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你怎么起得那么早?”背后传来了迷迷糊糊的声音,转了头,发现洛子卿已经转醒了过来,正从被子中爬出来,坐起身,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傅书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天天都起得那么早么,你应该习惯了才是。是我吵到你了?”
洛子卿抬头看了看四周,皱了皱鼻子,说道:“唔,我刚起来,看见天色还暗,以为还早着呢,没想到已经到了起床的时辰了。”伸出被头的手臂觉得有些凉,又看傅书宇只是将衣服披在身上,洛子卿又问道:“今天屋子里好像有点阴,你这样,不冷么?”
傅书宇摇摇头,说道:“不冷。倒是你,现在天渐渐凉起来了,你睡在地上,也没有比较暖和的被单,不会冷吗?”
洛子卿嗤笑一声,慢吞吞地抓过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着。“现在还不冷,不过,过些时候大概就要受不住了。不过冷也没法,就这样将就一个冬天好了。你这儿也没有第二张床。”
“如果你不嫌弃,可以与我同睡一张床。”说完这话,傅书宇有些后悔。洛子卿现在是与他亲近了些,但应该还不至于能接受和他睡一张床吧?更何况,这床,于自己一人来说是有些空余的,但两个大男人躺在上头,应该就有些挤了。傅书宇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也许是傅书宇声音轻了些,洛子卿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没有听见,反问了一句:“什么?”傅书宇只是笑笑,将衣服穿好了便走出了屋子。
吃完了早餐,傅书宇背起了装书册作业的包袱起身。待跨出门槛之前,又将脚步收回,回到对洛子卿问道:“今天,你还来书院等我回家么?”
洛子卿嘴里一口酱菜还未咽下,已开口回答,声音呜呜的,但还能听个真切:“无所谓啊,反正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总想着要出去转转,那就顺便来找你一起回家好了。”
傅书宇展颜一笑,点头说好。末了,不忘了叮嘱洛子卿一句:“洛公子,院子里的油麦菜已经成熟了,若是今天有空,就将它采摘了吧,晚上我用它做粥喝,比较清淡。”
洛子卿哦一声,目光顺着傅书宇手指所点处看过去。
夏日时种下的种子,曾经无聊,几天蹲在田边盼着看到发芽,未曾盼到。而现在,一晃眼,过去了那么久,油麦菜碧绿碧绿的一片,青翠喜人。其他果蔬,也多多少少地抽枝发芽,郁郁葱葱的了。
一天的课程,很快便过去了。秋天到了,比夏天而言,似乎更让孩子们欢喜。秋天好玩的虫子多,孩子们喜欢在田野里,拿着小木棒子在土中铲挖着,翻出泥土中的蚯蚓,再用木棒挑到路上,轻轻地戳着它们胖嘟嘟的身子,所以一到秋天,小路边,石径旁,随处可见被孩子取乐过后扔在一边,扭动着身子的胖蚯蚓。有些孩子喜欢去小河边捞鱼。河水虽不深,但对小孩儿来说还是危险的,他们也不敢下河去,只是带着家中闲置的网兜来,用树杈支起,乱捞一番,没什么收获也不打紧,图一份乐趣而已,若是侥幸收获了些鱼虾,便像受到了莫大的奖赏般,撒开脚丫就奔回家去,对自家的父母亲邀功。
傅书宇也懂孩子们爱玩的心思,也没留下什么作业,只放得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去。学生们刚走光,洛子卿便从前面进来,见到傅书宇还在收拾东西,勾起嘴角一哂,笑道:“你这速度,可以与乌龟比较了,我看那些孩童们,一见放学,跑得比兔子还快,待我慢悠悠地走过来,你却还在这里磨蹭。”
傅书宇被他这样嘲笑惯了,还是温温和和的样子,不和他去恼。其实,洛子卿能来这里等他,和他一起回去,已经让他觉得很高兴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洛子卿会天天跑来学堂里,候着自己放学。在学堂里聊了几句后,再和他一起回家。他问过洛子卿,洛子卿只答是无聊了,就想来学堂看看。且不管洛子卿说的是真是假,有人能与他结伴回家,他还是高兴的。回家的路虽然不长,但一个人走,似乎还是远了些。
“你也说了,孩子心性嘛,总是想着玩的,早走一分,便多玩一刻。我又不是孩子,回家了还有给你这大孩子做饭,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多磨蹭片刻,多享会儿清净。”
“谁是孩子了?谁要你每天给我做饭了?做饭这事,我难道便不会了么?”这傅书宇经常被自己嘲笑地说不出话来,只知涨红了脸,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反击,而每每如此,洛子卿的口舌就好像突然冰冻了一般,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脸红脖子粗地傻傻争辩,殊不知看进了傅书宇的眼里,只是更添他几分笑意罢了。
“哦?洛公子也会做饭么?我倒还不知道这茬。”傅书宇摇头轻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洛子卿的表情好像突然咽下了一只苍蝇般。
“这、这有什么不会的?若是某日我心情好了,就让我为你这书呆子做一餐,省得某个人总是觉得是他在照顾我似的。”洛子卿嘴上是这样说着,心底却是虚了。
傅书宇好笑地拱拱手,作了一揖,假模假样地说:“那到时候可就麻烦洛公子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从外头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一个穿黄衣的孩子,见到傅书宇就扑过去,急急扯住他的衣袖,焦灼地说道:“先生,先生,不好了!方才我和小宝去河边捞鱼,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就伸出手去,不料那石头上浸了水迹,他脚下一滑,我没拉住,小宝他……他就掉下河里去了!周围没什么人,我想了想,还是跑来这里找先生来了。先生快些过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傅书宇与洛子卿对视一眼,皆迈开脚步,由那黄衣小儿带路,急急奔了过去。
跑到河边,一穿黑衣的小孩儿跪在河边哭,见到傅书宇过来,嚎啕着说:“先生,先生,小宝在那里呢!你快救救他吧,他好像要不行了!”顺着黑衣小孩儿手指的方向,傅书宇看到唤作小宝的孩子正在河中央,扑腾着起起伏伏,时而吐出几串水泡。
傅书宇刚冲到水边想下河救人去,却有个青色的影子比他速度更快。洛子卿一个箭步掠过傅书宇,飞身跳下了河中。他很快便到了那孩子身边,手臂一捞,带着那孩子就游上岸来。那叫小宝的孩子,似乎没什么大碍,人还清醒着,只是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眼睛瞪得圆圆的,脸色与嘴唇都有些苍白。被带上岸来后,趴在地上咳嗽,吐出几口水来,就仰面躺在地上哭泣着。河岸边凉风阵阵,吹起点点涟漪,带着水气,吹得人身子发凉。
“小宝啊!我的儿子啊!”由另外一个孩子带来的小宝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见着了躺在地上的小宝,干嚎一声就奔过来,将儿子搂进怀里不放手。抱了一阵,见到一边湿了身子的洛子卿,知道是他救了小宝,对着洛子卿就要跪下去。
“这位公子啊,谢谢你救了我家小宝。他可是我的命根子呀,没了他,我和孩子他妈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风吹得洛子卿周身一颤,但他顾不得,连忙将小宝的爹扶起,说道:“举手之劳而已,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不用对我行如此大礼的。”
闹了一阵子,惊惶的孩子们总算是都算去了,小宝的爹也领着小宝回家了。只剩得洛子卿与傅书宇二人。傅书宇叹一口气,说道:“方才你片刻也不迟疑地跳下去,我可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洛子卿笑道:“呵,在你心中,原本我是个纨绔子弟,对吧?你……”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风吹来,洛子卿双手搓了搓,突然捂住口鼻,转身打了个喷嚏。
傅书宇上前拉住洛子卿的衣袖,关心地说道:“天气冷了,你身上衣服又全湿着,还是快些回去吧。”想了想,又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洛子卿身上。
洛子卿将衣服推回去,说道:“你里头也只有一件单衣了,会冷的,快些穿上,我不要紧。”
傅书宇摇了摇头,说道:“这点冷,没什么,倒是你,需要一件干衣服挡挡冷风,你不要和我推辞了。”说着,将腰带绕过洛子卿的腰系了一圈。
“有时候瞧你,发现你这个书呆子也挺固执的。”见傅书宇如此,洛子卿也不好再推辞了,但他揽过傅书宇的肩膀,将一半的衣服搭在傅书宇腰间。两人就这样紧靠着,一路上走回家去。
风很凉,天也黑了。而两人相谐而去的背影烙在沿路灯笼投下的影子中,融成一片。
10.生病
初秋,夜凉露重,秋风飒飒。夏末秋初,本就是极容易生病的季节了,经那落水的小孩儿一闹,衣服全湿了,再由那夜风一吹,回家后,果不其然地有人病倒了。
洛子卿双手叉腰,站在床边,盯着床上脸色潮红的人儿,心里的郁闷无从说起。
昨日回家后,将湿衣服换下,换上自家姐姐差人送来的粗布衣服,虽然觉得不怎么舒服,但还是只能将就着穿了。和往常一样,用完了晚餐,洛子卿无聊地在房间中乱转,傅书宇拿出纸笔备课。虽然看起来与平日无差,但洛子卿总是觉得,和平日里有些许的不同。
无聊地发慌,洛子卿索性在挨着傅书宇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细细思忖起来。直到一阵轻咳声打断了洛子卿的思考,他才恍然大悟——屋里不似平时安静到只听得见纸笔的唰唰声与自己的脚步声,偶尔还会夹杂着傅书宇的咳嗽声。洛子卿眉心一动,转头看着身边那着素色衣服,此刻正伏在案上,用手捂住嘴唇不断咳嗽的男子,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心,伸手去抚傅书宇的后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傅书宇抬头,对着洛子卿露了个感激的笑容。
“喂,书呆子,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咳嗽起来了?”洛子卿将手拿开,起身进里间,为傅书宇倒了杯热茶,回到外间,将茶杯送进了傅书宇手中。唔,虽然那书呆子未曾开口,但想也知道,定是刚才回家,那人只顾着他,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在意了,只着一件单衣回家来,现在着凉了。不过,若是只被冷风一吹就咳嗽了,这体质也似乎太弱了点吧?虽然这小书呆看上去是挺弱不禁风的,身上估摸着也没有几两肉,不过到底是个男子,怎可能如此容易就染上风寒了?
傅书宇也知道自己身体,只得苦笑着说:“没什么大碍的。只不过每年到入秋时候,身体总会有些不适,过几天就好了,无妨。”捧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感觉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向下,似乎有些灼热。但过后,嗓子稍稍舒服了些,松了口气,继续提笔圈划孩子们的作业。
洛子卿看不过去,伸手将傅书宇的毛笔一夺,没好气地说道:“喂,书呆子,你这人真是够奇怪的。既然明知道每到秋天身体就会不舒服,为什么看起来还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现在身子已经不舒服了,为什么还是强撑着去做些准备的功课呢?今天给我早点去睡,那些小孩儿的作业,我来改!现在,你就给我洗漱洗漱,上床睡觉去。”
傅书宇讷讷地看着洛子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不用了,这些还是我来吧。我怕……我怕……”怕什么,傅书宇并没有说下去,眉头却是皱紧了,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怕什么?怕麻烦我么?没关系,今天这些就由我来。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因为我才着凉的,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如果你觉得亏欠我的,等你身体好透了,做些好吃的慰劳我一下好了,我看今日院子中的那小母鸡一直走来走去的,咯咯地直叫,烦死人了,不如宰来吃了,煲了汤还可以暖暖身子的。”洛子卿自言自语地说着,丝毫不见傅书宇的脸色越发尴尬了起来。
抿了抿唇,傅书宇终于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那个,洛公子,我虽然是觉得劳烦了你,但这还不是原因。我、我是怕那些孩子做的作业中,有些字你看不懂。”
这句话,换来的是洛子卿瞬间铁青的脸色与掷于桌上的毛笔。
“傅书宇,大爷我虽然学习的时间不长,但在我那凶悍姐姐的影响下也算读了些书,字总是大多认得的。好吧,既然你是如此看不起我,那你就自己去批改吧,趴在桌边,一直改到病得爬不起来好了。”说完,洛子卿便想拂袖而去不再理会,不想却被人捉住了袖子。
回眸,看见傅书宇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有些可怜。
“洛子卿,谢谢你,这些作业就交给你了,我先去睡了。”他也知道是洛子卿好意,有些话,他不会拐弯抹角的,不会将话讲得圆滑,但他的确是没有看轻洛子卿学问的意思,只是想着要对孩子们认真负责些。但现在,总觉得胸口有一把火在烧,背后却像是被冰水捂着,说不出的难受,耳边嗡嗡地作响,头也隐隐作痛,脑子里混沌地厉害,实在是没法再坐着了。
洛子卿看傅书宇这样子,本来燃得就并不旺的火气消了一大半。他拍拍傅书宇的肩膀,示意他回房间去,自己则代替他坐下身来,执笔批改着学生的作业。学堂里都是男孩子,没心思的做作业的,让他们写几个字儿,多半是敷衍着了事,所以字迹都歪歪扭扭的,批到实在是难以忍受的,洛子卿真恨不得将那宣纸撕了,但每每看向里间,烛影摇曳间照着傅书宇蜷着身子,背对着他躺着的模样,洛子卿就又撇嘴,继续改下去。
若是将那些作业撕了,恐怕那书呆子是会和他翻脸的吧?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若是再和自己较真了,生气了,病得更严重了,那自己可就罪过大了。
心里,好像有那么点心疼。嗯,肯定是刚才没吃饱了,现在胃抽搐,才让自己有疼的感觉吧。至于是心疼,也许是自己的胃长得有那么点儿高。
等将作业全部批阅完了,夜也深了,蜡烛烧得只剩了半截。将烛光吹灭了,在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中伸张了下坐久了酸痛的身子,走进里间。解下衣服躺下之前,洛子卿又望一眼傅书宇,动都不动一下身子,看来应该是睡得很沉了。如是,洛子卿也放了心,闭上眼睡了。
鸡鸣三声,洛子卿揉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像平时里一样,小声地说了句早安。而那总是微笑回他一句“早”的傻书生,今天却没有了任何的回应。洛子卿心下觉得有些奇怪,抬头望望四周,屋里清清静静一如平常,却不见那人身影。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即站起身来,果然见到傅书宇还是躺在床上,维持着昨晚最后瞥见的那样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傅书宇?”洛子卿轻轻地推了推傅书宇,随即发现他脸上异样的红。伸手一探,抚上他额头,好像是有些烫。迟疑着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傅书宇,灼人的温度。洛子卿退开时低着头,嘴唇就这样擦过傅书宇的脸颊,脸上顿时也红了。心里有些慌乱,但看着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的傅书宇,他还是敛了心神,将傅书宇推醒过来。
傅书宇一醒,见是洛子卿,便问道:“现在是几时了?我还要去学堂……”说罢,便从被中钻出身来,没想腿下一软,人也没力气,踉跄了一下,被洛子卿一接,扶回了床上。
“你给我好好躺着,都发烧了,还要强撑着去学校?是身体重要还是这该死的教书重要?”看傅书宇还挣扎着要起身,洛子卿彻底火了,将傅书宇按回床上,一拳狠狠地砸在傅书宇枕边。“我帮你去请假,顺便去找个医师过来。你给我好好地躺在这里,不许乱动!”
被洛子卿突然的怒气吓到了,傅书宇这下倒是真的乖乖地躺在床上不动了。只是在洛子卿出门前小声问了句:“洛子卿,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洛子卿猛然收住了脚步,回头对着傅书宇扬扬自己的拳头:“你现在已经发烧了,如果你不想我的拳头落在你的脸上让你更不舒服些,你就不要给我说些这有的没的,给我闭上眼睛,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