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机械都做完了。
甜美的播报声响起:“下课时间到!辛苦啦,亲爱的新生们~”
陈桐用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吐莲花:“我日你哥。”
这次,灵微道长没有反驳他。
广播没点名批评谁,也没说他们没完成课堂任务。整堂课忙得一团乱麻,也顾不上看自己到底做出一个什么东西,现在松了一口气,他们看向自己的作品。
“我们做了个什么?怎么说的来着,传动机械的简单末端装置?”
白松:“像个椅子?”
“椅子吧。”
“就是个椅子啊。”
“%#@。”
靠背,扶手一应俱全,确实是个椅子没错,就是形状奇怪了一些,材料……更加奇怪。
“草泥马,想要椅子拿个木头打不行吗?这不费铁吗?”陈桐彻底暴躁了。
“不是,”文森特抬起一个横杆,道:“这是个安全扣。是过山车的座椅。”
郁飞尘制造过程中也注意到了这个,他看向安菲尔的作品,又看向其余人的,确认外观上没出什么差错。内部零件复杂,已经没法再检查了。
就在这时,广播继续:“请新生们带上自己的课堂作业,有序离开教室~”
纤细的少年少女们拖着沉重无比的钢铁单人椅离开了,还好地面光滑,不太费力。原本以为火车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们,但前方空荡,只有光秃秃的轨道。
“往哪去?”
仿佛听见了这声疑问,广播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却比之前更加甜腻:“一天的课程结束 ,请遵守学院作息时间,及时回到宿舍,享用晚饭哦~”
“喂!至少给个方向吧!”薛辛说。
却是一片死寂。
郁飞尘却把座椅推到了轨道前。他看了看座椅最下方两个凹槽之间的距离,又估测了一下金属轨道的宽度——差不多。
文森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传动装置末端。”
陈桐终于反应了过来:“……不会吧。”
然而他们根本没别的路可以走了,没有火车,没有方向,只有“及时回到宿舍”的硬性要求。唯一的交通工具就只有所谓的“课堂作品”,一个过山车座椅。或者说,一个微型“过山车”。
郁飞尘把座椅卡在了轨道上,果然严丝合缝。
一行人脸色煞白。
比游乐场的过山车更不可信的是碎片世界的金属过山车,而比碎片世界过山车更可怕的,就只有……自己亲手组装的过山车。
十来个人陆陆续续把椅子卡在了轨道上,还好,都挺合适。事已至此,只有坐上去了。安全锁扣扣好后,一个撞针从底端凹槽里弹出,金属轨道受到撞击做出反应,两端的齿轮缓缓滚动起来,齿轮咬合,带起座椅上的齿轮一起转动。
椅背和椅面同时凹陷,把人更牢固地固定在了椅子上。
然后,它们缓缓动起来了。起先只是平稳前进,然后愈来愈快,风声呼啸,陡然转过一个大弯!
尖叫声依然如故,与来时无异的过山车体验,但没有了任何视野遮蔽。他们身处精密、巨大、恐怖的机械世界中,仿佛在一个獠牙丛生的巨兽口中穿行。
郁飞尘在最后,看着所有人的车都安全地经过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椭圆翻转弯,还不错。
轨道不是一条路到底的,它有很多岔路,但是椅子内部的某些装置能起到选择作用,学院没给他们路线,但路线是刻在机械里面的。
但变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向上经过一个分岔口的时候,妮妮的尖叫声忽然变了个调。她的过山车在岔口颤了颤,冲向另一个方向,往前疾驰。
——糟了。
那条分叉轨道没多远又是一个岔口,两秒后,底部齿轮摩擦,发出剧烈吱嘎声,火花溅射。
下一秒到达第二个岔口,过山车内没有应对此处的选择机制。
巨大的惯性带着小车撞上岔口,所有机械零件烟花一样在空中散开,同时被甩出的还有妮妮的身体。她像一只失去准头的飞鸟,被高高抛起,然后向下坠落。坠落过程中,她先是被一条机械臂挂了一下,然后垂直向下掉在了一个巨大的黄铜齿轮上,齿轮缓缓旋转,与另外两个齿轮咬合。最先消失在咬合处的是她那头亚麻色的长发,再是漂亮的蕾丝蓬裙,最后是两只鹿皮小长靴。
机械仍旧缓缓运转。生命消失在里面,连声音都不会发出。
广播突兀响起:“第11号,妮妮同学,课堂测试——不及格哦。”
第63章 命运齿轮 05
在不可对抗的机械巨力面前, 人的存在异常渺小。一眨眼后,他们已经远离了那地方。风声呼啸,铁座椅带他们在金属轨道上快速滑动, 仿佛十几个在巨大城堡里滚动的小钢珠一般。
最终, 他们停在了另一道幽深的金属通道口前。通道开在机械墙壁上, 仿佛一个凿在山壁上的深洞。入口走进去后是个圆形小厅,小厅的天花板很低, 设有壁炉、挂钟和精美的金属树形灯,墙壁上有几扇方形铆钉门,但都紧闭着。厅中央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台, 台旁有十来个座椅。
这座迷城简直像设计机械的传动路线一样给他们规划好了所有行程, 他们也像课程最繁重的学生那样被安排好了紧锣密鼓的生活。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们面面相觑一会儿, 在长桌前依次就座。
金属台线条流畅,台面上塑着十数个精美的锡兽雕像,它们面朝座椅方向, 外观各异。“坐下”这个动作触发了座椅内部的感知装置,细微的机械摩擦声响后,锡兽口中喷出一道倾斜的液体, 精准地落在前方的杯状容器里。
郁飞尘面前的雕像是个棱角狰狞的展翼巨龙,安菲尔在他右手边, 雕像是个带羽翅的独角兽,左边白松是个狮身鹿头的怪东西。大约半分钟, 雕像的喷泉表演结束, 郁飞尘低头看杯子里的东西——有着黑、红、白三色的液体, 三种颜色泾渭分明呈环形分布, 黑在最外, 红在中间,白在最里面。
郁飞尘:“……”
这看起来不像能喝的东西,况且他也不太想喝。这东西让他不由得想起神庙副本最后那个鸳鸯锅魔药。
经历了噩梦一样的传动课,又目睹了妮妮的惨死。其它人也都没精打采,莉莉娅恹恹道:“不会是让我们喝它吧。”
陈桐:“但我真饿了。”
催命的广播声又响起来:“今天的学习任务已经全部结束后啦,用餐时间到!饭后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但一定要在时钟平行于地面前返回寝室哦~明天的课程将在时钟垂直于地面时开始,请同学们珍惜宝贵的学习时间,不要迟到~”
陈桐又骂了一声娘,对着面前的“晚饭”面目狰狞,最后一咬牙端起杯子,龇牙咧嘴地一口气干了。
“跟他妈的喝柴油一样。”他下了结论,“没毒,你们也喝吧,校规不让浪费食物。”
见陈桐没有喝死,其它人也都陆陆续续喝了。
郁飞尘同样喝完一杯。没什么味道,但口感确实像柴油。今天一天精神高度紧张,耗费许多能量,连他也有点疲乏。但喝下去之后,仿佛有新的力量从身体内部滋生出来,整个人很快回到了正常状态。其它人也发现了这一点,灵微道长说:“这便是此方世界的辟谷丹么?”
不管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大家都从虚脱中恢复了元气,也就提起了精神,开始讨论今天发生的一切。
这是座学院,而他们是学生。学生做出了一辆过山车,这是课程的内容,而做完之后必须乘坐它回到宿舍,这是用实际使用来检验一天的学习成果,也就是所谓的“课堂测试”。
妮妮死了,她的机械因故障原地散架,没通过测试。叽里咕噜先生没说话,低下头,一副很难过的模样。郁飞尘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妮妮的机器有一部分是叽里咕噜帮忙做的,还有一部分是他做的。但他们两个的机器都没出问题,说明故障的原因出在妮妮自己做的那部分里。
她只是个见习诗人,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不出纰漏地做出一件复杂机械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是一件太难的事。可是在这个机械副本里,出错就是死亡。然而其它人也没有同情她的资格——今天只是试听课,第二天、第三天,不知道还有多少离谱的课程和测试等着他们。今天死了妮妮,明天说不定就是自己。
薛辛道:“会不会我们通过所有课程,从这地方毕业,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
“现在线索太少,还推不出逃离方法。去看看别的地方吧。”文森特说。
可惜逛了一圈,外面除了机器还是机器,里面除了餐桌就只有宿舍,没什么东西可看。倒是人多而宿舍少,得自行分配。
现在他们有十二个人,宿舍是六间。宿舍没有好坏之分,设施一致,装潢典雅。一张长书桌,两把高背椅,一个挂钟,一间盥洗更衣室。床是高低床,下方的床比上方的床稍宽一些。
郑媛最先表态:“我们三个女生住一间吧。”
八条腿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区分,对不起。我一开始还想和美丽的莉莉娅小姐合住来着。”
叽里咕噜:“##@。”
郑媛白了八条腿一眼,拉着娇小的莉莉娅进房间了,柯安也跟上。
八条腿对叽里咕噜礼貌道:“或许您愿意和我同住,我也在努力学习。”
叽里咕噜:“@。”
两位异族友人达成了一致,回房了。白松喃喃道:“我好像掌握了一点他的语言规律了。”
郁飞尘却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面无表情朝那个方向看去,是栗发的文森特直勾勾看着他,道:“我要和你一间。”
郁飞尘还没说话,白松先不同意了:“哎,我俩一起的,你别抢。”
文森特道:“你闭嘴,让他说。”
郁飞尘淡淡道:“我和你认识?”
“不认识,”文森特生硬道:“你不错,可以和我一起讨论副本内容。”
郁飞尘笑了笑。心口不一还明显到这种程度的人也算少见。嘴上说“一起讨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要和你单挑”。
“没兴趣。”他也把真诚地把“离我远点”挂在了脸上。
栗发青年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转身独自进了一间房。郁飞尘觉得这人恐怕是脸皮太薄,没被拒绝过,只会转身就走。
“不是,”陈桐说,“这就单人间了?”
回应他的是关门声。
陈桐叹息:“这就叫气场。高贵。你们都很高贵。现在这儿就我是土鳖。”
白松:“我也是土鳖。”
陈桐:“那你和我一起睡?”
白松:“我不。”
陈桐叹气。薛辛主动说:“我和你一起吧,陈大哥。我觉得你挺亲切的。”
于是人又走了两个,郁飞尘粗暴拎起白松的后衣领带他往回转,去环形墙壁另一边的空宿舍。
这一转身,正好撞上安菲尔的眼神。
金发少年静静站在长桌旁的昏暗处,望向这边,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站着。
郁飞尘心里无波无澜,径直越过他走到宿舍门前。背后传来响动,是灵微走到安菲尔面前,语气温和疏淡:“在下略通占卜,方才一算,或与阁下缘分不浅。”
修仙之人,还修花言巧语。
郁飞尘原地站定,回头看那边。道长与安菲尔都不沾凡尘温文尔雅,倒像室友——他一向很客观,并心想,接下来安菲尔会欣然答应,一切理所当然。
却见片刻之后,安菲尔微微侧身,看向他所在的方向。霜绿色眼瞳依然平静,却因回望这一动作显出微微的茫然。
但他没想到郁飞尘在看着自己。正如郁飞尘也没想到安菲尔会用眼神去寻找他。两人的目光淡淡汇聚在半空,郁飞尘想这只是世间许多寻常对视中的一个,可他又觉得悲伤,像是失去了什么。
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坠入海水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年没有虚度光阴,可以死了,挺好。只是这时耳畔忽然响起那位长官的声音,要带他去个什么地方。去葬身永夜,去与世长存。他心想这是临死前的幻觉,但既然说话的不是别人,也就答应。
再后来到了乐园,他也就等了。
于是成百上千个世界就那样过去,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快乐,他只是不咸不淡地活着,有雇主评价他冷静异常,其实约等于行将就木。很多时候他希望这只是临死之前的一场幻梦,而引他前来的长官也不是真正的长官,是个梦魇中的假象。等梦醒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可不仅没有结束,还再次遇见了那个梦魇中的长官。不仅如此,这人还表现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已经过去一个纪元,哪怕生死仇恨也该淡了。他也已经决定桥归桥路归路一笔勾销,可现在却还是郁结难消。
他对白松说:“你去找道长。”
白松:“你要做什么?”
“我找他,”郁飞尘直勾勾看着安菲尔,吐出两个情绪难辨的字,“算账。”
第64章 命运齿轮 06
宿舍没有窗, 该是窗的地方挂着一张机器偶的概念画。书桌说是工作台也不会有人反对,工具盒里堆着许多小零件。
安菲尔进房后坐在了长书桌前的高背扶手椅上,那是个转椅, 轻轻一转就面向了郁飞尘那边。
郁飞尘没坐下, 他姿态随意, 后背倚着门。按理说安菲尔坐着,他站着, 他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并没有。因为安菲尔的神情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能瞧出三分不明就里的无辜。浑身上下写满了欠打。
郁飞尘觉得此时自己该像审讯犯人一般冷静, 他按捺着内心那种想要虐待动物的欲望, 打算和安菲尔僵持到底。
安菲尔一言不发, 他也就不说话。直到安菲尔看向他, 道:“你今天怎么了?”
郁飞尘:“在想以前的事情。”
安菲尔神情未见波澜,郁飞尘忽然想起这人既然在外面的世界里如此游刃有余,应当也是与人交涉的高手。果然安菲尔并没被他带着走, 只是声音淡淡:“为什么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光阴日复一日,活着的人都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或是睹物思人, 或是睹人思人。路德维希也曾经背对着圣子流下一滴眼泪,那时候郁飞尘问起, 他也是说“想起以前的事情”。
只不过他们两个所谓的“以前的事情”,绝对不是同一桩事罢了。这个人经历过比他悠长得多的岁月, 母舰上那短暂的几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里的浮光片影。
宿舍地板下方传来机械细微的运转声和震颤感, 宿舍所占空间不大, 四面八方都是金属墙壁。它是个庞大之物内部的小隔间, 既安全又危险, 安全是因为居住在如此沉重精密的堡垒之中,危险是因为小隔间相对整体来说太过微渺。当年在母舰的宿舍里时,也会有这种感觉。
郁飞尘环视房间每个角落,忽然说:“像不像?”
“像什么?”
郁飞尘看着空荡荡的半旧金属墙——这种场景太熟悉,以至于他想给那墙上贴个标语。他笑了笑。憋在心里确实挺没意思,他想说就说了。
“守卫第三航线,献身碧海蓝天。”他语气平平板板,说。
这是当初母舰上房间里、走廊中和宣传册上随处可见的一条标语,甚至每天早上都要宣誓一遍。
霜绿色的眼睛霍然抬了起来,安菲尔的神色第一次有如此剧烈的起伏。
“原来您还记得。”郁飞尘说,“长官。”
先发制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往前走几步来到安菲尔椅子前。这种距离让安菲尔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他看着郁飞尘。
郁飞尘认出他是连续三个世界的同伴不是不可能之事,毕竟同一人总有相似之处。但竟然追溯到一个纪元之前的那个世界 ,他不明白原因,也猜不出郁飞尘究竟要做什么,只觉得他态度殊异,咄咄逼人。
安菲尔道:“是我。”
承认得这么坦坦荡荡,倒让郁飞尘觉得无处使力。对着那双眼睛沉沉看了半天,他才道:“你在乐园多久了。”
安菲尔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轻烟一样的雾气笼着他的眼睛,像冬日清晨,白雾拂过冻冰中的绿枝。
他说:“很久。”
“多久?”
“……忘记了。”
郁飞尘先是被他清楚记得第三航线的表现微微取悦,又被这种忧郁茫然的眼神敲了敲心脏,酝酿了一整天的仇恨硬生生消散了一大半,不见踪影。他深吸一口气,想把那种强硬的情绪捡回来,脑子里却只回荡着一句话。
你还在。
他没说话,安菲尔却朝他伸出了手。可这人长得高,安菲尔够不到他的脸颊,又倔在那里不肯配合低头,安菲尔的手指最后只能轻轻落在他颈侧。
“……你长大了。”安菲尔轻轻说。
郁飞尘是预备和这人宣告决裂的,没想到安菲尔轻飘飘几句话,演变成了这种温情脉脉的场景。他硬是没有低头。
你长大了。这话听着刺耳,因为来迟了,错过了他还会为这种话感动的年纪。
真心或假意都无所谓,迟了就是迟了。
郁飞尘说:“为什么要带我去乐园?”
“你坠机牺牲,我有责任。”
果然如此,就像他自己当初带回白松一样。至于为什么没有像白松一样继续被带去永夜之门,郁飞尘不想再问,没准是少给创生之塔交了钱。
他声音略带沙哑:“我不想去。”
安菲尔眨了眨眼:“可你答应了。”
郁飞尘:“……”
他有点想打人。打死最好。
郁飞尘说:“我不清醒。”
安菲尔眼中现出思索神色,思考把郁飞尘重新塞回去的可行性。
半晌,他说:“没办法了。”
“我刚到乐园的时候没见过你。”郁飞尘说:“为什么现在又跟着我?”
“初进入永夜之门,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说得像真的一样,可惜事实更像是瘫痪人士终于见到了可用轮椅。郁飞尘知道自己在对话里完全占了下风,宣告关系破裂的计划此时正式宣告破裂,他直接丢下一句“睡觉吧”,然后转身走开去洗漱。
盥洗室门被重重关上,安菲尔看向门后郁飞尘模糊的身影,垂眼思索。
他终于迟而又迟地发现一件事,这人好像有点……生气。他已经有许多个纪元没见过在自己面前生气的人了,因此刚才只觉得怪异,并没有想到什么。
但以独立身份来到乐园,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吗?
洗手台前,郁飞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八九岁的外表青葱年少,一百年也没长进什么。他拧开黄铜水龙头,把脸浸在冰凉的冷水里。往事一幕幕浮现,那种情绪由来已久,绵延一个纪元,非要用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才能彻底消灭,此时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心里满是烦躁。
出来之后,他看见安菲尔在书桌上低头摆弄一堆零件,煤油灯照着那里,金发和零件一起闪着亮晶晶的光。“安菲尔爬梯子继而摔死”这件事并非不可能发生,郁飞尘没管安菲尔在做什么,直接去了上铺,挂外套,拉被子,闭眼,眼不见为净。
但细微的零件碰撞声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此时在和谁共处一室。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安菲尔,最想问的一句话是,以后呢?
——以后还会这样一起经历副本吗?
但他不想问,因为这个“以后”完全掌握在安菲尔手中。这人装作不认识的原因,他也能猜到——两人并不相识,那么哪天他不和他一起了,郁飞尘也不会知道。想来就来,想走也可以随时抽身。
他得到的力量终究还少,太多事情无法左右。
煤油灯的光芒渐渐变暗,安菲尔那边的声响也没了。郁飞尘把脑袋放空,打算入睡。
爬梯那边却传来细微的响动,有人轻轻爬到了上铺。
郁飞尘依旧闭着眼,但很清醒。他听得出是安菲尔——这爬上来后往床头走了几步,动作有意放缓。快到床头的时候轻手轻脚跪下来,然后俯身把一件什么东西塞在了他枕头下。
接着就打算离开了。
郁飞尘睁眼。
煤油灯暖黄昏暗的余光里,白丝绸衬衫带领扣的金发少年正在俯视着他,像童话故事里的什么角色。
郁飞尘:“做什么?”
安菲尔不见一丝被抓包的尴尬,抿了抿唇,把那东西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递给郁飞尘。
郁飞尘拿在手里看。一个粗制滥造的机械兔子,眼睛是红色的不知名晶体,耳朵是几个半叠着的小齿轮,皮肤用了柔软度高的薄锡片。
安菲尔是抱着负荆请罪的态度来的,虽然他还没彻底想清今天被发脾气的根源在哪里。
“送给你。”安菲尔道,“七。”
郁飞尘的动作僵了僵。
当初他们宿舍八个人,上学的时候就排好了编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后来整个学校有十个上母舰的名额,全员通过了选拔,到了舰上依然是室友,还是以数字相称。久而久之舰上其它人也这样喊他们了。
包括长官。
“我不叫七。”他生硬道:“我叫郁飞尘。”
安菲尔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许多,这人今天的表情本来就带了点自知理亏的软,这下整个人的神态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了。
他轻轻说:“郁飞尘。”
郁飞尘“嗯”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叫法,他继续翻来覆去检视那个瘸了一只腿的机械兔子,最后说:“你很敷衍。”
安菲尔否认,声称材料有限。
郁飞尘把兔子重新放回枕头下,直勾勾看着安菲:“长官,你不演了?”
装作不认识他的时候,浑身上下只透露出冷漠二字。
安菲尔蹙眉,继续否认了这个说法。郁飞尘没理他,他这具壳子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说什么都像真的。
最后,安菲尔给郁飞尘压了压被角,说:“用一个纪元就可以拿到进入永夜之门的资格,我第一次见到。”
被长官夸奖,是曾经的七表面不屑但得到了会觉得也不错的东西。郁飞尘坦然接受了。他道:“没人带我,就乱做了。”
安菲尔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时候我有别的事情,无法抽身。”寂静里,他低声道,“乐园平静友好,想你能应付得来。”
郁飞尘别过头。
如果是刚到乐园一年的他,要原谅那件事,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长官已经死了。
一个纪元后的他要原谅这件事,原因却是,长官还活着。
对着天花板看了半晌,他道:“原谅你了。”
原谅得如此轻而易举。甚至不是在安菲尔说出借口的时候原谅,在他想听这人的理由时,就已经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