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他确实是死里逃生。不过有件事要多谢那位时间之神。濒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仅是记忆中的画面,还有很多已经遗忘的东西。大多数都没什么意义,所以他没在意,也没来得及在意。
可是当安菲尔出现在眼前,他再次看到那颗泪痣的时候,稍纵即逝的一幕忽然出现在了眼前——过去飘忽得像幻觉,那一刻他根本没来得及理清思绪,或者说本能地拒绝去理清,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按部就班继续和安菲尔交流。
直到现在,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段记忆才再次缓缓浮出了水面,像个巨大的幽灵,嘴角挂着白惨惨的笑意。
眩晕由头顶散至全身,雾气刹那间迷了他的眼。
下一刻好像又身处海上,站在雪白的船舷旁。四周安静,海风拂过甲板。难得没有拌嘴的时候,他的那位长官正看向海上的落日。
海面上,晚霞是一片血红灿烂的汪洋,寂静中,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支配他转过头去,看向长官的侧脸。
夕阳的金色余晖映在那人纤长的睫毛上,长官的为人很讨厌,只有长得还算顺眼。同队的两个女飞行员休息时刚讨论过这家伙的睫毛根数。
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数了。但他这人思路常和别人有差异,别人数上睫毛,他第一眼就数起了下睫毛。
一二三四五六七……忽然,他觉得自己数错了,那地方有点怪。然而这时候长官已经转头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他道:“你睫毛上有东西。”
长官冷漠地眨了一下眼,一动没动。
这个人连伸手碰一碰自己的睫毛都不做,虽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腹诽了几句。腹诽完伸手,长官这时候倒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他成功在不冒犯这人的前提下,用指尖小心拨开了下睫毛里他觉得有点不对的地方。
原来是颗藏在边缘的小痣,夕阳照耀下微微呈现暗红的色泽,像抹了一下,但没完全擦掉的眼泪。人不怎么样,泪痣反而不错,连带着长官的脸都脆弱好看起来了。
这时长官的语气已经很危险:“拿掉了么?”
“郁哥?郁哥?”
“你不说话,承认自己很过分了?”白松说。
那些事情不愿回想,甚至将它丢弃遗忘,果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像是被开了个贯穿一生的玩笑,命运如重锤在他心头轰然落下,留下一整个纪元的荒唐狼藉。
他转身离开托盘机器人,听见自己道:“他更过分。”
——声音沙哑得可怕。
这时,其它几个人也像是接受了事实的样子。
陈桐说:“也就是说,除了闯过这个什么关卡,没有别的办法了?”
白松道:“是的。”
“那就来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桐大大咧咧在莎草纸上以狗爬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写完后是那位小道长,飘逸的“灵微”二字和上面的“陈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接着是走路方式接近螃蟹的八条腿先生,他叫“查拉斯特拉斯”,太难记。上个世界里大家都有鲜明的装扮区别,所以认人还算容易。但这次不仅年纪类似,衣服也一模一样。郁飞尘没有任何心情,连辨认他们的欲望都丧失了,只能随缘记忆。
没抄完魔法咒语的卷发少女叫莉莉娅,一个高挑的女孩自称柯安,是个画家,还有位叫妮妮的大眼睛少女,是个奇幻世界的预备诗人,正在学习长史诗的第七种写法。
叽里咕噜的那位仁兄始终没能和他们沟通成功,在纸上写下的文字比陈桐还难以辨认。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对疑似情侣,男的叫薛辛,自称是机械专业的大学生,女生叫郑媛,也是机械系学生,薛辛说“我们是男女朋友”的时候,郑媛冷漠地说“已经分了”,然后走到了离薛辛很远的地方。
写完后,一行人陆陆续续上桥,当最后一个人也走上去后,螺旋桨带着铜管喇叭飞到他们旁边,欢快的声音继续播报:
“下面宣读学院规章:
1.除校徽外不得佩戴金属首饰,如项链、戒指、手镯等。
2.保持校服干净整洁,不得穿脱配件,不得卷起袖角、裤脚,不得敞胸露怀。
3.不应携带个人机械进入学院,严禁私自合成通讯机械、管制机械。
4.不得损坏公物、不得浪费食品、不得乱写乱刻、不得乱丢零件。
5.严格执行学习任务,认真规范完成作业。
6.遵守学院作息时间,闭门后不得离开宿舍。
宣读完毕,祝大家顺利完成学业,通过考核,成为一名优秀的魔法学徒~”
第61章 命运齿轮 03
吊桥走到尽头, 内堡垒的大门后是个昏暗的隧道,亮着几盏黄色的煤气灯。煤气灯穿透雾气照亮了隧道里的庞然大物——一个看起来像火车的东西,通身由黄铜色和红色的金属制成, 火车头是圆柱形, 最前面有精美的狮身鹰头兽浮雕, 连烟筒上也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铜蛇。
广播继续:“请新生有序登上校车,参观学院。提示:请扣好安全锁扣~”
安菲尔走在最前, 当郁飞尘走入车厢的时候,看见他已经在中间一排的靠窗处坐下了。这列火车很长,前后座椅间距离大, 车身却窄, 每排只有两个位置, 左手边靠窗, 右手边是过道。
他在安菲尔那一排落座,白松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彻底抛弃。于是他坐在后面一排, 和陈桐大哥邻座。火车内陈设典雅精美,座椅甚至有深红色天鹅绒软垫和靠枕。陈桐啧啧赞叹,一边摸着软垫, 一边又去够天花板上的流苏。
郁飞尘简短道:“注意安全锁扣。”
说着,他从座椅右边拉出一个疑似固定装置的横杆来, 金属横杆下端连着一个机械绞轮,把横杆往自己方向推到一定程度后, 绞轮发出“咔哒”一声, 横杆固定住, 他整个人也被拦腰牢牢锁在了座椅上。
同时, 右边的安菲尔也拉好了锁扣。接着其它人陆陆续续扣上, 当最后一声“咔哒”声响起的时候,车身内部一个金属零件“铛”一声落下,随即车身动了起来。这种动起来的感觉并不是寻常汽车或火车的平滑启动感,而是内部无数大大小小的零件同时开始运转,每一个零件运转的动静都清晰地响在车厢里,相互之间的节奏不同步,但各自又有单独的规律。这只能让郁飞尘想到一种东西——齿轮,巨量的齿轮。
陈桐:“妈的,怎么感觉这车快散架了。”
最后一排的机械学院大学生说:“这火车不会跟墙一样是纯粹用金属结构拼起来的吧?声音怎么这么不对头?”
话音落下,火车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声。下一刻,座椅后背猛地推在他们背上,火车以几近疯狂的速度猛地向前冲去!
“我草——”陈桐大叫一声。
郁飞尘心中浮现一丝不妙的预感,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余光看见安菲尔侧脸安静,他声音冷硬,没什么感情地说了句:“自己小心。”
安菲尔几不可查地微微点了点头。
几乎是一眨眼间火车就驶出了昏暗的隧道,强烈但不刺眼的光照进来,前方视野陡然开阔明亮,一个复杂的巨大空间扑面压来!
巨大的堡垒四壁满是不知名的金属机械装置,一个巨型齿轮占据了整个天花板的一半。旧银色、黄铜色、深赭色是这地方的主色调,机械主体庞大又冷硬,边缘锋利,饱含重量与力量 ,任何一个零部件砸下来都足以把一车人压成肉泥。远超人体的巨大机械带来近乎野蛮的震慑,但仔细看,每一个细节都精巧无比。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齿轮和扭矩一刻不停运转着,带着各自传动的机械规律运作。整个空间里还穿插着错综复杂的金属轨道与传送带。
面对这样的情景,几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但还没等他们回顾过神来,最前面忽然响起一声女孩尖叫!
“啊————!”妮妮的声音分贝几乎达到了人耳能听到的极限:“前面没路了!”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前面的车身忽然整个向下垮塌了下去!来不及做出防备,垮塌很快波及到后面,失重感猛地朝郁飞尘袭来。
车没散,人也没事,只是火车走了个几乎九十度的下坡,往下疾冲了。
他们从两个奇形怪状的黄铜悬挂臂之间穿了过去,机械世界陡然放大,然而还没等人适应向下的节奏,火车又穿过一堆寒光闪闪的机械斧,拐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垂直大弯。
“啊啊啊啊啊——”
前后的尖叫声魔音灌耳,郁飞尘舒展身体,尽量让它最大限度与座椅和地板相接。那个不妙的预感没错,这不是什么火车,完全是个过山车。游乐场过山车至少能保证安全,而这地方的金属火车——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而保护身体的只有一根不比小拇指粗的横杆。
不过碎片世界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进场就把人全部灭掉。因此对他来说,再惊险刺激的过山车也和过家家差不多,失重和旋抛训练毕竟是空军学校的入门课。
火车继续前进,在这座金属迷城里来回翻转穿梭。血液在心脏和头脑里鼓噪,坠机的前一秒,世界也是这样颠倒混乱。似曾相识的场景又唤起过往的记忆。
舰载机是双座制,也就是两个操纵位,通常是主位负责即时驾驶和战斗作业,副座执行目标识别和情报通讯。他在主位的时候比较多,副座上带过很多人,不乏母舰上的诸位军官,却唯独没有那位长官。
因为长官大人事多又惜命,头晕还怕晒。他曾经对着六和八的视频回放给这两人挑出了三十三条错,一度成为舰上奇谈,那段时间飞行员之间放狠话的模板就是“把你的操作视频发长官”。但挑错是一码事,上机又是另一码事了,假如让这人上一次机,必然好好地上去,脸色煞白地出来。
唯独一次,突发事件不得不撤离的时候,哪怕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人也得跟着他们上机了,何况能给王牌飞行员挑出三十三条错的人本质就强到离谱。
其实那天长官自发跟了他。护目镜都规范戴好了,但临到起飞时他又把人推给了四。没什么别的原因,四的天赋点歪了,风格平稳异常,能把战斗机开成空中地铁。
长官最后看了他一眼就进了四的机舱。那天他的副座没带人,切了单座模式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他应付得来,操作没出什么问题,临场反应也不错。上不带别人,就他一条命,坠机也坠得坦坦然然。世上从来不缺为了引导和掩护队友献身的人,那天换谁都会这么做,挺没新意。只不过数次回想往事,因为四的那架机上多捎了位爱给自己添堵的长官,又觉得这舍己为他的光荣事迹也不算太泯然众人。
就在坠入海水的前一秒,他还想,这么完美的一次飞行,可惜那瓷器人没在副座上,想挑刺又挑不出来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只是记忆这种东西不经看,越回放越淡薄,泪痣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惊心动魄像海水横流,可再回忆也就没那么沉浸其中了。郁飞尘回顾完二十出头的幼稚时刻,轻轻松松抽身而出。现实里,过山车还发癫一样在堡垒中左冲右突,金属的锈迹和闪光时而放大,时而消失,如同海水上的波光,
他不为所动,只是平静的看向右方的安菲尔。不知道血盐心脏能不能治脸盲,他确实分不清眼前这张少年面孔除了年纪变小之外与、长官、安菲和路德维希有什么不同。既然泪痣长在那里,就当还是以前那张脸。
于是他又回到最初那片海洋上,回到死亡前的那几秒——只是这次副座不再空空荡荡。
坠机的过程持续了很久,他就那样感受着安菲尔无声陪着自己一次次从山巅到谷底,直到最后一次疯狂的翻转后,周身终于回归平稳。
结束。当年那个七幼稚到了极点,可那片蓝海是他唯一认真活过的地方。现在他将‘把长官安放在副座’的心愿认真完成了,也算有始有终。
也就一笔勾销。
火车停了,他解开锁扣站起来,朝车门走去。自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还挺有仪式感,可以作为对一段时光的彻底告别。从此以后世界上没有七也没有长官,而他和安菲尔只是临时队友偶尔相逢。
但就在要离开的当口,他还是想看一眼那个梦魇一般纠缠在他和安菲尔之间的泪痣。
——于是他转身。
刚刚站起来的安菲尔就这样栽在了他胸前,金发凌乱散开,纤细的右手指虚弱地握住他的胳膊,额头抵住他胸口,急促地一下下喘息着。
郁飞尘掰起他的脸,见脸色煞白,瞳孔微微涣散。
瓷器人又露出了本质,他的仪式在即将结收尾的时候戛然而止,这让郁飞尘微微有些暴躁。这人要是早知道会出现有求于人的时候,刚才还至于因为被点破身份这点小事恼羞成怒走开么?
他伸手粗暴地揽过安菲尔的肩膀,把人往前带。
播报声甜美依旧:“学院观光完毕,请新生有序下车,不要拥挤。”
陈桐气喘吁吁骂骂咧咧解开安全扣,扶着车窗拍胸脯顺气:“他……他妈的……什么观光,这是玩我们吧。这过山车就他妈的离谱,老子心脏都哕出来了,草,去死吧……”
后方的灵微声音微微虚弱,但还算吐字清晰:“道友,请勿秽言。”
陈桐:“会盐,什么盐?”
另一边:“叽里咕噜— —叽里咕噜#——#*@”
看来即使是相同的语言也会像异族语言一样出现理解的鸿沟。
加长加弯,附带巨型机械恐吓版过山车终于结束,一行人跌跌撞撞下车,咒骂声此起彼伏。正好墙壁角有几个桶,几个人刚下车就抱桶干呕了起来。
安菲尔看起来只是晕,不算太糟糕。除他们之外,还能保持直立的就只有文森特、抄咒语的莉莉娅和道长灵微了。
莉莉娅挠了挠头发,看着扭动不已的队友们说:“你们……没骑过龙吗?”
灵微则俯身拍了拍白松的背。白松目光僵直,道:“小道长,别告诉我你经常御剑飞行。”
灵微点头:“道友所言不错。”
白松:“……”
就在这时,催命一样的播报声又响起了:“欢迎新生正式入学爱丽丝魔法学院,接下来请进入1号教室,开启试听课程。提示:试听课程是超~简单的传动课哦。”
陈桐抡起拳头就想往喇叭上砸,被文森特握住了手腕。
文森特:“校规说了,不得破坏公物。”
陈桐:“你上学的时候没违反过校规吗?”
文森特:“没有。”
“算了,”陈桐泄气,“别人的地盘,我还是听话吧。走,进教室。”
广播说现在要进的是1号教室,1号教室又在哪?一行人朝周围看去,只见火车停在一个镂空长廊上,廊左边依次排列着数个十几米高的黄铜兽首大门,离他们最近的狮首大门上用花体刻着一个字符“I”,稍远一点的大门上分别刻着“II”、“III”。看来最近的那个就是1号教室无疑了。
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开门装置,但当他们站在门口的金属地板上时,重量把那块地板压得下陷了一点,随即一声机械弹响,齿轮咬合声咔咔哒哒响起,大门开了。
门内空间极大,同样是旧银黄铜交错的环境,不同色的铁皮呈几何状拼接,再用铆钉固定在墙壁上,有些地方锈迹斑斑,古老神秘中又透露着机械特有的冰冷。教室里堆放着山一样的零件,中央还有十几座金属大工作台。每座工作台上都放着工具和一张图纸手册。这看来就是他们的“课桌”了。
然而,这所谓的“1号教室”里却没有讲台,也没有疑似老师的存在。
郁飞尘让安菲尔靠着工作台,自己翻了翻图纸。
刚刚缓过来的女画家柯安喃喃道:“破旧又精确,巨大又有限,一切都是蒸汽时代的风格……那传动课?”
“传动,就是机械传动嘛!”薛辛说:“你刚才说蒸汽时代,刚好我们这学期上了类似的课。蒸汽时代电力还没投入大规模使用,工业的动力都是蒸汽机提供的,蒸汽推动活塞,活塞上连接着齿轮、链条、扭矩之类的东西,活塞一动,这一连串的机械就动起来了,这个过程就是传动。”
他讲起课来胸有成竹,柯安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这节课的内容就是教给我们所谓‘传动’的原理了,我们怎么上课,等老师吗?”
陈桐道:“等上课铃嘛。那边有表。”
教室正前方确实悬挂着一个机械表,不过只有一个指针,这时指针即将指到最上方,通常的十二点位置。
果然,当指针直直指向最上的时候,广播开口了。
“亲爱的新生们,试听课程——传动课正式开始~
课程目标:按照设计图纸,熟练制造一件传动机械的简单末端装置,每人需要制作一件哦~
下课时间:时针下一次垂直于地面时~
教学完毕,请新生们认真完成学习任务~”
众人:“???”
陈桐再次口出秽言:“这他妈的就教完了???老子要举报这学校!”
“举报”一词微微触动了郁飞尘的神经,他本能地给队友们安排了下一步:“看图纸吧。”
“他妈的,当老子没修过灯泡吗——”陈桐掀开半指厚的图纸手册,随便翻到一页,愣了愣,脱口而出:“这么复杂?”
他挠挠头,认真思索了一会,道:“意思就是我们每人得从这些图纸里选一件机械,再用那边的零件做出来?”
“不。”郁飞尘看完最后一页,合上整本手册,朝他扬了扬,道:“这就是一件机械的图纸。”
愤怒的叽里咕噜声响了起来:“叽里咕噜——###@@@!”
——可喜可贺,这仁兄走到现在,终于能听懂一点人话了。
第62章 命运齿轮 04
图册一共有30张纸, 四开大小。前面是6页三张基础零件图,再来14个部件分解图共20张,最后是成品组合图。内容详实严谨, 倒也不像刚才的教导那样敷衍, 不至于再引起举报。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实在太复杂了。郁飞尘转到其他工作台翻看图册, 还好,大家的图册上都是同一件机械, 这意味着可以互相帮忙,还有完成的可能。
大家也都接受了现实,各自翻看图册, 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至于那些骑龙的、御剑的、写史诗的、语言不通的, 表情更是和头脑一样空白。在座又都是清秀的少年少女, 整个1号教室里萦绕着期末考试来临前特有的死寂氛围。
妮妮举手:“我真的不会。”
机械学生薛辛说:“我也看过了, 图纸虽然很难,但其实没有那种高度专业化的操作,分解下来也就是一些简单部件的组合, 就像搭积木一样。时间有限,大家一起合作,会的教不会的, 努力完成吧。”
没人表示反对。郁飞尘说:“先挑零件,来几个会的帮忙。”
薛辛和郑媛一前一后走上来, 表示可以帮忙。文森特也来了,最后安菲尔也飘忽忽地晃到了零件堆前。
图纸上标明了每种零件的型号和所需数量, 型号多样, 数量巨大。而教室里的零件堆更是像汪洋大海一样, 光是把它们挑出来就是浩大的工程。
文森特道:“6页零件, 我两页, 你们一人一页,先挑出样品再教给其它人。”
他说话的前音重,尾音飘,没来由让人生出装神弄鬼的感觉。但内容倒没什么可挑剔的——除了那个“我两页”之外 。不过郁飞尘也没说什么,他做完自己的可以帮安菲尔找零件,他不觉得这人现在是清醒的。
几人很快各自把零件挑全,又把剩下的人分成几组,简单教学后,其它人也跟着他们挑拣相应的几种零件。
如果让一个人挑拣全部零件,无疑困难,但假如每个人都精通的几种,只在熟练范围内工作,效率就会快上很多,时间过去十分之一的时候,所有零件都各自堆成一摞,足数,还留出了余量。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组装了。
摆在他们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流水线,二是各做各的。
“13人14个部件。每人可以负责一个部件,做13个,最后组合。或者每个人单独完成自己的整个机械。选一种。”郁飞尘简单道。
郑媛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理智道:“不能用流水线方式。我们现在生手太多了,熟手也抽不出时间监督,一旦有一个人的组装出了问题,所有人的机械都没法完成。必须各做各的,责任自负。”
灵微道:“平白带累诸位,确实不妥。”
最后大家举手表决,所有人都同意各做各的。但并不意味着自生自灭,最后的方案是他们五个会做的人轮流在中央工作台上带其它人一起做,先做完的去帮没做完的。仿佛学生中自行诞生了老师一般。
正式开始前,郑媛用记号笔在时钟上画下格子作为每个零件制作的最后时限,过期不候,到点后即使有人没完成也必须开始下一个。时间异常紧张,没有任何磨磨唧唧的机会,连嗓门最大的陈桐都噤声了,一脸严肃地摆弄着零件。
开始后,郁飞尘第一个示范。他不大想看见安菲尔,但这玩意就坐在他正前方,正在拧螺丝。他还没从头晕里恢复,眼神雾蒙蒙的,动作有些懒倦。奇怪的是,同样的动作如果换成年的路德维希做,就是漫不经心高傲慵懒,换成安菲尔,却像个没睡醒的卷耳朵猫。
人,果然还是成年才能靠谱。
所幸大家都很认真,没人拖后腿,叽里咕噜先生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语言不通,却对图片有极其敏锐的感知,在生手里竟然是做的最快的,每次做完之后,还有余裕去替最费力的妮妮和柯安两个人做,让她们能勉强赶上。
郁飞尘看着,大致猜出了叽里咕噜的原生语言类型——不存在文字和声音,直接用高度抽象的图案符号沟通,他曾经进入过类似的地方。万千世界,奇异的文明不计其数。
薛辛说的也没错,蒸汽时代的复杂并不是那种难以理解的复杂,它不像物理公式一样抽象,而是绝对具象和准确的。有限的科技却可以被无限的智慧拔高,无数简单的零件以最原始的方式相互连接,最终组成难以想象的精密结构。
可正是这样才最可怕,物理公式实在学不会也就死心放弃了,组零件却是明明知道一切都可行,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么手抖,要么手笨,总是慢人一步。
整个传动课死线压着死线,险象环生,到最后所有人都绷紧了精神,要不是有陈桐偶尔的骂娘声缓解情绪,估计有几个人已经当场崩溃了。
指针到最下方的时候,柯安的工作位上坐着文森特,莉莉娅正抱着安菲尔哭,叽里咕噜在对着灵微道长的作品检查,郁飞尘刚给没跟上进度的妮妮上完最后一个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