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色初降,池畔皆上起了灯火,池中的船舶舟渡里也点起了灯,暄漾一片,倒不显得夜色寂寞。
已渐到了盛夏,池中遍植芙蕖,眼下莲叶青翠,荷花荡漾,偶还有蜻蜓飞过,一阵风来,清润中带着微微的凉意,湿漉漉的,裹挟着荷花的清香。
当真称得上是极好的去处。
方临渊率先跳下了车来,便见池畔零零星星的还有不少人。
随处可见的店铺与摊贩里都有莲花灯卖,到处都是色彩鲜明的光亮。池畔人来人往的,湖上的灯盏也星星点点的,乍看上去,真像是湖中的芙蕖自己在发光似的。
当真漂亮!
方临渊心下一阵庆幸。幸好他与那副将回程路上聊了一路,听他夸赞曲江池夏夜是何其美妙,否则单凭他对上京的了解,还找不到这样好的去处呢。
他身后,车帘打起,赵璴也跟着下了车。
他恰站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周遭的萤火虫缭绕着他的裙摆,将绸纱照透了,瞧上去仙气飘飘的。
“还真是好看!”方临渊回头,笑着看向赵璴道。
那边,守在船边的雁亭还在朝着他们挥手。方临渊一手虚虚扶住赵璴,跟着他一起往小舫的方向走去。
“你奔波一路,今天合该好好休息一番。”只听旁侧的赵璴对他说道。
方临渊眨了眨眼。
他早想好了。虽则赵璴不喜欢生辰,顶多也就是别在他面前提起就行了。但是怎么能不过?就当是某个寻常的日子,出来看个花灯呗。
于是,他转头看向赵璴,笑道:“我回来路上老听军中的将领念叨,说这儿有多好看,弄得我心痒,实在想看看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也不累,来这儿转一圈,也当是歇息了。”
只是他或许不知,他不太是个会说谎的人。
他一双眼睛只恨不能将秘密摆在表面上,赵璴看向他,目光在那双眼上停了停。
哪里是非要来一看真假,这位小将军,分明是在找着借口给他过生辰。
对于这个日子,他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日子的意义,不过都是被人赋予上的而已。他们寻由头宣泄情感,表露喜悦,好教自己一日日地过得有盼头,像是找荧火往上去扑的飞虫。
赵璴要在宫里活命,自然不能放任自己去做虫豸。
关于自己的生辰,他冷静地知道,每到这一天,他父皇一定要在清贵妃的寝宫里宿上一夜,点通宵的红烛去怀念她的早逝。
这于赵璴而言便是机会与便利,需避开他父皇所行的事,他就会留到这日。
不过今天,却是不一样的。
非是因为过了今日,他便十九岁了,而是今天,方临渊千里迢迢地回京,却不顾满身的风尘,拉着他来看满池的莲叶与灯火。
满池的花灯明明灭灭,赵璴一双眼睛,却只落在了方临渊的身上。
这一天是不同的。
毕竟,什么日子的意义,都是被人赋予上的。
方临渊与赵璴一道上了船。
这船并不算大,船篷中摆好了一小桌宴席,都是曲江池特有的湖鲜。
船头上搁了两把船桨和一支长蒿,方临渊很会撑船,便也没留人在船上伺候。
待他二人上了船去,他便径直去了船头。
“坐稳了啊!”他扬声跟赵璴打了个招呼,手下便重重一撑,小舫当即飞快地离了水岸。
方临渊年少时喜欢划船,就算是水里的几块舢板,他也能跟边境的好友划得恨不得飞起来。
后头战事吃紧,他便有好几年没碰过船桨了。
划了几下,他玩闹的瘾头竟被勾了起来,一艘小船乘风破浪地冲进了藕花深处,连夜风都被带得呼呼作响。
就在这时,旁侧传来了赵璴的声音:“不重吗?”
方临渊回头看向他。
便见赵璴这会儿也坐在船头上,一身柔软的轻纱软罗被风吹得飘扬起来。他的发丝也散下了几根,这会儿随着风飘在他脸颊边,眼睛也跟着微微眯了起来。
跟男装的赵璴待了两天,再看他此时的模样,方临渊还有点不太适应。
真跟画鬼似的……
“啊,还好……”可能是划船用的力气有点大,方临渊的气息比平日都乱了两分。
接着,就见赵璴站起了身来。
船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方临渊正失神着,一个不察,被船晃了个趔趄。
下一刻,他被赵璴一把扶住了胳臂。
随着船身的晃动,他的肩膀在赵璴的颈窝处轻轻碰了一下。
不似赵璴男装时候的冷硬,柔软的轻罗包裹下的身躯坚硬又紧实,却偏有一股柔软的香风,将他整个人缠了进去。
方临渊又不会说话了。
却见赵璴扶着他,在船头上坐下,又取出一方丝帕来塞进他手里,说道:“风吹了热汗,小心头疼。”
方临渊顺着他的话擦了擦额角,才发现自己额上覆了一层的汗,应是刚才撑船玩儿时,没注意累的。
他讪讪地擦了擦汗珠,眼看着赵璴拿过了那支长蒿,在湖底轻轻一点,像是纤长的手指拨动过琵琶的琴弦一般。
和风软软的吹起,小舫的船头碰过一池盛放的莲花,在湖中慢慢地继续向前行去。
赵璴的裙摆也跟着飘飞起来。
柔软的裙摆掠过方临渊的肩头,碰得他那儿没来由地酥了一下,麻麻的。
方临渊赶紧抬头,不敢再看那片轻纱。
“你怎么撑船也会啊?”
他赶紧跟赵璴找些话题,免得他一时分不清真假,又将赵璴看成荷塘仕女了。
却见赵璴双手执蒿,偏头看向他来,说道:“也不难,看你撑几下,就会了。”
方临渊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从来也没划过游船,一艘小舫撑得跟龙舟似的。
倒也不怪他。他们边疆那儿极其玩的几个男孩儿,哪次一起划船不是比谁划得快?
直到这会儿,赵璴不紧不慢,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像是乘着一艘小舟,渐渐入了画境一般。
船渐渐行到了湖心,莲叶疏疏密密,偶也有别的画舫经过,游过的船只像是慢悠悠的流萤,只留下一道光亮划过的尾巴。
偌大一座莲花池,飘飘荡荡着许多荷花状的灯,抬起头来,还能看见漫天闪烁的星子,静悄悄的像是飘了满天的莲花灯一般。
方临渊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一时间没有言语。
直到旁侧的风愈发地静了。
“在看什么?”他听见赵璴问道。
他缓缓开口,仍望着天:“我母亲之前说,人死了是要化作天上的星星的,一闪一闪的,是他们在夜空里看着我们。”
方临渊说着,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回过了头来,也在看他。
“肯定啦,我知道我母亲是骗小孩子的。”看赵璴神色认真,方临渊不由得笑了起来。
“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人呢,若全都变成了星子,只怕这天上都装不下了。”
接着,他看见赵璴抬起头,看向了深蓝色的夜空。
他也复又抬头看去。
许是渐入湖心,周围太静谧了,只有清澈的竹篙击水的声音,让人的心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也许是赵璴的经历在方临渊的耳中,确是深重而长久的苦难,以至于他忍不住地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他只好多说两句话来,像是湖里漫无目的地荡开的涟漪。
“不过,我父兄死了之后,我还是总到屋顶上去,看星星。”方临渊双手交叠在脑后,抬着头,轻轻笑了两声。
“我那会儿就想,万一他们真变成星星了呢?我又没死过,总不能他们日日在天上看我,我还不跟他们打个招呼。”
赵璴没有出声,只放下了竹篙,在他旁侧坐了下来。
方临渊转头看他,就见他仰头望着天,一双眼平静又深邃。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他们该是要为你骄傲的才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之后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出口,偏过头来,看向方临渊。
“怎么了?”方临渊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解地看向他。
“我该向你父兄道一个歉。”他说。
方临渊一愣,继而飞快地反应过来赵璴在说什么。
大过生辰的,提这干什么!
“哎呀,不必。”方临渊连忙说道。“你忘了吗?还是我求娶的你呢。”
说着,他逗赵璴开心似的,抬起头来,朝着天上拱了拱手。
“还请父母和哥哥放心,赵璴说了,他欠我一回,日后安平侯府千秋万代,他都要罩着咱们,以作补偿。”
他旁侧果然传来了赵璴轻轻的笑声。
方临渊看向赵璴,便见赵璴仰着头,漫天的星光落在他眼中,似乎有某种深重而长久的情感,在那双眼里荡漾开来。
片刻,他听见了赵璴带笑的声音。
“好。”他说。
是在回应方临渊对着天上所说的那句话。
方临渊在他认真的目光里眨了眨眼,再开口时,嗓音也轻了几分。
“若是皇后娘娘看得见今日的你,她也会很高兴的。”他说。
赵璴看着天空,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些。
片刻,他收回了目光,没再往天上看。
“她走得难堪。”赵璴说道。“没什么高不高兴的。”
他母后比鸿佑帝更了解清贵妃,自然,他也比鸿佑帝更了解他母后。
她是个才华横溢又有钢骨的人,死在陷害宫嫔、失宠善妒的污名里,是鸿佑帝对她最大的羞辱。
他如今所做,也不过是为了活下来,活出去而已,与阴沟里的蛇鼠无二,自也不值得让谁看见。
却在这时,他旁侧的方临渊说道:“你明白她的难堪,就足够了。”
赵璴看向方临渊。
只见方临渊眼里映照着他的倒影,艳丽而冰冷,带着不讨喜的死气。
“人的性命从来都有尽头,但若她想做到的事,步步成了真,那她便仍在这世上,活得堂皇又自在。”只见方临渊说道。
“你既爱她,一定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吧?”
见着赵璴一时没有出声,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把匕首。
“我……其实不知道今天是你生辰来着。”他说。
“误打误撞听见绢素告诉了我,就当做是个礼物吧,不算贵重,你别嫌弃啊。”
只见赵璴垂眼看向了那把刀。
刀鞘与刀柄看起来很旧了,铜铸与宝石都被磨得发光,一看便知是方临渊自己的旧物,拿出来送给他。
赵璴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片刻说道:“不会。”
“我爹说过,刀刃一物,是用来诛奸恶,扶正义的。”方临渊说道。
“我之前在边关的时候,被我爹逼着读过皇后娘娘科考场上所著的《匡正论》,想必娘娘也会希望你能做一个这样的人。”
只见赵璴抬眼看向他,一双眼里眸色很深,看得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我挑这把刀,原也没想过这样多。”方临渊说道。“只是它跟了我许多年,我送你,是想告诉你,这些时日你帮我护我,我是记在心上的。”
“你不必记住这些。”
却见赵璴看着他,声音很低,轻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散似的。
“你只要知道……”
他微微顿住。
“什么?”方临渊眨了眨眼,看着他。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伸手,接过了方临渊递来的那把匕首。
他也不必知道他于他而言很重要,更不必知道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他合该高高地飞在天上,像鹰,像鸟,不必用一根丝线牵绊住他,即便这是卑污的蛇鼠枕边的美梦。
方临渊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哦……”
接着,他眉眼一亮,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
“还有一个呢!”他说。“另外这个,也是送给你的。”
说着,他探身进了船舱之中,变戏法似的从里头捧出了一对莲花灯,并一套笔墨,在船头上亮堂堂地摆满了。
“许个愿望吧。”只见方临渊捧出其中一盏来,递到他面前。“今日是你的日子,许什么心愿都能成真的。”
灯盏里的烛火在夜风下轻轻荡漾,恰照在方临渊的脸上,温热而明亮,像是他的灵魂与眼睛一般。
赵璴又失了声音,只看着他,像是要将自己的性命停在这一刻,再不挪动分毫了一般。
……许愿吗?
自认卑微污浊的虫蛇,在望见这样明亮星星的时刻,还能许下什么愿望呢?
漫天遍地,唯独他,也只有他了。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抱起了另一个莲花灯,在上头一笔一划地写道: 【祝明天高考的同学们放松心态,超常发挥,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以后的每一天,闪闪发光!】
赵璴接过了那盏烛火摇曳的莲花灯, 一手拿起了搁在旁边的笔。
方临渊兴致勃勃地探过头来,看向他面前的那盏空白的灯笼。
赵璴微微一顿,侧目过来看向他。
他似乎很想知道那盏灯笼上会写什么, 一双眼明亮又专注, 一时间, 竟让赵璴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仿佛方临渊真的很关心他有什么愿望。
他的愿望,难道很重要吗?
赵璴的目光稍有停顿, 方临渊当即便觉察到了。
他抬头看向赵璴,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哎呀,我忘了!”他说。“愿望是不能给人看的, 不然就不灵了。”
说着, 他匆匆忙忙地背过身去, 接着又犹嫌不够, 往前挪了几步,钻进了船舱之中。
“我不看了,你写吧!”方临渊在里头扬声对赵璴说道。
赵璴手头的动作微微一顿, 又转头看向方临渊。
他不是介意被看到,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该许什么愿。
而那边, 躲得远远的方临渊刚说两句话,就在呼吸间被船舱里设下的湖鲜小宴吸引去了目光, 凑上前去,嗅闻了两下:“嗯!这鱼是煎的, 好香!”
赵璴微微偏过头去。
求平安吗?他却知平安从不是求来的, 只要手掌大权, 把控人心, 那么任何人的平安他都能保得住。
求权柄吗?但这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脏兮兮的刀刃, 不配写在这样干净的花灯上。
又或者……求真心?
虚无缥缈的玩意,最是容易可拿来吹嘘、哄骗人的招数,甚至只需要一副善于伪装的人皮,就可以随意展现给旁人观看。
但是……
赵璴手上的笔却在灯笼上停了停。
这似乎却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以至于在他出神之际,已经在灯笼之上落下了一笔。
他的手不听话,正面朝着满湖芙蕖与漫天的星斗神明,向它们索取方临渊的真心。
但是……
一笔落下,他那颗贫瘠且凉薄的心里,竟生出了怯意与悲悯。
他从没求过神,从没许过愿,不知神明是否真的会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如果有,如果神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去操控方临渊,让他生出所不属于他的感情……
他想要,却又下不去笔。
他生怕他不自由。
片刻,赵璴方才鬼使神差画下的那一横,被他垂着眉眼,神情庄重地一笔一划,写成了一行字。
夜风吹来,拂起他身上的软纱,恰好拂过灯笼,像是笼在那一行字上的烟尘。
【岁岁年年】。
赵璴许下的第一个愿望,虚无缥缈,甚至没有主语,也没有落款。
但他知道他许下的所求是什么。
他求的就是能留在方临渊的身边,像现在这样,从今天到以后,岁岁年年。
他缓缓回过头去。
便见灯火通明的船舱里,方临渊手脚毛躁,这会儿已经忍不住拿筷子去夹鱼吃了。他夹了一块到碗中,又欲盖弥彰地将那条鱼翻了个身,将他筷子留下的痕迹藏在了底下。
微微晃动的灯火之下,他黑亮的眼睛和扬起的嘴角,偷偷摸摸又轻松快乐,像是漫天的神明真的听到了赵璴的愿望。
他们在赐福于他。
赵璴回过头去,低头看向手里的灯笼。
他的眉眼中也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接着,他手下笔墨翻飞,在那句话之后,画上了一对小小的、栩栩如生的鹿角。
鸿佑帝的确说到做到。
方临渊平乱归来,蓟北还有不少需要善后的事宜,鸿佑帝全交由了朝中其他的官员去办,不必方临渊再奔波。
至于那些蓟北押送回来的那些官吏,鸿佑帝直接全交给了东厂,之后的审讯与定罪,都由东厂来办。
这倒是鸿佑帝登基以来的头一遭。
毕竟,东厂被鸿佑帝冷置多年,在朝中早就形同虚设,这些年来,便是连宫中伺候贵人们的内侍都不如。
许多人都说,是因着东厂这回案子查得漂亮,让陛下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但也早有风声传闻,说是因为这回事涉大理寺,锦衣卫最近又不知为何不得陛下青眼,以至于让东厂捡了个漏,只怕要在朝中好好地耍一通威风。
一时间,因着东厂当年的恶名,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但是,几天下来,整个朝堂竟一派风平浪静。
自从涉事官员被全部羁押之后,审讯,录供,捉拿,全部都在朝中的章程之中,甚至蓟北那么多官员落网,却竟总共都没牵扯几个京官,像往日一般风声鹤唳、半个朝堂都被传去衙门问话那样的状况,更是根本没发生过。
几天之后,案件了结,安静而迅速得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稍有牵连的官员们纷纷松了口气,就连从不待见东厂的鸿佑帝都难得地嘉奖了时慎一番。
这些话,全是方临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听说锦衣卫的林大人这几天都不大高兴呢!”李承安绘声绘色地对方临渊说道。
“我前两日见过他一次,满脸的官司,都没敢招惹他。”
方临渊抬眼,看向他的神色明显就不大相信。
“林子濯不是天天都这样吗?”他说。“你还打算看他朝你笑不成?”
“哎呀!”却见李承安连连摇头。“不是!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区别呢!”
方临渊闻言笑了两声,看着他没言语。
李承安急得快要跳起来了。
“您怎么不信我说话呢!”他说。
“真的!前阵子我爹在府里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听说前些日子锦衣卫事情办得不好,在宫里被陛下申斥了。从那之后就成这样了,陛下有事不用他,就这么把他们晾在那儿。”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微微一愣。
“什么事情没办好?”他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李承安说。“他不是总找您帮忙吗,您也没听说?”
方临渊摇头。
“那只怕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李承安闻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毕竟,伴君如伴虎呀。”
方临渊又被他逗笑了,抬手在他后脑上拍了一把。
“伴虎?你伴没伴过一天君,倒是教你这么明白了?”
两人说笑着便将此事翻了过去,不过方临渊倒是惦记着,毕竟他与林子濯关系也不错,下次再见时,看看他是否需要自己帮点什么。
不过,此后接连几日,他都没再见过林子濯。
却是先一步又得到了入宫面圣的旨意。
鸿佑帝神色微沉,凝着眉头,将一本奏折丢在了方临渊的面前。
“爱卿,你知道,突厥公主下月便会入京,朕是信任你,才会将此事交由你来办。”他说。“可是你看看这道折子。”
方临渊不解,忙伸手将折子打开。
这封奏折是前往蓟北善后的官员所书,他说蓟北流民之祸并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他们一行人抵达蓟北之后,接连两次受到了流民的堵追,甚至因此而发生了交锋,死了好几个随从。
方临渊一愣。
这怎么可能!
蓟北的每一个州郡,他都是明明白白地去过,全部百姓所应当拿回的粮食与银钱,也都是在他与卫兵的监视之下发放完毕的。更何况……
吃饱穿暖的百姓,怎么敢堵追官员的车乘!
“陛下!”方临渊当即在殿前跪下,说道。
“还请陛下明鉴!一则,蓟北每一个村镇农庄的账册臣全都查看过,整个蓟北也走过一遭,确认流民之患已解,这才回的京城。二则,流民即便有苦要诉,也只会求告于州县衙门,怎会沿途设卡,堵追钦差呢!”
他俯身叩头,却听得御座之上的鸿佑帝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折子就在你手上,你还不相信?”鸿佑帝问他。
方临渊诧异地抬头看向鸿佑帝:“微臣只是认为,此间尚存疑点……”
“爱卿,你爱惜百姓,朕深感欣慰。”却见鸿佑帝皱眉说道。
“但是,仅凭着这点妇人之仁,如何能平定这样严峻的动乱?若流民真因爱卿的软弱而为祸一方,难道,朕要来找爱卿要说法吗?”
长跪阶下的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鸿佑帝难得发怒,责备他一回,他不该心生怨怼。但是……
何为妇人之仁?
只一息的沉默,方临渊便复又开口,于阶下俯身说道:“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是,时至今日仍有动乱出现,实非常理。臣请陛下在责罚臣之前,允准微臣带兵前往,一探究竟!”
鸿佑帝又片刻没有出声。
方临渊按在地上的手有些发颤。
他抑制不住地感到些许委屈,却只得要紧牙关,将这些过于个人的情绪隐忍下去。
陛下长坐金殿,看不见苍生情状,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开口便说他仁慈软弱,闭口便说拦路为患的仍旧是受难的农民……
未免是武断些了。
许久,阶上的鸿佑帝缓缓叹了口气,说道。
“爱卿,若非看在方铎的面子上,朕真该罚你才是……”
方临渊按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了。
要杀要剐,何必要看他父亲的颜面呢?若他真的该罚,今日推他上刑场去,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既微臣有罪当罚,还请陛下先行罚过,再由微臣前往蓟北,弥补过失。”
就在这时,有太监入内来报,说东厂的时慎时公公带了蓟北官吏的供状,正在门外候着。
鸿佑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阶下的方临渊,叹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执拗?朕还没说你什么。”他说。“先起来吧。”
说着,他抬手对殿前的太监说道:“传时慎入内。”
方临渊缓缓地站起了身。
片刻,锦衣绣鹤的太监姿态恭敬而优雅地入了殿门,在鸿佑帝面前行过大礼之后,接过了身侧太监手中捧着的供状。
“蓟北十四位官员的供词,奴婢已替陛下审了出来,还请陛下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