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感念民女家中突遭大难,便特意吩咐了府里的姑姑,给府上各位各做了六身衣裳。”苏娘子说道。
“……六身?”方临渊一愣。
他虽素日里并不管账,偶尔也翻过一些,隐约记得府上下人每季新衣的定例是三套。
“是,殿下春装夏装各定了三身。”苏娘子说道。“签单子那日,民女还特问过那位姑姑。这衣裳做下来就要月余,只怕天渐暖和,春装就白做了。”
说到这儿,苏娘子面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但那位姑姑说,殿下说了,这做衣的钱只当是补给我家重修铺面的,春季若过了,留待秋天再穿就是。”
……这话真是赵璴说的?
方临渊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原只是见人落难随手帮衬一把,经由一番赵璴而已,却不料赵璴竟这样周全,上心至此。
他一时没出声,便见苏娘子又道:“民女今日特来,也是想再谢过您与殿下一回的。”
诡谲冷厉的狐狸,背地里竟这样偷偷地做好人。
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是上了许多心思的。你们先将衣料送进去吧,他这会儿若有空闲,你也可当面谢谢他。”
苏娘子还要留下领着伙计们搬运衣料,方临渊便先进了门去。
这会儿天色渐暗,隐约也到了用饭的时候,他去问问赵璴是否有空再见苏娘子一面之余,也可顺便在怀玉阁里混顿饭。
连带着,他自己也该谢谢赵璴。
他们二人一开始虽是讲明了的,井水不犯河水,事成之后一拍两散,只勉强称得上合作。
但他也看得到,赵璴也总为侯府与他做些于他而言没必要的事,便是他随口一提的苏娘子,他也这样用心。
该谢赵璴些什么。
只是赵璴身份贵重,暗地里又这样富可敌国,方临渊想了一路,一直到了怀玉阁门前,也没想好该送个什么物件以示感谢。
也罢,谢他之前,先混他顿饭去。
方临渊径自入了怀玉阁中。怀玉阁的菜肴向来做得好吃,每日到了这个时候,一入内去,总是能闻见浓郁的香气。
却不料刚进院内,便见里头灯火通明,却安静一片。
门外的绢素看见是他,神色稍有迟疑地向他行礼问了好。而一边的吴兴海见到他,那只浑浊的眼睛竟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像是某种打量。
他自然不知,方才被赵璴那样问了一番话的吴兴海,看他的神色有多复杂,这会儿心下翻江倒海的,琢磨的却是这个阴沉多疑的老太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能让殿下那样详细缜密地叙述内心的能是什么人?殿下口中所说的那个“他”,又会是谁?
在老太监看见方临渊的那一刻,他猛地想起来,这个男人与殿下是有婚约在身的。
殿下口中的那两个人,总不至于、不应该、不可能是安平侯与殿下吧?
像是触碰到了某种他不敢想的可能,吴顺海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方临渊。
而方临渊也不知短短一眼之中,那老太监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见怀玉阁里气氛静得惊人,方临渊一愣,连忙问绢素道:“这是怎么了?”
却见绢素开口欲言,目光却扫过了侍立在周遭的婢女们。
“殿下身体不大舒服,侯爷先进去再说吧。”她顿了顿,对方临渊说道。
见她谨慎至此,方临渊忙点了点头,随着她一道进了房中。
赵璴的卧房里没点几盏灯,绢素从后头关上门来,方临渊回头,便见隔着广厅与重重帘幔,赵璴的影子被跳跃的灯火拉长了,映照在屏风上。
他端坐在那儿,似乎是在屏风后头的卧榻上面。
“他……”方临渊转头看向绢素,便见绢素轻声说道。
“您不必担心,殿下今日是在外饮醉了酒。”
方临渊一愣,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今天在外头见到他了啊,那会儿还好好的。”
“您在府外见着殿下了?”绢素神色有些意外。“这奴婢便不知实情了。殿下在外身份特殊,我等从没有近身跟随过。”
方临渊点了点头。
“那你们便只留他一人?”他问道。“没关系吗?”
“您放心。”绢素说。“殿下醉酒之后,也只是不说话而已,歇息一日,明天就无事了。”
“不说话?”方临渊从没见过这样的醉酒症状。
只见绢素点头:“殿下自幼活得如履薄冰,不敢不谨慎。”
她的这个回答让方临渊意外极了。
方临渊不由得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看向了里面的赵璴。
是了,能从小在宫禁之中扮作女装而不被觉察,说起来是极其厉害的本事。
但这样的本事哪是天生就会的呢?便是成精的狐狸,也是要挨千百遭的雷劫的。
他看向赵璴的眼神一时顿了顿,却未见他面前的绢素,双眼映出了他此时的神色。
片刻,他听见绢素缓缓开口:“从前殿下不慎醉酒,便是寒冬腊月里,三殿下将他推进水潭,也没出一声。”
轻且慢,比起素日里谨慎平淡的语气,更像是替谁在倾诉。
仿佛从没被怜惜、关切过的主子,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一般。
“那日殿下回宫之时,冷得一双手心都攥出了血来,也没敢发出声音。”
方临渊看向她。
便见绢素轻轻抿了抿嘴唇,说道:“……只因怕被听出,不是女子。”
方临渊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嗓音。
“……他晚上还没吃饭吧?”他问道。
绢素点了点头。
“去备些膳吧,饮酒之后还是该吃些东西。”方临渊说。
绢素点头,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唯独剩下方临渊,隔着屏风与赵璴相对。
绒绒的一圈光晕,仿佛他周身撑起的一层脆弱的壳。
他竟有一日会觉得赵璴可怜,仿佛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狐狸,翻开皮毛,却看见了一些陈年的伤痕。
方临渊绕过屏风进去,便见坐在那儿的赵璴正握着一卷书册。
听见他进来的声音,赵璴抬起了头,一双桃花眼在灯下波光粼粼的。
许是酒醉的缘故,他的双眼今夜看起来显得比素日都深,定定地看向他时,专注得过头,看得方临渊都有些耳热。
“在看什么?”
想起方才绢素说的话,他跟赵璴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两分。
赵璴慢了半拍,垂下眼去,看向自己手里的书册。
下一刻,他飞快地将书扣了起来,低垂的眉睫一颤,竟显出两分慌乱。
方临渊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有人表面上一本正经,原来会在喝醉了之后偷偷藏着看禁书吗?
他当即探过头去,没给赵璴留下一点属于醉鬼的私人空间。
他倒要看看赵璴偷看的是什么好东西……
却见倒扣的书册上,赫然是以端正的魏碑楷体写就的书名。
《韩非子》。
方临渊:……。
不是,你看经史子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啊!
他沉默半晌,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仍是素日里那副面无表情、冷淡得如泥塑菩萨一般的模样。
竟喝醉了酒也没忘往唇上涂胭脂,烛火摇曳之下,艳色一片。
方临渊的嘴角不由得上下抽了抽。
喝多了都能这样,伪装精细,埋头苦读,赵璴若有朝一日未成大业,他下了阴曹地府都要替赵璴问个明白。
他撇了撇嘴,左右赵璴喝多了也不说话,便托起腮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赵璴之后的动作。
只见他垂着眼,认真地将那本《韩非子》好好地合起来。
跟个小朋友似的。
只是这位小朋友似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紧张,合起书册来时,不小心将他方才看的那页碰折了去。
恰让方临渊看见了那页的内容。
“故子瑕之行未变于初也……”
方临渊从小就不爱看这些,论语诗经也只读了个囫囵,《韩非子》更是碰都没碰过。
于是,这句话他过眼便忘,并不知道它出自《弥子瑕有宠》一则。
更不知道,这则典故,讲的是昔时卫君与其男宠分桃而食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方临兴致勃勃:哈哈!哑巴新娘! 赵璴:(面无表情地合起了自己偷看的耽美小说)
他抬头看向了方临渊。
醉后的人眼神的确有些钝,一落在他脸上就移不开了,好端端一只老狐狸, 竟隐约显得像只眼巴巴的小犬。
方临渊不由得笑起来, 忍不住问他:“你今天究竟喝了几杯啊?能醉成这样。”
他也没指望赵璴回应他, 径自唉了一声,自问自答道:“总不至于像今天那样, 碰碰杯子就醉了吧?那你就太厉害了点……”
“谁喝醉了?”
就在这时,他猛然听见了赵璴的声音。
方临渊吓了一跳。
只见赵璴的神色仍旧是淡漠的,除却一双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之外, 仍是素日那般丧眉耷眼的冰冷模样。
不是说他醉后不会出声吗?
方临渊对绢素等人之言并不怀疑, 只当是赵璴醒了酒:“你醒了?这会儿如何, 可有哪儿不舒服吗?”
便见赵璴摇了摇头。
可他头刚摇了一下, 就似是被自己晃晕了似的,身形一偏,继而抬手按在太阳穴上, 支撑住了自己。
看这模样,似乎还没醒酒。
方临渊也很耐心,便等在一旁, 打算待他缓过这股劲来再跟他说话。
却见赵璴一手按着额角,眉心皱起,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另一手按在旁边的几案上, 作势就要起身。
方临渊赶紧伸手扶住他:“你干什么?”
“吴顺海胆大包天, 必得罚过。”他说。
他的声音里仿佛结了冰, 阴冷中带着含了杀意的狠劲儿, 吓得方临渊赶紧按住他:“他干什么了, 你就要罚他?”
“他说我……”
不过三个字,他便缓缓停了下来,似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腕上的温热。
他侧过眼去,看向了方临渊按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
赵璴又停住了。
这是醉得天地东西都分不清了吧!
像是饮了雄黄酒的蛇妖似的,素日里一副得道妖魔的狠厉模样,这会儿倒现出原型来,连动物的本性都暴露无遗了。
只见那渐渐浮现出蛇鳞的大妖垂着眼,朝着他手背的方向嘶嘶吐信,专注却又似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方临渊听见赵璴声音很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好像也没有说错……”
方临渊到底没听到赵璴的后文。
绢素很快去而复返,自端了几盘菜肴点心来,又送来了厨房里煮的粥。
房里一来第三个人,赵璴就又成了哑巴,虽神色自如地吃饭、饮粥,却当真一个字都未再说过。
方临渊着实意外。
谁能想到呢?原来赵璴的这酒后之症,还是见人下菜碟的啊。
他未太在意,见赵璴饮食自如,便也没再担心什么。那边,苏娘子将衣料全送进了侯府库房,遣人来询问方临渊,方临渊看着赵璴一言不发的模样,便让人带了话去,请苏娘子先回了。
只是说话之间,赵璴又一个劲地盯着他看。
用过膳后,眼见着天色渐黑,方临渊便跟绢素打了声招呼,告辞离开了。
到第二日清早,想起赵璴醉酒的情状,方临渊去卫戍司之前,还不忘绕到怀玉阁看了一眼。
想来他应该已经酒醒了吧?
时间不宽裕,他便没进去,听廊下的侍女说赵璴在厅里用早膳,便几步踏上阶去,跑到了廊下大敞着的窗前。
赵璴就在窗里,侧脸对着他,正垂眼饮粥。
“嘿!”方临渊在外头跟他打了声招呼。
春色几乎褪尽了,怀玉阁而今草木蓊郁,茂盛的枝叶在明亮的晨光下被照得青翠通透。唯独方临渊身后的那一树茂盛的西府海棠,枝叶摇弋,纷纷落下软红的花瓣来,飘落在方临渊的发间。
赵璴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年轻的将军身着笔挺的曳撒劲装,一手握着连鞘的刀,朝着花窗窗棂上一趴,笑得明媚而张扬。
而他身后茂盛层叠的绿叶与簌簌飘飞的海棠,都成了模糊的、仿若幻想与梦境中才会出现的背景。
赵璴的牙箸微微一顿,口中分明空空如也,却轻轻吞咽了一下。
他记不大清昨日酒后的事,亦真亦幻的,除了自己步步小心绝未留下半点后患之外,便只剩下了方临渊。
方临渊在冲着他笑,说的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恍惚之间,一夜都是方临渊的样子。
而那时的他,紧咬着齿关,脑中反反复复地都是在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与他说。
与他说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藏在胸口的那颗心跳得厉害,猛烈地冲撞着,似乎要撞出他的身体来,一头扎在方临渊身上。
他险些没有忍住。
便是当日寒冬腊月里时候,他第一次醉酒后遇见赵瑾,都是忍住了的。
寒风凛冽,池水冰冷,他被赵瑾推进池塘之中,按在泥泞中的手攥地死紧,攥得手心里溢出的血都渗进了泥里。
他盯着池中枯败的莲叶,死死压抑住了杀死赵瑾的冲动。
即便那时,池水那么冷,池底的泥浆厚重又粘稠,像是地狱中能将人裹入无间的恶鬼。
只要他站起身来,只要他伸出手去,只要将赵瑾的头按进去,他就会像他眼前枯槁的莲藕残枝一般,再不会发出半点声息。
可当日他管住了自己疯狂挣扎着想要杀人的手,昨日,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幸而,他心口翻涌着的话,全都掩进了对吴兴海的指责中。
并非因为他强大的自制与本能,而是在他对上方临渊双眼的刹那,他害怕了。
他怕自己唐突,惊飞那只停在他无尽的、黑暗而污浊的荒原之上的、唯一一只鸟雀。
赵璴一时沉在了方临渊笑盈盈的眼里,直到方临渊开口,才猛地回过神来。
“都还好吗?”方临渊意有所指地问道,垂在床沿上的那只手悠闲而愉悦地晃了晃。
赵璴一顿,继而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方临渊一这样看他,他便只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似感到渴,又似酥麻,像是有轻巧的猫儿在爬,却又像是有匿在暗处的狼蛛,幽绿的眼睛虎视眈眈。
他又想起昨日吴兴海说的话了。
什么情爱……
分明是世所不存在的幻象,却从他污浊的心口中生出了嫩芽。
这种感觉热烈而阴暗,让他感到惶恐、自卑,不敢让对方发现分毫。
片刻,他躯壳里压抑着的惊涛骇浪,终于小心地、笨拙地露出了些许和风细雨的端倪。
“今日做了你喜欢的赤豆菱粉粥。”他看着方临渊,说道。
他只觉自己愚蠢,半天憋出一句话,也只是邀请对方用早膳。
但方临渊却浑然不觉,一听见有好粥,便伸了脖颈自花窗探进来,直朝他桌上看,一双眼睛明亮又澄澈,像是日光初照时粼粼闪光的海面。
“呀,还有糖酥酪,杏仁佛手?”方临渊眼睛一亮。“那馄饨是什么馅儿?”
赵璴一早上神思不属,食不知味,哪里知道馄饨是什么味道。
他一顿,看向那碗馄饨。
便见窗外的方临渊已经猛吸了两下鼻子,说道:“嗯,虾仁冬瓜的。”
赵璴又看向他。
一时间,他一双眼睛像是被人引住了绳索的狗,没目的似的跟着跑来跑去,殷勤又滑稽。
便见方临渊向他嘿嘿一笑,说道:“来不及吃了,眼看着就要耽误点卯的时辰了。晚上吃什么?我看王公公刚才带了活鱼回去,是有奶汁鱼片吗?”
“你想吃?”赵璴问他。
便见方临渊面上露出了两分赧然,趴在窗上笑了一声:“王公公那道菜做得天下一绝。”
赵璴一双眼里却只剩下了他此时的笑模样,闻言只随着本能点头,答道:“晚上就做。”
只是他耳边,只剩下吹过方临渊周身之后,抵达他身侧的那阵温热柔软的风了。
已经顾不上分辨方临渊想吃的是天上的游龙,还是他赵璴的血骨。
只晓得点头。
便见方临渊当即笑起,说道:“那我晚上再来!”
说完,他隔着窗朝赵璴挥了挥手,算是道别,便将手上拎着的佩刀一提,转身走了。
赵璴终于得以收一收目光,找回两分自己魂魄与肉身的控制权。
他本该觉得放松,毕竟他生来最厌恶的便是失控带来的飘忽感。
但是——他竟觉得有些冷,许是窗前吹来的风凉了下来。
又或许不是风凉,只是骤然之间少了什么。
下一刻,衣袍簌簌声又轻轻响起。
赵璴抬头,便见方临渊又回到了窗前,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
“——那个糖酥酪,能给我拿一个吗?”
又一阵柔软的热风吹进了窗来。
方临渊心满意足地叼着赵璴递出的糖酥酪去了衙门。
奶汁鱼片他如愿吃到了,不过那之后几日,他都忙得没机会再回府用饭。
确如林子濯所言,没过两日,朝中就开始拿人了。
锦衣卫与大理寺的审理很快就有了结果。东厂从冯翰学等人口中抠出了太多的信息,不过短短几日,便有不少官员受到了牵扯,被带入诏狱之中。
大宣于官员贪墨之事的律法向来严苛,受审的官员若要判罚,那些人一半以上都是要抄家流放的。
而其中,也不乏有罪至斩首灭族者。
五月十五这夜,有一个官员赶在被捉拿的诏书下达之前得到了风声,携家眷子女潜逃了。
他自城西而逃,不知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逃走一个来时辰后锦衣卫才得了消息。
林子濯当即给方临渊发去了急信。
他手下的锦衣卫已兵分几路,分别自出城的几条道路追击而去。但他手下一时人手不够,恐那户官员会走水路逃跑,便拜托方临渊率十六卫人马,去乘船去运河上追缉潜逃的官员。
方临渊得到消息,分毫没作犹豫,当即领了前来通报的锦衣卫并一队十六卫精锐,自城西码头上了官船。
船舶林子濯已经替他备好了,锦衣卫的船只,入水之后行速极快,皆是用作追敌缉凶的好船。
方临渊当即领人上了船,将十六卫与随行的锦衣卫分列在四艘船上,便随即命令开船。
这夜极其晴朗,又是十五,夜空中高悬了一轮圆月,在运河上映出了碎金一般的倒影。
方临渊虽镇守边关多年,但于水路调遣之上也有涉猎,仅是追缉一辆在逃民船,于他而言不算困难。
四条官船在他的调遣之下入了水。他翻开林子濯递来的线报,按照上头所述的可疑船只布开阵来,有条不紊地入了运河当中。
按照他的阵列,船上各布五人放哨巡视,所过之处,运河上丝毫的风声都会入他们眼中,当即便可作出反应。
而方临渊则上了正中那只视野范围最广的船上。
宽可数十丈的的运河波涛宽阔。如今已是深夜,水面两侧皆静静停泊着商船。
唯独有几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在河面上宛若夜空中稀疏亮起的星子一般,远远便可听见靡靡的歌声。
待船行起,两岸的灯火渐渐远了。方临渊立在船头上,与各艘航船之上瞭望的锦衣卫一起,静静扫视着宽广的河面。
按照林子濯递来的线报,他们轻装简行,只逃走了七八个人,想必用的是极不惹眼的小船。现下趁着夜色,他们绝不会点灯,这样宽广的江面之上,需极其留神,才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方临渊立在船头静默不言,没一会儿,跟随而来的李承安凑到了一旁,探头探脑地往前看去。
“这江上黑漆漆的一片,您在这里能看到什么?”他问道。
方临渊的目光分毫没有分给他,只静静注视着江面:“船影。”
李承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但这样辽阔的江面,是白日里百舸千帆并列而过的大河。
此时他们行到了河流中间,两边的灯火都快要看不到了。唯独翻涌的水面,连波涛都是黑沉的,哪里看得见船舶的影子?
李承安看向方临渊:“我怎么看不到?”
……问的什么呆话。
方临渊头都没回,一脚踹了过去。
“所以在找。”他面无表情。
“哎呦!”李承安让他踹了个趔趄,险些跌下水去。
“将军,您还来真的!”他身形一晃,连忙扶住了前头的桅杆,回头对方临渊急道。“我不会水,你若把我踹河里去了,淹死我怎么办?”
方临渊不为所动。
“吵死了。”他说。“再嚷嚷,我就再补一脚,保证你能下水。”
李承安讷讷地不说话了。
他脑子机灵,就是素日里话比谁都多,总吵得方临渊头痛。江面上涛声本来就大,方临渊需静心凝神,便顾不上搭理他。
不过幸好,他向来会看眼色。
方临渊话音落后,他便连忙闭上了嘴,跟在方临渊身边学他的样子,也四下里伸头去看。
周遭便只剩下官船破开波涛的声音,以及不远处画舫之上传来的丝竹之声。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细微的残影撞进了方临渊眼中。
似乎是个小船的影子,方临渊看不分明。
但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道原本向前而去的黑影,正在掉头,朝着运河西侧的方向靠拢而去。
方临渊瞳孔一缩,扯起船上的铜哨短促地吹了一声。
只一道黑影尚不算可疑,但那黑影的方向,分明是发现了他们,向旁侧停泊的船只靠拢,试图躲藏进去的。
这样的夜里,江面上船都没有几条,如此而行,十有八九就是逃犯!
船上的船工们皆是效命于锦衣卫的,与寻常船夫截然不同,一听得方临渊的哨声,便当即加快了行速。
“西侧江面,甲与乙队注意!”方临渊扬声命令道。
甲队与乙队正是西侧的两艘船只。运河的水流南北而行,横贯行进的船只速度会慢下不少,他们追缉而去,很快便可以赶在那艘船藏到河岸之前找到他们。
果然,几息之后,最西侧的甲船上传来了一道短促的铜哨声。
那是发现目标的意思。
方临渊也看见了。
那艘船只比他预计的更大,一艘单层的乌篷船,这会儿正慌张地朝着运河西侧靠岸。
见着他们追来,那船又笨拙地掉过头去,转而加快速度又向前方逃窜。
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逃法,定然是犯了诛九族的罪行。
只是这样匆匆寻来的民船,是比不得锦衣卫训练有素的船只的。
方临渊扫视了一圈江面,便见除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之外,再无其他船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