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伤心欲绝,这语气若是让信徒听见,信徒会为之心碎。
“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明白这种感觉,那个人只会是你,小郁。”最后,安菲说。
“你被这个副本影响了。”郁飞尘说。他的语气镇静笃定,在副本的危险环境里,总是令人想交付信任。
郁飞尘:“如果所有人都觉得你爱他们,那就是真的。”
“那你呢?”安菲蓦然看向他,“你觉得……我爱你吗?”
郁飞尘只是静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那长久的岑寂已是答案。
……不。
安菲唇角翘了翘,似乎是想笑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他低下头,眼底被映出一点泪光。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最终无力地伏下去,埋在郁飞尘颈侧。
“对不起……”
郁飞尘抱住他,温热的,单薄的,那是他活着的躯体。
这世上所有的痛苦他都受过了,所有的伤也都在他身上割过。
他的血要流尽了,他的身体被这万千世界的生灵撕咬分食。鹫鸟用锋利的长喙日日啄食心脏,他不言语,因为他是自愿受难的。
而你被他从不可知之地带出,在他注视下的乐园历练长成。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他会微笑着接受你。
你也可以去索要那份他唯一没有给出的东西。你可以要他对你说:“我爱你”。
他会说,他会给。
可你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愿意给,还是因为他习惯了——还是在你身上有他想要拿走的东西。
你永远不会知道。
郁飞尘低头,轻轻蹭了蹭安菲的长发。
“没关系。”他说。
眼泪沾湿他的侧颈。
夜晚再无声息。
他们离得远,旁人只听见几句似乎流露着情绪的余音。
安菲好像很伤心,小郁在哄他,是这样的。还从没听见过小郁这么温柔的语气。
戒律把那块画布取下,把海伦瑟的身影沿着轮廓精确地裁剪了下来。人形剪影离开画板飘落在地,仿佛终于离开了束缚,画上的海伦瑟再度疯狂地蠕动起来。
微弱的声音发出:“我……的……主……啊……”
克拉罗斯把他翻个面倒扣向下了。
“可怜的老兄,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说话,真是个意外惊喜。看来明天拉格伦大祭司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的。”
“我要把……你们……都……画进去……”
“报仇也要找对人好不好。”克拉罗斯事不关己地回着:“你还是想想明天还有什么能付出的吧。”
“一无……所有。”
“还有,小方块明天真的还能讲出什么想法吗?”
方块四什么都没听到,因为他已经带着安详的神情入睡了。
“真是令人担忧啊。”克拉罗斯伸了个懒腰:“小郁,怎么办?”
“睡你的觉。”郁飞尘冷淡回他,“我有数。”
“好嘛好嘛。”克拉罗斯回到静止的墨菲身边,和他并肩一动不动地站着,开始假扮雕像。
“别学……我。”
“学一学怎么啦。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夜晚很快过去。郁飞尘一直看着安菲,直到白昼降临,他在自己怀里醒来。
好像还没完全睡醒,冰一样的绿眼瞳里带着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的迷茫,看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弯起来笑了笑,像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
然后又黏在他身上不动了。
大家都很平静,只有变成纸片的海伦瑟在方块四身边哗啦啦作响,像是想表达什么。
克拉罗斯走过去:“怎么了?”
一夜过去,海王阁下说话变得流利了一些。
“小美人好像有问题喏……”
他们都看过来,克拉罗斯单膝俯下去看他的轻快:“方块四?小方块?”
方块四没醒。事实上,他眉头微蹙,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陷在什么梦魇里不能脱身。
“做噩梦了?”克拉罗斯拍拍他的脸颊。
方块四的眉头蹙得更深,仿佛承受着痛苦。
断续的声音发出:“不要……和我说话……”
“醒醒!”
“我不想听!”方块四拼命摇着头:“别碰我!”
克拉罗斯神情慎重了很多:“我是谁?”
方块四身体颤抖的幅度变得剧烈。
“父亲……”
克拉罗斯轻叹口气:“是我,红心三哥哥。”
接着,克拉罗斯像对待小孩那样,安抚地摸着他脑袋,说实话,守门人温和细致起来,竟然很像那么回事。
“红…心…”方块四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克拉罗斯轻声说:“今天没有实验,睡吧。我守着你,好吗?”
“嗯。”方块四像只小猫那样应了一声,终于像是恢复了平静,断断续续低语:“晚安……父亲。”
“啧。”克拉罗斯无言地按了按眉心。
方块四再度沉沉睡去。最关心他的人是海伦瑟。
海伦瑟在地上飘来飘去:“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问题不大,我还在那里的时候他就经常会这样意识混乱一下。说不定醒来已经忘了我们是谁了。”
“啊……”海伦瑟发出惋惜声,“好可怜的小方块。”
“可怜他?先想想自己能在他手下活过几招吧。”克拉罗斯给方块四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漫不经心道:“不过,不用和他计较是真的。毕竟你很难说他是一个人呢。”
“小美人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头发很软,腿还很长,怎么不是人呢?”
克拉罗斯冷冷笑了一下:“被当做处理垃圾的容器,把实验失败又不舍得丢掉的——那些崩溃了的意志、力量都放进他里面,一个纪元又一个纪元。每天只能靠他亲爱的‘父亲’调理才能稍微保持清醒,他怎么还能算是一个人呢?”
海伦瑟纸片飘到方块四身旁,贴着他,罕见地沉默了。
很久以后,他小心翼翼地出声:“那个、那个…”
“我是说、那个…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进到一个副本里了。”
“怎么?”
“亲爱的美人们,我不是要冒犯你们,我是说……大家都相信自己是有一个完整的人格的吗?”
“……”
气氛忽然变得有一些沉默,还有一些尴尬。
第260章 黄昏·印象 11
“咳、咳、这个, 这个嘛……”克拉罗斯道,“那么这样说,海王阁下, 你觉得自己也是这样咯?”
“我?”海伦瑟骄傲道, “我当然不是一个人, 我是一片海。”
克拉罗斯:“这也不能证明,我们都有问题嘛。即使在座的几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小的缺点, 可是,我们能说我们尊贵的、完美的老板,他没有那个所谓的‘完整的人格’吗?”
回答守门人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甚至连安菲本人都回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永昼的主人是否拥有所谓“完整的人格”, 这个问题如果是在前两天提出, 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然而在看过两幅画背后的诡异过往后, 这个问题变得难以回答。
克拉罗斯:“……我们还是商量下一幅画吧。”
海伦瑟努力道:“我正是想说,既然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特质一起来到这里,那破解它的方法, 会不会和这种特质有关呢?”
克拉罗斯凉凉道:“不幸的是,这反而意味着这个副本是针对我们的这种弱点来设计的。”
“哦,老兄。你看, 你有问题,你承认了。”
克拉罗斯:“迷雾之都是认定我们这种人不能画出一幅好画吗?戒律, 作为最不是人的一个,你怎么想?”
戒律的声音冰冷, 十分淡漠:“有必要声明, 我在运行之初已通过测试, 具有人类科学体系定义下的‘人格’。”
“哦?可是据我的道听途说, 生命之神说他还没有亲自检验过这件事。”
“……”
“科科科科……”海伦瑟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郁飞尘问安菲:“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安菲的回答很简单:“别理他们。”
很快戒律也采取了同一措施, 耳畔的RGB灯熄灭,他把自己关机了。
直到克劳德的脚步声再度从远处响起,戒律才重新启动,而方块四也终于脑袋空空地醒了,他醒了就开始用手指在地面的萤砂上乱画着,发出很感兴趣的那种笑声,显然已忘却了一切烦恼。
“你们好。”克劳德说,“今天已经是我们的第三次尝试。我绘制一幅画,它的草稿不会超过三版。”
郁飞尘:“如果超过了呢?”
“那意味着这个灵感毫无可取之处,这幅画也不必再存在。”克劳德淡淡说。
“开始吧。”克劳德道。说着,他看向方块四,“还是从你开始。”
方块四听到他的话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去在萤砂上胡乱涂画那些扭曲的线条去了。
克劳德:“你在画什么?”
方块四翻了个白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活泼:“画我想画的东西。”
“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么画?”
方块四毫不犹豫道:“画你想画的东西。”
克劳德似乎被这样一个回答触动了。
“我想画的东西……”他的目光从方块四身上移开,喃喃低语着,“想画的东西……”
而方块四画画的动作突然停下了,他索然无味地收回乱涂的手,仿佛失去了绘画的欲望,整个人也呈现出冷淡、厌倦一切的气质。
克拉罗斯:“不会吧,这傻小孩就这么过关了?”
地面上的海伦瑟眼珠转了转,热切地开口:“尊敬的克劳德先生,我想,首先,您想画的是黄昏。”
克劳德:“这是当然。”
“那么,在黄昏之中,一定又有一种东西,是您最想画出的。”
“告诉我,那是什么?”
“克劳德先生,我的艺术天分与您比起来,那自然是十分低下。但是我偶尔也会有种绘画的欲望,是在见到那些漂亮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美人时。”提到这个,海伦瑟兴致勃勃,“所以我想,您想画出的,应该是黄昏之中,您最想得到的一种东西,或是情绪、愿望这类东西吧。”
“最想要的东西。”克劳德露出沉思之色。而海伦瑟边说,话语中那种轻快、那种荡漾,居然在渐渐消失了。
海伦瑟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天呐,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天呐——”
“黄昏中,我想得到的东西?”克劳德摇了摇头,看向了戒律,“你来说。”
戒律平静道:“人类的艺术越向前发展,越是倾向于追逐他们的身体和内心的边界之外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
“我想画的,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是这样的吗?”
戒律点头。看不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但他的耳钉变色的速度,忽然快了一瞬。淡银蓝色的瞳孔中,刹那出现了一点近似于茫然的神色。
他怎么了?
郁飞尘难得眯了眯眼睛,流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一轮,他们失去的东西似乎变得更抽象。
方块四说,要画想画的东西,于是他看起来不再有任何想做的事。
海伦瑟说,要画最想得到的东西,于是他也失去了对那些想得到的东西的欲望,换句话,不再有最想得到的东西。
戒律却说,要画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不再有无法触及的东西……难道不就是,触及到了那种东西?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确有可能发生。毕竟这个副本的等级确实很高,高到人所拥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可以随意取用的颜料。
而他们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
但是完整与不完整又该怎么定义?拥有哪些东西才能被称为完整的人?郁飞尘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他从不觉得自己比起其它人有很大的区别。他很遵守永昼的法度,也经常恪守副本的游戏规则,甚至每个动作都有合理的动机可以追溯。
“小郁,怎么说?”克拉罗斯戳了戳他,“快到我们两个了,你慌不慌?”
“为什么要慌?”
“再画不出来,就完啦。”
“哦。”郁飞尘平淡说。
“看起来某个人已经心中有数了。”克拉罗斯拢了拢自己的雨衣,“可恶,难道他还真的有什么艺术天分吗?”
“你最好记得我们是要离开副本,不是要学艺术。”郁飞尘说。
另一边,克劳德的提问来到墨菲身上:“那么,你呢?”
墨菲的声音还在断片:“我…想画…的……”
“是…最让我…痛苦…的……”
“痛苦是灵感之源。”克劳德点头:“的确如此。”
“因为…那种东西……才会最想画,画出后的表现力,也是最强的。”墨菲的语声竟然渐渐流畅了,身体也可以连续地移动。
克拉罗斯:“你好啦?”
“我……”墨菲迟疑地看了看自己,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觉得最痛苦的……时间流动的感受,已经由祂抹平,而现在,最痛苦的反而变成了断续和停止。所以我……恢复了。”
似乎是副本善心大发,戒律得到了什么,墨菲也解脱了,但他们的画没有任何进展。
克劳德的目光冰冷:“你们说,在黄昏里我想画的,是最渴望得到的、最遥不可及的,和最为之感到痛苦的。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究竟要画什么。事实上,直到现在我的画布还是一片空白。”
话语中,已经隐有怒意。
“不必担心。”说话的是郁飞尘。
克劳德看向他。
郁飞尘:“现在还为时未晚。毕竟绘画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的事情。”
“那就直接告诉我你的答案——我要画什么?”
“你不是想用绘画来复现黄昏的景色,也不屑用黄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郁飞尘说,“你想画的是黄昏本身。”
“而你渴望又得不到、为此感到痛苦的,也是这件事。”
克劳德深沉地凝望着他。
郁飞尘:“所以你要画出的是黄昏的本质——那种让黄昏之所以是黄昏的东西。而你现在还没有找到它。”
“本质,本质……”克劳德脸上终于出现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那种情绪像一簇火花在他身上蔓延滋长,“没错,本质——”
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凝重,嘴唇上的笑容却在逐渐扩大:“不是复现、不是表达!观看世界以了解它的本质,落在纸上以重建它的真实……”
“于是,我在世界之外,又创造了新的世界——哈哈哈哈哈!不是复现,不是表达!是创造!这才是绘画最终追求的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
“那么——”灼热的目光死死落在郁飞尘身上:“我该提取出怎样的本质?又要重建什么样的真实?告诉我!告诉我——黄昏的本质是什么?”
黄昏的本质是什么?安菲望向远方天际。过去的许多个纪元里,他也是这样凝视着日暮时分,几乎忘记这世间曾有过万物初生的清晨。
黄昏是太阳将落未落之时。是答案若隐若现之际。昼夜交替,黄昏仅在一念转瞬之间。
记忆中的黄昏,从来笼罩着疯狂、沉重与忧郁。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忧伤的目光落在郁飞尘的胸膛。
曾经有过的那个黄昏,有一个人的鲜血在昼夜交际的边缘流尽。
克劳德的眼神执着而疯狂,郁飞尘被他这样看着,忽然有一个念头,大祭司在世之时,一定为某种追求做出过极其离经叛道之事。
轻轻的触感传来,安菲抓住了他的手,似乎在担心他的回答是否会使克劳德满意。
郁飞尘安抚地回握了一下,至于克劳德满不满意,他并不是很在意。
“黄昏其实没有本质,它的意义因为人的观看而存在。”郁飞尘说,“所以黄昏是什么,取决于你怎样认为。”
克劳德:“我只要你告诉我答案。”
“黄昏是……”郁飞尘抬头看向辉煌的天幕。无际的绚烂云霞簇拥末路的夕阳,如火的色泽映在他纯粹的、无声的黑色瞳孔里。
“是燃烧。”
“你说, 要画本质。你又说本质是燃烧。好,那我们就画燃烧。”
“你来告诉我,要怎样把它画出。”
这次轮到克拉罗斯来回答问题, 他的眼睛看看天空, 又看看郁飞尘, 似乎在努力请求一个暗示。
不过并没有什么暗示给到他。
“燃烧,要用火。”克拉罗斯说, “只画本质,那就让它更纯粹一些,整张画布上只有火。大祭司, 您觉得怎么样?”
克劳德:“我只是一个画家。既然你这样说, 那就在这张画布上画满火。”
克拉罗斯:“嗯…呃…是的。”
“太慢了。”克劳德道, “直到现在, 你们才总算说出了要画什么,可惜我的画布上还是一片空白。”
他的目光落在安菲身上:“……那就请你告诉我,这幅画究竟该怎样完成吧。”
夕阳平等地将光芒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安菲抬起右手, 让手心朝向上,余晖也布满了他的手心。
“火是很简单的,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也都是简单的。”安菲说, “但是,描述它们的方式却有太多。一团火, 用眼睛去看,用手去碰, 不会是同一种感受。”
“但眼睛只会看到与光有关的事物, 手也只能感到它自己的知觉。”
“所以, 画一团火, 也只需要用画的方式。形状, 和颜色。”
“您的画布上仍然一片空白,并不意味着这个作品行将失败,相反,直到现在我们才终于回到绘画的本质。画家完成他的画,不需要光影,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愿望,他只是创造出那幅画。”
“所以,他也只需要画布、画笔和颜料就好了。”安菲说。
“前两者您已经有了,最后一样,就由我来提供吧。”
他的右手穿过自己的发间,取下金发中的一根。那纤细的发丝静静躺在他手中,比夕晖还要璀璨。
摘取的过程中,发丝割破了他的指腹,于是一滴鲜血自那里悄然流出,他将这两者交到克劳德手中。
克劳德收拢手指,他的调色板上出现两抹最纯粹的色彩。
光芒,和鲜血。
克劳德笑起来。
笑声由低沉变得畅快,目光从深沉变成喜悦,炙热而势在必得,他已胸有成竹。
“这块画布还不够大!不足以承载我的创造!”画笔在空中拂过,一块更大的、堪称巨幅的空白画布呈现在他们面前。
“我在创造,用这些完全属于我的材料。”
“在世界之外创造新的世界,在真实之外构建新的真实。在解构了的黄昏背后,是属于我、属于我们、属于所有能看见它的人的——真正的黄昏。”
刷子般的油画笔饱蘸了色彩,落下第一笔。
随后是绵延不断的许多笔,他神情那样专注,鹰隼般的眼瞳闪烁着光芒,他画得那样快,一切都一气呵成——
深浅不一的色块在画布上飞快铺满。两种颜色以世上可能出现的任何方式任意组合,璀璨的淡金、血一样的鲜红、带血的浓金、透金的血红。有时混合、碰撞,有时精确而界限分明。整幅画面没有主体,只有形状和色彩,仿佛每一个局部都可以独立存在,而成千上万个局部以狂野、混乱的方式共存在同一张画布上,又呈现出奇异的和谐——像是另有不可理解的规律统治着它们排列。
它所画的是什么?没有人能一眼看出。
陌生、晦涩、巨大。这是画面给人的唯一感受。
对于他们这些参与了整个绘画过程的人尚且如此,若是一无所知的观者猝然看到整幅画面,灵魂的冲击和震撼不会亚于看到另一个世界。
——这是人用灵魂和审美所构建的、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规则禁锢的、独立的精神世界。
它是成果,也是过程。一幅画的真正意义在于它的诞生之路。
“……在写实的绘画刚刚盛行之时,就跨越后来的画家用几百年几千年才能跨过的那些界限,达到完全独立、完全抽象的境界。所以,克劳德·拉格伦·乔才是整个永夜和永昼有史以来最具天赋和才华,并且将其完全发挥到极致的画家。”墨菲说。
克劳德却似乎仍有不满之处:“我画出了这团火。告诉我,它在燃烧吗?”
“这是你的画,”郁飞尘回答他,“你认为它在燃烧,它就会燃烧。”
克劳德微笑,他的手腕因过度专注和长久作画而颤抖,但他落笔却仍能保持绝对的严苛和精确。
一笔纯粹的血色平直地落在画面的右上方,补全最后的空白。颜料向下流淌。克劳德的小字署名就落在那块血色之上。
献给黄昏时分——克劳德·拉格伦·乔。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画。”克劳德说:“黄昏时分,它在燃烧。”
人无法定义黄昏,却可以定义一幅完全属于自己的画。
署名彻底完成的一霎,真正的烈焰从落笔处烧起来!
在燃烧的不止是这幅画。
远处的天空、落日,近处的地面、空气,它们先是像一块平面的画布那样卷曲变形,然后变色,最后彻底被烈火吞噬。
整个世界以落笔处为中心,被炽热的火浪迅速席卷、焚烧!
原来他们本就身在画中。
画的主人认为它在燃烧,它就会燃烧。
于是克劳德在画中点起了能够将其烧毁的、真实的火焰,就像第一晚他仅仅是用画笔轻点,手中却飞出了活着的萤火虫,也如第二夜,那笔下流淌出绚烂的萤砂。
郁飞尘要的是照明之物,他却始终没有画出蜡烛或火把——离开副本的道路在第一夜就已经埋下。
火光笼罩了一切,热浪扑面而来。
“燃烧——黄昏在燃烧——我们举起了属于自己的火把——”
克劳德大笑着的身影湮没在火中,灼烧、焦黑、卷曲,灰烬四散。笑声远去的那一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画面陡然笼罩了他们所有人。
共振又来了。
梦幻般轻盈的共振里,被火灼烧的感受逐渐远去,呈现在郁飞尘眼前的还是那座辉冰石穹顶的神殿。
祭司们依旧在各自的位置上垂首站立。远处传来庄严又遥远的乐声。
而“祂”也还是在穹顶最上方,静默俯视着整个人世。
拉格伦大祭司背着手伫立在一幅巨大的、蒙着亚麻布的画板前。他的面容比上一次见到时又苍老深刻了一些,看来距他完成第二幅画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在他的背后,是一位大学者打扮的人。那人的袍服十分庄重,似乎在神殿中也有极高的地位。在他身后,神殿学者和祭司们逐渐靠拢过来。足足几十人站成一方,与拉格伦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一幅画的时间,拉格伦大祭司居然沦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