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找他?”
夏森抿唇笑了笑。
“你不对劲。”队长斜眼瞟了一眼夏森。
夏森笑了笑,“我对这个人很好奇,求知欲是我家乡信奉的美德之一。”
“这美德倒不错,可惜容易害死人。”队长嘀咕了一声。
他们在基地东北角的瞭望塔找到了人。瞭望塔八楼有一块凸出的平台,郁飞尘就坐在平台侧面的水泥宽栏杆上,背靠墙壁,一腿随意屈着。他右手拎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看起来像基地食堂勾兑的半成品高度酒,别名假酒。
他喝了一口,很难说喝酒这一行为在他身上代表着什么,因为血泼一般的残阳天幕下,他乍看是个忧郁的剪影,仔细看却实在面无表情,即使放在这里的是个机器人,也没法比他更刻板。
一时间,队长也没和他搭话,而是走到栏杆的前方,放眼望去。这里可以说是基地的最高处,灰色的水泥建筑蚁群一样密密匝匝挨挤在一起,被一道无形边界框柱,再往外,就成了没有尽头的黑色平原。
一群乌鸦在荒野上盘旋,巨大的夕阳下,这城市比一只乌鸦还要渺小。而幸存的居民在灾难过后,想要重新恢复昔日的生活,似乎比打赢保卫战还要困难。
“队长?”夏森轻轻问。
“感伤了。”光头队长叹了口气。
“苦难终将过去,”夏森望着鸦群,双手交握置于胸前,说,“因为神爱每个人。”
“你知道的还挺多。”队长说。
“虽然现在还对‘乐园’知之甚少,但我的家乡是兰登沃伦,我们世代信仰主神。”
郁飞尘转头看他们。
“您醒啦。”队长说。
这些天来,队长已经想通了:通关方式出人意料又怎样,总比团灭好。至于队伍在新人心中的形象——反正早晚有一天要被破坏。
他现在心平气和。
“我找你是想问点事,郁哥,”队长说,“丧尸剿灭了,今天疫苗也宣布生效了,咱们怎么还回不去呢?是不是还有什么隐藏机制?”
郁飞尘看着他。
那眼神已经不是队长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了。左眼写着“你怎么还没想通”,右眼写着“你怎么还能活着”。
队长:“……”
郁飞尘的目光从队长身上移开,雇主们经常对他提出一些太过简单以至于有些奇怪的问题,对于这类问题,如果接的单子要求是“辅导”,他有时也会稍作解答,但这次只是一个单纯的“包过”服务。
自从被投诉得越来越频繁,他已经不接辅导单了。
酒精在喉咙间烧灼的感觉渐渐消散,78度,还行。
再抽出随身带着的长匕首,用半瓶酒把它从尾部淋到刀尖。
然后,队长和夏森就眼睁睁看着他——
看着他面无表情,把自己给捅了。
半空中,忽然轻轻响起一声。
“叮。”
接着是温和的女声。
“791154已完成。”
“回归通道开启,10,9,8,7,6,……”
“欢迎回到乐园。”
任务被判定完成后,自然会被传回乐园。
——之所以迟迟没有回去,当然是因为这里还有一只丧尸活着。它死了,副本就会结束,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那道声音落下,洁白的光芒忽然笼罩视野。
世界虚化,然后重新凝固。
不远处有人在交谈,喧嚷的人声撞进了郁飞尘耳中。
“从外面回来了?这次顺利吗?”
——“差点团灭。神明在上,那鬼地方简直是世界尽头。”
“很少有人见过世界尽头的景象。”
——“管他是不是呢,总之我回来了。还能看见世界中央是什么样,这不就够了。”
一片志得意满的笑声轰然响起,连路边披着猩红斗篷的小丑都吹哨一声,将手中红蓝相间的彩球高高抛向金色的天穹,尖声长笑:“世界的中央——是座塔——”
郁飞尘抬腿向前方走去,打算越过他们欢呼高笑之地,身边却有流星样的光芒猝然划过。片刻后,一个脑袋反光的人影出现,俨然是队长。过一会儿,队友们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影也出现在了这里。
“来,给郁哥打个招呼。”队长招呼他们过来。
“创生之塔,”招呼完,队长的语调平静中含有疲惫,像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回来了。”
一个默契的动作,他们抬头望向前方。
前方——淡金的天空,辉煌色泽向下倾倒,浓白的卷云聚集成巨大的旋涡。漩涡中央连着一座雪白的高塔。
这是一座方尖塔。
它宏伟,庄重,线条并不优美。四条棱向上延伸,逐渐靠近,而后在无穷远处陡然收拢汇聚成尖锐的顶端,锋利得像一柄直刺天空的长剑。
创生之塔,世界的中央。
它太大,也太高,穷尽一个人的目力所及,也无法望见全貌。
塔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日落广场,如同矗立在无尽的冰河之上,但最晶莹剔透的冰河也比不上这座广场的地面。
它由来自东大陆的辉冰石铺成,因此又被称作“辉冰石广场”。石头与石头间看不到一丝缝隙,其上倒映着天空、流云,与圣洁的高塔,并在事物的边缘折射出微微的虹彩。据说这些晶莹璀璨的石头在古时曾是旷世奇珍,仅用以点缀国王的陵墓。
空气中浮动着许多只由复杂的符文组成的金光闪烁的圆球,行人经过圆球时,它们会发出活泼的声音。
“你好,买捏脸数据吗?喜欢什么风格?”
“巨树旅馆,今日打折,让您找到回家的感觉。”
“第一次来乐园?需要向导吗?需要翻译球吗?”
“复活日许愿牌,伊斯卡迪拉大神官亲手制作,打折出售,您需要一个,还是两个?”
喧嚣声无处不在,辉冰石广场上人来人往。流星闪烁,有人出现,有人消失。有个捧花的少女往队友之一的怀里塞了把夕阳色泽的花束。
“真好啊,还能回来。”队长感叹,“这次辛苦了,我请你们去日落街喝酒,郁哥,咱们一起吧。”
无人回答。
“……郁哥呢?”
——前方有个修长的黑色背影,郁飞尘正往远处走去。
“郁哥!郁哥!”队长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他不再观赏巨塔,说:“等等嘛!”
郁飞尘闻言回头。
金色的天际洒下柔和的光线,复又被璀璨的辉冰石地面折射,让他的轮廓显出一刹那的不真实。
“您的脸捏得真帅。”就见队伍里一个银发白袍子的少年往前几步到了他面前,抿唇笑了笑,眉眼弯弯,声音也温雅,说,“您救了我一命,我想谢谢您。”
看着这位少年那张陌生的脸,郁飞尘脑中出现了微微的空白。
看了五秒钟,他才依稀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个叫夏森的队伍成员。
夏森在丧尸世界里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医疗官。那地方血肉横飞,大家都灰头土脸,没时间注意别的,更遑论他人外貌。况且,人们在不同世界里的长相千差万别,即使回到乐园,也可以随意改换外表,他们把这叫做“捏脸”。
似乎是被看的时间过长了,夏森眨了眨眼睛。
有一点微光闪了闪。
于是郁飞尘忽然看到夏森的右眼角下,有一颗暗红的小痣,很奇异的色彩,像凝固了的血。
他有点轻微的脸盲症,分得清美丑,想记住却得花点心思。但他懒得费力,于是认人主要靠发色瞳色和声音,或是一些关键特征,譬如队长的光头。
那色泽就在他眼前又晃了晃。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颜色,他想。
夏森说:“郁哥?我们一起去酒馆?”
那念头难以捕捉,转瞬即逝,郁飞尘的目光从那颗小痣上离开。
“不用。”他语调里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朝静立着的创生之塔走去。
“哎!郁哥!”夏森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乌黑的瞳仁转过来,可能是捏脸的时候给瞳孔打光太少,凉飕飕不近人情的一双眼睛,冷不丁被看一眼,几乎要让人打个寒噤。
他说:“我要去永夜之门。”
这话一落地,周遭倏地静了。
他们几个原地不动,举目凝视郁飞尘,仿佛这人要赴往的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刀山火海,一群相识不久的人,硬生生瞪出了生离死别的氛围。
半晌,队长才迟疑说道:“你……级别够了?”
郁飞尘道:“刚升。”
“不是,你……您……”队长结巴了一会儿,道:“别想不开啊。”
郁飞尘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能理解这人何出此问。
“再见。”他转身离开了那里。
背后传来一句小声嘀咕:“那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郁飞尘知道他们说这话的缘由,众所周知,永夜之门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有去无回。去到那里的,要么是狂信徒,要么,是亡命徒。
——郁飞尘走进创生之塔。
这塔是一座巨大的建筑,通体洁白,高处满是金色的魔法符号与浓白的云雾,见不到尽头。
每纪元一次的复活日将至,乐意去外面世界探险的队伍越来越多。创生之塔比往日热闹许多,第一层比甚至辉冰石广场还要喧忙。
人流在郁飞尘身边匆匆淌过。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种族、外貌与着装,或是从这边穿到那边,或是登上紧贴塔内壁而建的、宽阔的螺旋阶梯。塔壁上排列着无数金饰雪松木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乐园里,所有与契约与法律有关的活动都在这一层进行。层中央静静伫立着一个神像。它巨大、显眼,最高处与云雾相接,所刻之神服装形式古老,面容严肃冷峻,右手托着一块悬浮的刻字石碑。
这是契约之神莫格罗什,创生之塔的第一层由他掌管。他的殿堂就在螺旋阶梯的尽头,那是个郁飞尘很熟悉的地方。
郁飞尘往前走,和他迎面走来的两人在交谈。
“我刚从莫格罗什那里回来,他约我喝茶,说对我太失望了,他很烦恼。”
“你又被投诉啦?”
“吹毛求疵是雇主的天性。”
“如果只是吹毛求疵,莫格罗什不会说出‘我很烦恼’这种话。”
“世界上能让莫格罗什烦恼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那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进去的时候,莫格正在处理一桩针对小郁的投诉。你该看看他的表情,活像有人正在告状说,他儿子睡了别人的老婆一样。”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郁飞尘对面,六目相对。
“……”
“……”
那两个人一个拉着另一个,飞快地消失在一扇魔法梯门里。
郁飞尘也进了一扇,这是个密闭的半透明笼状小空间,侧面的一列数字符号对应着创生之塔的层数。不同楼层对应不同的颜色,他按下了漆黑的XIII,十三层。
无形的力量在笼内震颤,它以平稳又极快的速度穿过云雾,向上攀升。
二层的人同样人满为患,这是接取任务的地方。
除此之外,郁飞尘常去的就只剩下第七层。那是力量女神的辖地。
女神像身着黄金长裙,手拄大剑,微闭双眼,面容平静。神像飞扬的发缕是那地方的道路与桥梁,连接着塔壁上的七扇浮雕石门,每扇门都有名字,对应七种危险程度的外部世界。
一个队伍在二层选择任务后,来到七层,沿着属于自己的道路行走,女神的力量会为他们打开通往任务世界的大门。
每个世界的任务结束后,奖励以辉冰石结算,它是乐园的货币之一,可以前往三层取出。
每个人因执行任务所获的奖励数,都记录在智慧女神的脑海中,代表此人所获的功勋。
因援助、指引所获的报酬,因为经过了契约之神的见证,打一折后同样计入功勋之中。功勋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可以升级,获得进入更高级世界的资格。
更高级的世界意味着危险程度的提升,也意味着奖励更加丰厚。
郁飞尘的身价很贵,“包过”收三万方辉冰石,“修车”双倍——这个词特指那些允许场外求助的世界里,执行者把事情搞砸后,只能请人来收拾烂摊子。
所以他的功勋涨得迅速,他的等级也提得很快。
丧尸世界的奖励和报酬结算后,他获得了前往十三层——永夜之门的资格。
永夜之门没有既定的奖励。
但乐园之中却流传着关于它的传说。传说,在那里,只要活下来,你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不论是什么。
魔法笼停了,它的颜色已经由开始时的洁白变为了纯粹的漆黑。
门迟迟没有打开。
郁飞尘伸手。
手指与门扉触碰的那一刻——
一切都消失了,他置身无边的黑暗中。
虚空中,四面八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客人,”那声音道,“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回声层层回荡,许久才彻底落下。
郁飞尘不是很想回答。
他首先不喜欢漆黑的地方,其次讨厌过大的声音,最后,他不爱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说:“因为功勋够了。”
那声音陡然大了数倍,蕴含了怒意与威严:“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敷衍的表面理由看来被识破,乐园中也流传着诸如‘永夜之门前不可说谎’的告诫。他微微垂下眼,整理词句,然后开口。
——“因为主神是众王之王,万神之神,日照之地,皆由他统治。”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话未说完,那声音又响起。
——“七扇门后,全是主神的领土。”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
——“神无处不在。”
付出辉冰石就能得到的援助,进入世界前就能得到的提示,能从乐园带进外世界的体质强化——还有无数这样的东西——由主神的力量所维持的一切,被称作“主神的恩赐”的东西,无处不在。仿佛主神就在那里,时刻俯视着他们。
但他不是信徒。时至今日,他连一座主神的雕像都没有见过。
“为何来到永夜之门?”声音震耳欲聋。
“别人的地盘。”他直视前方,字字清晰坚定,说——
“我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叛逆.jpg
最后一字落下后,那东西忽然消声了。
很多时候,突然的寂静是为了酝酿什么,但郁飞尘并无惧怕。虽然乐园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愿为主神赴汤蹈火的信徒,但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明确禁止对神不敬。
终于,那声音又响起了,不再像先前那样震耳欲聋。
“永夜门外并非孤军奋战之地。”沉郁的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说:“全心全意追随你的,应被带回。一次历险,带回一个。”
郁飞尘说:“必须带回?”
顿了顿,他又道:“门外是什么?”
声音的主人却并未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虚无的黑色死寂里,只响起淡漠的一句。
“祝你好运。”
仿佛黑夜刹那深浓,无形的力量把郁飞尘重重往前一推——
那感觉就像从悬崖一跃而下,但冰冷的黑暗如影随形,比起下坠,更像落水。
终于喘了第一口气后,阴冷又潮湿的空气灌了郁飞尘满肺。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停摇晃的狭小空间内。四面都是人,周围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他此时靠着角落席地而坐,铁皮地板布满黑色污迹,下面传来“哐当”声。他很快做出判断,自己在一节车厢里。
郁飞尘抬头,见身边或坐或卧挤满了人。车厢昏暗,只有最右侧有一扇小窗。他用手捻了一下地板上的黑色东西。
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却运了满车的人。
一声抽泣忽然从他面前不远处传来,是个绅士打扮的男人抱着一个裹着大衣的女人,抽泣声就是她发出的。“我们到底要去哪?”她的手紧紧捂着腹部,声音颤抖。
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那位绅士只是一遍一遍亲吻她的脸颊和头发,安慰她:“我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别怕,别怕,莱安娜。”
“我们一直在往北走。”右侧,另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来,“那么长时间,肯定已经不在科罗沙了。”
啜泣声加重了,车厢里也响起其它人的喃喃低语。
“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神明保佑。”
郁飞尘看向右边。
“发生了什么?”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余光里,那对夫妻正在推让一个保温瓶里的水。看来大家都已经渴了很久。
“你醒啦。”他身边那大男孩说,“昏睡了这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郁飞尘:“还没死。”
车厢里的人们情绪低沉,只有这男孩似乎还保持着乐观,甚至搭话问郁飞尘:“你叫什么?”
郁飞尘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衬衫右袖口,那里绣着几个凸起的字母。
“詹斯亚当斯。”他说。
“我听过你,”男孩道,“大律师。”
——原来是个律师。
郁飞尘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身上的大衣与衬衫确实面料昂贵,打理得体。
他靠在墙壁上,舒展了一下筋骨,关节咔咔响了几下。这具身体肩宽腿长,体格不差,算是件好事。
“你呢?”他问。
“白松,”男孩说,“我在港口服过一年役,是下士。出事前刚刚应召打算去前线,第二天黑章军就占领了科罗沙。”
前线,占领,黑章军。
这三个词串起来,郁飞尘知道自己无疑来到了一个战争年代。而在战争年代用运煤的火车堆在一起运输的人,恐怕只有俘虏。
黑章军占领了一座城市,并把城市原本的居民驱赶上火车,运送到其它的地方。
“哐当”声忽然变小了,一声刺耳的汽笛声穿透整个车厢。这个叫白松的年轻男孩忽然抓住了他的小臂,那只手微微颤抖。
——原来他也在害怕。
一声难听至极的吱嘎声响起,惨白的天光照进来,车盖被打开了。“下车!排好队!”车外响起极为粗暴的语调。
三秒钟过去,没有人下车。车下面的黑军装士兵猛地对天放了一枪,人们这才陆陆续续走下来。寒风里传来一声尖叫,是个下得慢的女人被踹了一脚。
临近的十几节车厢陆陆续续有人下来,一眼望去,至少有六百个。每节车厢前都站着两个拿枪士兵,人下得差不多之后,两个士兵开始往前方走,俘虏们被迫排成一条长队跟着他们。
那对夫妇排在郁飞尘前面,妻子仍然用右手按着腹部,后面是白松。他们前方是个被电网围着的灰色建筑。
建筑大门是个黑色的铁门,旁边也有守卫。铁门右边歪歪斜斜挂着一个破旧的标牌,上面写着“橡谷化工厂”。
旧标牌上面是个新打的铁牌,也写着一串字母。
——“橡谷收容所”。
郁飞尘环视四周,这座建筑坐落在三面高山环绕的一处平原上,天空铅灰,是冬天。押送和看守的士兵全部荷枪实弹,这座收容所显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被推入“永夜之门”后,他身上那道来自乐园的力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他就是生长在这地方的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彻底自由的感觉。
另一个明显的不同是,以往的所有世界都会有一个明确的任务目标,任务完成便立刻被召回,而永夜之门的那东西把自己送来之前,根本没有说任务目标。
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要完成的事情一定和这座收容所有关。
走入大门,一堵新砌的长墙隔绝了视线,让人没法看到收容所的全貌。墙下摆着几张深色桌子,桌后坐着几个军官,和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寒风呼啸,排队的俘虏们紧缩着脖子,往前走去。队伍里有平民,也有衣着得体的绅士和夫人。然而,走到桌前,他们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指令。
“脱衣服。”
队首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他穿着卡其色的西装,头发雪白,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直视着面前的军官,没有任何动作。
那军官眼珠微凸,嘴角紧绷,看不出神情,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您无权要求我这样做。”老人说。
军官抬手。一声枪响。
人群响起尖叫。
——接着就是沉闷的身体倒地声,血溅了很远。
第二个人发着抖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并在军官的注视下继续往下脱,直到只剩一条单裤。
他的衣服被一个士兵拿过去,衣兜里的钞票和手表被掏出来放进一个铁皮箱里,衣服则被丢进另一个更大的纸箱——然后,他们发了一件灰色的长袖工作服给他。
“整趟火车,补给没见到一点儿。”郁飞尘身边不远处,随队看守的一个黑军装士兵说。
他同伴说:“垃圾倒是一车车往这里送。”
“好在垃圾里能淘到金子。”
前面那位妻子的肩膀颤了一下,和自己的丈夫靠得更近了。她的手一刻也没离开自己的腹部,寒风刮着衣服,使她身体的轮廓更加明显——腰腹部微微膨起,她怀孕了。
队伍缓慢前移,青壮年男人和一些强健的女人被分成一队,老人、孩子和其它女人分为一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跛子和一个白化病人被分到一起。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怀孕的女人也加入了他们。
其它地方都是空地,一览无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队伍的侧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军用车。
郁飞尘原以为里面坐着的也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然而队伍缓慢前行,他从侧后方看去时,发现并不是。透过车窗,其它地方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微垂着头。
看不清在做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做。
那人穿着黑色的军装制服,短檐帽下隐约一片白色,再看,是铂金色的长发散了下来。
“车里那小娘皮哪来的?昨天还没见过。”士兵说。
“不是娘们。锡云军校这个月刚毕业,就成了黑章上尉,不知道是谁派过来的,”另一个士兵语气嘲弄,说,“大校打算给他个下马威,晾着呢。”
队伍又往前移了一截,路过那辆黑色军用轿车时,郁飞尘微微转头。
那里面是个年轻男性的侧影,脊背挺直,半靠在黑色皮座椅上,姿势美观。
他左手戴着雪白的手套,右手的手套则被褪下,拿在手中——用来擦拭一把银色枪的枪膛。
卫兵口中,这位“黑章上尉”于这个月刚刚从“锡云军校”毕业,然而在郁飞尘看来,即使是军校的枪械教官也未必能练出这样优雅自如的擦枪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