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却已朝着楼里招呼起来。
他这也算麻利会来事的,既不触犯十六卫的条例,又向方临渊他们卖了好处。
李承安在十六卫待得久,知道京中哪家大商号开业剪彩都会有这么一遭,他们早吃了不知多少顿开业喜酒了。见方临渊一副铁面无情的模样,他忙凑上前来说道:“就上去喝两杯,没什么的将军。您能去,还是给他们新开张的生意长面子呢。”
旁边的掌柜连连点头,便要将方临渊他们往里头请。
就在这时,那掌柜一抬头,当即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嗳,东家!”他朝着那个方向恭敬行礼道。
说着,他还不忘向方临渊介绍:“将军,我们东家朱老板这会儿就在楼上,您瞧,想必是恭迎您上去吃酒呢!”
方临渊也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来。
便见披红挂彩的临江楼后,百舸千帆,停泊在宽阔的江面上。彩绸吹拂,只见四楼窗外的广台之上,站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高大,瘦削,垂在脸侧的长发随着风轻轻地飘起,一时间宛若云端飘然而下的神仙。
可待他看向那神仙人物般风姿卓绝者的脸,却赫然见到一张金铸的凶兽面具,覆盖了他整幅面孔。
容色狰狞,獠牙大张,是神鬼传说中的凶兽朱厌。
《山海经》有载,朱厌出,战乱生,天下涂炭。
可方临渊却顾不得端详那仿若下一刻便能咬断人脖颈一般栩栩如生的面具。
他诧异地看着那人,透过凶兽双眼处的空洞,对上了那双寒潭一般冰冷安静的眼睛。
赵璴?!
方临渊稀里糊涂地被掌柜迎上了楼。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十六卫被请上了席面,美酒佳肴堆了一桌,就连停在门前的流火都被喂了两把精细的草料。
而他则被迎进了顶楼的天字号雅间,整个雅间便是临江楼四楼的一整层,八面临窗,帘幔飘舞,涛涛的江面就在身后,轻一吹拂,便是和煦湿润的江风。
里头的席面上却寥寥无几地坐着七八个人,各个衣着富贵,面相精明。
而高坐上首的,正是凶兽覆面的那个。
见着方临渊进来,当即有人殷勤地迎上前去,请他入座,将在座的几个挨个介绍给他。
都是楚氏商号各个分号的大掌柜,每个人手里都捏了极大的产业,却全是给上首那人效命的。
最后介绍的,便是上首那位。
“方将军,这位便是我们船厂的老板,姓朱名厌,也是咱们楚氏商号的大东家。”那人恭敬地躬身笑道。
方临渊直勾勾地看向“朱厌”。
只见“朱厌”也看着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朝他颔首行了个礼。
片刻,方临渊喉咙里才挤出了一句话来。
“……朱公子?”他道。
“在下见过将军。”
那人应声,冷冽冰凉的声线,恍然如玉石相击。
不是赵璴还能是谁!
楚氏商号,原来这个“楚氏”,是赵璴的璴。
方临渊被请到了上首坐下,恰在赵璴的身侧。
楼里的下人给他添了碗筷杯盏,又替他的斟满了美酒。方临渊渐渐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划过赵璴修长洁白的手,一路朝上,又看向了他的脸。
当真是赵璴,如假包换的徽宁公主。
难怪他出手这样阔绰,像他这样大的商人,说是富可敌国都不夸张。
却见赵璴微微垂了垂眼,侧过脸来,静静看向他。
许是金玉镶嵌的发冠将他的头发整齐地全束了起来,方临渊第一次发现,赵璴嘴唇原来这样薄,下颌的棱角也极锋利。
他眨了眨眼。
旁边的几个掌柜这会儿还在你来我往地笑谈,说起了朱公子那日在马球场上力排众议,豪掷万金去押方临渊赢的趣事。
那银子原是赵璴押的?
方临渊询问的目光递向赵璴,便见他神色淡然,并没否认。
也难怪了。这样的事任谁做出,那都是惊世骇俗的奇闻,但若说是赵璴做的,似乎就也不那么令人意外。
他本就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方临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眼睛却忍不住飘向赵璴,看一眼,再看一眼。
赵璴这副打扮倒是也挺好看,就是总透着一种违和,熟悉又陌生的,像是突然出现的第二个人似的。
方临渊实在新奇,又实在觉得有趣。
所以那天他在酒楼上以为看到了赵璴,其实是真的了?赵璴胆子也是真大啊,衣服一换,堂而皇之地就在外头露面,真不怕自己身份暴露……
终于,在不知他第多少次打量之后,赵璴终于转过头来,让方临渊直撞上了他的目光。
“将军似乎对在下很感兴趣。”他说道。
方临渊一顿,眨了眨眼。
能不感兴趣吗?便是话本子里的狐妖神鬼,也没有像赵璴这样摇身一变成男人的吧?
……虽则这样说有些奇怪。
方临渊只微微一愣,便朝着赵璴笑起,对答如流地应声道:“可能是跟公子你投缘吧。”
虽则这副场面有些奇怪,他和赵璴,都穿着男人的衣服,坐在一起叙话。
但方临渊竟非但不排斥,还觉得有些好玩。
毕竟在座的这样多人,谁知道这位朱厌公子背后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五公主呢?偏只有他知道。
这人到底有多少重身份啊?移形换影,不辨真伪,当真是厉害。
而周围的掌柜们见此情状,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目光。
大名鼎鼎的十六卫将军、赫赫有名的安平侯说什么?说跟他们东家投缘!他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当即便有好事者端起杯来,先敬方临渊,又敬赵璴。
方临渊大方地满饮了杯中酒,侧目看向赵璴时,却见他酒杯只一沾唇,便放下了。
方临渊险些笑出声来。
便是再多身份伪装的狐狸精,不会喝酒这事儿却是实打实的。
他让此时的赵璴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一时不察,被旁人看见了眼里的笑意。
“将军这是在看什么?”旁边当即有人满脸堆笑地问道。
在看我那位不能喝酒的“夫人”呢。
方临渊自然不敢与他们说实话。但他心思向来转得很快,只一瞬停顿,便笑着对那人说道:“没什么。只是感叹临江楼的蓬莱春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家夫人滴酒不沾,否则定要带两坛回去,给他尝尝。”
说着,他悄悄地又看了赵璴一眼。
却见赵璴端坐在那儿,隔着金雕的面具,没人能看见他是什么神色。
而旁边的几个掌柜当即露出了了然而钦佩的笑容。
安平侯与徽宁公主的美谈,天下人谁不知!名将痴情贵女多年的话本子,此时仿佛演到了他们面前似的。
“将军与公主殿下,当真是伉俪情深呐!”
众人皆赞叹道。
这样的话方临渊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渐渐也不大放在心上。
不过与当事人一起听见这番话,却是第一次。
方临渊一边迎合着他们笑了两声,一边偷眼看向赵璴,偷油耗子似的看赵璴的反应。
却见赵璴仍是没有表情,薄而锋利的嘴角绷得像一把刀,八风不动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拿起了桌上那杯酒,一仰头,不声不响地喝尽了满杯。
“为什么一见他,一见他思绪难宁——”
对面的瓦舍里隐约飘来南曲的唱声,听起来似乎是《百花赠剑》的唱段。
隔着窗子,隐约可见戏台上冠带华美的百花公主。本是阵前点兵的巾帼英雄,却心甘情愿地将宝剑双手奉送给了前来刺杀她的青年才俊。
可她哪里顾得了这样多?
却见她满目春情,步步悱恻,心下口中,念的全是那弃自己而去的男子,何等的英姿盖世。
“都只为春情一点心波动——
惹下这眷眷相思情……”
方临渊是被十六卫叫走的。
是卫戍司里来的人,说宫里递来了消息,让他今日尽快入一次宫,陛下有事要见他。
不知是有何要事,方临渊分毫没多犹豫,便起身朝众人告辞。
临走之前,他向赵璴微微一点头,便跟着十六卫们匆匆而去了。
待方临渊的背影远去,席间的掌柜们纷纷发出了叹声。
“世间竟有方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有人说道。“需是多少年的功德与天地华光,才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人又生得俊彩风流。”又有人感叹。“便是与夫人都那样恩爱,还有什么是方将军所不能的?”
周遭众人皆是连连点头。
却在这时,上首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恩爱?”只听他淡淡问道。“你们以为,什么叫恩爱?”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这位东家总共也没露过几次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素来话也少极了。
他们早习惯了在东家高坐上首之时,各自谈笑以作热闹气氛,却不料东家忽然冷冰冰地开了口,问的却是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几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一时间谁都没敢回话。
片刻,有人壮着胆子答道:“都说将军一心求娶公主,得觅良人之后,又这般一心一意地厚待,想必这便是恩爱了吧?”
上首的东家没有说话。
见着那人并没惹东家发怒,便又有人小心地接话道:“况且,将军到哪儿都惦念着公主,这份心意,便是小的都很难做到。”
“是了!说来真心,也不过是寻常的一言一行,方寸之间,便可见了。”
见着东家没再多言,他们渐渐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热闹开了。
却未见座上向来滴酒不沾的东家,执起杯来,又饮了一盏。
这日赵璴一回府中,绢素便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样。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没惊动任何人,也早已换好了罗裙,挽起发髻,唇上的胭脂虽有些薄,却足够遮掩他的唇锋。
可他一言不发的,只是沉默,在窗前坐下之后也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只静静地低垂着一双眼。
绢素心下一惊。
她上次见到赵璴这样,还是在他十三岁时,不慎在宫宴上饮了两杯桃花酒时那次。
那是赵璴第一次饮酒,那日之后她们才知道,赵璴滴酒碰不得,但凡一饮,必然会醉。
但幸而赵璴即便酒醉,也不会有任何异常,唯一的不同,便是绝不开口说话。
她们佩服于赵璴的心性,却也知道这样的心性是怎样磨砺出的。
他对自己被发觉身份这件事怕到了骨子里,以至于醉得深思朦胧之时,也咬死了知道断不可在意识不清时开口。
以至于那一次,赵瑶和赵瑾在回宫的路上堵住他,说他失礼,连打带踹地将他推倒在了初冬时御园边覆了一层薄雪的池塘里,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也幸而那池塘不过及腰的深浅,他自不吭声地从里头爬出来,没因此淹死。
这会儿见着赵璴这番模样,绢素也只松了口气。
幸好,五殿下即便醉得神思不属时,仅凭着本能,也不会露出分毫端倪让人看见。
于是,绢素没有多言,只替他掩上了窗子,又吩咐旁人不许进前打扰,便自退了出去。
刚退到门前,便撞见了神色匆匆而来的吴兴海。
看这模样,是宫里来了消息。
不过,此处人多口杂,绢素便也没有提醒他。毕竟殿下醉酒后绝不言语吴兴海是知道的,他一见便知,不需自己多说什么。
她侧身让吴兴海进去,便自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却未见门内,花窗的窗格柔软地映照在赵璴身上,他端坐在那儿,吴兴海一上前去,便当即跪了下来。
“殿下,宫中来了消息,突厥已经决定了送十二公主赛罕前来和亲,此时召见安平侯进宫,是为商榷前往迎接赛罕的人选。”
说完,他低着头,静等着赵璴的吩咐。
片刻,却听赵璴缓缓开了口。
“若是一人,见另一人时,心跳如鼓仿若有鬼在撞,其为何故?”
阶下的吴兴海微微一愣。
公主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他在心下飞快地过了一遍赵璴今日的行程,当即得知,今日船厂开业,五殿下是易容之后前去剪彩了的。
船厂自修建至今,出了不少波折,殿下这样询问,恐怕是今日见了什么人吧。
却听赵璴顿了顿,接着说道。
“他看他一眼,他的心就跳一下,似被丝线缠绕了肺腑,一言一行,仿若木偶提线,由不得他自己。”
吴兴海眉心凝了凝,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赵璴。
只见逆着光的五殿下,端坐在那儿,神色冷漠,目光如刃,垂下眼来。
“甚至比之正常相与,他竟更想以妻子的身份,出现在那人身边。”
只见赵璴面无表情地缓缓俯下身来,嗓音沉郁,逼视着他。
“这个人,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片刻对视,吴兴海当即明白了赵璴的意思。
他猛地俯下身去,朝赵璴叩首道。
“奴婢恭喜殿下!”他说道。
赵璴的声音不知喜怒地从他头顶传来。
“你说,喜从何来?”他问道。
“奴婢恭喜殿下,此人若真作此举,那么今后便可任由殿下拿捏,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软肋尽在殿下之手!”
吴兴海高声说道。
“此人情状,分明是溺于情爱,不可自拔之相!”
作者有话说:
吴兴海大喜:不知公主所说的那个被骗去心肝的恋爱脑究竟是何人! 赵璴面无表情:不该问的别问。 PS文中唱词节选自黄梅戏《百花赠剑》选段花园独叹:“为什么一见他一见他思绪难宁?都只为春情一点心波动,惹下这眷眷相思情。”:D
方临渊刚入皇城, 就听说了突厥的和亲文书已送抵京城的消息。
这说起来还是他给鸿佑帝提的建议。
突厥人愿意送公主前来和亲,为的便是通商互市。但那些突厥蛮子向来没有什么重信守诺的习惯,要想让和亲之事顺遂,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其与他们的所图紧紧拴在一起。
于是, 两国条约上明确写明了, 边关市镇的开放日期,将会定在和亲后的一个月内。
于是那仁帖木儿一回到突厥, 便马不停蹄地选出了正当妙龄的公主,拟好文书,今日就送抵了皇城。
“陛下很是高兴呢。”接引方临渊的太监笑眯眯地说道。“今天宣召侯爷, 恐怕是有好差事等着您。”
好差事?
方临渊微微一愣。
异族公主和亲入京, 最好的差事, 便是前往突厥接引的使臣。
这个身份, 对外代表了天朝的威仪与荣耀,对内则代表了天子近臣亲信的身份。便是百年之后立传编文,也是要在史册上留下一笔的。
“公公的意思是……”方临渊看向那太监。
那太监是早知了内情, 在方临渊面前讨好儿的。这也是宫中的惯例了,给领赏的臣子们透些风声,对方大喜之余, 也好给他们赏赐。
他笑着点头。
“是呀!侯爷您威震陇西,如今又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除了您, 谁还配领皇命,去突厥宣旨迎接赛罕公主?”
“……赛罕公主?”
却见方临渊脚步一顿。
“突厥可汗膝下排行十二的那位公主?”
“是呀!”那太监还绘声绘色, 神采飞扬道。“侯爷见过吗?据说那位公主年方十七, 艳丽无双, 是他们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当真如此吗?”
他期待地看向方临渊。
却见方临渊面无表情, 片刻说道:“阵前见过,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那太监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接着笑道。
“那这回,侯爷可要好好看看,这位公主是否名不虚传了。”
岂止是见过。
想起他见到赛罕公主那回的情形,方临渊只觉额角突突直痛。
这位赛罕公主与王储那仁帖木儿并非一母所生,据说母亲是突厥王庭里一位貌美如妖的舞姬。她产下赛罕受封为妃,却因惹怒了王后,被绑在天祭池边活活烧死了。
而赛罕公主则因出众的相貌,深得可汗的宠爱,自幼养在身边。
似与她那位嫡亲的哥哥那仁帖木儿一样,这位公主殿下生来便不知何为家国宗族,更不知什么敌我荣辱,血里便流淌着一股野兽特有的慕强本性,又因着父汗宠爱而愈发无法无天。
方临渊那一次见她是在两年之前。
他自接过父兄手中的帅旗开始,便一直不忘养精蓄锐地屯兵,终在那一年,开始对连年骚扰的突厥举兵反扑。
接连几轮胜仗,打得那帮突厥蛮夷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丢盔弃甲,被他接连攻下了三城。
突厥人哭嚎着以为是长生天降下了天罚,而终于回过神来的突厥王庭,也当即派来了使臣,试图想与方临渊休战议和。
方临渊没有拒绝,敞开城门放进了那一小队使臣。
肃穆而剑拔弩张的军帐之中,方临渊只率了两员副将,与突厥来使对峙。
“说吧,你们可汗派你们来,是想拿什么来交换我方停战?”他淡淡问道。
却见使臣当中,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扯下了裹在头上的布巾。
一头卷曲的棕色长发披散而下,她一把掀开头巾,露出了那副高鼻深目的娇艳面孔。
那双狼似的色泽浅淡、却又天真不谙世事得显得残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临渊,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惊艳和崇拜。
“什么人?”方临渊当即皱起了眉头。
却见旁边的来使只是笑着看向他,一副早知内情的神色。
“我是突厥的十二公主,你可以叫我赛罕。”只听那女子说道。
方临渊管她是谁呢。
他只知这帮突厥蛮夷将一个女子混进来,并非是来真心求和的。演出这样一场闹剧,恐怕是还没真将他们打服。
不过没事,大宣还有十五座城在突厥人手里呢,他们有的是仗要打。
“既你们还没想好,来人,送来使出城。”方临渊说。
赛罕看向他的目光却更加炽热了。
“我们想好了。”她昂首挺胸地说道。“我用我自己来交换停战协议,怎么样?我知道你没有妻子,我来做你的妻子吧。”
周围入内准备请离突厥来使的将士们都看呆了。
赛罕公主却浑不在意。
她说她生来的愿望便是嫁给草原上最勇猛的男子,但如今看来,草原上的那些勇士,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方临渊。
她不知用什么办法央告了她的父兄,准许她亲自前来看看心上人的模样,却没想到,她心上之人竟比长生天降临的神明还要英俊。
她要嫁给他。
至于和谈,她兄长什么都没告诉她。
方临渊淡淡转开目光。
他知道这是那群突厥人下给他的饵。对他们而言,草原上的女人跟牛羊没什么区别,比起那些能策马放牧、能烧杀抢掠的男人来说,不过是货物而已。
她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过是一件价格高昂些的奇珍。
那仁帖木儿之流从不在意什么亲眷血脉,送来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妹妹,也不过是借她作了一场拙劣的圈套。
他但凡被美色所惑,便会被突厥牵绊纠缠;而若赛罕有什么三长两短,突厥非但有了大举进犯的借口,还能朝他身上泼尽脏水。
对上那双满是爱慕的眼睛,方临渊面无表情。
“着实抱歉,我已有心上人了。”他冷冷说道,转头看向卫兵。
“好生护送来使出城。”他说。
却见那位赛罕公主面上生出了些许失望,却也不过一瞬,便露出了毫不在意的神色。
“没事,我知道你们中原男人,可以娶不止一个女人。”
方临渊理都没理她。
对于这位公主,他没有多大的情绪。
不过是生长在狼群里的花木,是突厥王庭里引以吹嘘炫耀的一件珍玩,即便看起来勇敢张扬,生死来去也从由不得她自己。
讨厌称不上,但如今,要让他深入去迎接这位公主——
那就免了,方临渊实在不想和这位异族公主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
于是金殿之上,鸿佑帝刚提出让他领圣旨前去突厥,方临渊便当即跪了下来。
“还请陛下恕罪,臣不敢领命。”
鸿佑帝面露不解:“爱卿,这是为何?”
便见方临渊低下头去,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如今双方订立合约,愿以姻缘交好,是为两国益事。”他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这会儿对答如流,倒也不显局促。
“可臣不过一介只会打仗的武夫,又不识邦交礼节,只恐举止不当,给大宣蒙羞。”
“你是觉得,朕在朝中择一位文官前往,会更妥当些?”鸿佑帝问他。
方临渊应声:“是,两国外事往来,也素来如此。”
鸿佑帝闻言,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
“文官……”他叹息。“这几日实在闹得朕不得安宁,想到他们在江南的举动,朕更是不知该信任谁。”
方临渊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不过幸好,鸿佑帝也没打算让他给自己出主意。
他思索片刻,摆摆手道:“爱卿的考虑的确周全,朕再想想吧。”
方临渊总算松了口气,被内侍送出了皇城。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
出使突厥,是要经过玉门关的,要是一两个月前,他归心似箭,别说接赛罕公主入京,便是接那仁帖木儿亲自来和亲,他都会不带分毫犹豫地领命前往。
眼看着已到戌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十六卫也没什么要紧事需他处理,方临渊便径自回了府上。
刚到侯府门外,就见门前的阶下停着一辆载货的马车。门下站着几人,正与阶上的护院交谈着,为首的那个一身素衣罗裳,是孝期内的打扮。
方临渊一眼认出,是荣昌街的那位苏娘子。之前她父亲死于突厥匪徒之手,她为感谢救命之恩,还曾来安平侯府送过料子。
车马刚刚停下,苏娘子便也看见了他,连忙转过身来,向他的车驾行了一礼。
方临渊便也径自跳下车来:“苏姑娘这是来送衣料?”
只见苏娘子微笑着点头道:“是,公主殿下在民女这里定的成衣已经做好了。”
“那日之后我事忙,竟将此事忘记了。”
方临渊有些抱歉地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绸缎庄的伙计这会儿刚解下马车上捆缚的绳索,掀开了覆在外头的布。便见那马车之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成箱的衣料。
方临渊一时有些惊讶:“他定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