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我可能知道你失去记忆的原因。”
安菲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郁飞尘侧身斜靠在栏杆上, 姿势略带懒散,不经意间挡住了往安菲这边吹来的夜间冷风。
他的目光停在安菲的发尾,灯火映照下, 卷梢透出半透明的微光。
郁飞尘斟酌了一会儿措辞。
“你……很完美, 意志与品德远超常人。”他客观道:“整个永夜里没有人能与你相比。”
安菲的神情微有缓和。
郁飞尘:“你的故乡一定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几天下来, 郁飞尘已经确定迷雾之都就是神明的来处。这地方处处透露着离谱和诡异,和神明的性格毫无相似之处。
但在破碎之前, 那可能是个比永昼还要圣洁安宁之地,他没来由地升起这种念头。
“文森特说共振是件痛苦的事情。”郁飞尘说:“但我想,痛苦的是不断在共振和现实间转换这件事, 真正陷入过往记忆的时候或许并不痛苦, 反而很快乐。如果你对自己的故乡有很深的感情的话。”
安菲的手指搭在石质的栏杆上, 目光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想说, 我沉溺过往,致使无法回到现在?”
郁飞尘:“是。”
迷雾之都困不住永昼的神明。
祂无法从共振中脱身,只有一种可能:他本身并不愿意回归现在。
安菲能分清记忆与现实, 但内心深处却想要留在过去。因此,当他用极端的方法唤回这人对现实的知觉时,虽然结束了共振, 却也只带回一个空白的灵魂。
就像伸手抓住一个溺水的人,却不知那人是自愿在深水中沉沦。
然后安菲忘掉一切记忆, 就像一个人闭上眼,就能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
他说完了。安菲看着这座城, 神色淡淡, 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
半晌, 安菲转向郁飞尘, “如果确实如此, 为何现在我与它彼此视为仇敌?”
“但我不了解你的过去。”郁飞尘说,“你需要自己想。”
安菲:“……”
怎么有这么懒惰的所有物。
看着安菲的神色,郁飞尘陡然生出一种千锤百炼出的直觉,那是一种对可能产生的投诉的预感。
果然,一分钟后,安菲淡淡看了他一眼,回去了。
郁飞尘跟上,却见安菲驻足转身,对他道:“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下方一阵喧哗,有新人加入了马戏团,新的焰火又放了起来,他们决定每有一个人加入,就用焰火向全城宣告一次。
但有一瞬间,安菲觉得那一切都很遥远。
这座城,还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
站在城市的高处,他垂下眼。
失去所有记忆,他不知道原本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但有些印象已经刻入灵魂,成为直觉。
他执掌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言出法随,战无不胜。不可能之事最终都成为可能,想得到之物最终都握在手中。
他同意郁飞尘的说法,失去记忆的原因是他自己潜意识不愿回归。但——如果没有人能把他困住,那么也没有人能将他带回。
这只所有物却声称,把他从共振里带出来,并没花费多少功夫。
安菲向郁飞尘看去。
他对这座故乡并没有什么感触,面对这人时却总是有一些直觉般的印象。
如果要找回记忆,不如从这个人做起。
他审视郁飞尘。
眉毛眼睛鼻子都不错,组合在一起的方式也符合审美的要求。
面无表情站在夜色里的时候,比夜色更冷薄。目光相对的刹那,危险的直觉稍纵即逝。没有医生的两位病人那样外露的疯狂,但在某些片刻,仍会让人怀疑是否真正被驯化。
但他并不在意。
所有物身上唯一违和的东西,就是肩头那只滑稽的机械动物。
安菲:“这是什么?”
郁飞尘:“有人送的。”
他往前走两步,离安菲近了一些。
安菲和兔子的红黑眼睛对上了目光,薄唇微抿,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拿掉。”
郁飞尘眼中忽然浮现一点笑意。
“是你送的。”他说,“不信的话,自己想。”
失忆也没什么。
想着想着,就回来了。
安菲的目光在兔子和郁飞尘之间过了一个来回。
随身的兔子是自己重视安菲的象征,就在郁飞尘以为一场投诉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的时候,却见安菲说了两个字。
“……轻浮。”
安菲走了。
见鬼,郁飞尘想。
郁飞尘也回到房间,待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妙。
安菲一直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直到郁飞尘给他系上睡衣的领口,把人安放在被子里,审视还在持续。
郁飞尘就知道,自己恐怕被安菲当做寻回记忆的突破口了。
郁飞尘:“想起什么?”
藤蔓在拨弄安菲的头发,他俯身把那东西拿走。安菲似欲说什么,郁飞尘却伸手,食指压住他嘴唇。
床头烛火明灭,郁飞尘神色难辨。
“作为忠诚的信徒,我有件事必须提醒您。”他在安菲耳畔低声道:“不要对我透露太多,否则想起后会后悔。毕竟我也失忆了。晚安。”
说罢,他吻了一下安菲的耳侧,一触即分后又往下,直至侧颈。连续不断的吻带些执迷不悟的味道。
安菲微怔,第一次放纵了他的举止。
他当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也会在迷雾之都有共振,想知道为什么会记不起共振的内容,更想知道在暮日神殿、在神明身边感到的仿佛刻入灵魂的熟悉感源自何处。
但安菲当然可以隐瞒,也可以欺骗。
毕竟他,听话。
当初在墨菲的地盘抽卡,第二张牌是“暴君”,郁飞尘甚至开始怀疑那牌的意思不是他将成为暴君,而是他要遇见一位一意孤行的暴君。
安菲这一夜睡得似乎并不好,纤长的眉头微蹙。郁飞尘在床畔守着他,安菲的呼吸声微微现出不安时,他在被子下握住了安菲的右手。
机械兔子被放在床头柜上,箴言藤蔓总不老实,最后被系在兔脖上,它自发给自己缠成一个蝴蝶结。
郁飞尘靠在床头假寐。烛台上的蜡烛很快烧完了,外面夜渐深沉,寂静的室内只有平静的呼吸声。
就在这呼吸声里,淡不可见的灰雾泛起。
似有所觉,郁飞尘睁开眼睛。
他又共振了。
像是一道无形的闸锁被打开,先前共振的回忆涌入脑海。郁飞尘环视四周,又是共振特有的漆黑场景,他身处室内。
这次的场景比之前虚幻许多。依稀能辨出是个宽阔的殿堂。殿堂饰以柔软精美的地毯与窗幔,床壁的灯盏发出幽幽的苍白光线。
他抱一柄骑士长剑守在殿堂中央的床前。
床上躺着个单薄纤细的身影,十一二岁年纪,金发微散,睡颜安静。但是睡着睡着,他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郁飞尘伸手,将被子拨开,把他的脸露出来,以免妨碍呼吸。
拨开被子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看向这少年的右眼下方,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但这样一动,睡着的人却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他,像是不太适应也不太熟悉般茫然看了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往远离他的角度靠了靠。
郁飞尘淡淡说:“继续睡吧。”
然后他退回原来的地方,那金发的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闭上眼,继续睡了。
他们两个不熟,郁飞尘觉得。
一夜过去,天边泛白的时候,几个使女模样的身影捧着衣物用具进入门中,郁飞尘才离开了。
路过他的时候,使女微笑招呼:“骑士长,早。”
走出石质的拱门,走廊窗边却站着另一个身影,那身影身着漆黑宽大的长袍,面容是一团雾气。
——它正透过窗户看着室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郁飞尘在床边守了一整晚,没准这身影也看了一整晚。
郁飞尘走近的时候,黑影转身,苍老的声音从那团雾气里传来:“相处得怎么样?”
郁飞尘:“还好。”
老者笑了笑,黑影和雾气组成的身影扭曲怪异,声音却很慈祥和蔼。
“你一向少与人往来。我有些担心你并不适应骑士长这一身份。”
“不必担忧。”他淡淡道,“这是我的职责。”
“不,这不是你的职责,而是你的命运。”老者的声音忽然严厉些许,“你,他,你们命运早已注定。”
郁飞尘:“我知道。”
老者声音重归慈祥,透过窗户,他们看见殿堂内隐隐绰绰的人影。
“他是你永生的君主。他的安危远在你安危之上,你的鲜血要为他流尽。从今日起,你可以为他背叛一切骑士守则。此后每一个白昼和每一个夜晚。你都要这样陪伴他左右。他先于你长眠于那方尖形状的墓碑下后,你要用余生为他守墓。”
老者话音落下不久,殿堂内,那少年透过窗看见了他们。
郁飞尘右手轻握拳置于左胸心脏处,行了一个骑士对主人的正式礼。
隔着一层窗户,那少年笑了笑,朝数面之识的骑士长颔首打了个招呼,姿态温和礼貌。
老者见状,笑声慈祥欣慰:“走吧。在命运尚未与你我交汇之前,小主人就学过并熟知君主的美德与守则,不必再教导。从今天起,他就要学习如何在世间代行无上的神权。”
灰雾恍惚退去。在此处的印象也退潮般消失。
郁飞尘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他与安菲交握的手。视线上移,安菲靠在他身边,脸色微微苍白,呼吸仍不安稳。
梦见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
安菲说,他失忆的原因不是因为过往的快乐。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不愿意回到现在?
郁飞尘伸出没被安菲握着的右手,轻轻拨开他的额发。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人坚不可摧。
有时候,又觉得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
再次检定。
疗愈建议:找到他的心结,然后把他的灵魂打碎吧。水晶王冠固然美丽,可是怎么能比得上一地水晶碎片的画面呢?
郁飞尘不知道所谓的“心结”是什么。但不愿回归现在,其实包含了两种状态。
第一种,过往很诱人,眷恋不舍。
第二种,现实很痛苦,不愿前去。
如果能让安菲觉得现在远胜过去,把易碎的水晶变为坚固的金石,他就会回来了。
那么,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不可避免想起了莫格罗什的样子。每次被投诉,接到喝茶的通知后来到契约之神的办公室,都能看到莫格罗什在观看上次任务的回放。
看完后,契约之神会长长叹气一声,问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是不是还有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
莫格罗什拿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改进可以, 涨价不行。智慧女神已经找过我,你的定价如果再增长,就是在破坏乐园的经济规律!到那时候, 约见你的就不是我, 而是十二层的戒律之神了。”
郁飞尘并不想被戒律带走。
所以他选择不改进。
这时, 安菲的呼吸忽然轻轻颤抖起来。握住郁飞尘的那只手也蓦地收紧。
“安菲?”郁飞尘低声喊了他的名字,想帮他醒来。
安菲没有反应。
床右边的一根蜡烛烧到末尾, 火焰“嗤”一声消失在滚烫的蜡油里,房间陡然昏暗了一半,安菲的轮廓也在夜色中愈发朦胧。
梦见了什么?
——安菲梦见自己在一处无垠的、虚无的空间里。
四周浩瀚, 散落着无数淡金色的星点, 它们彼此联系, 成为结构精美的整体。
他的意识化作人形的半透明影子落入这里, 面对着另一个自成一体的结构——那是他自己的本源。
与周围纯粹的金色不同,他的本源力量里交织着两种颜色。
一种是与外面相同的淡金,另一种则是微带黯淡的冷银色。
此时, 他正调动自己的本源,将银色的力量一点点剥离出去。
安菲想不起有关这些结构的任何具体知识,只是直觉知道这动作的含义。
剥离出去的银色力量是他本源的一部分没错, 却没在本源里承担任何一种功能。因此,剥出去后, 他仍是他。
银色的星星点点渐渐铺开,它们也有结构, 但都不完整, 只是或大或小的碎片, 那些碎片像银河一样环绕着他, 一动不动。
全部的银色碎片都离开本源结构后, 他把它们拢在一起,像拾起银河里的星星。
接着,他不断、不断地将那些星星重新拼在一起,更换组合的方式,调整融合的顺序。像是要复原一张被撕成千万片的纸张,或是要将星点聚合成一轮无暇的圆月。
力量的结构是世上最为精密浩瀚之物,所以,每一次把那些星点聚起来,都要花去漫长的时间。
时光缓慢的流逝里,碎片渐渐聚成一片无瑕的银色。
只余下三个碎片还没有加入,所有碎片将要融为一体的时候,一下细微的声响,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出现在中央。
微小的裂痕迅速蔓延,像闪电撕破天幕,不过几秒,那即将成型的造物已经散落成原本的模样。
他心中没有太大的起伏。
他只是想,又一次。
接着,他再次尝试把那些东西聚起来。
又是破碎。
再一次。
他习惯了碎片四散流落的样子,可是每一次接近完美的时刻,他也曾升起过期冀。
但破灭总是如约而至。
像一个缤纷斑斓的泡影,风一刮,就轻轻破灭了。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
终于,手指再次触到那些银色碎片的刹那,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他想。
他知道不该责怪它。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回来?为什么还是只有我在这里?
已经过了……那么久。
我也做了一切我能做的。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一个碎片幽然浮在他手中。他看着它,怔怔地。
他觉得痛苦。
不是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痛苦。
他只是失落。
就好像有什么人一次又一次许下诺言,最后却失约那样。
这里没有风,但命运的洪流呼啸而过。
他闭上眼。
他把碎片一个又一个收回自己的本源中。两种不同色彩的力量彼此交错,这过程很痛苦,但他好像习惯了。
金色的力量接纳银色碎片的加入,并不是为了让它参与自己的运作,而是要将它封存,使它们不会继续破碎。
最后一块碎片收回本源后,他离开了那里。
但他知道,还会有下一次
——永远会有下一次。他等着一个不会践行的誓言。
力量的大门轰然落下。
安菲猝然醒来。
他蓦地睁开眼睛,看见灯火映亮了天花板上陌生的纹饰。他恍然不知究竟身处何处,只感到自己正死死握着一个人的手。
安菲将目光移往那个方向。
昏暗中,他与郁飞尘怔然对视。
郁飞尘看着他。
微红的眼眶里,全是空洞的,茫然的悲伤。
那一瞬间,郁飞尘以为安菲又失忆了。
好在下一刻安菲就似乎认出了他,也没挣开握着的手,起身坐在床上,轻轻喘了几口气,略带疲惫地闭上眼。
郁飞尘缓缓松一口气。
但那种神情出现在安菲眼里的一霎,像有无形的手指抓握住他心脏。
五分钟后,安菲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恢复了正常。
“做噩梦?”郁飞尘道。
安菲余光看向他。一向高傲冷淡的人此时怔怔地,眼眶还红着,倒像是他做了什么让这人伤心的错事一般。
但郁飞尘思索一会儿,没觉得自己欺负过安菲。
“你……”他迟疑问,“还好吗?”
说完后,他后知后觉自己似乎不该问出这句话。
微红的眼眶削弱了目光的力度,但安菲的语气比被僭越时还要差。
安菲说:“出去。”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他。
“再说一遍。”
安菲沉默下来,半晌,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一瞬间的脆弱几乎令郁飞尘呼吸一窒。
他声音微哑,像要哭了一样:“……出去。”
郁飞尘抬手——也拉起了安菲的右手,这个人已经连续说了两遍“出去”,可他们握着的手始终还是握着。
他将安菲的右手放在唇畔,低头触到他手背,古老的吻手礼。
昏暗的烛火光芒把他的眼瞳映得黑沉沉的,维持着那样的姿态,他轻声说:“再说一遍。”
这次,安菲什么都没说,任郁飞尘把他抱住。
他不反抗,靠在郁飞尘身上。微阖的眼睫掩住刹那间几乎无法控制的情绪。
这么近的距离,他听到呼吸,感到心跳,碰到郁飞尘整个人真实的存在。
他伸手,手指碰到郁飞尘的额头、眼角、再到脸庞,最后停在肩膀上。
郁飞尘一直搂着他。
就这样过了很久,梦中那虚幻的、空洞的情绪才渐渐消散了。像一场噩梦直到现在才醒来那样。
安菲重新躺下,看着天花板。
他彻底恢复正常,神情淡淡,审视梦中发生的事情。
昏暗的房间里,所有物的存在感仍然很强烈。
破碎后竟然无法复原,是这个所有物自己的过错,足见质量堪忧。
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尝试让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即使梦中情境已然散去,回想这件事时,空荡的恐惧还是浮上心头。
所有物出现在视野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郁飞尘看着安菲:“你是不是睡不着?”
从安菲今晚的表现来看,这人想起不好的事情。完全失忆的人,脑子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可想,只能执着于刚想起来的事物,如果再放任他胡思乱想下去,情绪又会出现波动。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果然,安菲面无表情地别过头,没接他的话。
郁飞尘把他扳回来。
安菲语气微带薄怒:“你——”
下一秒郁飞尘直接吻住他。
不是落在眼角或手背上那样珍重的轻吻,而是长驱直入不留一丝余地。
即使没有任何记忆,安菲也知道自己从未受制于人,无效的反抗后,终于被放开的时候,他眼神像是要杀人。
可惜优雅庄重的教养刻进了骨子里,他的语言里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半晌只红着眼眶吐出一句:“你在做什么?”
“我?”郁飞尘慢条斯理解了第一粒纽扣,“帮你找记忆。”
作者有话说:
《没欺负过》。
“找回什么, ”安菲冷冷晲着他,嗤笑一声,“关于你僭越的回忆么。”
郁飞尘想了想, 这样说也没错。他倾身靠近安菲, 强攻击道具在空中幽然浮现, 冰冷的刀尖抵住他的咽喉。
郁飞尘的神情没有因此出现一丝变化。
“不是僭越。”他说。
安菲淡淡问:“是什么?”
是什么?
郁飞尘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从永眠花的信息素开始,一次又一次, 究竟代表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郁飞尘垂眼看着安菲。
夜色里,安菲的轮廓他早已熟悉。
仿佛话语未经思考就流露而出,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可是说出口的时候, 自然得仿佛在陈述由来已久的事实。
“是我想靠近你。”他听到自己道。
所有物总是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 安菲眼睫不自然地颤了颤, 移开看向他的目光,说,“现在还不够近么。”
像是感受不到抵住自己脖颈的刀锋, 他继续俯身向安菲。
刀刃在脖颈极近处擦过,郁飞尘勾了勾唇角。不知为什么,他笃定安菲会撤开。
毕竟, 所有物好像只有一个。
……所有物只有一个,刀刃即将削断郁飞尘脖子的时候, 安菲想。
现在面前这个麻烦的东西虽然是完整的,但如果再发生一次那种事情, 会怎么样?
在梦里, 一遍又一遍尝试让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的场景再度浮现。
仿佛隔着一层梦境幻影, 他看向郁飞尘。
恍惚间, 郁飞尘的存在再度远了。
安菲的心脏不安地跳动两下。
郁飞尘把那柄匕首从安菲手里轻易卸下。
下一刻, 一个比先前轻得多,也缠绵得多的吻落下,郁飞尘终于记起了他那“改进”的想法。
觉不出任何僭越或占有的意味,仿佛真如先前所说,只是想要更近,再近一点。
最好是连躯壳也消失,像一杯水倒入另一杯水那样。彻底地、永远地共存着。
梦中幻影在这温水一样无处不在的亲吻里渐渐远去。
但没有止于亲吻。
危险的气氛逐渐蔓延滋长。
短暂分开的时候,郁飞尘看着安菲。
祂爱众人其中包含你,郁飞尘明白这件事。大多数时候,他也对这件事习以为常。他本想把先前那个吻里的温柔态度贯穿始终,但在这样寂静、失去记忆的夜晚,夜色如漆黑的浓墨吞没了一切,神明的世界里没有众人只有他。
他又看到自己无可救药的本性,灵魂里满是漆黑的荆棘。
他非要看到泪珠缀着纤长脆弱的眼睫滑落,看到雾气沾湿无瑕的银发——他幻想像黑夜碾碎月亮一样碾碎祂。
安菲的银发散在枕上,他压抑着急促的喘息,清冷与昳丽在昏暗的烛火里氤氲交织,记忆一片空白,统治着他的只有君王与主人高高在上的本性,开始的时候,他本能地拒绝着被郁飞尘带往那空无一物的欢愉的深渊。
于是郁飞尘像没有捕住猎物的狼犬一般以更疯狂也更森然的力道撕咬向他那尚未从云端落下的神明。
他知道安菲身体的每一丝变化,从抗拒到被迫接纳,再到无力的颤抖,虚软炙热的吐气。
在这种时候,安菲一向对付不了他。
最后一根蜡烛也灭了。
彻底的黑暗里,执迷的愈发执迷,清醒的愈发清醒。
安菲跪着,银发散下来掩住他的侧脸。身体摇摇欲坠要往下倾倒,又被背后的郁飞尘死死箍住。
他唇角却忽然勾起一丝淡不可见的笑意。
他忽然想起古老的训诫,君主的地位从不以抗争确立,他的权柄由被统治者亲手献上。
似乎有相似的、暧昧又混乱的场景在脑海中隐约浮现。郁飞尘喜欢剥夺和掌控他身体每一处,但灵魂与身体的境遇其实截然相反。
意图僭越的人反而无处可逃,受制于人的从来不是他。
安菲觉得满意。
——在所有物的气息里,他安然向那深渊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