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愿倔强地把头伸过去,觉得自己还能再被治一治,缺失的那段记忆总使他思绪不宁,还是要尽快想起来才好。但大荒却示意下人将他连鱼带缸一起带回了甲板上,道:“你需要多晒晒太阳。”
长愿不甘不愿地被抬了出去。
余回道:“我们想见一见那位新的鲛王。”
大荒点了点头:“好。”
鲁班城中。
一枚千丝茧摇摇晃晃,看起来像是被风吹得散开,宁不微提着剑迈出幻境,就见彭流正站在不远处,长袍广袖,仙姿勃发,手握一柄金色长剑,大氅飘起时,简直如沐阳战神一般。
“宁岛主。”他走上前来,道,“我算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是现在出来。”
宁不微擦了擦袖上的血:“越山仙主倒是了解这些千丝茧。”
那只瘦瘦的桃花小兽正趴伏在草地上,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彭流道:“我方才带着它,也进了一枚千丝茧。”
“然后呢?”
“然后它果真能吞噬茧中大妖。”
宁不微将小兽拎起来,放进了一旁彭府弟子捧着的金笼中,道:“阴海都的东西,越山仙主还是少碰为妙。”
“阴海都的东西,也不是全不能用。”彭流笑笑,道:“宁都主,这边请,菡萏台上已经布好了一场酒宴。”
“菡萏台?”宁不微一边走,一边道,“我听说所有斩妖有功的修士,都会被请至高台赴宴。”
彭流点头:“的确如此。”说完之后,又补充,“当然,倘若宁岛主不喜欢菡萏台,想换个地方,也不是不行。”主要还是得看你斩妖的数量,倘若能将这方圆千里的千丝茧都清了,别说区区一个鲁班城,就算想在昆仑山大殿摆席,也全无问题。
宁不微扭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彭流的神情与少年时期并无太大区别,总归都是心无旁骛的顾他自己的事,酒也好,修真界的安稳也好。
宁不微忽然问:“那位第一美人呢?”
彭流道:“宁岛主这一路过来,应当听到了不少关于阿鸾的传闻。”
“是,人们说他出了海,要去阴海都。也有人说修真界两大仙主合力,替美人造出一处新的月川谷,将他好好藏了起来。”
彭流笑了笑,道:“阿鸾可藏不住,他现在早不知跑到了何处去玩。”
宁不微道:“阴海都的小都主,据说也爱他如狂。”
这个“也”字,用得颇为微妙。彭流道:“美人总是会受尽追捧,宁岛主对此应当深有体会。”
“我并不喜欢那些追捧。”宁不微道,“况且我这张脸,原也是假的。”
“假的?”
“假的。”
宁不微道:“不过我先前那张脸,即便越山仙主现在见了,恐也认不出来。”
彭流已经收到了余回的书信,自然清楚她就是当年王屋山的小婢女,但又不能挑明,还是得继续装作不知道。不过宁不微看起来也不打算细说,她带着弟子,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另一枚千丝茧。
彭流叫住她:“宁岛主不打算先去菡萏台吗?”
宁不微回头,彭流立刻微微挑眉,他出生世家,对于这种随意又倜傥的小动作,信手就能拈出不重样的十七八个,简直将大姑娘小媳妇迷得眼都要花,也将木兰岛岛主看得微微一恍神,反应过来之后,恼怒至极,提剑一步踩进了千丝茧。
彭流挥手:“那我便另寻一处设宴!”
管事在旁叹气:“这人情——”
“欠点人情,总比放妖邪出来为祸四方要好,到时候本座想办法慢慢还便是。”
“可宁岛主想要的是仙主您。”
“这种事情,若非两情相悦,即便本座愿意娶,人家也不会愿意嫁。”彭流压低声音,“趁着现在事情还是朦朦胧胧,将明未明,本座才方便提各种无理要求,懂?”
管事听得胸闷,但又不能说什么,这恃宠而骄的缺德本事……莫不是跟那位凤公子学的吧!
凤怀月:“阿嚏!”
余回递给他一方手帕。
凤怀月:“阿嚏阿嚏!”一连串。
余回道:“多喝热水。”
凤怀月幽幽与他对视。
余回不为所动,这才多久,你再忍忍,我还有事在忙。
吵架工具人拒绝立刻走马上任,凤怀月只好趴在桌边哼哼了两声,又坐起来问:“修真界其余的船只都快到了吗?”
“快了,约莫都在本月内。”余回道,“我们也顶多还能再在这里停靠五天。”
五天之后,有一场规模浩大的海市,所有的商船都会差不多清货,清完货,也就该是返航时。凤怀月拿过桌上的地图,海市地点设在阴海都的边缘地带,据说透过一重又一重的黑雾,只能看见如山的黑木商船,那也是除鬼船外,唯一能停靠在阴海都码头的船。
余回道:“或许那只鬼煞也会来。”
“他按理来说不会凑这种热闹,不过……”凤怀月停顿了一下,“不过倒有可能来找我,毕竟他肯定能猜到,我已经到了阴海都附近。”
余回倒了一杯茶:“他手中还握有你的灵骨。”
凤怀月摸了摸自己的背,青竹虽说灵气清冽,但总归单薄易碎,能换回肯定最好,唯一的问题,那已经不是杨家庄里的溟沉了,而是阴海都的小都主。
余回提醒:“在他踏上阴海都,成为小都主之前,就已经抽了你的灵骨。”所以即便是杨家庄的溟沉,也未必就愿意替你治伤。
凤怀月蔫道:“嗯。”你说得对。
余回笑笑,又道:“先不说这些,对了,此番花氏一族,派出的是花端端。”
凤怀月记得这个名字,就是司危口中会跳舞,会唱歌,还会奏箜篌,手底花活层出不穷的“江湖骗子”,当然,这里的“骗子”纯属瞻明仙主无理取闹,人家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来着,爱好吃喝玩乐,所以三百年前经常住在月川谷中不肯走。
“那其余人呢?”凤怀月问,“有我认识的吗?”
“有,有许多。”余回道,“船只将会绵延望不到头。”
也从侧面说明了,这将会是一场恶战。凤怀月又拿着地图看了一阵,他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司危的虚亏之症,虽然对方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发起疯来能扯着整座阴海都一同下地府”的张狂模样,但怎么说,地府总归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推门出去,司危正好站在不远处,他微微抬头,视线往下瞥,纡尊降贵主动开口:“又在说什么?”
凤怀月道:“在说花端端,据说花氏的船已经到了附近。”
司危大怒:“他要是敢来,本座就打断他的腿!”
三百年前就阴魂不散,怎么三百年后还是阴魂不散。倘若两人一见面,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喝酒吟诗,光着脚提着酒壶在寝殿里跑来跑去……不行,光是想一想,司危就觉得自己快要被活活烦死。
凤怀月原本以为这位花公子的粘人程度,可能顶多与大外甥差不多,但眼下根据司危的反应来看,似乎二者段位不可同日而语?
那这尊神人可太适合在吵架时搬出来了!
于是凤怀月叉腰道:“你再打我,我就驾船去找他!”
彭循恰好路过,大吃一惊,立刻仗义执言地插话:“瞻明仙主,你怎么能打人呢!”又转身拉着凤怀月关心:“打哪儿了?”
“……没,我就随口一说。”凤怀月清清嗓子,小孩子家家的,这些事不要乱听。
第87章
凤怀月发现, 同样是不想让自己做某件事,不同的人所采取的方式也不同。溟沉是选择含糊其辞地编造一些谎言,将司危与仙督府一众人描述得面目全非,好让自己心生退意, 而司危则是并不吝于承认花端端的风流与才情, 就像他也从来就不吝于表达出内心那些本该十分隐秘的情感,爱也浓烈, 恨也浓烈, 蛮横无理更浓烈。
凤怀月抱怨:“要打断人家的腿, 怎么你看起来倒还一脸吃亏。”
但没办法,瞻明仙主就是这么霸道无理。
阴海都。
楼老板的横死, 使这座海岛难得平静了一段时日,因为大家忽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新登岛的小都主,似乎不仅仅是都主用来对付司危的一把剑。
“楼老板, 那可是都主的心腹。”
“心腹又如何, 该死还是得死。”
“惨死,脖子都断了。”
挂在美人楼高处的那具尸体已经呈脱水之相, 随风飘来飘去时, 就像是明晃晃在打都主的脸——阴海都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认定在不久的将来,在那座无根巨塔中, 定会发生一场兄弟阋墙的恶战。
人人都在等着看好戏,这里是不存在哪怕一丝忠诚的, 也无人在意都主宝座上坐的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 他们甚至暗暗希望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 本来嘛, 阴海都, 极乐之地,要什么都主?
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注视着那座塔。
但那座塔却偏偏风平浪静极了。
溟決将一切事物都交给溟沉之后,便只身进入了巨塔最底层。溟沉也并没有趁机做些什么,在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会坐在巨塔顶端,俯瞰着整座纸醉金迷的岛,以及那些不断出港进港的黑色商船。
在它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木匣,里头装着一副完好无损的灵骨,如玉一般光泽莹润。他曾经以为这样就能彻底将凤怀月的踪迹隐没于世间,但现实却并不如愿,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换。
溟決那时也在那处黑医馆当中,他看着瘫在床上的弟弟,提议道:“等换完灵骨后,你可以带着他一起回阴海都。”
溟沉粗喘着拒绝:“不。”
溟決皱眉:“你在枯爪城——”
“不去!”溟沉高声打断,强撑着坐起来,“他不会喜欢哪里。”
不会喜欢,也太引人注目。溟沉对司危的恐惧情绪,在那间昏暗的医馆里到累积飙升到了顶峰,他的确可以带着凤怀月登岛,但却无法使他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塔中,而只要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消息传出去,司危都一定会来。
溟沉自言自语道:“我要带他远走高飞。”
溟決虽面露不悦,却也知道,自己并不能拦,于是说:“好,随你。”
管事踩着夕阳的余晖,也登上了巨塔的塔顶。溟沉从回忆中惊醒,将木匣重重合上。一条巨大的蟒蛇立刻“嘶嘶”吐着信子游了过来,它张开巨口,将木匣吞入腹中,然后又安静地盘回了原处。
海的另一头。
一艘堆满鲜花的小船正在破浪而行。
锦衣公子尚不知自己即将被人打断腿,还在颇有雅兴地盘坐抚琴,声音如仙乐飘飘,一路由风送往浓雾深处。彭循听到之后,伸手一推长愿:“喂,有琴声,是你梦中的音律吗?”
“不是,不是。”长愿嫌弃,“这琴声也太热闹了。”
凤怀月也竖起了耳朵:“咦?”
余回放下手中茶盏:“怎么,觉得熟悉?”
凤怀月犹豫道:“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余回鼓励他:“再想想。”
那就再想想。凤怀月凝神细听,越听越觉得,确实是有些熟悉的,而且与这热闹的琴声一道出现的,应该还有满山花海,以及……一声惨叫?
他被自己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琴声在此时戛然而止!
彭循将脑袋伸进来,奇怪道:“不知道为什么,瞻明仙主刚刚忽然就黑风煞气地冲了出去,速度快得好似一阵风。”
凤怀月:“欸?”
白雾深处,花船倾覆,落汤鸡一样的花端端正在抱着船体鬼叫救命。司危懒得与他多言,直接将人从领子上拎起来,挥袖一扫,花船立刻随风飞起,在空中“哗啦啦”倒干了船舱中的水,而后又“哗啦”一声落回海面。
花端端像海豹一样开始鼓掌,虽然狼狈,但并不影响赞美,数百年不见,瞻明仙主的修为真是愈发神鬼莫测,佩服佩服。
司危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正欲将这烦人精丢回船上,一波送到天尽头,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你这是在做什么!”
花端端垂直下落,“砰”,一屁股坐回了船上。
司危发问:“是让你来的?”
凤怀月道:“你都要打断别人的腿了,我还不能来看?”
花端端提出意见,你不该来看,而该来劝。
此时在场三人全部顶着易容符,凤怀月还记不得往事,按理来说大家应当很陌生才对,但这并不影响花端端在说完话后,立刻热泪盈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抱住凤怀月,感情充沛道:“阿鸾,我好想你!”
司危勃然大怒:“放肆!”
花端端扯住凤怀月的衣袖,火速猫着腰躲到他身后。凤怀月挣又挣不开,只能张开手臂将人挡住。余回御剑姗姗来迟,站在司危身侧,道:“你有没有觉得,阿鸾已经把这套护他躲你的动作刻在了骨子里?看着行云流水。”
司危越发不满,一剑将黏不拉几的花端端强行敲走:“你见他时怎么不躲,就由着抱?”
凤怀月手一摊:“因为你动不动就在我耳边骂他。”
骂的时候,顺便还要再斤斤计较一番往事。所以自己就知道了,这位花端端花公子,曾经是月川谷的座上宾,与自己同吃同眠同游,关系亲近得很,既如此,那眼下就是故人重逢,还躲什么?
花端端持续落泪,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冲走脸上的易容。他当年也在斩杀枯骨凶妖时受了重伤,于冰室之中一躺就是百余年,好不容易出关,却又听闻凤怀月已殒命的噩耗,心中悲痛难耐,实在不愿相信,于是蓬头垢面一路前往枯爪城——
“阿鸾!”他涕泪横流地扒拉着一堆骷髅架子,直到最后白眼一翻,活活哭晕。
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长安城。
花端端握着凤怀月的手,诉苦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可能是悲伤过度,也失忆了吧。”
司危用看绝世蠢货的眼神看他。
他也记得那个下午,枯爪城,天地间一片濡湿的沉闷,夕阳是血色的,照着正在到处乱刨的疯子。司危曾经一度烦死了这个花端端,恨不能见一次打一次,但每每总被凤怀月拦着,现在……不会再有人拦了。
他坐在高塔顶端,静静地看着对方一边大哭一边乱挖,直到精疲力竭地昏厥。司危亲手将哭晕了的人拎回了长安城,那也是他在漫长的三百年间,唯一一次离开枯爪城。
“阿鸾。”花端端哽咽不已。
司危道:“早知如此,那阵我就该拿他喂骷髅架子。”
余回揣着手,啧,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了这张嘴。
在月川谷被毁后,花端端便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思,过上了苦修的日子,一入静室就是十余年,所以也就没能第一时间获悉昔日故友死而复生的消息。凤怀月看着海面上那艘花里胡哨的美丽小船,再看看同样穿成花里胡哨的美丽人,道:“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心灰意冷地苦修。”
“我这是新购置的,苦了三百年,一下回到过去,还不是很熟悉。”花端端道,“也别在这里干站着了,来来来,你的船在哪里?”
凤怀月伸手一指:“那儿……哎!”
花端端单手搂住他的肩膀,“嗖”一声,御剑消失术!
余回稍稍惊讶,这修为,确实不错。
司危:开始哼天哼地。
凤怀月被花端端半拖半拽着回到船舱,对方“哐啷”一锁门,反手就撤去易容符,显露出眉清目秀一张纨绔脸,他道:“如何,阿鸾,有没有想起我?”
凤怀月:“没有,这不重要。”
“这怎么就不重要了?”花端端将脸凑近他,试图再接再厉,结果被凤怀月一把拎回了椅子上。既然你如此自来熟,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他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一只鬼煞?”
“鬼煞,认识啊。”花端端道,“我还见过他几次。”
总算是找对人了!凤怀月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这事是不是只有你知道?”
“是,只有我。”花端端道,“你当时让我保密,说倘若让三位仙主知道,那鬼煞命也不保。”
“快说说。”凤怀月催促,“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受伤了。”花端端道,“然后你就把他捡回月川谷,偷偷藏了起来。”
凤怀月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又是捡的?
但捡与捡也不一样。比如那只叫马钱子的旱魃,花端端只觉得天呐好丑,转头也就忘了。鬼煞却不同,虽然对方当时伤重,看起来温吞而又木讷,毫无杀伤力,但……花端端道:“我那时就认定他并非善类。”
“那你这感觉还挺准。”凤怀月从袖中摸出两颗糖,自己吃了一颗,递给对方一颗,他现在成了阴海都的小都主。
花端端继续回忆道:“我最后一次见那只鬼煞,就是在枯爪城中,当时我被一群枯骨凶妖啃得七零八落,而他就从我身边掠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花端端:海豹鼓掌。
第88章
花端端拼尽全力将那群枯骨凶妖斩杀之后, 便又拖起到处都是窟窿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去找凤怀月。他看见了溟沉一闪而过的身影,也听见了彭流与司危撕心裂肺的怒吼, 堆叠出尖角的骨塔四散倾覆,天地间扬起了浓厚的灰和雾。
“然后我就因为体力不支, 趴在了地上。”
“所以你并没有看到溟沉是如何带走我的?”
“看到了一点。”
“什么叫看到了一点?”
“我当时确实已经快死了。”花端端道, “挣扎着往前爬了一截,眼前都是血, 所以也只模糊觉察到了一道黑影, 从远处一闪而过,我原本还以为那是瞻明仙主。”
凤怀月摇头:“他们两个并不像。”
“是不像,主要是那黑影所经之处, 枯骨凶妖接二连三炸得像烟花一样,飞起来的骨头茬子差点戳瞎我的眼睛。”花端端道,“我先前可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这高深莫测的修为,会认错很正常。在月川谷时,在你面前, 他简直装得像只鹌鹑。”
月川谷一带灵力丰沛, 石头缝里都能生出罕见奇花, 所以时常会有小贼偷偷摸摸地跑来挖。凤怀月是从来不会管这种事的, 花端端跟在他屁股后面, 只顾着玩,也懒得管。有一日两人拎着酒壶兴致勃勃地离开凉亭,打算寻一处地方再续杯共饮,结果刚一出后山密林, 就看到了一团趴在地上的黑影。
花端端蹲着观察, 回头道:“是一只受伤的鬼煞。”
与旁的鬼煞不同, 这一只的肚子并不大,瘪的,脸也蜡黄。凤怀月随手折了一朵灵花喂他吃了,又站起来拍拍手,道:“我们先去喝酒吧,他应该过一阵子就会自己醒。”
花端端问:“醒了之后呢?”
凤怀月道:“醒了就随他去,肚子这么瘪,应当不是吃人的那种。”
于是两人就高高兴兴地去喝酒了,喝到漫天红霞时才意犹未尽往回走。花端端道:“结果那只鬼煞竟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月川谷的后山入口,等着你我。”
凤怀月问:“所以我就把他带回谷了?”
“是。”花端端道,“他当时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又不会说话,磕磕巴巴半天,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从未伤过谁,只想远离族群,过吃素苦修的平安日子。”
三百年前的凤怀月打着呵欠道:“那你就来吧!”
同捡那只旱魃一样,差人在后山给他寻了处洞穴暂居。三百年后的花端端分析:“鬼煞既然修为那般高深,哪里至于饿死,他当时一定是装的,处心积虑只为接近你!”
凤怀月问:“那之后呢?”
“你让他在月川谷中住了大概三月有余,后来又在谷外重新安排了一处居所。”至于为什么要重新安排,花端端低声道,“因为你与瞻明仙主总爱幕天席地。”
凤怀月:“为什么这种事你都知道?”
花端端:“你自己说的。”
凤怀月:“嗯。”你继续。
花端端却继续不出什么内容了,因为他与溟沉一共就见过四五次,而且每次见面的观感还不好,总觉得对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艰苦朴素。当时的凤怀月道:“但他真的不吃人。”
“不吃人就一定是良善之辈吗?”
“也不一定,可你现在又找不出他为非作歹的证据。”
花端端无话可反驳,不过他本来也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子,再加上凤怀月本身修为不低,对付那只鬼煞该绰绰有余,便没再提过。他继续道:“那只鬼煞在你的那处谷外旧屋里住了许多年,倒的确没惹出什么乱子。”
凤怀月不解:“住了许多年,真就除你之外,再无人察觉?”
花端端道:“第一,鬼煞一族见不得光,所以你小心得很。第二,你也并没有常常去找他。”
月川谷的宾客遍布天下,凤怀月每天都忙得要死,恨不得炼出十八个分身天南海北去赴宴,所以并不会额外在哪一处多做停留,而司危虽说看起来像是要管天管地,但多数时间还是纵着他到处乱跑,即便是忍无可忍到需要亲自抓人,也多是从各大酒宴上往回拎,于是就这么忽略了溟沉。
花端端继续说:“我也是万万没料到,那鬼煞竟然会有本事从瞻明仙主眼皮子底下将你偷走。”
他被枯骨凶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被其余修士抬回长安城后,一昏迷就是数千日夜,醒来后便听到了凤怀月已经殒命的消息。
“痛不欲生,痛不欲生。”
“先别忙着痛不欲生了。”凤怀月道,“你当时都看到溟沉那明显不符合常理的修为了,怎么就没往我还活着,被他带走这条路上走一走?”
“因为连瞻明仙主都觉得你死了。”花端端道,“我被他误导了,当时根本就没有多想。”
凤怀月:“你还挺会推卸责任。”
但花端端真是这么想的,因为那可是瞻明仙主,溟沉隐藏的修为就算再高深,难道还能高过瞻明仙主?况且听说越山仙主当时也在,那这就更不可能了。
在鲁班城时,凤怀月也曾问过彭流当日的情形,彭流道:“那时你被成百上千的枯骨凶妖层层压住,动弹不得,只露出一只沾满血的手在外头。”
而司危则是被更多的枯骨包围在城的另一头,他听到了彭流那声嘶哑破裂的“阿鸾”,心里难得慌乱,咬牙一挥剑,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可还来不及赶到跟前,他就看到了那些堆叠着的枯骨凶妖脸上,忽然齐刷刷浮现出了诡异而又恐怖的笑意。
“阿鸾!”司危双目血红,扬手挥出万钧灵力。
彭流道:“他是要打散那些枯骨凶妖。”也的确成功了一半,骨塔顶部的妖邪被打成齑粉,如大漠间被狂风卷起的沙,彭流也被这股气流掀翻在地,片刻之后,他从一片模糊中艰难地抬起头,想找到凤怀月,结果却只看见了一动不动站着的司危,血色夕阳与黑色雾气一起覆在他的身上,像一条沾满血的大氅,周围遍布焦黑枯骨,空中浮动着蝶影般的星点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