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诡异离奇的脸。闭着眼睛,面带微笑。
那是一种极为平静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翘起,眉毛也略微上扬,可出现在一具尸体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向营房四周,所有人都还在,包括壮汉和小个子,他们都在睡眠状态。深呼吸一口气,他开始砸门开锁。开锁的动静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睁眼,然后起来。”安菲尔德声音沉冷。人们迟疑着陆陆续续起身,他们不知道这位长官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但下意识听从了命令。
“白松,瓦当斯。”安菲尔德准确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瓦当斯是那个大鼻子。“睁眼。”
听命令睁眼的那两个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两具尸体,白松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大鼻子则惊叫出声。
小个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安菲尔德重复一遍:“不要睁眼。”
下一刻,郁飞尘把锁打开了。“带他们两个出去。”安菲尔德说。
迟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发壮汉的胳膊,带他往营房门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个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后,可以睁眼,”安菲尔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牵着金发壮汉走到外面的走廊,轻声说:“可以了。”壮汉松了一口气,睁开眼,脖颈处微微抽搐的肌肉证明他在克制自己转头的想法,他小声道:“到底在做什么。”
大鼻子牵着小个子也在门外停下:“好了。”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抓着小个子的手在不住颤抖。
小个子如释重负,睁开眼睛,努力目视前方。但前方没有灯,只有无边无际的浓浓黑暗压过来,令人心生无穷的恐惧。
营房里,安菲尔德提着灯,郁飞尘在查看各个角落。“他们挣扎过。”他看着墙壁上的血迹和撞痕,说。
他也看过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布满陈旧的鞭伤,也有新的碰撞痕迹。
十二点之前,他以为一切还是会像昨晚一样。但现在,情况变了。十二点后的收容所会呈现出未来某天的情景,而在这一天,小个子和金发壮汉浑身是伤,却面带微笑地死在了营房中。
“去看其它房间。”等他检查了一遍,安菲尔德说。
他提灯走出去,郁飞尘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
小个子心中的好奇和担忧愈来愈浓,那感觉就像猫爪挠着脚心一样,抓着他的心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什么要瞒着我?是什么?
我就看一眼,用余光,就一眼——
他眼角肌肉微微颤动,眼珠右转,用余光瞥了一眼营房。
就在铁栏杆的缝隙里,看见了他自己面色惨青,面带微笑的脸。非人的惨叫从他嘴里发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扑到铁门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房间,一个人就算恐惧到了极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声音,除非他身上还在发生着别的事情!
小个子还在剧烈抽搐着,并且往地面栽去。
彻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门外的修士一样。
不过,修士是在门外的灰色雾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营房里,却还静静躺着那具属于小个子的、微笑着死亡的尸体。
白松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怎么……怎么会?为……为什么……?”
他显然是在问安菲尔德,安菲尔德没说话,却用那双淡冰绿的眼睛看向郁飞尘,似乎在示意他回答。
——这位长官,问话的时候仿佛审讯犯人,看人的时候仿佛课堂提问。
郁飞尘深呼吸了一下,他确实有自己的猜测。
“一个人不能既死了,躺在地上,又活着站在外面,”他说:“所以,他看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他们两个,只能存在一个。”
“所以,他死了。”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金发壮汉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
前方会有什么?
两个人的尸体平白无故出现在了营房里。那其它人呢?又会在哪里?谁又能保证,当灯光照亮前方,出现的不会是自己的尸体?谁又能保证,下一刻不会因为目睹了自己的尸体而像小个子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没人敢上前了。直到整整两分钟后,金发壮汉才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
确实,他不必担心遇到自己的尸体,因为那尸体已经静静躺在背后的营房里了。
壮汉挪动步子后,白松跟在他后面也走出了一小步,只有大鼻子还站在原地。
“实在害怕,可以留在里面。”郁飞尘说。小个子昨晚就是安然无恙地在那里度过了一夜。
大鼻子嘴角死死绷着,看了一眼横倒着两具微笑尸体的营房,脸上的肌肉抽搐好几下,最后还是跟上了他们。
“它们笑得太可怕了。”大家一起行动后,白松仿佛松了一口气,说:“打死我都不会回房的,那——”
他的话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毫无意义的“咯”的语气词,仿佛一个从背后突然被卡住嗓子的鸭子。
因为安菲尔德往前走,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们隔壁的那个营房。那里也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着天花板,双手不自然地举过头顶,像是临死前还在努力想向上抓住些什么,但是无济于事,然是颓然倒下。
这是个体型偏瘦的年轻人。一道深深的鞭痕从侧脸到脖颈,没入衣服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同样嘴角翘起,发出平静又令人背后发寒的微笑。
再往前走,接下来的几个营房是空的。
接下来的一个——一个尸体死死抓住营房门的铁栏杆,面对着他们。死尸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就贴在门上,明明闭着眼睛,却因为那带笑的表情过于生动,仿佛在看着走廊里经过的所有人。
“他是想打开门逃出去吗?”白松喃喃道。
再往前走,不少营房都有尸体。有的是一个,有的两三个。尸体姿势各异,大多数都倒在门口附近,或者死死抓着铁门。铁栏杆的阴影投射在尸体上,在他们微笑的头颅上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记。这扇牢门到死还在束缚着他们。
“我的天哪。”金发壮汉的声音微微沙哑。
郁飞尘的目光从那些微笑尸体上收回,扫了一眼其它人。
他自己是外来人,因此无论见到了什么,都能维持执行任务时必须的理智和冷静。但白松他们不是,看到同为科罗沙人的同胞们如此凄惨又离奇的死状,眼睛睁大,脸色苍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与悲伤中。
而安菲尔德——
安菲尔德走在前面。玻璃油灯暖橘黄的光芒里,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长发也被映得熠熠生辉。
他就那样提着一盏灯火行走在幽深的、两旁满是狰狞尸体的走廊里,步伐平稳,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当他从尸体上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睫看向前方昏暗的道路,一种超越了阵营与种族的淡淡悲悯浮现在郁飞尘眼前。
他们穿过走廊,推开大门,寒风吹起了安菲尔德的披风。那呜呜的风声像是悲伤的哭泣或鸣叫。
郁飞尘最后回望了营房一眼。
“有些人我有印象。”他说:“被看守虐待过,没法起来。”
俘虏们出去干活的时候,那些被毒打而丧失行动能力的人没法过去,就还是被锁在营房里。也就是说,在未来的这一天,他们的金发壮汉和小个子也因为受到虐打倒在了营房里,没法出去干活。
然后,就在这一天,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都面带微笑死在了营房中。
“他们是怎么死的?”大鼻子问:“巫术吗?”
如果化学教员格洛德在这里,可能就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了。
因为让所有人同时死在房里,同时又拼命想要往外逃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气体。
沉默中,白松忽然“啊!”了一声。
他说:“我们在化工厂那边看到的东西……那些罐子!那些罐子不是煤气罐……我在港口服役的时候,他们说有的军队会用有毒的气体当武器,像催泪瓦斯那样的东西。他们肯定是在营房里被毒死的,可是为什么还会笑?他们为什么要毒死我们?我们——”
他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了,因为大家一起往前走,油灯照亮的区域,出现了两具收容所卫兵的尸体。他们身上没伤,但也面带微笑,动作挣扎。
郁飞尘俯身检视这两具尸体,确认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收容所卫兵。
“走吧。”他说:“还得去化工厂一趟。我怀疑是他们的毒气大规模泄露了。”
不然,为什么连收容所自己的士兵都死了?
没人提出异议,他们加快了脚步。在路上,又发现了几具士兵和当地看守的微笑尸体。
而走到化工厂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惨白的月光下,空地上足有上百具尸体。
女人、孩子、老人、士兵,各种身份的人都有。次序也很混乱,全部微笑着朝向天空。
“应该确实是泄露了,所有人都死了。那时候我们可能在砖窑,也死了。”白松看过去,道:“但是夫人和孩子们不该在这里,他们不是在另一个营房吗?”
郁飞尘说:“去实验楼。”
他们穿过尸体和储藏化学药品的仓库,来到昨天看过的两层实验楼前。
一楼还是那些罐子。
安菲尔德穿梭在那些反应仪器与储存气体的大型铁罐和钢瓶间。他咳嗽的频率高了一些,靠近罐体与管道,最后停在最大的那个两人高的罐前。
“帮我上去。”他说。
没有指代具体的人名,但郁飞尘觉得,恐怕是自己。
他轻轻松松跃上了一个稍矮的罐子。半跪下来,朝安菲尔德伸手。安菲尔德先把油灯递给他,然后伸出右手任他拉住,借力攀上罐子,动作干净利落。
上来后,他拿灯照亮了最大那个罐子的罐口。郁飞尘也看过去。
这个世界科技水平有限,再结实的密闭气体罐,也都有个用力就可以打开的阀门。
而眼前这个罐子的阀门就被打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口露了出来。不仅如此,阀门处的金属还呈现不规则的烧融痕迹。
“有人打开了阀门,然后用强腐蚀液体把它破坏掉。短时间内阀门无法再关闭。”安菲尔德说了结论。
郁飞尘抱臂:“或许还加了别的化学药品进去,把它引爆,加快气体扩散。”
安菲尔德微颔首,然后又咳了几下。
“你……”郁飞尘看他一眼,问,“还好吗?”
这里是气体泄露的中心,说不定毒气还有微量的残留。他倒是没什么事,但安菲尔德原本就有肺部的疾病。
安菲尔德简短说:“还好。”
他脸色苍白,眼尾因咳嗽微微薄红,称不上好。但郁飞尘觉得自己刚才问候一句,已经完成了应有的礼仪,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去吧,上楼看。”郁飞尘说。
他估测了一下他们立足的这个罐子与地面的距离。长官既然没法一个人上去,当然也没法一个人下来。最后是他先下去,把人半扶半抱了下来。
落地,郁飞尘松开揽着长官肩膀的胳膊。安菲尔德神色自然,转身往楼梯走去。
郁飞尘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刚刚确实是像一个扶梯一样被使用了。而那位长官的态度理所当然得就像是在使用自己家的梯.子一样。
作为回应,他也面无表情跟着玻璃灯的灯光往前走了,态度理所当然得像是在使用自己的手电筒。
登上水泥楼梯,二楼还是那个二楼,解剖台还是解剖台。只是解剖台上躺满了人。
他们眼熟的白化病人、侏儒、孕妇,还有一些没见过的人,都被用绳索牢牢束缚在台上。有的面带微笑死亡,有的则面带恐惧,正常死亡——显然是在气体泄露前就死了。
房间的角落,窗户旁,一个白大褂医生倒在地上,眼镜摔在一旁,面带微笑。他们也见过他,就是将病人和孕妇领走的那位。
郁飞尘俯身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本工作记录。昨天他们翻遍二楼,就是想找到工作记录或实验记录之类的东西,可惜全部被销毁。今天倒是很容易就拿到了。
大办公桌上还有很多资料,他们翻过一遍,把重要的都整理了出来。
“我们终于复现了那个意外的发现,使中毒而死的科罗沙人脸上浮现了平静的微笑。”
“他们面向天空,得到了净化与救赎。这无疑是真理神的指示。有罪之人终于重回洁净。”
“12.20,大校下令用集体净化而非排队枪决方式处决科罗沙俘虏,以免给忠诚的黑章士兵带来心理的负担。”
“12.21,第一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63人。俘虏的躯壳经由焚化升入天空,回归真理神的怀抱。”
“12.29,第二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54人。”
“1.03,第三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97人。”
“1.14,第四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71人。”
“1.18,新的科罗沙俘虏到来。青壮年俘虏暂时用于必要的劳作。”
“1.18,来自锡云的命令,各个收容所探索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为建造更大的收容体系做准备(我认为应当首先消灭科罗沙俘虏中不事劳作者,以避免无用的物资消耗)。”
“1.19,第五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15人。”
“1.20,第六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73人。”
念到这里,白松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1月18号,就是他们来到这里的日子。
“1,23,第七批科罗沙俘虏……”
“1.25,第八批科罗沙俘虏……”读到这里,他已经眼中含泪,喃喃道:“我想起……想起莱安娜说,每天都会少一批人。”
郁飞尘则在看另一份记录,上面记载着他们对身体残缺者以及孕妇进行的各项试验。
其实也不用看,他走到解剖台前,一个跛子被剖开了腿,腿部的所有组织和雪白的腿骨都明晃晃露了出来。侏儒被剖开的则是脊椎。
而那个孕妇——她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腹部瘪了下去,婴儿不知所踪。
郁飞尘若有所思,把实验记录翻到最后,那也是一个对孕妇进行的实验。
受试者名字:莱安娜。
这时他余光注意到安菲尔德的身体很久没动过了。
他走过去。
安菲尔德站在一个解剖台前。
解剖台上躺着莱安娜。她腹部也有一道口子,面带微笑。但这里不只有她一个人。郁飞尘往下看,一个男人的手牵着她的手,跪在解剖台前,脑袋搭在台面上。他微笑着用额头抵住了自己和莱安娜交握的手——手上有烧伤的痕迹。
是化学教员格洛德的尸体,他们死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默默围过来,看着这一幕。
“我好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白松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郁飞尘检视格洛德的尸体。
格洛德右手上那块灼烧的疤痕边缘极不规则,越往里伤口越深,最后深可见骨,骨肉全部焦黄发黑。没有水泡,不是烧伤,是腐蚀。
——和罐口的腐蚀如出一辙。
再往四周看,地面不远处丢着一个半湿的毛巾,有凌乱的脚步痕迹从楼梯口延伸到这里。不难推测出一个场景:在毒剂泄露后,格洛德用毛巾捂住口鼻短暂抵御剧毒的侵蚀,跌跌撞撞爬上楼,回到莱安娜的身边,直到抓住她的手才丢下毛巾,用平静的笑容迎接死亡。
而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化学教员之所以能够如此及时地赶来,合理的解释似乎只剩一个——毒气罐口的阀门就是他打开的,他就是造成所有人死亡的凶手。
郁飞尘掰开格洛德的掌心。他的掌心上满是月牙形的伤口,显然是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所形成的。捋开他的衣袖,胳膊上同样全是类似自残的痕迹。
只有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去伤害自己。
另一边,解剖台旁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文件夹,记录着莱安娜所经受的详细的实验。
他们用电击、溺水、窒息、鞭打、毒剂等等手段伤害莱安娜的身体,然后监测她腹中婴儿的状态,以此了解婴儿与母体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连结。
接着,他们又把她的丈夫带来——他们原本指派他和另外几个男人去搬运净化后的尸体。医生给了他们相互倾诉的机会,观察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婴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最后,这位母亲癫狂了,除了“结束吧”之外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胎儿的各项指标也混乱无比。他们决定取出这个未长成的婴儿,对它进行更加细致的观察。
而为了完整地取出,他们选择直接用手术刀剖开莱安娜的腹部。
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没人能想象出来。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格洛德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至于这些解剖台上躺着的跛子、侏儒、白化病人,以及收容所里其它所有的科罗沙人,他们在这短暂的收容所生活中遭受的恐惧、痛苦与折磨——
一片沉默里,大鼻子颤抖着声音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再待下去,一定会有人疯掉。
“说实话,我没想到。”
凌晨四点,他们回到营房,两具尸体还躺在那里。为了防止意料之外的睁眼,白松从衣服上撕下了一个布条,蒙住了金发壮汉的眼睛。壮汉像失去所有力气一样跌坐在营房里。
“那里可能还躺着我妈妈。”他目光呆滞,说,“但我不敢去找。”
“白松的声音从再次传来:“没想到他们对科罗沙人会抱有那么大的仇恨,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对待每一个俘虏。他们还会用这样的手段对待所有科罗沙人。他们要建立一个更大的收容所。”
大鼻子说了一句:“而格洛德知道了这些。”
“确实,他被带到这里工作,工作内容是把净化完的尸体运到焚化炉。”白松在巨大的悲伤后获得了惊人的冷静,“总之,他知道了这里的一切。”
“莱安娜那天跑过来和我们告别,并且告诉我们每天都有人消失的事情。但她那天太激动了,回去的时候一直捂着肚子,这让黑章军和那个医生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她本来能隐瞒住的。如果能隐瞒住,她就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他继续道:“但是终究还是没隐瞒住,被发现了。医生对她做了疯狂的事情——我不是说他们其他的举动就不疯狂了。他们疯狂地杀死了所有科罗沙人。”
金发壮汉喃喃补充了一句:“所以格洛德也疯了。”
“格洛德是个化学教员,他知道他们在研究毒气,他或许还知道其中的原理。而且,昨天晚上我们一起探查了整个化工厂,他甚至知道哪个房间里有哪些药剂。故意泄露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白松说。
“为了给莱安娜报仇,他想杀死医生和黑章军。但是,他把自己的所有同胞也杀死了。”
“你觉得是报仇吗?我觉得不是。”白松抬头望着灰白的天花板,低声道,“所有同胞都在受苦,被折磨,而且必定会被送去净化,处死。提前结束这一切,或许……或许是一种解救。他爱莱安娜,也爱他的同胞们。”
长久的沉默。
整个橡谷收容所都有种诡异又狂热的氛围,它先让一部分人变成刽子手,又让刽子手变得不像人,最后,连囚徒们也被扭曲了。
沉郁的氛围笼罩了这间营房,白松和大鼻子都低着头,金发壮汉被蒙着眼睛,没动,也没说话。
“长官。”郁飞尘说。
安菲尔德看向他。
郁飞尘:“借支笔。”
安菲尔德从胸前口袋里取下一支别着的钢笔,递给了他。
郁飞尘又继续道:“纸。”
安菲尔德面无表情,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便签本。
拿到纸笔,郁飞尘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他不会安慰别人,很久以前,几次有限的尝试都起到了反效果。所以他选择闭嘴,去做别的事情。
其它人仍然一动不动,良久,大鼻子哽咽了一声。仿佛一个开关,金发壮汉的身体也开始颤抖。
郁飞尘终于听见安菲尔德开口。
“我建议你们先睡一觉。”他说,“或者,我们来梳理这些事情。”
“但是我的心脏一直在狂跳。”白松说。
安菲尔德的声音难得温和了少许。他说:“毕竟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还没有发生。
午夜十二点的营房,会来到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一天,杀伤力极强的毒气害死了所有人。他们或在牢房里死命挣扎,或在空地上徒劳奔跑。最后跌倒在地,失去呼吸。肌肉因不正常的抽搐呈现出笑容。这简直是人间地狱一样的景象。
但是,但是,虽然他们目睹了这些,但这些残忍至极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围绕整个房间的阴云终于散去些许。
白松在草席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那我们能阻止它发生吗?比如劝阻格洛德之类的。”
说完,他又否认了自己:“但即使格洛德不释放那些气体,黑章军也会把我们一批一批全部杀光。”
“首先得知道,十二点过后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安菲尔德说。
“是未来有一天的情景。”白松说,“根据那个医生的记录,至少是1月26之后的一天……在这一天里,大家都死了。”
“我来之前的那个晚上,你们也出去了吗?”安菲尔德问。
郁飞尘从纸笔中抬头,看着白松思索片刻,然后开口交代了他们昨晚从营房门出去后看到的东西——这孩子就这样轻易地倒戈向了这位有漂亮长发的敌方长官。
“空无一人的收容所和已经清空的实验室。”安菲尔德提炼了他的描述。
“是的,长官。”
那种仿佛课堂提问的气氛此刻笼罩在了白松身上,安菲尔德语声淡淡,问他:“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我认为……那时候我们认为……”白松想了想,脸色微微苍白:“昨天我们也看到了化学试剂和焚尸炉,但没想那么多,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太糟。但是今天看到他们的记录后,我才知道,我把黑章军想得太好了。”
“收容所里空无一人是因为所有科罗沙人都被用毒气处死,然后送进焚化炉烧掉了。没有了俘虏,黑章军和那个医生也离开了。”
金发壮汉插话:“他们可能是带着管理橡谷收容所的经验去建立更大的收容所了,就像记录里说的那样。”
他们说得没错。郁飞尘看着这一幕,如无必要,他不会去向别人解释情况,当然更不可能像安菲尔德一样引导他们自己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