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子卿回头的一瞬,傅书宇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因为发烧而看错了,洛子卿脸上竟也是一片红色。待洛子卿出门,傅书宇闭上眼睛笑了。
明明发烧的是自己,为什么洛子卿的脸上也烧红了一片呢。
莫非,发烧的话,连脸色都会传染么?
11.新嫁
傅书宇半坐半躺在床上,身后垫了个枕头,以致坐着不至于全身骨头发硬。此刻,他正手捧着一只大瓷碗,用勺子搅了搅里头焦黑的汁液,咽了口口水,抬头无辜地看向洛子卿,小声说道:“这个东西,我可不可以不喝?”
洛子卿站在床边,双手抱胸,听傅书宇这样一讲,脸上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倒和用了许久的锅的锅底颜色相近了。“给我喝了。我问村里的那医生老头要了药方,为了抓齐他开出的几味药,我还急匆匆地赶到城里去。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了帮你熬这破药花了多久!”这人居然还能不领他的情!他在家中养尊处优,没吃过半点苦头,如今为了这呆子,在煤球炉边呆了几个时辰,熏了多少烟灰,若是不喝,他就强灌进去!
傅书宇默默低头,晃了晃瓷碗,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液体还未入口,喉间就像是充满了苦味。他无言,皱着鼻子闭眼喝了一口,勉强咽下,却冷不防地被那药呛了一下,端着药碗就咳嗽起来。见傅书宇如此,洛子卿轻叹一声,一手接过傅书宇手中的碗,另一手轻抚着他的背脊。那一下一下,是洛子卿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怎么那么不小心?不就是喝个药么,还会把自己给呛到?不要高烧未退,又咳嗽起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听出洛子卿嘴硬心软,傅书宇轻笑,说道:“你别那样大惊小怪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这药太苦了,我实在是难以下咽。”
洛子卿注意到傅书宇说这话时轻微地撇了一下嘴,知他心中不太情愿,便硬把那药碗又塞回到傅书宇手中,故意板起脸来,说道:“良药苦口,你这书呆子不会没有听过吧?想要病好得快些,就把这些全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傅书宇苦笑。倒不是真是他不愿喝下,只是他真的怕苦。小时候父母在时,他生了病,虽然也要喝下那么苦涩的液体,可他娘亲总拿冰糖诱他喝下药,强忍着反胃的冲动灌下去,再吃一颗透明晶亮的冰糖,便觉得是天堂地狱的差别。长大了,不想喝药与怕苦的情绪仍然在,只是父母老了,不想叫他们担心,每次也会乖乖喝药。之后,还是他娘亲最了解他的心思,炖一碗香甜的银耳莲子羹,沁人的香气,至今难忘。只是现在,最疼爱自己的人已经走了,还有谁会关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怕喝下那些苦药呢?眼前这人,只是因为和自己住在了一起,没有法子才熬药给自己喝的吧?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对洛子卿任性一点点。他寂寞了那么久,也许这是一个机会,让自己放心去依靠的机会。
“我想吃冰糖。”傅书宇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也愣住,眼角向上挑起,却不敢看洛子卿。
洛子卿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傅书宇好像是对他说了什么的,可是他觉得,那内容……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会说的。还有,若是傅书宇对他说话了,为什么都不抬头看他一下,反而专注地低头看药碗呢。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么个有些冷寂的停顿间,从外头传来了敲锣打鼓声,还依稀听得见有人吆喝着什么。傅书宇趁机放下药碗,奇道:“外面好像是谁在办什么喜事了,我们出去看看吧?”
洛子卿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傅书宇,半晌,才伸出手去指指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药:“你不要企图蒙混过去,想出去看可以,把这药喝了,否则免谈。”
傅书宇没法,心里暗暗叹息,然后又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伸手抹了抹嘴角上残留的药渍,傅书宇咬牙道:“我药也已经喝了,现在可以出去了么?”该死的,从昨天开始,洛子卿就把他按在床上哪里都不许他去,也不让他走动走动,现在,又熬了那么一大碗药逼他喝下。若是还要禁止他出去看热闹,他可就要被闷死了。
所幸洛子卿似乎也并没有为难傅书宇的意思,拿了件衣服为傅书宇披上,便扶着他走到院子中,打开大门。只见一队穿红色衣裳的男子一路吹吹打打地走门口慢慢走了过去,中间一顶轿子被那些人簇拥着,也慢慢地过去了。队伍的最后面,已经跟着不少孩童和看热闹的人们,热热闹闹地谈着话,时而弯腰,捡起前面仪仗抛洒下的喜钱、干果之类的。
洛子卿看傅书宇:“你呢?要不要也跟在后头,瞧瞧热闹?看这阵势,似乎是有人在娶亲了。”
傅书宇低低“嗯”了一声,说道:“落霞村是个小地方,我没怎么见过别人成亲的。和我同辈的,姑娘们大多嫁到了城里,给富贵人家做妾了,偶尔有运气好些的,能给人家做正室。如果是小伙儿,与我相同年龄的这时候还没有娶上妻子呢。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呢。这轿子,定是送到离这儿三间屋子外的刘家的。刘家有钱,前一阵子,也听说是他家的少爷要娶个媳妇了。媒婆上门来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姑娘。”
许是听见了傅书宇的声音,住在傅书宇隔壁的张姓小伙子在迎亲队伍后头停了下来,站到傅书宇的身边,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村西口的林家闺女呢。人长得可是真的俊秀极了。模样好还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人家可贤惠着呢。虽是在像是我们这样的小村里头长大的,可一点都不比城里的姑娘差。听说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刺绣针线,都行。”
原来……是林家的姑娘。傅书宇当下微微地怔仲,站在原地也不接话。耳边又响起邻居的话语来——
“说起来,那林家姑娘……是叫林笙的是吧?我记得,好像曾经有那么段时间,她天天端着好汤好菜地往你家跑,就在你父母刚刚过世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来的……说起来,我以前还以为林笙喜欢你呢,不想,几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嫁了别人啊。”
邻家小伙的话像是一块小石子,在傅书宇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点点涟漪。曾几何时,好像是有那么个温软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诉说着些什么的。已经过了很久,原以为早就忘了的,如今此刻,却好像又异常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书宇哥,这是我娘要我给你送来的乌鸡汤。现在天凉了,可要注意补补身子呢。快些趁热喝了吧,我家中还有呢,明天热了给你送过来。这样,我就可以再见书宇哥一眼了。”
“书宇哥,这件衣裳可是我亲手缝的呢,快些穿上试试,看看合身不合身。”
“书宇哥,你……可知道笙儿的心意?”
既是如此,小女子以后再不打扰了,书宇哥,再见了。那是印象中,林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那女子却是在今日要嫁作人妇了。当时……当时是自己不勇敢的,面对林笙的质问,自己亦没有勇气说一声喜欢。林笙的好,他并非是不知的,也不是不在心中感激感动的,只是那样一个姑娘,若跟了他,一个家徒四壁,只靠教书勉强维生的穷书生,怎么可能会有幸福呢?只能狠心,逼走了她。
失了神般的跟在迎亲队伍后头,看着轿子在刘家门口停下。盖着红盖头的娇娘在喜婆的搀扶下下了轿子,脚下踉跄,往前倾了些,旁边的男男女女起哄着。像是被声音吓到了,又像是感激那么多人捧自己的场,新嫁娘撩起盖头,回眸冲着人群一笑,又匆忙放下了,小心翼翼地跨过刘家门槛前头放的火盆,进了门里头。
那一笑,深深地烙印在傅书宇眼中。明眸璀璨,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潋滟升起,虽不比当年青涩纯真,娇俏可爱,但浓妆艳抹下依稀还是看得见当年那个林笙的影子。
那个说着,喜欢他的林笙。他也喜欢过的林笙。
当然知道是物是人非,所以并不是还爱,只是非常怀念。怀念小姑娘的银铃笑声,明眸皓齿,今仍在,不过,不再为他了。
错都错了,何必再去想那么多呢?傅书宇长长地叹息,眼睛闭上片刻,复又睁开,转过身,背过脸,不再理会周围喧闹,穿过人群,快步走回去。
站在傅书宇背后的洛子卿并没有忽略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洛子卿不笨,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八九分,只不过心里隐隐地感到不那么舒服。
连笑都不那么开心的书呆子,如今为了一个女人,背影显得比以往更加落寞。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在这人的脸上看到如此难过的神情。
12.聊天
洛子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洛子卿时不时地瞥瞥傅书宇。好吧,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一个时辰内,洛子卿一直在看傅书宇。他发现傅书宇并不像平时那样摊开书簿,做些日常准备功课,只是提着支笔,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眼光无神地盯着桌上的煤油灯——又或者只是没有任何目标盯着某一点,很难得一见地,傅书宇似乎在想些心事。
洛子卿叹出一声,双手前撑在桌上,凑到傅书宇耳边,“喂”了一声。
傅书宇周身一抖,笔也掉在了桌上。抬头看见洛子卿的坏笑,他也跟着笑。
“为什么要打扰我?”
“如果是指你发呆,那么没错,我是故意打扰你的。”洛子卿收拾了下桌上凌乱放着的笔墨纸砚,推了推傅书宇,又说道:“你身子还没好,快点给我回去躺着。”
傅书宇摇摇头,微笑:“洛子卿,我发现你越来越爱管我了。呵,托你那药的福,我头已经不疼了。”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也不烧了,舒服多了。我刚才不还下床去看别人……成亲了么,现在不过是在这里坐坐,准备些东西,你怎么又要拦我了?明天我还要去上课呢……”喋喋不休地说着,冷不防地对上洛子卿凝视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低下头来,用手摸了摸鼻子,嘴角微扬了些。
洛子卿盯着傅书宇瞧,看了半晌,这才带点无奈地伸手去摸傅书宇的鼻子。傅书宇被洛子卿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仰了点,却被洛子卿按住。在傅书宇鼻子上轻轻抹了几下,抬手给他看:“你手上有墨渍的,刚才弄在鼻子上了,我只不过是想帮你抹去,你躲什么。”这么大人了,平时看起来也挺斯文的,怎么还是会做傻事呢?这句话,洛子卿憋在了心间,没说,但唇边的笑意让傅书宇看了个真切,傅书宇脸上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喂,书呆子,明天再给我休息一天,没有我的允许,哪里也不许去。”蓦的,洛子卿又说话了,语气中带着傅书宇无法反驳的强势。
你这有些霸道了吧?傅书宇虽是点了头,心中仍是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就要进房去,却被洛子卿一把拉住了。
回眸对上洛子卿的眼。“书呆子,你今天不高兴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调。傅书宇无言,没有否认。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林笙笑意盈盈的眼神,心中沉甸甸的像压下一块石头。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的,看见洛子卿眼中的关心,心想着若是告诉了他,心中会好受些,尽管……可能会被这人嘲笑吧?
睁开洛子卿的拉扯,傅书宇长长叹息。
“我去煮些茶水,等下在内室聊吧。”
外头秋风送凉,屋里清茶飘香,刚抿一口茶,从头到脚就都暖了起来,话匣子便打开了。在心里积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那么个人可以说说话,自是将苦水通通倒出。从林笙时常串门,到两人之间情愫暗生。他不是不欢喜的,只是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洛子卿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在傅书宇说完后,沉沉地说了句:“傅书宇,你真是个胆小鬼。”
傅书宇一愣,接着便苦笑起来。“啊,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胆小鬼。当时没有抓住,甚至连让她知道我的心意都不敢,现在才在这里难过,却什么用都没有了。”
洛子卿问道:“你现在,后悔么?”
傅书宇按了按额角,眨了眨有些酸疼的眼睛,回答说:“倒也谈不上后悔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感慨。呵呵,也许这样说会很奇怪,但我并没有多么喜欢林笙……甚至谈不上爱的,可是,曾经有那么一个机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的面前,她说她要陪着我,我终于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而这种机会,却是被我亲手毁掉了。”
屋里随着傅书宇声音渐渐低去而安静了片刻,之后,傅书宇又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虽然我说,可是一个人有时候真的会很辛苦。看到与我年纪相仿的人身边,至少有爹娘可以让他们尽孝道,我的爹娘,却那么早就离开我去了。我是不是应该再自私一点?为了不要那么难过,不要每日都看见空荡荡的屋子,我是不是应该当时就对林笙表白?”
“如果这样的话,你便不是你了吧?”
听洛子卿这样讲,傅书宇握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你才认识我几天?又如何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听出傅书宇语气中暗含讽刺,洛子卿竟是慢慢地笑了,墨色的眼眸望进傅书宇眼中,是全然的相信:“我虽然认识你并不久,但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啊,当时我和你见面时候也是因为一个误会,是吧?你愿意把钱袋还我,足见你性子好,当时还是我多有得罪了。”
傅书宇举了举茶杯,对洛子卿笑道:“那么,洛公子,你可以以茶代酒,敬我一杯,从此那件事就算过去了,如何?”
那可真是太好了。洛子卿嘴唇动了动,无声地抛出那么一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屋中烛影绰绰,两人身影映在墙上,斑斑驳驳地晕开成一片。将茶具收拾妥当了,便吹了灯,一人躺上床去,一人和衣躺于地上,将胳膊枕在脑后,闭了眼却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洛子卿。”
“什么?”
“你还没睡么?”
洛子卿觉得好笑,反问道:“我说,书呆子,你半夜三更地叫我名字,不会就是为了问问我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吧?”
“……”傅书宇半晌没了言语。洛子卿想象着傅书宇在黑暗中尴尬地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轻轻笑出声来。这一笑,总算是让傅书宇开了口。
“那个……你睡吧,晚安。”
“除了晚安,没有别的要和我说么?”
傅书宇“嗯”了一声,说道:“本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罢了。”
洛子卿再度闭上眼睛,用种满不在乎地口气回道:“我只不过是陪着你聊聊天罢了,现在我们是一同居住,所以偶尔当当安慰者感觉也不坏。喂,我发现,从我到这里来住之后,你似乎就一直在对我说谢谢。”
“因为……你对我很好。”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傅书宇放松身子躺在床上,双眼一闭,便感到一阵浓浓的疲惫侵袭向他,很快地他便沉沉睡去。只是在睡着以前,似乎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着——
“我愿意对你好,也愿意陪着你,所以我用不着你的感激。笨书呆。”
13.心动
鸡鸣三声,傅书宇蓦的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在自己床边打着地铺的洛子卿,但见他呼吸平稳,似乎并没有被打鸣声吵醒,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从床上坐起,努力着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再回望一眼洛子卿,确保他没有醒过来,快速地穿上衣服。洗漱过后,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便抱着装满了学生作业的包裹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