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还在房间里。
卫宁提起灯笼,小心翼翼地往房间里走,一眼就认出房间里的男人正是她忌惮已久的路玄。
他正站在墙边,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神色非常严肃,但怎么看,也不像是鬼——也是,门上还有他的影子呢。
说到这里,卫宁长长地吐了口气:“后面的,你都看到了,我也不用说了。”
荆白点了点头,卫宁的信息很珍贵,因为柏易的情况过于特殊,卫宁告诉他的,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登塔人,在附身程度加深时会发生的事。
他也言简意赅地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以及画上能说的信息都和卫宁说了一遍,只隐瞒下了自己和柏易早有默契,此时是假意闹翻的事,以及他们在小曼房间里找到的东西。
毕竟,卫宁在副本内知道的消息,附身在她身上的东西也会知晓。她的蜡烛只剩下三寸,情况可以说是危在旦夕。
荆白救了她一次,未必能救第二次。如果此时暴露了手中所有筹码,只怕后面的事情更难办。
卫宁得知蜡烛才是摆脱控制的关键,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喃喃道:“难怪……难怪我离房间越近,就觉得神智越清楚……”
她捧起手中的灯笼,果然,她的蜡烛已经很短了!
从她下午感到整个世界变“慢”开始,她的蜡烛应该就已经点燃了,一直烧到天黑,大约过去了将近六个小时。蜡烛快要烧光了也不奇怪。
那她还能活多久?
她的目光忍不住移到了荆白的灯笼上。
荆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眉头微微一挑,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卫宁就忍不住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荆白淡淡道:“比你想的经烧,三寸长也够烧一个小时了。”
而且蜡烛又不是随时随地都燃着,就算只够烧一个小时,也不代表卫宁活不到明天。
荆白道:“你把火折子带在身上,灯笼等需要的时候再点。留心你房间这幅画……”
话到此处,两人同时向墙上看去。
目光落到画上的那一刻,荆白的双目猛地睁大了,卫宁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道:“这火里怎么有个东……”
她话没说完,自己也意识到异常,后半句竟然说不下去了,惊慌地看着墙上的画。
占据了画面主体的,永不停息的炉火中,竟然伸出了一只焦黑的、干枯的手臂。
两人谁也没说话,卫宁喉咙一阵发紧。
如果眼前的东西是放映的恐怖片,那这个时候,她一定立刻转开头不看。可惜,现实容不得她逃避。
紧接着,一个黑糊糊的圆形的东西从火中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烧得黢黑的人头。
高度的紧张和惊恐让卫宁浑身发抖,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她的目光能让那个东西停下就好了——随后,第二只手也伸出了火炉外。
“它、它是不是,是不是在往外爬——”
卫宁结结巴巴地道,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但根本不顶用,她的上下牙不停地打颤,能吐出字已属不易。
她话没说完,画里那个焦黑的“人”已经抬起了头,“脸”上两个黑洞直直看着前方。
盯着画的两个人都明显感觉到了注视感!
卫宁急促地呼吸着,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流出了眼泪,极度的恐惧让她脸上一片凌乱。今天遭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已经不止一次挑战了她的极限。
她此时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不由得侧过脸,去看站在身边的路玄。
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的青年一言不发,俊秀至极的脸颊此时绷得紧紧的。明明只是抱臂站着,却散发出强烈的气势,凛冽尖锐,犹如剑锋。
当他转过来直视着卫宁时,原本让卫宁近乎窒息的恐惧感,似乎也被他的目光冻结了。
卫宁听见他却飞快地说:“我有个办法,需要冒险。你要试一试吗?”
这句话让卫宁迅速恢复了冷静。
今晚如果不是路玄跟着她过来,她早就死在门外面了,这画的事情也找不到他头上。
他现在提出再冒险的办法,卫宁都不认为自己有立场反对——哪怕是送她上去填坑,她也认了。
但这几天看下来,这绝非对方的作风。
那东西的半截身子已经爬出来了,焦黑的面孔离画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一般人的脸,烧成这样已经不好认了。但那张脸的五官太过熟悉,卫宁不会认不出。
那是她自己的脸。
卫宁打了个寒颤。她不再犹豫,急促地道:“您、您请!”
荆白点了点头,出乎卫宁的意料,他伸手就去拿画!
这画画幅不算小,挂得也高,幸亏他人高腿长。
荆白踮起脚尖,握上画卷的一瞬间,卫宁见他眉头皱了一下,又像没事人似的,用力将画从钉子上扯下,飞快地卷起来。
卫宁以为他是要把画撕了,见他卷起来,不禁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她就更紧张了,大声说:“她的脸……”
卷起来之后,画卷露出来的部分,竟然还能看到那张焦黑的脸!
荆白像没听见似的,将画卷的纸面朝下,塞进自己的灯笼里。
他灯笼中的火焰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剧烈地跳跃起来!
荆白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跃动的烛火,过了几息,发现灯笼中唯有烛火在狂跳,这纸做的画卷却一点烧着的迹象都没有。
卫宁也发现了,火点不着纸这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画卷上的黑色逐渐往上蔓延,荆白向她使了个眼色,卫宁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把抓过画卷,塞进自己的灯笼里!
随着一声凄厉而嘶哑的惨叫,灯笼中像是发生了一个小型爆炸一般,轰地一声,窜起一道明亮的火光!
“啊啊啊——”
画幅被点燃的同时,卫宁也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灯笼也从她手中滚落在地。
荆白也吃了一惊,但见卫宁蜷缩着身体,用手护着头,便知道她意识应该是清醒的。
她的异状应该来自画和灯笼的作用,荆白不好动她,便先将灯笼从地上捡了起来。
说来也奇,卫宁的蜡烛本来就剩了一小截,但遇到这画卷时,却犹如他的克星一般,火焰瞬间窜上了整个画幅,让它全身都烧了起来。
可是画卷被烧,卫宁怎么也会有感觉?
很快,画卷在灯笼中燃烧殆尽,灯笼的开口处,静悄悄地飞出了一股黑色的纸灰。
卫宁的惨叫也停下了,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
荆白带着她的灯笼,谨慎地走了过去,卫宁动了一下,将护着头的双臂放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她的眼眶通红,还有方才疼出来的泪水,但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荆白搭了把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顺便将灯笼还给了她。
卫宁接过自己的灯笼,荆白问:“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卫宁摇了摇头:“刚才烧画的时候,我感觉身体内部也特别烫,有种胸口起火的感觉,好像自己也被烧伤了。现在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房间里的灯光不甚明亮,黄乎乎的光线下,荆白盯着卫宁的脸瞧了片刻,忽然道:“人没事就好。罗山和金石在西院不知道怎么样了,明天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试着找他们商量一下对策?”
卫宁几乎是一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脸上就立刻出现了厌恶的表情:“他们那种人……就算活着也不适合合作吧!”
见她的反应,荆白的神色松弛下来,平静地道:“我也这么认为。”
——果然拿这两个人试探百试百灵。
卫宁反应过来荆白是在试她,也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去找他们呢……”
荆白两道锋利的眉毛微微上挑,那是个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不屑的神色。
他轻描淡写地道:“不可能。”
卫宁被那双眼睛慑了一下,忍不住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灯笼里的蜡烛,原本就只剩三寸的蜡烛现在又烧了一半,剩下的那一点在黄铜莲花的底座中心,正似它的花蕊。
她苦笑道:“你瞧,我这蜡烛都快烧没了。”
荆白将灯笼还给她之前便检查了蜡烛的长度,这时视线已经转向了地下的纸灰,淡淡道:“火折子带上,关键时候再用。”
既然要附她身的东西没了,蜡烛最大的消耗点自然也没了。
卫宁一想也是,房间里现在也没有别的威胁,索性把蜡烛吹熄了。
既然解决了问题,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荆白不欲再耽搁,冲她点了点头:“我走了。”
卫宁忙应了句“好”,还将荆白送到门口。她站在门边,目送着青年的身影远去。
他手里还提着灯笼,那一点点的光亮在一望无际的浓黑里如此渺小,宛如夜晚的海上一叶漂浮的小舟。
荆白在深夜中独自走着,周遭黑暗而安静,只有他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
他看了一眼蜡烛,出了卫宁房门之后,蜡烛的燃烧速度变快了很多。
晚上果然不宜在外久留,还好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卫宁的房间和他的房间虽然不是一个方向,却不像柏易住得偏,离荆白的房间也不算远。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的确让人不安,灯笼的照明范围也很有限,好在荆白的心态还算平稳。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如何才能想办法将那扇屏风点了。
无论是丝帕还是画卷,都可以直接扔进灯笼中烧掉。
但他的屏风和柏易的隔扇门上的画,都得先拆除下来才行,毕竟正常状态下,蜡烛不能从灯笼的底座里拿出来。
屏风能够正常拆卸吗?如果他暴力破坏了屏风,是否会发生意外状况?
柏易那边也是一样的状况。
荆白脑中掠过千头万绪,心中想着事,时间就过得格外快,原本不算特别远的距离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直到在不远处看见自己房间的一点光亮,荆白才松了口气。
他向着自己的房间越走越近,等推开自己房门,沐浴在油灯微微发黄的光线下时,荆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好像从天黑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些影子了。
以天黑为节点,无论是去卫宁房间,还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这一路上,白天遍地都是的影子,竟然一个也没见到过。
是“影子”溶进了黑暗里,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个念头在荆白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惜现在他并没有余裕来追究。
蜡烛能支持的时间是有限的,既然知道了问题在画上,就得第一时间把画处理掉再说。
荆白不再迟疑,他进了房间,关好房门,重新检视了一遍蜡烛的长度,便走到屏风跟前,专心观察它的构造。
之前都只顾着看屏风上的画,现在细瞧这屏风本身,荆白才发现,这东西虽然用料不贵,但工艺却并不廉价。
支撑地面的四只木脚雕刻着简洁的花纹,而用来装画的上方则相互嵌合,将这张薄薄的画卡得严丝合缝。
不需要使用什么暴力手段,只要拆开嵌合的地方,把画取出来烧掉就行了。
荆白的目光停留在船头的木盆上,木盆里装得满满的,换个不知道的人来,肯定觉得是丰收了。可惜荆白昨晚已经对付过它一次了,他很清楚,这不起眼的黑乎乎一团,其实是湖里捞上来的头发。
所以紫影子去捞的东西,也算在他头上?
这不就意味着他之后都不用起早贪黑地工作了?
荆白脸上没有出现丝毫喜色。并不是不因为担忧这些头发今天晚上会给他造成的麻烦,而是因为……天上从不掉馅饼,副本里的便宜更是轻易占不得。
一个白天过去,画中的蓑衣人的脸已有大半转向了画外视角。
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下半张脸已经清晰可见。
荆白现在已经不需要仔细辨认,水墨画的特色虽不会将每根头发都刻画得纤毫毕现,但如果熟悉被画的人,就能清楚地看出神似。
何况那就是自己的脸,怎么会不熟悉。
坐在船头的画中人姿态闲逸,手边放着渔网,悠然坐在船头。不像是在工作,倒像是在赏景。
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勾起,似在酝酿一个诡秘的笑容。
荆白盯着那嘴角看了几眼,唇边露出一个冷笑。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赝品,想取他而代之可没那么容易。
荆白定了主意,便花了些力气,将屏风四角嵌合处毫发无伤地一一拆开。
最后一个角落拆开时,那层白多黑少的薄绢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荆白将拆下来的屏风零件放好,还耐心地慢慢将绢布卷起来。
这绢布足有两尺余长,但质量一般,荆白第一次上手就知道它很薄,果然也很轻松地卷到了和卫宁的画卷差不多粗细,能从容地塞进灯笼的开口。
这绢布不仅是轻薄,材质也很干燥。荆白修长的手指在卷好的绢布上抚了一下,他感觉这种绢布的燃烧速度应该不会比画布慢多少。
灯笼中的蜡烛在天黑之后消耗了一些,现在还有一半左右,不到一柞的长度。
荆白回来之后没有吹灭过它,黄色的火苗正在烛芯上稳定地燃烧着。
荆白蹲在地上,把绢布塞进了灯笼口。
绢布的一角离火焰越来越近,荆白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它。
薄绢沾上火苗的一瞬间,“轰”地一声,从灯笼中蹦起几个火星,随后,烈焰沿着绢布不断上窜,荆白连忙松手,绢布落入灯笼中,熊熊燃烧起来。
他静静等了几息,做好了浑身产生剧烈疼痛的准备,却发现身上好端端的,竟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卫宁当时明明疼得满地打滚……
难道是她蜡烛剩得更短,附身程度更深的缘故?
他亲眼看见烧画的只有卫宁一个人,两人遭遇不同,烧画时情状不同也情有可原,但荆白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怕眼前的一切发生得无比合情合理,凭他的眼力,也看不出异常,远不到心中警铃大作的程度。
但他还是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眼前这一切,好像发生得……太顺利了。
这个念头刚刚掠过荆白的脑海,忽然,荆白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这味道很特别,除了燃烧的气味,本身还有一股似香似臭的味儿,荆白昨晚也闻到过。
他脸色骤变——这是昨晚他烧头发时闻到的味道!
此时发现事情不对已经晚了,密密麻麻的头发从灯笼中猛地涌出!
这细密柔韧的发丝像一股黑色的喷泉,从灯笼口冒了出来。
荆白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但冒出来的这股头发并没有像昨晚一样延伸出来铺得满地都是。
相反,它牢牢盘踞在灯笼的出口,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塞子。
它不仅自己不打算出来,还堵住了剩下的头发的出路,甚至直接无视了荆白这个近在咫尺的大活人!
这不合常理的行为让荆白短暂地怔了一下,但随着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荆白发现这东西竟然有策略。
它是故意这样做的!
头发无法爬到外面,就在灯笼的内部飞快地膨胀和填充。
火焰烧得虽快,这些头发蔓延的速度却更胜一筹。
很快,隔着灯笼的油纸,荆白都能看到里面隐隐泛出黑色,头发已经要填满整个灯笼了。
荆白昨晚能烧掉头发,是因为盆里的头发为了袭击他爬得满床满地,开放的空间有充足的空气让火焰燃烧。
但现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头发填满了整个灯笼。
灯笼中的火焰固然能烧掉一部分,但等到灯笼里残存的空气消耗殆尽,蜡烛的火光就会熄灭,到时候他就难有还手之力了。
荆白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凑到灯笼口那个拧成一团的黑乎乎的“塞子”处,但面对火折子的火苗,头发没有丝毫畏惧,飞快地从出口中涌出一大团。
干燥柔韧的头发像藤蔓一般,沿着火折子迅速攀附上他的手臂,将火折子连同荆白的手一并死死裹了进去!
蜡烛的火和其他的火都不一样,这是荆白进来第一晚就发现了的,他原本便知希望不大。
这时,他的右手已被头发紧紧包裹在灯笼上,他指尖摸到灯笼纸皮发硬,显然已经被头发撑满。生死就在眼下一瞬,当下不再犹豫。
青年动作迅速凌厉,犹如闪电,他伸出得空的左手,连同被裹在灯笼上的右手一起发力,、“嗤”地一声,将自己的灯笼连皮带骨撕扯开!
灯笼中的头发猝不及防,猛地涌了出来,铺满了荆白的膝盖和大腿。
原本被包裹住的蜡烛连带黄铜底座也一齐滚落,蜡烛的火苗方才奋力燃烧了不少头发,由于环境缺氧,原本已要熄灭。但滚落的过程中接触到空气,又制造了新的燃点,满地的头发有好几处都烧了起来。
荆白眼疾手快,顾不得底座满是滚烫的烛泪,一把将蜡烛捞了过来,牢牢握在了掌心。
在开放的环境下,蜡烛的火焰对上头发就是燎原之势,烛焰一过去,缠在他下半身的头发就火速逃窜。
荆白这才算是掌握了主动权,火焰燃烧的速度极快,将这些有生命的、不断滋长的头发烧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满地黑灰,还有……黑灰掩盖之下,那卷毫发无损的绢布。
荆白端着蜡烛,去将绢布拾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捧着蜡烛的青年连影子都挺拔秀颀,犹如临风玉树,只是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冷得惊人,像覆盖了一层经年不化的冰雪。
绢布摊开在桌上,荆白冷眼瞧着画中那已经空了的木盆,轻轻吹灭了手中的蜡烛。
被斗笠盖住眼睛的蓑衣郎表情已然变了,原本翘着的嘴角下撇,显出几分恼怒。
荆白薄薄的唇角微微一勾。
叫他吃了这一亏,不得不毁了自己的灯笼。
它仅仅是笑不出来……这可不算完。
灯笼的油纸和骨架都散落在地上,烧得黑糊糊一堆。荆白盯着手中的蜡烛,落满了烛泪的莲花底座沉甸甸的,仍在他手心微微发烫。
荆白还在思考。
昨晚烧头发时,蜡烛的消耗就很快,这次也不例外。现在的蜡烛比起刚回房时又短了一小半。
这画绢却还好端端的,明明看上去是易燃物,却一点被点着的迹象都没有。
他之前明明看着蜡烛的火焰点着了绢布,没想到满地的头发烧光了,连灯笼都烧得七零八落,唯独这东西毫发无伤。
这和蜡烛的长度没关系。
卫宁的蜡烛就剩那么一丁点长,也能烧掉她的画,为什么他的蜡烛烧不掉绢布?
现在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就是他和卫宁毁画的方式不一样。
或者说,每个人毁画的方式都不一样,就像他们每个人,在范府的职责也不一样。
荆白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上前一步,将画绢折叠起来,塞进衣服口袋。
卫宁的职责是烧火,正好她的画也是烧掉的。
荆白的职责则是打捞湖上的水藻,也就是头发。
现在想来,白天时,湖里的水就很奇怪。
湖水能沾上皮肤,打湿人的手,木盆和渔网却沾不上一滴水。也就是说,湖水不能用任何容器盛起来。
会不会……湖水才是毁掉他这幅画的关键?
今晚画里的头发已经烧掉了,房间里应该没有其他的危险。他当然可以明早再去,但有了这个推测,荆白不打算让这幅画度过今夜。
毕竟……白天时,捞起来的头发还只是普通的水草。如果白天的湖水不能毁画,等到天黑,岂不是又装满了一盆头发?
荆白不欲再等。如果贪恋一时的安宁,附身程度还会继续加深。到明天晚上的时候,蜡烛的长度很可能就不够他再出去探路了。
此时夜已深了,索性今晚不睡,去看看范府夜晚时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带着蜡烛出去,孰料一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跨出去,一阵冷飕飕的大风迎面吹来,险些把他手中的烛光吹灭了。
这倒有些麻烦,范府夜里总是刮风,有灯笼保护蜡烛的时候,至少不用担心烛焰熄灭。
可刚才灯笼壳子被他毁了,幸而刚才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如果行走在外面时烛焰熄灭,他的身体很可能会被控制。
正在两难之际,荆白的视线忽然落到窗台的油灯上。
他很快有了主意。
就算在副本里,荆白也很少见到这么黑的夜。
他抬起头,天空上能看得清的,只有厚重绵密的云朵,将漫天的星星遮挡得密密实实。
月亮也躲在灰黑的云层之后,只在缝隙中洒落些许稀薄的光线。
这种程度的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蜡烛作为唯一的光源,也只够照亮荆白眼前一尺的地方。
他每迈出一步都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从脚下发出的声响,他能感觉到,石板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范府的晚上比白天冷得多,荆白的每一口呼吸都像夹着冰渣。白天的时候身上的蓝色棉衣尚算温暖,晚上走在路上时,被风一吹,寒意仿佛能通过身上的每一个空隙钻进骨头缝里。
他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更是冷得发痛。他左手端着他用油灯简单改造了一下的烛台,右手不时给烛台挡风。
这样的环境下,路线只能全凭脑海中的记忆。荆白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直到脚下石板硬质的触感渐渐变得松软,植物的枝叶拂过他的面颊,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已经走到了离湖不远的位置。
他的船应该就停在前面靠湖岸的地方。昨天天黑之前,他和柏易正是在此分别。
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青年那张英俊的、漫不经心的笑脸。这时夜已深了,如果没什么事,他说不定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以此人的脾气,再复杂糟糕的情况,也不愁睡不着觉。
呼啸的夜风冷得刺骨,想起一个多数时间都在对着自己笑的人,好像冬夜里也能感受到些许暖意。
荆白换了只手,将几乎冻僵了的左手贴到烛焰边,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继续向前走。但很快,哪怕隔着厚厚的棉鞋,他也感觉脚下的感觉有点怪。
之前只是松软,等荆白往前多走几步,感觉就很夸张了,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软乎乎的,湿软粘腻到诡异的程度。
湖岸边没有铺过石板,都是泥土,踩上去自然比结了冰的石板软,但是……也不该这么软。
荆白眉头微蹙,他已经猜到自己踩着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依然不得不躬下身,用手中的烛火,照出自己脚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