,举手之劳罢了,你姐姐送来的钱,我是决计不会收了,而且我现在亦不后悔。若是在我家吃不惯住不惯,你就尽管回去,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那洛子卿本就没什么耐心,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此时被傅书宇一激,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指着傅书宇,颤着声音说道:“我本来就是被逼着才留在这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啊,现在这样的话,应该算是你赶我走的吧,我回去对那个女人也算是有些交代了,不是我先提出来要走的。哼,好像我说想留下来似的。”说完就在傅书宇身边踱了几步,看了傅书宇一眼,眼角往上挑了些,眼中有些傅书宇看不懂的情绪。傅书宇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过了,此刻也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静静地坐着。见傅书宇不多话,洛子卿气地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傅书宇愣在椅子上,坐了会儿,只觉得脑子里有些混乱。昨天才来的,今天走了也没什么,本来就是没怎么见过面的陌生人罢了。只是回家了以后,又是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了吧?不过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人早就习惯了的,多一人,少一人,并无什么不同。餐饭也少做一个人的,乐得逍遥自在。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心中多少存着些懊恼。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下午要上课的孩子们吵闹着进了来,他才定了定心神,站起来说课。
这天下课,他特意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忽然就不想那么回去了。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影响的吧。傅书宇眼里染了点忧郁的情绪,脸上倒是很平静。已经好多年是一个人独居了,那间竹屋,对自己来说是那么熟悉,曾经一踏入家门就能看见父亲摆在桌上冒着热气的菜,和母亲慈爱温暖的微笑。在父母亲去世之后,那竹屋于自己来说就变得冰冷起来,没有丝毫温度。只不过是一处挡风遮雨的屋檐,算不上是什么家。
这几年来,多多少少地也盼着有人能来这里与自己同住,哪怕是个不算交心的朋友也成。两个人分享一处屋檐,增些人气,好让自己不要那么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昨天,那洛子卿住进这里,虽然之前和自己有些误会,但也知道其实他不是坏人,只是脾气急了些,今天早晨为他也做一餐,已是拿他当了同居的朋友来看,不想今日却被自己气走了。
其实和那人计较些什么呢?本来人家说的就是实话。大户人家的公子,恐怕是山珍海味养大的,那些个青菜馒头,米汤白粥,当然入不了人家的眼,吃不惯也很正常。只是抱怨两句,何必因为听着刺耳就去嘲讽人家呢?回去了怕是又要对着一桌诗句发呆了吧。
而出了傅书宇的意料,回到家中时,院子的门兀自大开着,可以看见屋里头明晃晃的灯光,半透明纸糊的窗上还印出晃晃荡荡的人影。傅书宇心中一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屋子,推开门。
洛子卿本来坐在桌前,手中拿了个布袋子,像是在研究着些什么,见到傅书宇进来,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尴尬,显然还在为早晨的事情介怀。
“那个……你、你怎么回来了?”傅书宇先挑起了话头,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声音有点结结巴巴的,声调也比平时较为不稳,窘得他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听傅书宇这样一说,洛子卿神色终于没有了之前的难堪,嘴角扯开了一个笑,随即又将连板好,用一种无奈的调子一字一顿地说:“可不是我想回来的。是洛年那个母老虎,满屋子的追着我跑,说什么我不回来就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弟了,我被她闹得没有办法了,才回来的。不过那个女人也真是的,我回来就回来吧,不过就想问她要点银子买些好吃的带回去,偏偏她就说什么要和你同甘共苦,你吃什么,我就也要吃什么,最后只拿了些碎银子过来,她还送了我几个纸包,放在这个布袋子中让我一起带了回来。我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是些什么东西。”说着说着,洛子卿又开始尴尬起来,眼神东瞟西瞟地就是不去看傅书宇。
傅书宇看着烛火印在洛子卿脸上,带出一层柔和的光线,他看上去并不像早上那么趾高气昂的,反而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孩子气,傅书宇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有点得意。也许是半天都没研究出来洛年给他的是什么东西,洛子卿额头上有一层薄汗,粘连了几根黑发,贴在额头上,侧脸看上去认真而又苦恼的样子透着点可爱,傅书宇一时间看得有些呆。
为了掩饰自己的片刻失神,傅书宇将手握拳贴在唇边,故意轻咳了几声,而后便走到洛子卿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仔细看了看。一共有五个纸包,他将这些纸包一一摊平在桌上,依次指点给洛子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