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爱卿所求的,仍旧是它吗?”
“是。”方临渊复磕头道。“臣别无他愿,只求能为长嫂请封诰命,以慰我亡兄在天之灵。”
他兄长死的那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尚轻,又是父亲新丧,根本来不及承袭爵位,更没有机会给他长嫂挣得诰命。
而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在旁人眼中并不光彩。
朝堂参奏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安平侯的爵位都险些丢了,他长嫂便更没有得到诰命的资格了。
那时的方临渊,不知在虎牢关的寒夜里咬着牙哭了多少次。
他兄长根本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畏罪自戕。他死得壮烈,满身的清誉与一条性命,全是为了成全他方临渊。
那时,他们父亲病死阵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兄长领兵出城,与突厥对阵。
但他最为信任的手下却在那一战中背叛了他,他孤军深入,却久久未等来援军,被突厥将领生擒,推倒了沙场之前。
当时的虎牢关,唯独方临渊一个将领。
十来岁的年纪,他上了城门,便见沙场对面的突厥将领神色得意。
他仗着方临渊年少心软,挟持着他兄长,威胁他,让他立即打开城门投降,否则,便在阵前一道一道片下他兄长的血肉。
那是方临渊最后一次见到他哥哥冲他笑。
他哥哥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远远的,他看见他哥哥对他说,好孩子,不必怕。
他撞在突厥人的马刀上而死,全了方临渊的忠孝,却被突厥人的马蹄踏得尸骨无存。
鸿佑帝叹了口气。
当日,宣旨的太监捧着圣旨入了安平侯府,封大娘子宋照锦为二品兖州夫人,食邑两千,世代供奉。
封地也是方临渊求的,兖州城,是他父亲尚在世时,他兄长镇守的地方。
赵璴闻讯来到霁月堂时,便见宋照锦坐在堂前,双手捧着那封圣旨,一双失了神采的眼不住地落下泪来。
方临渊坐在一旁,还笑着在安慰她。
“长嫂哭什么?这是好事。两千食邑呢,这可是我向圣上特请来的。您快让岁朝娘子帮忙算算,一年能给您的私库添补多少进项?”
宋照锦却擦着眼泪,哽咽道:“我该去给你兄长上一炷香。他若见你而今这样出息,定是高兴的。”
方临渊闻言,眼眶也跟着红了。
“说这个干什么……”他面上仍笑着,声音却有些凝滞。
“他素来最是疼你,他想看见你如今这样。”宋照锦说。
旁边的长念见状,捏着帕子上前来给宋照锦擦眼泪。
方临渊生怕再惹他长嫂伤心,仍努力地维持着面上的笑模样。
见着长念过来,他便转头看去,正笑着要让长念哄哄他母亲,却在那一刻,他撞见了长念抬头看向他的一双眼睛。
他生得与他兄长真像,尤其那双眼,与他兄长年少时一模一样。
他兄长真的看得见吗?
他将虎牢关守得稳若泰山,还夺回了陇西十八座城池;他终于替长嫂求来了诰命,虽则长嫂爱哭,但这些年总有不少令她开心的事,长念也被教养得很好。
若他兄长看得见……就好了。
方临渊一时不察,酸意已经涌上了鼻尖。
他连忙侧开眼去,刚抬起头,便迎面撞见了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赵璴。
在他那颗忍了许久也未能咽下的眼泪滚落而下之时,恰与赵璴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赵璴:他那么耀眼,不要命了?
那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分明眼眶泛着红, 眼里蓄满了水汽,却仍旧笑着,一副状似轻松的姿态。
但笑怎么是装得出来的呢?
他嘴角向上扬着, 但末梢处却不受控制地往下颤。他的睫毛被眼里的水汽染湿, 眼中的悲伤和怀念不必宋照锦少分毫, 却像是在强用肩膀支撑着什么似的,不许自己落下泪来。
可偌大的府邸担在他肩上, 总显得那副肩膀过于单弱了。
赵璴眼看着那滴眼泪滚下他的脸颊,刹那间便没入了衣襟。
泪水砸落的那一刹那,赵璴袖中的手也跟着轻轻地一颤。
他似乎是想伸手去将那滴眼泪擦去, 又或者是, 他想伸手抚上那人的脑后, 将他那双湿漉漉的眼顺进自己的肩窝里。
他的骨骼都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像是那滴眼泪落进了他锈蚀的骨缝里似的。
方临渊只觉是自己失态了。
这么大个人,也是担起整个侯府的一家之主,这会儿还要当着长嫂和长念的面掉眼泪, 当真是不应该。
他连忙抬起胳膊在脸上抹过,顺带飞快地揉了揉眼睛,并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落在赵璴眼里, 是什么样的景象。
接着,他便看见赵璴走上前来, 停在了他面前。
他手上还攥着一方丝帕,似乎打算递给他。
方临渊抬起头来, 看向赵璴。
天气日胜一日的暖和, 他的衣裙从绸换成了缎, 这两日换成了薄如蝉翼的纱。
他柔软轻盈的衣裙上头绣的应是飞燕衔春的纹样, 方临渊不大认得, 这会儿经由外头的日头一照,被照得通透,飞燕的影子斑斑驳驳地映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见赵璴垂眼看着他,沉在暗处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向来又冷又媚的眼睛,不知为何却显得比平日里深些。
一瞬间,方临渊竟有种错觉,像是一脚踏空,落入了一堆冰凉却柔软的绸缎一般。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悬着方才被自己揉落的泪珠,随着他的眼睫颤落下来。
他看见赵璴伸出了手。
隔着菲薄的手帕,方临渊感觉到他温热的指腹擦过自己眼下,接住了那滴泪。
接着,赵璴的手向上抬了抬,轻而无声地抚了抚他的发顶。
这动作有些越界,但方临渊却清晰地意识到,赵璴是在安慰他。
像是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
方临渊一时想笑话赵璴,不过是掉了两滴眼泪嘛,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像是天塌了一样。
可他嘴角刚上扬了两寸,赵璴柔软的衣袖却恰好拂过他的脸侧,触着他,轻轻地滑过。
冰凉却柔软,像是一阵试着托举住他的风。
方临渊嘴角一颤,方才消散的水汽又刹那凝结进了他的眼中。
下一刻,那滴水珠便随着他鼻尖涌起的酸涩,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是很难过的,强忍习惯了,却一日都没忘,他很想念他的母亲、他的父兄。
他失去他们的时候,尚且是个比周围的兵将都矮半个头的少年。
对面的敌将调笑着,哄孩子似的骗他打开城门,身后的士兵哭着,撕下里衣的下摆给家人写绝命书。
他哪敢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软弱,夜半抱着兄长留下盔甲落泪时,咬破了嘴唇都不敢发出声音。
他这样习惯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被人安抚是什么感觉。
同样也忘了,有人安慰的时候,眼泪会更容易掉下来。
长念看见了他们两人无声的动作,手下停了停,便对上了赵璴看来的视线。
身量很高、却尤其漂亮的小婶婶看向他,微微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停在了唇边。
他明白,这是不要告诉母亲的意思。
长念听话而飞快地朝小婶婶点了点头,也竖起了一一根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嘘”的动作。
小婶婶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但小叔叔当即发现了他们二人的秘密,眉眼一颤,好像不好意思了。
只见他匆匆接过小婶婶手里的帕子,伸手推了推小婶婶,抬头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慌张,手上比比划划的。
而小婶婶却仍是那副模样,长念刚学了一个词,叫“云淡风轻”。
她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朝着小叔叔轻轻一点头,便无声地行回了阶下,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侍女。
“大夫人,五殿下到了。”那侍女忙笑着说道。
“我得了喜讯,特来贺长嫂荣得封诰。”只见赵璴神态自若地朝宋照锦行礼,说道。“方才门房上还送来了两封拜帖,我便替长嫂先收下了。”
方临渊这才松了口气。
他飞快地拿赵璴的手帕擦干净了脸,从悲伤的情绪里抽离之际,还不忘朝着冲他笑的长念龇了龇牙。
看什么看,臭小孩!
长念朝他笑得直捂嘴,好像他跟赵璴干什么了一样。方临渊教他看得耳根都有些烫,朝他捏着拳头比划了两下。
再笑,一会儿就把你小子带出去,罚你在大太阳地里打上三套拳!
旁侧,宋照锦倒是分毫没有觉察到异样。
“殿下来啦。”她擦了擦泪水,温声说道。“快请坐。下头的人怎么这么没规矩,殿下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见侯爷与长嫂在说话,便没有打扰。”只见赵璴在下首坐了下来,对宋照锦说道。
他当真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他在撒谎,他却神色自如的,让人一点都听不出异样。
“殿下方才说,有拜帖送来?”宋照锦又问道。
“是。有忠顺伯府上送来的,也有兵部送来的,都是贺您得封诰命的。”赵璴答道。
“府上有喜,是该办宴了。”说到这儿,宋照锦面上露出了两分愁意。
她眼睛不好,每到这样的时候总吃力些。
方临渊闻言也看过去,正要开口,却见阶下的赵璴缓缓说道:“是。长嫂若是放心,就全交给我来办。到时您只管在宴上露个面,其他都不必操心。”
“只怕太辛苦殿下了。”宋照锦忙道。
方临渊也看向赵璴。
却见宋照锦即便看不见,他也仍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出口的声音也比素日柔软些。
“无妨,我平时没什么事做,还觉闲得无趣呢。”他说道。
“宴会事务繁杂,那些琐事,殿下只管吩咐岁朝。”宋照锦闻言应道。
便听赵璴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既要办宴,不如再择个吉日,开宗祠祭告祖宗吧。”
方临渊与宋照锦皆是一愣。
便见赵璴接着说道。
“我方才又在旁侧听了两句闲话。想来方家满门忠烈,兄长当年亦是舍身取义。这样的喜事,是该告诉侯爷的父母兄长。”
方临渊很少听见赵璴说这样多的话,琐事缠绕,却全是他的家事。
这样周全用心,仿佛面对的也是赵璴自家的人一般。
方临渊一时只觉有点恍惚。
旁侧的宋照锦眼眶又湿了:“殿下这样周全,我当真是……”
她一时哽咽难言,片刻才拭去泪道:“……家中亲长若是知道,定然要替侯爷高兴,得与您结为连理。”
方临渊看向赵璴,便见赵璴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口中的话分明是对宋照锦说的,一双眼,却径直看着他。
“您不必担忧。”他说。
“有我在,只管放心。”
安平侯府的喜宴办得热闹极了。
眼见着入了夏,府中的草木愈发蓊郁茂盛,园中的那池活水湖也漾起了清波。侯府张灯结彩之际,赵璴还从南边移了一池莲花,遍京城的荷花都没有开,唯独安平侯府内垂柳青翠,莲叶田田,红艳的锦鲤穿梭其中,堪为奇景。
喜宴也办在了荷花池畔。
京中与宋照锦交好的女眷都知道当年的旧事,对她一直没有封诰的事讳莫如深,谁都不曾提起。如今她终于得封,品阶又高,她们围拢在宋照锦身边时,喜色几乎全写在了脸上。
忠顺伯夫人光贺礼都送了整整两大抬,宴上见到方临渊时,眼眶泛红着硬要敬他一盏酒:“将军,照锦能有你这样的弟弟,是她修来的福气。”
李承安与娄硕等人也跟着家人前来赴宴,除了贺礼之外,还特封了极大的红封,便连没受邀的秦国公都特送了礼来,在安平侯府的前院堆满了。
“将军,你前两日在城外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宴饮酣时,十六卫的几个世家子弟们强将方临渊围拢在一处,绘声绘色道。
李承安在旁边直叹:“千里夜袭,这也太帅了!”
方临渊闻言,笑着顶了他一胳膊肘:“哪有千里?多读些书,别乱用词。”
几人说笑间,方临渊目光一转,正好看见不远处刚与几位女眷敬过酒的赵璴。
“我过去一下。”方临渊当即离了人群,朝那几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朝着赵璴而去。
身后的几人还不忘调笑:“你看将军,又要去寻他夫人呢!”
方临渊却没管他们,直停在了赵璴面前。
“我该多谢你才是。”想起那日在霁月堂中的情形,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天是他失态,还要多亏赵璴照顾他的情绪。
便见赵璴转头看向了他,眉梢眼中也蕴了笑意,浅淡得像是春日里含苞的玉簪花。
“谢我什么?”只听他问道。
“长嫂的宴会,亏你里外操持。我看你忙得几夜都很晚才熄灯。”他说。“……还有那日。”
那日什么,他之后的话说不出来了,毕竟一个成年人,总不太好意思重提在旁人面前落泪的事。
赵璴看着他的眼神渐染了笑,又追问道:“那日什么?”
这狐狸精虽说不似他从前认识得那样坏,却仍不是什么好人。
方临渊心下嘀咕,拿起旁侧的酒壶给自己满倒了一杯,道:“不说那么多了,今日我就先谢你一盏酒吧。”
一提起那天他落泪的事,便像是被吓得瞪圆了眼的鹿似的。
赵璴轻笑了一声,端着手中的酒,也向他举了举。
方临渊仰头饮尽了。
赵璴的目光在他起伏的、修长的脖颈上停了停,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身量很高,素来穿的都是底面极薄的绣鞋,即便如此,此时也与穿靴的方临渊身高相当。
远远看去,有种势均力敌的和谐。
“将军与公主殿下琴瑟和鸣,看起来很是登对呢!”不远处围拢在宋照锦周围的女眷,有人看见了这一幕,对宋照锦笑着说道。
周遭众人当即纷纷夸赞起来,都说公主与方临渊神仙眷侣。
“他们二人素来恩爱,能娶到公主,是二弟的福气。”宋照锦闻言,面上一片慈和。
而不远处的几个女眷见状,也纷纷叹道:“安平侯府的大夫人虽说早年命途多舛,但有安平侯这样的晚辈撑着侯府,日后的福气怕是很长呢。”
“安平侯府风水好,总出些英雄人物。”旁侧有人附和道。
“就是未见五殿下的肚子有什么消息呢?”又有女眷小声说道。“眼看着也有好几个月了……”
“怎么,公主殿下没有消息,教你动心思了?”旁侧的女眷笑着问道。“莫非还想送人进侯府来,替将军开枝散叶?”
周遭的人都笑了起来。
“哎呀,我能有什么心思?安平侯府的门第,哪里是我们家攀得上的。”那女眷笑着推了推她。
“你倒是想呢!但凡侯爷同意,便是嫡亲的孩子送来做妾,想必也是舍得的吧?”
一众人半真半假的一通笑闹,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否有谁真动了念头。
东厂手里的冯翰学案暂且告一段落,但京中有关江南贪墨案的审查却日甚一日地严厉。
方临渊这几日也听说了些。
单冯翰学与邱朔就牵扯了好几个京官,那几个京官头上又不知还有什么大人物。这几日,从锦衣卫到东厂、再到大理寺,拿人的拿人、抄家的抄家,忙得不可开交。
方临渊也不大清闲。
因为几天的功夫,朝堂上竟吵起来了。
与他和赵璴预料的一样,从前与冯、邱两人有所牵扯的官吏,不少都急于脱身,将自己从中择出来。也有些稍有沾染的,恨不得当即割席,摆明了立场撇清关系。
于是,先有言官参奏,弹劾户部侵吞灾款,说有此先例在,户部定然做下了不少类似的事情,需要详查历年账册。
户部的官员管的就是钱款,哪有几个经得起详查的。
于是,没两天,就有户部官员参奏,说是找到了邱朔靠着同乡便利,向京中江南出身的官员行大量贿赂的证据。说他们以同乡为党,互相包庇,比起户部,出身江南的官吏更需严加查问。
在京的江南官员,哪个不是桑知辛大人的门生!
桑知辛大人又是谁,当今朝廷相位空悬,他是如今最得圣心、权柄最盛的中书侍郎!
这些人当即群起而攻,说这些京城出身的官吏党同伐异,自己在京中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不提,却拿旁人的乡籍说事。
几天下来,江南的一笔烂账被几方来回推诿,竟渐渐演变得如同市井打斗一般。各衙门的大人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士人的面子也顾不得,互相攻讦得乱七八糟。
今天你参我纵奴仆欺行霸市,明天我参你私德不修混迹青楼。后天再一同参某位朝臣奢靡铺张,因之在自己的里衣上镶嵌东珠作装饰。
这些事,还是林子濯将一摞卷宗放在方临渊桌案上时告诉他的。
朝堂上吵得口沫横飞,大臣们互相拿些似是而非的罪名往对方脑袋上砸。他们吵得痛快,但所有的参奏桩桩件件,却都需要锦衣卫前往查实。
林子濯腿都要跑断了。
“我今日启奏了陛下,皇上已经同意由你分担一部分案卷。”林子濯说道。“这些都是挑出来的案子,不大要紧,你们巡城之余,挨个查实就够了。”
方临渊没想到这些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你们忙不过来,不是还有东厂吗?”他说。“东厂也有监察百官的职责,怎么却轮到了我?”
提及东厂,林子濯的神色有些奇怪。
片刻,他说道:“陛下做太子时就不喜欢东缉事厂的太监,自从登基以来,向来是能不用便不用。”
方临渊不大理解。
当年东缉事厂设立,就是因着宫中的内侍宦官皆无家无后,既无牵绊,又是皇上近侍,按说是最适合充当皇帝耳目的人。
不过……
想到时慎对赵璴唯命是从的态度,想来若非穷途末路,也不会另择佳木了吧。
思及此,方临渊便没有多言,朝林子濯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摞案卷。
他一翻开,头都大了。
这案卷上都参奏的什么?甲大人逛青楼赊账不还,乙大人与夫人感情不睦多生口舌。丙大人守孝期内偷纳小妾,丁大人吃软饭花用夫人嫁妆。
“朝堂争斗,难道就是这样的?”
方临渊一把将卷宗扣了回去。“你们锦衣卫日日奔忙,难道忙的都是这些事?”
林子濯的目光倒是严肃而平静,一看便是见惯了大世面。
“因为这次的贪腐案太大了。”他说道。“谁都想搅浑了水,给自己多争取些时间,口不择言,递上来的案卷便常会如此。”
方临渊拿着那本卷宗连连惊叹。
“你也不必有什么压力,这些顶多牵涉官员私德,走流程查清就行了。”林子濯说着,给方临渊递来了一块锦衣卫镇抚司令牌。“只要查出结果,其他都不重要。”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他只觉这些案子让人头疼得很,李承安等人倒是挺兴奋。他们像是得了什么世所罕见的话本子,积极性也比往日高得多。
“照章办事,别看热闹看得得罪了人。”方临渊叮嘱道。
李承安连连答应。
但方临渊知道,李承安是个脑袋缺弦的霸王,将事情交托给他,难免要生事端。
于是,思量再三,方临渊还是将十六卫一应事宜安排好后,亲自带人去查卷宗上的案子。
先去甲大人逛过的青楼,查明这位大人的确在一日醉酒之后赊下酒钱至今未还;又去查了乙大人,其夫人绘声绘色说自己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是那起子小人嚼舌根才传出的闲话。
再去查丙大人时,那小妾一口咬定自己早在先老爷去世之前就与大人私定了终生,多问两句便竟哭闹着要寻死;查到丁大人时,丁夫人非但不给检查嫁妆的账目,还将上门的十六卫轰了出来……
一整日下来,方临渊的头突突地直痛。
全是些烂账,他干脆根据林子濯给他的卷宗,不管什么结果,挨个填完了审查明细,便直接换下一家。
四家查完,天色也渐晚了。
“着实比打了一天仗还要累。”离开丁大人家时,方临渊按着太阳穴,对跟在一旁的李承安说道。“几时了?若到了戌时,今日就收队吧。”
“还有三刻才到戌时。”李承安在旁侧捧着那本案卷,说道。“后头还有一家豢养外室的,将军,查完了这个大概就能收队了。”
方临渊只觉腰背都脱了力。
“走吧。”他一把拿过那本案卷,只飞快扫了一眼地址,连那官员的名字职衔都没管,便打马朝着那地址的方向而去。
李承安则一把将案卷揣在怀里,对身后的十六卫们扬了扬手,便跟上了方临渊的脚步。
这一户人家在荣昌街旁的春来巷里。
春来巷中住的多为周遭的富庶商户,多为三进的院子。
方临渊领着人一路行来,坐在门外阶上的百姓们纷纷起身避让,待他们走过了,又趴在门口探着脑袋,看这些军爷是去抄谁的家。
方临渊停在了案卷之上那户地址的门前。
也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院门紧闭,门前栽着三五棵茂盛的桃花。门上还悬着冬日留下的桃符,上头字字娟秀,是女子常用的簪花楷书。
方临渊朝着那户门前扬了扬下巴。
李承安便带着两人下了马,上前去敲了门。没一会儿,便有个下人模样的中年妇人打开了门来,满面堆着笑意。
接着,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方临渊等人。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当即后退一步,便匆匆要将门关上。
嚯,看这架势,这一遭好像抓到真的了。
前头敲门的李承安当即神色有些兴奋,一把按住了门扉,抬头看向方临渊。
“你们是什么人?”那妇人警觉地问道。
旁侧的十六卫当即上前,将院门大敞着推开了,立在两侧说道:“我等奉命前来查访此处,锦衣卫令牌在此,凡抗命者,皆拿入狱中候审。”
那妇人吓得停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她身后簌簌的桃花深处走出来了个年轻夫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容貌娇柔妩媚,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幼童。
“张妈妈,外头是谁?”她探头过来张望,扬声问道。
听上去是南方口音,像是江浙一带的,软而轻柔。
那妇人连忙回头:“夫人快先带着少爷回去,不过一群不知哪儿来的丘八,奴婢这就打发了他们。”
那夫人闻言一惊,赶紧抱着孩子回了屋。
方临渊眉心微微一动。
见人就躲,又只有女眷,这家人必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