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以往和他起得一样早的男人昨天照顾他看来是累惨了,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不过也是这样,自己才能够得以顺利地逃出家门去上课啊!在家中本来就无事,再被人勒令躺在床上不许走动,实在是太难受了。唉,只是那人看见自己留下的字条,又要生气了吧。
这样想着,穿白衣的年轻先生走进了学堂,拿出课本。温润之声从教室中溢出,绵绵不断。
头有些疼,眼睛也睁不开。知道天已经亮了,可还是想睡。还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些,躺下去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只好一次次地爬起,有时倒上一杯水喝下,有时去摸摸傅书宇的额头,看看他热度有没有退去。那人睡得挺沉的,自己几次起床他都毫无知觉的样子。索性点燃了蜡烛,到傅书宇床头坐着发呆。其实说是发呆倒也不贴切,他是在看着傅书宇。看着傅书宇睡着时候毫无防备的样子:平时那双带点温柔带点疏离的眸子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下垂着,在眼睑投下了一点暗色的阴影。双唇微微张着,平稳地呼吸着。他睡觉喜欢侧着身子,双手放于一侧,紧挨在脸旁边,随着一下一下的呼吸,双手微微起伏着。
这人睡着的样子还是满好看的,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洛子卿抚开垂落于傅书宇肩上的黑发,抚上他的额头,轻轻触碰着。
你难道真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么?为何睡着了还要皱着眉呢?在为那个女孩子闷闷不乐?做梦梦见什么了?还是你又觉得寂寞了。
洛子卿有时觉得自己和傅书宇的境遇还是很相像的。傅书宇在十八岁那年父母双亡了,而他,从小就失去了爹娘,只留下偌大的家,富足的钱财,还有与自己一样年幼,懵懵懂懂之间就要照顾自己的姐姐。他也时常会寂寞啊,那么小,就没有了父母的关爱,即便家中富庶又能如何?即便家中奴仆对他千依百顺又如何呢?对幼时小小洛子卿而言,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亲人。唯一留下的姐姐,也要将打点家中产业的重担一力挑在自己瘦小的肩头上,于是房间中常常只剩他一人,羡慕着学堂里那些父严母慈的玩伴们,也许就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时常萌生了不去学堂的念头,让姐姐至今都说自己“不学无术”吧?
初见傅书宇,他当真是不喜欢这个书呆子一样的教书先生。自己被强迫着住在这里,第一天就见识到了傅书宇只读圣贤书而不闻他脚步声的样子,心里暗暗说他迂腐。而后来渐渐地熟悉起来,倒有种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情。自己好歹还有个亲姐姐,两人同一血脉,平时虽然吵吵闹闹的,其实心里都知道对方的好,可傅书宇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与他风雨同舟,荣辱共赴。所以,洛子卿常常会看到傅书宇眼中浓浓的郁色,这种难过,让洛子卿慢慢萌生出想要陪着他,伴着他的冲动。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他想看到傅书宇脸上露出毫无保留的,高兴的微笑,为他一个人。
这样想着,洛子卿慢慢地靠过去,在傅书宇额头上烙下一个亲吻。
可以的话,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院子外传来一声声狗吠,是那只傅书宇养的大黄狗阿卫从窝中钻了出来,正在追赶围着院子撒欢猛跑趾高气昂的小母鸡。这让洛子卿从昨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看向床上。
嗯?没有人?洛子卿眉头一紧,便叫起傅书宇的名字来,唤了半天没人,洛子卿便知道这人又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跑了。该死,昨夜为何要看那人看得那么入迷,否则今早也不会让那人在他熟睡之时脚底抹油了。
走到外厅,看见桌上有张字条。洛子卿拿起来一看,熟悉的小楷,正是傅书宇的字迹。
“今日起床,无感不适,恐荒废学堂,故前往之。思及你担忧之情,故未曾说明,望谅。”
放下纸条,洛子卿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人果然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刚好些就往外跑。中午时,就把他抓回来休息吧。
对了……既然要抓那人回来,他必然要回来吃午餐,若是在他身体还未好透便让他染了烟尘,似乎不太好。不如,今天就由他来做一顿餐饭给那书呆子吃吧。反正平时傅书宇也只是做一些清淡的,例如清粥,馒头之类的,看起来也都不难,趁此机会大显身手一番,让那人瞧瞧,不也是很好么?
打定了主意,洛子卿微微一笑,便迈进了厨房里。
傅书宇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表情异常平静的洛子卿,心里反而不安起来。这人果然来学堂将自己逮个正着。但他原本以为,这人会藏不住脾气地对他大喊大叫的,现在洛子卿既没有像自己意料之内那么生气,表情也没有什么起伏,这可以理解为,自己逃过一劫了么?
“跟我回去。”洛子卿不多话,只是拉住傅书宇的手,将他往外头拖去。
嗯,语气似乎不太好,还是需要多加注意。“洛子卿,你生气了?”
“没有。”纵然脸已绷紧了,某人还是说着自己“没有生气我很平静这没什么可气的。”
傅书宇闻言不禁在心中叹息,收拾着东西同洛子卿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万一回家后洛子卿终于发作了,自己又应当怎么去应付呢。
“洛子卿。”傅书宇难免有些心惊胆战,声音也小了些,“我知道,未和你说明就直接去了学堂,是我不对,你也是担心我才会来学堂找我的。这样吧,今天回去,我去西村口渔夫那儿买条鲫鱼来,做成汤喝,算是谢了你,也是我的赔罪,行了么?”
傅书宇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让洛子卿当场生气翻脸,他还是紧紧拽住了傅书宇的手向前拖。傅书宇在低头思索今天的洛子卿很反常时,并没有发现洛子卿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于是——
傅书宇站在厨房前,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旁的洛子卿自知犯了错,低头不语。一时间,只闻院中小母鸡咯咯啼叫,身后大黄狗不停狂吠。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过去,欢快异常。
“洛子卿,我听你解释。”
“我已经对你说了好多遍了,原本我是想为你做一餐饭再把你拉回来尝尝我的手艺的,不过,好像是弄砸了。”洛子卿垂着头,有些丧气。本来嘛,他第一次做饭,满怀信心的,谁知道一不当心就把厨房中弄得乌烟瘴气的,外带灶台被烧了。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吧,他看自家姐姐第一次下厨时,陪同她打下手的仆人们半途中都从厨房中冲出来,真真是满面成灰烟火色。唉,这果真是神奇的血缘关系么?
“好像是弄砸了?”他傅书宇脾气也许是不错,但不代表别人烧了他的家,他还要对别人笑脸相迎吧?于是额上青筋顿时异军突起,以壮主人声势。
“对不起。”洛子卿乖乖低头认错。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本就是自己的错在先,为了不被某生起气来也挺恐怖的好脾气先生打手心,禁饭餐什么的,还是先道歉吧。
难得见洛子卿如此乖乖的对自己道歉,傅书宇就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作不起来。头上青筋重新归隐山林,傅书宇无奈道:“算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若是你进厨房,一定要和我说明,知道么?今天下午,你和我一起将这厨房拾掇好,行吗?”
洛子卿继续乖乖点头。
“你做出的饭菜呢?做饭做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把我厨房弄成这样,总该有点成果吧?”
唉,今天为了能够顺利出门,他连早餐都未曾吃一点,现在可真是饿得发慌了。若是洛子卿能端出些像样的饭菜让自己一饱口福,那自己不原谅他也是显得小气了。
哪知此话一出,洛子卿的脸色又变了几变,最后才说道:“嗯,你等着,饭菜在厨房呢,我去给你端来。”
傅书宇回到室内,坐在饭桌前,看着洛子卿端出几盘东西放在桌上,顿时觉得胃有些疼。
他执起筷子,点了点在自己面前的一盘焦炭似的,问洛子卿道:“这是什么?你发明出来的新菜式么?连碳都可以入口了?”
洛子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回答道:“这是馒头,似乎是蒸过头了,成了这样的颜色。”
“那么,那盘呢?”傅书宇看着最远处的一盘,眉头一紧,胃里越发难受起来。那菜的颜色怎么是褐色的?
“哦,那是五花肉。我酱油放多了,不过虽然是咸了些,应该还能入口吧?”
傅书宇抚额叹息,筷子伸向了一盘黄瓜:“我还是吃这盘吧,看起来正常多了。”刚一入口,没嚼几下,傅书宇脸色一变,连忙将那片黄瓜吐了出来,接着端起杯子里的凉水就喝起来。连喝好几大口,这才将杯子一放,猛得咳嗽了起来。
待傅书宇缓过气来,洛子卿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啊,忘了告诉你,这黄瓜是盐水黄瓜,不过,好像浸泡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有点齁?”
傅书宇苦笑:“你是不是嫌我病好得太快了,故意拿这些食物谋害我?”
也罢。等有空时,我教你如何做菜吧。再有这么一次,我恐怕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最后,傅书宇叹息着吐出那么一句。
14.下厨
一袭白衣,坐于桌前,执起狼毫小笔,点墨于胸臆间,落笔于宣纸上,一簇而成,这样的傅书宇比起平时温和一笑,好生亲近又似极疏远的模样来,更显清润,与世无争。而这,也是洛子卿极其喜欢的样子——唇边一点笑意,好似藏万事尽于胸中,不被任何事物所拘束,潇洒自在地很。
可是,每当这时,也是洛子卿极为郁闷的时候——因为傅书宇每每坐定于书桌前,便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于纸笔间,这一过就是一两个时辰。之后,再任凭自己怎么地走来走去散播出自己无聊已极了的信息,傅书宇也绝对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只有长吁短叹,扒着墙远远看傅书宇的份儿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一片心绪挥成一词落于纸上,傅书宇眼带笑意,换了宣纸,准备再择一词一诗落笔,却被一双大掌拦住。
“洛子卿。”傅书宇低低地叫了洛子卿的名,心里无可奈何地想,为何自己每次潜心练字写诗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他打扰。难得的是,这人还每次都以不同的理由来打扰,说得是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好像只有他理直气壮,自己就该理亏似的——若是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是说“肚子饿了,需要另外用些点心”,于是暗中纳闷,因为此时刚用了早餐没多久;再上一次是说什么“家中柴米油盐不够,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一人恐怕难买,需要两人一起同去方能买来”云云,硬是哄骗自己扔了笔和他一起出门去,心中却奇怪,家中油盐等杂物两三天前才检查过,足能撑得过月余,那么早便又买,却是为何?
种种理由,初听是有理的,但都不经琢磨,思来想去,便是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人无聊了,择了理由故意和自己捣乱。
不气恼,心中又觉得好笑,想着每次找个不一样的借口倒也不容易。不如放下笔来洗耳恭听,这次又是什么理由呢?
结果被腹诽了半天的某人一点都没察觉傅书宇的心思,微微一笑,便伸手搭在了傅书宇的肩上,说道:“我欠你一顿饭,该不该还?”
傅书宇略一思忖,心想那洛子卿的确是做坏了一餐饭,还浪费了家中许多米粮蔬菜,好像也曾答应过要还自己一餐,为自己再做一顿,觉得没什么可驳的,便傻傻地点了头。
洛子卿笑得更灿烂些,将脸也一同凑了过去,距离之相近,就差没有鼻尖贴着鼻尖了。大尾巴狼继续摇晃着他的大尾巴,谆谆开导着尚未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小绵羊的小绵羊,道:“既然是欠下了,我就不会赖着。这样吧,我这人最是公道了,为了不使自己良心不安,你今日便可教我如何去做饭了。你这两日教书辛苦,只需在旁指点,待我做出像样的可口饭菜端于你,你执箸动口即可,如何?”
傅书宇又一想,并无不妥,还高兴这洛子卿难得如此乖巧一回,让自己省心了,于是欣然应允。
大尾巴狼看着小绵羊高高兴兴地收拾起书桌上的纸笔便抢先去厨房做准备,尾巴摇得更欢了。名义上是让傅书宇教自己下厨做饭,为傅书宇省些体力,自己呢,也能分担些家务,实则是想让这整天埋头于书本,醉心于诗词的小书呆多陪陪自己罢了,难以启齿的私心。呿,自己是无聊了,是不想那傅书宇只顾着看书而无视了自己那么一个大活人,但是,若是和书堆抢人了,说出去该多有损他洛少爷的名声。现在,略略施些计谋,这人就自己离开书本投向了……厨房的怀抱。咳,虽然不全是为了自己,但好歹也是借学习厨艺之机占了他的视线,不用饱受被无视的苦恼。
洛子卿嘴角勾起一哂,带着时常出现在他脸上的坏笑。哼,本少爷喜欢你,你却那么无视本少爷,那你就要付出些代价。燃烧吧,厨房!
一切准备妥当,一袭白衣干净纯粹的男人到了厨房中也没有丝毫格格不入。
“油盐酱醋你总该分得清吧,我就不说了。现在呢,这里有条去了鳞的鲈鱼,我到房间去找些花椒配料,你给我看好了火,待会儿我教你如何调味。”
说罢,洛子卿便把鱼置于炉上,转身回屋去了。洛子卿哪耐得住片刻的无聊,见傅书宇只是去拿个花椒却迟迟不回来,闲得一会儿掀掀锅盖,一会儿又摸摸炉壁,好不心烦。用筷子戳戳鱼肉,心想着怎么还不熟。蹲下身来,又拨了几根柴火进去,火苗一下子便窜高了。
恰巧这时傅书宇拿了花椒回来,见洛子卿在燃火,连忙搁下花椒过去,用拨火棍将一些拆分到一边,才让火慢慢地又变小了。
“怎么我才走了那么些时候,你就给我捣乱?”
洛子卿觉得自己挺无辜的,说道:“我看你久久不来,闲着无聊了就去看这鱼。这鱼看上去挺嫩,而鱼肉又迟迟不熟,我没耐心,就想着用大火试试……”
但凡鲈鱼这样的嫩肉用大火煮炖,可能会导致外焦而里不熟。心想着洛子卿未曾有经验,也不会知道这层,傅书宇并不责怪,只是将他拉到一边,说道:
“这蒸鱼的事先不用管他,我从切菜教你好了。你看,菜刀应该这样握住,切下去时手腕用力,干脆利落一些……”说着说着,傅书宇便挽上了衣袖亲自示范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菜刀,抓过一根苦瓜开始切片,纤细的手腕一顿,一片苦瓜便贴在了砧板上,手一扬,将苦瓜送入碗中,回头看洛子卿,却发现他眼神呆呆的,不像是认真听自己的讲的模样。于是菜刀一放,装作恼了:“洛子卿,既是你让我教你,你怎么又不听?”
“嗯?”见男人似乎生气了,洛子卿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起来,反应过了之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里暗骂自己:洛子卿,你可真是不争气了,他傅书宇是个男人,而且五官平平的,说是好看吧,也许还勉强算得上,但又不是有什么惊天美貌的,比他美得多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何曾失态过,现在,你却盯着这人猛瞧做什么?
可是,那张张合合的嘴唇,似乎有那么点苍白,不算红润,总是吸引着自己的注意力。他的身体是不是还没好透?这人为什么总是惹起自己的担心?才认识不过数月,做什么要被他牵动情绪呢?纵使是喜欢了,又为何要自己为他去牵动情绪,不能反之呢。
有些懊恼,洛子卿瞪一眼傅书宇,说道:“不就是切菜么,这有何不会的,还要劳烦你教我。我这就做来给你看!”
右手提起菜刀,洛子卿将苦瓜置于刀下,左手将苦瓜固定,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他朝傅书宇得意地一笑,手上一个用力,刀便落下砧板,干脆利落地切下一片苦瓜。见洛子卿利索的动作,傅书宇赞许地笑了笑,殊不知,这一笑入了洛子卿的眼,竟让他一呆,而这片刻间,洛子卿一刀落下,又是一片。傅书宇刚想夸奖一下洛子卿,但见洛子卿脸色突的一变,得意之色不复,脸一下子绷紧了,眉心也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