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自然不理他,闭眼原地待机。只有方块四抬脚踢了踢海伦瑟,似乎在试验这物体柔软的程度。
“来吧,到我的怀抱里。”海伦瑟的语调居然很惬意,“我感到了一种自由,原来海洋就应该是这样。”
墨菲:“如果你们不需要睡觉,可以想想明天的画。第三幅画必须是最终成品,所以明天是我们试探他意象的唯一机会。记得一定要揣测他想表达什么样的情绪。”
克拉罗斯:“嗯嗯。”
除了方块四抓萤火虫的动静,再没人说话。
静默里,郁飞尘感到安菲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朝他的方向靠过来。
他侧了侧肩膀,让安菲枕得舒服一些。
郁飞尘:“记得你喜欢黄昏。”
“黄昏……”安菲眯眼,仿佛回忆着遥远的往事,“是的,昼夜交替,是世上最剧烈、最不可抵挡的变动。黄昏则是明知将有至关重要的变化发生,却还一切未定的时刻。所以,如果说面对着黄昏的情绪,我猜是期待与恐惧二选其一。”
“睡吧,都睡吧。虽然不知道这鬼世界里需不需要睡觉,但我忽然困了。不管是期待还是恐惧,最好让我梦见明天的画怎么画。”克拉罗斯打了个哈欠。
墨菲:“……你在想什么。”
“不能想吗?一个良好的副本至少要留下一点暗示。喏,被泼了的那幅画还在那挂着呢。我要想办法遮遮,看着好瘆人啊。”克拉罗斯把黑雨衣脱下来想搭在画板上,挂上去的那一刻,雨衣却幽灵般滑落下去,掉在地面上。
克拉罗斯再搭。
再次滑落。
所有人不禁都看向那里。
幽光下,画布上只有浓烈的、斑驳的、扭曲混合着向下流淌的油彩,它就静静立在那里,仿佛在凝视着他们。
他们每个人,在这画里都有一部分。
“尊敬的画,请原谅我的冒犯。”克拉罗斯唇角抽了抽,默默回去了,却在半路上晃了晃,往前一栽,撞到了墨菲身上,不省人事了。
与此同时,方块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往海伦瑟身上倒了下去。海伦瑟的身体蠕动着把他接住了。
“嘿嘿嘿,小美人……啊,好想睡觉……”
安菲小声说:“好像真的有点困了。”
郁飞尘蹙眉,他也察觉到异样。微妙的、混乱的困意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如同被洇湿的色彩。
这幅画——
第255章 黄昏·印象 06
模糊的视线里, 画布上的色彩似乎开始混合,蔓延,旋转, 放大——带着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 于是相同的感受也传到他们脑海里。
并不是困意, 而是一种更奇异的感觉。
“是共振。”郁飞尘说,“不用抵抗。”
力量结构相似的人和物之间会发生离奇的共振, 被带入过往的情境中。他们参与了这幅画的组成,也就会被带入这幅画的往事当中。
如果一幅画也有过往的话。
说罢郁飞尘看向安菲,安菲静静颔首同意了他的判断。
不再抵抗那股困意后, 混乱的色彩瞬间放大, 吞没了他们与他们身边的一切。
场景陡然变幻, 还是黄昏景色。他们是局外人, 失去了自己的形体,在虚空中看着眼前场景。
这是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之上。落日燃烧着下沉。余晖照耀着山下的城市、小镇、村庄和原野,使它们都焕发着光辉。
正对着黄昏天幕的方向, 一身庄严白袍的拉格伦大祭司支起一张画板,手持调色盘,在画布上飞快涂抹色彩。他的轮廓也被夕晖映出金色的边缘。
“大祭司为何画得那么快?”路过的学者悄声低语。
“大祭司说, 画得慢了,就不能捕捉那一瞬的光线。”
“太混乱了, 我看不懂这样的画作。”
“等大祭司画完,我们可以找他请教。”
就在他们交流的几句话间, 一幅画已经完成, 蓝、紫、橙、红、粉, 天空的色彩竟用如此复杂的方式混合而成, 那样纷乱, 却又耀眼。事物似乎失去了固有的精致轮廓,由不同的颜色强调而出。
拉格伦大祭司搁下了画笔,他站起来,后退几步,眯眼观察着自己的作品。
那位学者正要上前请教,一声旷远钟声却响起。
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大祭司,那边唤你过去。”
拉格伦大祭司走向某个方向。视线也随着移动,郁飞尘看见这是一片绵延的神殿建筑群,通体洁白,夕阳下熠熠生辉。
某种遥远的记忆让他心中升起困惑。他想,这座神殿里是应该林立着许多庄严的方尖碑的。可此处却没有那些碑刻,只有殿堂、高塔与长廊。
拉格伦大祭司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仅仅几十步之遥,他走进规模最宏大的那座主殿。
主殿里,十数位神殿祭司分坐两旁,其中央则是一块直通殿堂顶端的巨大辉冰石。整座殿堂似乎都是为这块辉冰石修筑。
“大祭司,”右侧首位的祭司道,“又找到它了。”
拉格伦看向那块辉冰石中央,郁飞尘也随之看去。
凝望的一霎,他忽地忘记了自己的呼吸——
辉冰石内,迷幻的色泽折射着另一个深邃浩瀚,凡人不可触及的世界,此刻,在它的中央高处,一簇巨大的,淡金色的火焰在寂静地燃烧着。
中央颜色最璀璨,往外,那金色渐渐散去,幽灵般隐入万物之中。
“不要用‘它’,”拉格伦的声音响起,格外肃穆,“要说‘祂’。”
冰冷,神圣,美丽。祂就在那里,寂静地。
祂没有在看向他们,祂只是偶然被窥见了,学者与祭司们都知道。
“这世间存在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答案,先代的预言是对的……太久了。神殿一代又一代,终于到了这一步。”拉格伦抬头看着那里,目光在炽热中饱含痴迷,“能留住祂吗?我说过的方法都试过了吗?”
“我们试过了。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能。祂无视我们的一切力量。”
“要怎样……”拉格伦自言自语,“到底怎样才能驾驭这样的力量?”
“一定还有办法,继续做。”拉格伦目光深沉,“就在我们这一代——留住祂。如果做不到——”
他决然道:“我们就一起从圣山上跳下去好了!”
拉格伦大祭司拂袖离去。
“大祭司,您去哪里——”
拉格伦却是走回了画布前。他久久凝视着那幅印象画。
“在纸上作画,却妄想画出真实。身在表象之中,却渴望掌控本质。”他平静说出这一句话,然后将洗笔用的清水尽数泼在画布之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作品。”
画布上,一切尽毁。
巨大的斥力浮现,将郁飞尘的意识推离,夜幕重现,他瞬间重回现实之中。
所有人也都在同一刻猝然惊醒。
急促的呼吸声响起来,余光里,郁飞尘看得很清楚,那一刻墨菲和克拉罗斯目光俱含有担忧,看向了安菲。
而安菲只是静静坐在原处,看着前方漆黑的未知之处。
感到了郁飞尘的目光,他侧过来。总是安静的琉璃般的绿眼瞳里,空茫茫一片。那是郁飞尘此前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神色——茫然的神色。
过了足有五六秒,那种神色才从安菲眼中散去。
“好了,都休息吧。”他平静说,“明天作画的时候,记得拉格伦大祭司现在的情绪。”
克拉罗斯按住了墨菲的手腕,墨菲最终没说什么。
“小美人,小美人。”海伦瑟欢快地蠕动着自己,让方块四的身体陷进去,并把他摆成一个看来就会很舒服的睡姿。
周围安静下来,萤火虫依旧飞舞着,没有了其他的声响。但郁飞尘知道安菲没有睡。
过许久,他听见安菲小声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若即若离的垂问。仿佛不是要听他问,而是想要自己说。
郁飞尘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
“如果你想说的话。”
“想问什么?”
手指收拢,将安菲的指节握在自己手里,郁飞尘说:“你了解神殿。今天看到的,是你曾经知道的吗?”
纤细的手指在掌中不安地蜷了一下。
安菲缓缓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很久远的时候,他们确实在辉冰石中观照世间的力量,寻找使用它们的方式。”
“他们说,意志可以通过锻炼来变得强大,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依然如同天堑。有的人意志孱弱,无法掌控力量,有的人生来意志强韧,能够成为力量的操纵者。学者和祭司们就是这样一类人,神殿代代以来不停吸纳和寻找这些人。”
“既然有那些意志强韧,能够操纵强大力量的人。偶然之间,也会有意志极为特殊之人,能掌控世上几乎一切力量,不感到吃力,不是吗?”
“我是那种人。所以,他们在我年纪很小时就找到了我,教导我,称我为主人。此后我在神殿里长大,等到我学会了那些应学会的知识,我就要去履行我的使命,就是这样。”
“这是他们曾告诉我的。”安菲闭上眼睛,似乎按捺着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至于他们现在又想告诉我什么——我就在这里等着。”
等谎言中显出真相,等真相里指向虚妄。
“到那时候,我就会知道,藏在永夜里的几万个纪元,我的故乡到底锻造出了一柄怎样的箭矢来刺向我的心脏。”
声音由冷漠逐渐温柔,其内容却更加令人心惊。
“毕竟,很多年前我就是这样……”
一直在听的墨菲抓住了克拉罗斯的手腕。
海伦瑟似乎漠不关心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身体却轻微蠕动,不经意间掩住了方块四的双耳。
“成年礼的那一天,抚养我长大的老祭司送我一把装饰用的长弓。后来,我就是用这把弓射出了一箭,穿透了他的心脏。”
“世上很少有那么好的弓箭了。我一直留着它,重锻一次后交给了墨菲。墨菲的本源和它很适配,就有了真理之箭。”
“所以,小郁你看。命运回环往复,总是这样。”
“好像……说多了。”
他看向无尽深浓的黑暗。
“我背叛圣山那天,也是在太阳将要落山之时。”
郁飞尘握紧他的手。一种近乎禁锢的力道,能感受到指尖血液随心跳产生的细微的颤动。仿佛不握得这样紧,这个人就会往黑暗中坠去。
安菲声音渐轻,像是梦中低语。
“你知道那一天,我来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整个世界从边缘向深渊中崩塌陨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永夜。”
“然后,我回去了。”
那一天,乌云从半边天空涌上,但另外一边仍是烈日当空。他踏上圣山的阶梯时,两旁列队的骑士都沉默地注视着他。环绕在圣山之上的,是异样的静默、异样的肃杀。
他记得那一天,自己的影子在雪白的台阶上拖了很长。
安息日后,花期已过,空气中,再也没有永眠花若即若离的芬芳。
最大的主殿中。神殿祭司分坐两旁,抚养他长大的老祭司在右侧首位,中央的巨大辉冰石里燃烧着多色的力量火焰,那是神殿多年来掌控的最高等力量的融合。
他对着他们。
老祭司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在殿堂中回荡:“你回来了。去到了哪里?”
——“去到我能去的最远。”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
“我看到我们的国度的边缘向一座无尽的深渊掉落,看到我的子民被卷入一无所有的黑夜。我看到整个世界发生着不可阻挡的毁灭。”
“这正是你最终要面对和挽救的,我的孩子。等你再长大一些,你的力量能覆及这世界的所有疆域,你就能保护它,使它免于崩毁。你的使命正是如此。”
——“我知道,我看到那里有永恒祭坛的力量。也许是来自我之前神殿的那一任主人。”
“会有这样一天,你将与他一样强大,然后像他那样保护着你所有的子民,成为名副其实的君王和主人。”
——“我……不是这样想的。”
殿内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绷。
“那你——”
声音肃穆、沉重,含有怒意,仿佛是所有祭司和学者一同问出了这句话。
“那你怎样想?”
“我记得您曾教我。我的使命是维护生与死的秩序。”
“我也记得您这样说:力量没有新生与灭亡,只有轮回往复。当一个生命逝去,组成它的力量就会无目的地游荡在世上,成为生与死之间的幽灵。而我要收回那些力量,让它们安息沉眠,重回最原初之时的状态,参与到新生命的诞生中。这样,新生才能多于死亡,我们的世界才会安宁、充满希望。”
“是,我是这样说过。”
他抬头,直视着老祭司沉凝的目光:“但我看到,属于我们世界的力量正失落在那座深渊中。那些力量同样是无主幽灵,但我再也无法收回它们,让它们组成新的生命。”
诡异的,诡异的沉默。
“每一刻,力量都从四面八方流逝,不再回返。我在神殿,我的力量有一天会统治那里,但新生永远无法多过死亡,因为有些力量已经永远离开了。”
“我要说……”
“你并未想清楚,那——”
“我要说,”他一字一句道:“我们的世界已经死亡,它正走向注定降临的毁灭,并且永远无法新生。我纵然站在这里,站在永恒祭坛上,也不过是让它能够苟延残喘多一些时间。”
“所以,请您允许我去到那里。所有知识您已教给我了,一切美德我也都已牢记。我会去那黑夜中收回我们遗落的所有力量,让它回归故乡。当全部的力量再度回到这里,我们已死的世界才会再度复活,生与死的秩序才会彻底恢复。”
危险的,危险的死寂。
他再度陈述:“请让我去到那里。”
二十三位祭司的眼睛都看着他。
他们有时会说,老祭司年纪大了,太过慈和溺爱。他们有时也会说,还有一个人,对小主人也太过纵容放任。
他们说这些,都是为了说那一句话,他们说,神殿此代的小主人,品性格外高贵、头脑格外聪慧、心思格外缜密、行事格外果决,同时,他也格外地——离经叛道。
就在一百多天前,山下还有安息日格斗活动的组织者前来控诉某项离奇的损失。
老祭司终于放缓了声调,他说:“你要背弃你的使命去往那里 ,那你留下的子民——他们要怎么办?当生与死的秩序不再,他们会遭遇什么,你知道。那比世界边缘发生的事情恐怖一万倍。我们的世界将以百倍速度崩毁。回去吧。你还太小,等你再长大几岁,再来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我必须走。”他道。
“因为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再过几年,我就会因为太过爱护我的子民,不舍得离开这里。而现在,我还能离去!”
“你不能!”
“我知道每座方尖碑下都埋着一个人。当我离开这里,你们就去找到下一个主人,像你们找到我这样。他会继续我的使命,守护这里。”他平静说,“而我或在多年后带着全部力量回归此处,或葬身其中,永不回返。”
“你只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唯一的罪行就是看向了真实。”
“使命在此,你——不得离去!”
“我不是在询问,询问是我的礼仪。”他死死看着老祭司的眼睛,声音从未如此决绝,“我是说,我现在就要——去向那里!”
话音落地,他看见一颗浑浊的眼泪从老祭司眼眶滚下,他怔然,恍然记起自己所忤逆的是他最尊敬、最信任的长辈,是教养他长大的那个人。而自己竟将他置于如此的痛苦境地。
下一刻,嘶哑的声音从老祭司的喉中发出,那声音的内容,他至今仍不可置信。
那语调声嘶力竭。
老祭司说:“……杀了他!”
那一声落下, 恐怖的气氛刹那间在圣山激荡而出!
辉冰石中的火焰大盛,二十三位神殿祭司身上迸发出庄严的力量。
天空低沉,雷霆轰鸣, 刀兵相撞声锵然响起。他猝然望向周围, 主殿门外, 圣殿骑士团已全副武装。
他这才知道,上山时那异样的肃杀、异样的冰冷, 正是因为重重埋伏、天罗地网,早在那时已经布下。
而他的命运,的确在看向那漆黑长夜的一霎, 就已埋下分崩离析的伏笔。
“于是, 老祭司要他们, 杀死我。”安菲说,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们最后还是没能杀死我,是我杀死了老祭司。圣殿骑士团一路追杀,但还是没有把我拦住。然后, 我就真的……去了那里,站在那里,我跳了下去。最后我为它命名为, 永夜。”
“追杀即使在永夜中也没有停止。但是在圣山他们尚且不能将我阻止,到了永夜里, 更是无计可施。很多个纪元里,我都没有回望过故乡。再后来, 当我想去到它的近处, 哪怕只是悄悄看一眼它的光芒时——”
安菲的目光, 像湖泊那样寂静。
“我发现, 它已在整个永夜里杳无踪迹了。”
那一天, 面对着深沉的永夜,他看了很久。
他早知道。他没有回头路。
他早该知道。
“好了,”安菲的声音那样轻,“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我所有的故事,也就是这样了。”
萤火虫飞近又远离,绿色的流光在漆黑的幕布上画出迷幻的轨迹。
墨菲眼下早坠下一行晶莹的泪迹,它就定格在那里。
“不要挂怀,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靠着郁飞尘,安菲缓缓闭上眼睛,“让我睡一会……”
到他安静睡去的时候,郁飞尘才松开他的手指,他把那只手抬起来,低下头,嘴唇轻触上安菲的手背。
是亲吻,还是仅是确认那种似有似无的温度,他不知道。
安菲的故事分了许多次讲起。每一个故事都是碎片,没有时间的顺序,有时也没有因果的关联。
但当那些碎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听故事的人才会看见,命运的图案就那样显现。
夜晚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巨大的圆日从天那头缓缓升起,夜幕像被冲淡的颜料一般变为淡白的清晨,再变为炽亮的正午,复又来到浓酽的黄昏。昼夜总是周而复始。
黄昏到来的时候,枕着郁飞尘的安菲醒了。
一夜安眠,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痕迹。他在看向郁飞尘的时候笑了起来,往他左边侧颊奖励般吻了一下。
“小郁,好乖。”
是指一动不动扮演了一夜的枕头的行为吗?
郁飞尘不动声色,原本就放在安菲腰际的手指收拢握住了手下温热柔韧的腰身,维持在一个安菲不能离开他身边的状态。直到克劳德·拉格伦·乔到来时才放开。
克劳德将新的空白画布绷上画板,将一应画具摆开,动作中足见严谨与专注的作风。
“今天的黄昏也很好,应当尽快作画。”他并不多做寒暄,直入主题,“今天你们有了新的想法吗?如果只是重复昨天那平淡无奇的灵感,我想不可能画出伟大的作品。”
说话间他开始调配颜料,那些颜料还是昨天从方块四这里取得然后用剩的。这倒是件好事,起码失去过一次的东西不必再失去了。
今天的方块四还是离得最近,因为有一只萤火虫停在了克劳德的画板上,他想抓它。
“你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克劳德说,“那就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吧。”
方块四把那萤火虫扯碎后才看向了克劳德。
克拉罗斯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方块四是完全不可控的。天知道他下一秒是会因为离谱的回答直接失去自己,还是会胡乱回答来给这张画一个糟糕的开始。
就见方块四直勾勾盯着克劳德手下的颜料。
他说:“你调的颜色,我不喜欢。”
克劳德坦然道:“那就请你帮我调制吧。”
方块四接过了画板。看了一眼天空,又看了一眼依序摆放的颜料,他取了一支最大的笔,一脸恶意地在调色板上捣弄起来。
他调得很快,十分粗糙,色彩的种类比起昨天简直是少到可怜。
调色板交回克劳德手上时其它人也都看清了那上面的颜色。最显眼的是大片的血一样的压抑深红,因为手法的粗糙,那颜色大团大团地在雪白的调色板上扩张。再往下是一汪不知为何异常苍白的橙橘色,最下面则是由许多种最深的颜色胡乱混合而成的吞噬一切的无序的黑。调色板的边缘处还有一些小片颜色,那显然不是有意为之的调色,而是方块四在玩些什么,譬如一个用刺眼的蓝色画成的丑陋的方块。
克劳德:“是什么让你调出了这样的颜色?”
“你瞎吗。”方块四说,“那里不就是这样?”
“这是什么?”克劳德指着那血色。
“天。”
“这个呢?”克劳德指向苍白的橘色。
“太阳。”
“黑色呢?”
“到处都是啊。”方块四舔了舔嘴唇。
“真是如此吗?”克劳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深沉的目光给人无限的压迫,“告诉我,为什么会调出这样的颜色。”
“当然是因为,”方块四翘起嘴角,眼神阴沉沉的,却笑得无比真诚,“我心情不好啊。”
克劳德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此时再看那颜色,其中的疯狂、恐惧、怪诞、尖锐的情绪,已经是明明白白地显现了。即使还没有成品,只看这调色板,都仿佛已被那异常的色彩带入到一个癫狂的精神世界中。
“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天赋,真让我意外。可见他真的已经是无药可救了。”克拉罗斯小声对墨菲说。
墨菲:“你是在暗示我天赋不足吗?”
克拉罗斯:“?”
他真是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看来,自从小郁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对他的画的质疑,文森特是已经处在一种对自己作画水准极度敏感且焦虑的状态了。
“我只是在担忧他那支离破碎的人格。”
“哦。”
说话间,方块四身上的气质,居然渐渐改变了。
那种肉眼可见的混乱、尖锐不安的状态,居然从他身上缓缓抽离,直勾勾的眼神也被强行改变成平静的注视,简直可以称为“安宁”——
虽然,这并没让他像个正常人,而更像是彻底失去了脑子。
“哦哦哦——”海伦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情绪词,赞叹,“是好事啊!”
颜色已经调好, 下一个轮到海伦瑟。
海伦瑟身体蠕动的速度有些快,似乎是看见方块四的变化,心思活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