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根本没想到昏耀会动手。腕口粗的长尾像铁棍一样,他随着那股力道重重摔在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晕眩从体内深处涌上来。
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他喊都喊不出来,蜷在地上发抖。
等昏耀反应过来,心里先冷了半截。
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回神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倒在窗下,被震掉的骨饰摆件之类的小东西掉在他周围,碎了一地。
在崖月的微光下,宽松褶皱的白袍、银灰色的长发以及那些骨贝碎片,都呈现出同样的色泽。
竟好像是兰缪尔这个人被砸碎了一样。
昏耀差点呼吸都停滞,下意识往那边抢了两步,又硬生生站住。
他狠心地冷下腔调,说:“起来。”
刚刚的一下虽然是误伤,但昏耀的认知还不至于不清醒。那是防御的本能,不是攻击的力度,不可能把人弄出多重的伤来。
何况,因为兰缪尔这个体质畏寒又喜欢赤足走来走去的破毛病,这座宫殿里早就连地板都铺上了羊毛毯子。怎么就疼成这样?不就是等着自己去抱?
兰缪尔动了一下,果然慢吞吞自己爬起来了。
他低垂着脸,几枚玻璃石从发丝上滑落下去。
昏耀松了口气,烦躁地拿尾巴将人类周围的碎片胡乱扫开,只觉得这个夜晚失控得令他恶心。
他半跪下来,一点点将兰缪尔发丝间和衣袍上的尖锐碎片捡走。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行了,别生气,我听你解释。”
兰缪尔不说话,从来不屑于辩解的魔王闷了会儿,又磕磕巴巴地开口:“你总不至于以为我真想杀你?……别犯蠢了,我要想将你怎么样,还不是一瞬间的事。”
还是没有反应。昏耀皱了皱眉,伸手将兰缪尔的脸抬起来,触到肌肤的瞬间心里一惊。
这个人类的脸颊冷得像冰一样。
“……兰缪尔!?”昏耀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紧张地去摸兰缪尔的颈间和手心,都是一片湿冷。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舒服?兰缪尔!?你说话,别吓我,说句话——”
兰缪尔动了一下,勉力将上半身撑起,似乎想要坐直。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像断线木偶一样脱力地摔在魔王的肩上,整个人软了下来!
“兰缪尔!!!”
昏耀差点心脏都停跳了,他将兰缪尔搂进怀里,扶着那截细弱的后颈,声音发抖:“怎么……怎么回事!?”
摇曳的铜灯烛火下,兰缪尔脸色苍白,仿佛痛苦到极点,额上竟然已经浸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连眼眸都像是被泪蒙着的。
“……吾王,”他艰难地说,“兰缪尔已陪伴您七年。您是假意试探,还是真动杀意……我分得清……”
“没有,没有,别乱想。”昏耀彻底慌了,他从床上扯下被子,把兰缪尔裹紧了抱在怀里,冲外面喊:“硫砂!!”
女魔侍官匆匆进来,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的样子,差点尖叫出声。
昏耀顾不得解释,阴着嗓子吼:“叫多古滚过来,马上!再把宫殿里所有火石炉搬进来,有多少搬多少!”
外面很快嘈杂地乱了起来。昏耀把兰缪尔更紧地往怀里搂了搂,六神无主地掀开他的外袍,去看刚才鳞尾抽到的地方。
上臂已经肿起来了,疼应该是疼的,但明显只是外伤,骨头也没断。怎么会……
兰缪尔却突然吃力地伸手抓住了昏耀的手腕,他很用力地抓着,哆嗦着用气音说:“吾王……对不起。”
刚才生过气的迹象已经半点都找不到了。他的脸上只有化不开的悲伤和茫然,“我又忘记了,人间的事情……我……我没……咳,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吾王确实不该听我的解释……”
兰缪尔连说了两声对不起,开合的唇角无声地溢出一丝血线。
他仿佛毫无察知,哀伤地笑起来,神色竟然很温柔:“但吾王不要难过……我不会活很久了,最多再等……再等三个月……”
“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昏耀浑身发麻,活像被当胸捅了一刀,肝胆俱裂。
他暴怒地吼了一嗓子,“兰缪尔,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什么话都敢说!”
“等我死了,也算有证据了……”
兰缪尔眼眸的焦距一点点散开,梦呓般地说,“不要杀我……让我再陪吾王三个月吧。”
“你给我闭嘴!”昏耀几乎把后牙咬碎,“再敢胡说一句试试,我——”
他六神无主,一时竟想不出该拿什么威胁,张口就说,“我明天就去结界崖,把你种的花都烧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心疼无辜的野花,兰缪尔终于不说话了。
他往昏耀怀里贴了贴,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此时此刻,魔王后悔得要命。他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听天珀的话去找塔达占卜,如果他不去占什么骨筹,今晚就会早早地回到宫殿,陪在兰缪尔的身边。
那就不会吵架,不会察觉不到兰缪尔的身体不适……
本来……本来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那他和兰缪尔至少还能好好地相处到冬天落雪的时候吧。
昏耀深深地低下头,摸着兰缪尔冰冷的脸颊,低声说,“好了,好了……今晚算我不对。别怕,你才不会死,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老巫医多古带着几个巫医学徒赶来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完全没意识了。
宫殿内被几个火石炉烤得很暖和,魔王浑身是血地抱着一团被子,脸色比那团被子里裹的病人还难看。
多古当场就吓得腿软了:“吾王!”
“别说废话,先救人!”
老巫医连忙疯狂点头。昏耀用手护着兰缪尔的头颈,一点点把体温冰冷的人类放躺在大床上。
多古指挥着他的徒弟们用毛笔蘸着特制的药水,在兰缪尔的手足画上生命符咒,自己则念念叨叨地抚摸兰缪尔的心口,将魔息送进去探查情况。
昏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脑子像是生锈了一样,连情绪都麻木了。
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看向窗外,发现下雨了,并且似乎转眼间越下越大。
“瘴气侵蚀导致的肺腑衰弱。”多古擦了擦汗,从床边抬头,“哦,下雨了,唉,难怪……”
深渊的雨不多,但只要一下雨,瘴气就会夹杂在雨滴里往地下落,十分阴湿难受,兰缪尔每到雨季都会生病。
今年的雨季早已经过去,竟然还会在将要入冬之前迎来这样的一场暴雨。
昏耀:“你再看看他右臂。刚才弄伤了,你要动作轻点。”
多古其实刚才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时揭开衣袍仔细一看,就“嘶”地轻抽了口冷气。
倒不是伤有多严重,但这显然是鳞尾抽过的痕迹。王居然跟大人吵架了……
多古心里五味杂陈,他心惊胆战地打量一眼魔王,心想:那件事,大人到底有没有跟王说啊?
昏耀阴沉地盯着雨幕,不说话。
所以是因为天气,只是天气……他听着雨声,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反常的雨天让兰缪尔发病了,等到放晴就会好起来。
至于什么三个月,什么活不活得久的……
魔王咬了咬牙,偏执地认定那是兰缪尔在胡说八道。等奴隶醒了,看他不狠狠教训一顿。
但仔细想想,昏耀也不是不能理解兰缪尔会有这种想法,这个人病得严重时确实可怕。
说起来,那也是第三年。
没有寒冬,却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雨季,深渊整月整月地下雨,连魔族们都苦不堪言。
兰缪尔直接倒下了,他病得高烧与低烧交替,从早到晚缩在被子里发抖。渐渐地,昏迷的时间变得比清醒的时间更长。
就算如此,兰缪尔还是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恳求他,说自己病成这样,总不能什么都由王来亲手照顾。
让硫砂侍官回来吧,她做事很利索的。
那时,昏耀已经因为第二年的不愉快将硫砂遣返回家。别人求个情就收回成命这种事,放在魔王身上绝对不可能的,无奈兰缪尔病得实在太骇人,最严重的时候连软糯的稀粥都喝不下,一口一口吐得都是血。
当时连多古都一度觉得没戏了,老巫医说,这个只能看天意,如果雨停了,瘴气上升,或许还有条活路。
昏耀把硫砂找来了。女侍官回来的那天脸上湿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兰缪尔虚弱地笑着,一边咳嗽,一边从床头拿起一个自己用骨壳做的兔子摆件送给她。
后来硫砂带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兔子的红眼睛不是普通的石珠,而是一枚红宝石。
两天之后,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地打在植被上。
兰缪尔已经将近四天吃不下任何东西,闭着眼,嘴唇干枯得像石灰。傍晚时分,多古来看了一趟,出去的时候直摇头。
昏耀抱着兰缪尔熬了一晚,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快清晨的时候,雨总算小了些。兰缪尔意识模糊地伏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雨……等雨停了,我想去看看崖月……”
昏耀立刻说:“好。”
兰缪尔似乎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地得到同意,他迟滞地抬起头,重新确认:“到结界崖上去看……也可以吗?”
昏耀:“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没有想到,以那天为限,雨势真的逐渐弱了下来。
兰缪尔就像一株即将枯萎但生命力强悍的植物。当恶劣的气候结束,只要再仔细喂点水,撒点养料,就能颤颤巍巍地舒展开叶子,努力地活过来。
昏耀仔细地养了他半个月,到雨季完全过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有精力缠着他,要求兑现诺言了。
那个诺言其实答应得很糟糕。
崖月,就是迦索的结界。
对于魔族来说,那既是一扇将他们关在太阳之外的死门,却也因为门缝并未完全焊死,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一直以来,魔王血统的至纯魔息,都是破开迦索结界的一线希望。当年昏耀被断一角,整个深渊都以为他不可能再有撕裂结界之力,结果七年之后,那结界还是被撕开了。
那么,对人族来说呢?
结界是为他们阻拦恶魔与瘴气的门,但那扇门却没有完全焊死。
多年来,人族也必然在千方百计地试图加固结界,将恶魔们永远封印在地底。
把曾经的人类圣君带到结界崖上,万一兰缪尔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昏耀都不敢把这事往外张扬,他在某个晚上牵了匹马,做贼似的和兰缪尔溜出来,并且跟人类约好:“只有一次。”
兰缪尔:“我明白。”
昏耀指了指人类脖颈上的禁锁:“到时候不准乱跑,不然有你好受。”
当年的结界崖还十分荒芜,岩石的缝隙中零星地长着几簇丑陋的枯木,奋力向天空伸展身躯。
那天还算幸运,微风拂面,地火也很温顺。
魔王将角马的缰绳系在一截树干上,单手把人类奴隶抱着走上了山崖。
几个大的坑洼里仍然残留着未干的雨水,像镜面一样映出两人的身影。
为了避免人类被随时有可能窜上来的地火烧成灰,登上山崖后,昏耀允许兰缪尔坐在自己怀里。
而后,就是在这里,兰缪尔为他弹了那首竖琴曲,却没有告诉他歌曲的内容。
那时昏耀只是觉得这人过分认真,像个小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反正你信口胡说一个,我也不知道。”
兰缪尔就抿唇:“怎么可以撒谎骗您呢?”
他们就欺骗的问题进行无意义争执的时候,那座庞大的结界阵,正扩展在魔王与奴隶的头顶。
“行了,不是想来看崖月吗?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天天在宫殿窗口盯着的那个小东西。”
兰缪尔抱着竖琴仰头看了一会儿,清瘦的面颊上还带着苍白的病气。
他问:“如果没有这座结界,人间的阳光就会一直洒到深渊最深的地方来,对吗?”
“对,阳光会洒进来,瘴气会跑出去。一起跑出去的,还有邪恶嗜血的魔族,要把你的子民们统统抓来吞掉……”
“您又想骗我,魔族不吃人。”
“谁说不吃?真饿极了,我们连同族的肉都吃。相比之下,你的肉,怎么也比我的鲜嫩美味得多。”
“所以,”兰缪尔回过头,“如果有了足够的面饼、鱼肉、蔬菜和水果,不再饥饿的话,您就不会吃我吧?”
昏耀的手指轻微抽动,刚想说:我就算饿了也不吃你。
却冷不丁对上兰缪尔的目光——那双眼眸清亮而饱含渴切,丝毫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魔族也就不会吃人吧?更不会吃同族的肉了?”
正是那双眼眸,以及其背后蕴含的东西,令昏耀的心脏猛地悸动了一瞬。
“……兰缪尔。”魔王原本松弛懒散的姿态一点点变了。
他的眼神变得冷光逼人,像从苍茫深山中走出,徐徐露出攻击姿态的野兽。
“我问你,你是不是其实知道……”
昏耀忽然低笑一声,有些故作轻松的讥讽,但眼底真正燃烧起来的却是浓郁的恨意。
浩大的风从远方的天边涌来,吹动山崖上的枯木,魔王胸口的骨饰玎珰作响,和着他变得森寒的声音:
“——两百年前,魔族为什么会被封在深渊之底?”
兰缪尔的银灰长发也被吹乱了,他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恬静的神态与魔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他睫毛垂落,语调低缓,“我确实知道。”
第22章 第三年(合)
“曾经,神殿的长老们告诉我,也告诉我的子民……魔族因其天生邪恶残忍的本性,遭到光明神母惩戒。邪恶被禁锢于永暗的深渊,于是阳光之下,不再有悲伤与战火。”
“那一年,我拉开神殿的光明神弓之时,确是真心祈愿,希望能够清除邪恶,守护人间。”
“后来,等我知道真相其实并非自己所想的时候,已经晚了。”
“吾王。”
山崖上,结界下,兰缪尔仰起剔透的淡紫色眼睛。
他轻声说:“我的血脉,我的同胞。”
昏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
面前的断角魔王并没有看他,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灰蒙蒙的远山轮廓,阴沉地说:“兰缪尔,有的时候,我实在很想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兰缪尔将昏耀的手腕往下拽:“吾王,我曾是以布雷特为姓的神子,虽然法力已失,但仍是如今整个大陆上,对伽索结界所使用的光明法阵最为精通的人类。
“只要您愿意相信我,我能够为魔族打破迦索的结界,让深渊阳光普照,鲜花盛——”
昏耀猛地抬起眼,一脚把兰缪尔踹到了地上。
兰缪尔茫然张大双眼,粗木做的竖琴脱手,咯噔轻响着沿着山崖往下滚。他哀伤道:“吾王……不信我吗?”
“废话,”昏耀冷笑,“我当然不相信你,我永远不会相信你。”
“为什么?”
“不然呢?圣君陛下,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声称愿意为了魔族破开结界,证据在哪里?”
兰缪尔不甘地皱眉,心想本来就是事实,自然有证据。
他下意识就要回答,然而就在话语出口的前一秒,如遭雷击一般顿住!
“明白了吗?”昏耀撩起眼皮,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兰缪尔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什么,一瞬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发现昏耀说的是对的。
没有证据。
深渊与人间横着迦索的结界,里面的魔族出不去,外面的人类进不来,只有猜忌与仇恨肆意蔓延。
只要兰缪尔还在深渊一日,他口中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他讲的每一个人间的故事,但凡是魔族不知道的,无法验证的……都会被归于空口无凭四个字。
换位一想,如果一个魔族从深渊来到人类的王国,笑吟吟地说:来,把结界交给我,我帮你们把深渊彻底封死。
谁会信?
谁敢信?
信错了算谁的?
“下山。”昏耀突然说。
“等……”兰缪尔有些慌了,“等等,吾王……”
昏耀不由分说转身就走。
兰缪尔好像被打击得恍惚,居然还想转身去把自己的竖琴捡起来。然而颈间一阵灼烧般的痛楚,那是禁锁在催促奴隶跟紧他的主人。
人类不敢捡琴了,转身想走。可大病初愈的身体不争气,他没两步就体力不支,扶着山壁直冒汗。
兰缪尔疼得轻轻抽气,他突然被无边的难过给淹没了。
世上有没有一种自证清白,要比站在一群怀疑你的人面前,试图证明“自己没做过恶事”更难?
那或许就是如今兰缪尔陷入的困境:他不得不站在一群敌对种族面前,证明“自己接下来不会做恶事”。
更有甚者,是证明“自己此前做的善事,不是为了行恶而做的伪装。”
兰缪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他越过了“奴隶”的那条界,暴露了自己的别有用心——。
却无法证明那是对魔族的好心,而非狠心。
耳畔响起角马的嘶鸣声。
身上的痛楚缓缓消退了,兰缪尔吃力抬头,看到魔王坐在马背上睨视他,目光里有了此前未曾有过的阴鸷戒备。
“别再动那种心思,兰缪尔。”
“两百年的囚困,两百年的冰霜和烈火。时至今日,魔族与人族之间只剩下仇恨了。你以为你能改变得了什么?”
“……”
兰缪尔敛眸,沙哑道:“总该尽力而为。能成或不成,也问心无愧了。”
“想要问心无愧?”魔王嘲讽地呵了口气,“……人类也配。”
兰缪尔闭上了眼,哀伤的神色掩盖不住。
他低声说:“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昏耀下了马,走过兰缪尔身边,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竖琴捡起来。
“死心吧,魔族可以困死在深渊,可以亡族灭种,但是不会把血脉的存亡交到一个人类手里。”
他把竖琴塞进兰缪尔手中,然后将人类抱上角马的后背:“坐稳了,缰绳抓好。”
“今天你在结界崖上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你只做一个奴隶,我还能好好对你,如果你妄想当个救世主或者光明神来干涉魔族的事宜……我绝对饶不了你。”
从结界崖回去后,兰缪尔又病了。
昏耀烦得不行,却硬不下心真的不管。
废话,都养三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回答那一个个刁钻的“为什么”,习惯了被兰缪尔唠叨“多穿衣少喝酒少造杀孽”之类的蠢话。
也习惯了骑马带着人类去枯林里打猎,去霜角雪山砸开冰湖捕鱼,去聆听地底火脉游走的声音……
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找除了兰缪尔以外的合化伴侣。人类在夜晚的表现还是很烂,但偶尔也会有一点点进步,令他喜欢得不得了。
昏耀心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只要兰缪尔不犯蠢,以后不再提“结界”“两族仇怨”这些禁忌的话题,他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但兰缪尔不放过他。
夜晚,才能下床的人类将他拉到铜灯边,端端正正地坐好,认真得像是要开展一场辩论。
“结界事关重大,吾王不能轻信异族,这合情合理。但我仍然有能做的事。”
昏耀脸色铁青:“……我看你是嫌命太长……”
兰缪尔眼明手快,赶在魔王发怒之前,将一卷羊皮地图被推到他的面前。
“这两天闲来无事,我用人类绘制军事地图的方式画出了王庭附近的火脉走向,和魔族平常使用的有所不同。”
他眨眨眼,笑了:“吾王看一看吧,您会喜欢的。”
昏耀打开一看,顿时背后发麻。
“啧。”
作为亲手打下王庭的断角魔王,他对地图这东西可太熟悉了。
昏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纵横的线条、准确的符号、清晰的色彩,都是魔族抓破脑袋也弄不出来的东西。
魔王顿时暗骂一声,画火脉这种在地底游走不定的东西有什么用,这种技术就应该用来——
“火脉的移动并非毫无规律,可以用数筹计算推演。”
兰缪尔清清亮亮的嗓音一响,昏耀才惊觉自己把心声说了出来。
兰缪尔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个册子,放在身前:“我已经提前算好了,留待吾王日后验证。如果能够证实,日后王庭的迁徙就方便许多了。”
昏耀:“……”
“至于地图,您还想看我画什么呢?”
兰缪尔笑了笑,眼眸弯得狭长:“深渊二十三个部落与周围的山川湖海,吾王感兴趣吗。”
昏耀:“……。”
兰缪尔:“深渊的部落共有二十四个,只有在魔王出世的时候才能短暂地联合起来,每当魔王死去,部落之间立刻分崩离析,且必将伴随着血流成河的战斗。”
“吾王,您就从没有想过,彻底终结这样的内部残杀,真正一统深渊吗?”
完了,魔王眯眼磨了磨牙,暗想,被拿捏了。
第一年的时候,兰缪尔尚显稚嫩天真。两年过去,披够了羊皮的狐狸终于露出狡猾的眼眸。
它亮出爪子,精明地扔出魔王无法抗拒的诱饵。
像昏耀这种魔族,骨子里的征服欲就是天生的,他怎么可能没想过?
兰缪尔:“如果吾王对此感兴趣,我还可以帮助您清点子民的数量、发行统一的货币、制定赏罚的律法、控制传染疾病。”
“我还知道如何限制部落首领的权力,如何以礼仪教化族人。”
“吾王,我曾是人类王国的君主,如今是您的俘虏。”
兰缪尔俯身,轻吻了一下昏耀的鳞尾。
他平静地说:“请用用我吧。”
有些事实,昏耀不得不承认。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神明赐福,皇室长子,自幼接受最优渥的教育,拥有沃野千里的国土,数量远胜魔族的子民。
在一些学识和眼界方面,别说昏耀自认不如他,放眼整个深渊,在这种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个部落首领能比得过他。
昏耀当然恨人族,就像深渊里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但当“是否接受人类的辅佐以造福族人”的选择摆到面前时,魔王独自沉思了两天,做出了抉择。
昏耀对兰缪尔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兰缪尔就说:“如果我哪一天犯了错,吾王大可杀了我。”
……后来他才知道,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的并不仅仅指自己。
魔王开始向奴隶学习人类的知识与技术。
他并未有意掩盖这件事,何况那些明显来自于人类王国的东西,说凭空变出来的也没谁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