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纤荷行至陈停云身侧,紧紧地抱住了弟弟,肩头一耸一耸,默默地掩面抽泣。
陈停云不知如何安慰阿姊,只得别扭地伸出手,踮着脚替纤荷抹去泪珠。
洞内昏黑一片,只有几束昏黄火光,叫人辨不出晨昏。
进来之前日头便已西斜,折腾了一溜十三遭,想必洞外已是漆黑,距离子时,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
子时一到,按照他与晏西楼的事先的约定,云衔山到时必将火光冲天,晏西楼自会率军直捣匪寨。
“啊,头好痛呀。”
身侧传来一声痛呼,傅良夜猛地晃过神儿来,只见小虎子正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坐了起来,睁着眼睛迷瞪了一阵儿。
“郎君,我怎么睡着了?”
小虎子揉了揉眼睛,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便看到了从傅良夜腿上摘下的白骨,猝不及防地尖叫开来。
“郎君,啊啊啊,手,白骨爪,白骨手,手,爪啊啊啊——”
“哎呦,别喊了!喏,你瞧那边——”
傅良夜被小虎子喊得头痛,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旁边那些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怪物。
小虎子张着大嘴转过头去——
只见一具全身腐烂发脓的人形怪物,正用一遛儿小白牙儿嘎嘣嘎嘣嚼着自己的指骨。
许是察觉有人看它,它开心地露出了自己全部的三十二颗牙齿,咧开的嘴直直扯到了后腮,朝小虎子挥了挥手,然后“嘎嘣一声”,把整只手都吞进了肚子里……
“呱咕——”(此处为怪物的叫声)
而后,小虎子眼睁睁地瞧见它吞下的那只白骨手,从它空洞洞的肚子里掉了出来。
小虎子:。。。。。。
“活死人啊!活见鬼啊,娘啊——”
画面实在太过美好,小虎子的尖叫声瞬间拔高,烦得傅良夜暴躁伸手,把他的嘴紧紧捂上。
“别喳喳!唔~原来那便是你说的‘活死人’,只是它们怎么会被柴元用锁.链关在这山洞里?”傅良夜纳闷儿地蹙起眉头,“还有,这些东西怎么什么都吃!那柳郎中当真被关在此处?”
陈停云正望着小虎子愣神儿,听到傅良夜的疑惑,连忙解释道:
“这确是起尸的怪物,也就是百姓们口中的‘活死人’,老一辈人以为这是‘旱魃’,冀州滴雨不落之时,他们想要把这些东西活活烧死,可是这东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竟是越来越多。”
“柴元心狠手辣,他无意中捉到了这些怪物,于是关进山洞里,把叛徒和捉来的人喂给它们吃,就连我的爹娘,他们也……”
说至此处,陈停云已有些哽咽,忙住了话头。
“这些怪物生前也是人,得了疫病而死,生前赶上饥荒便未吃过几顿饱饭,或许正因如此,才变得这般暴食。柳郎君若被丢在这里,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傅良夜望向那些嘴里不断咀嚼的“活死人”,心头紧紧一颤,眸中掺杂了许多难明的心绪,最后心头千万万语,只辗转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若是柳若非真被丢在此处,怕是早已被这些怪物分食了。
小虎子倒是没那么多感触,可是听到了少年那最后一句话——柳郎君,怕也是凶多吉少了,他几乎是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柳若非死了吗?
他冒险闯入匪寨,便是为了救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已近在咫尺,却得知了柳郎君已死的噩耗。
小虎子的眸中滚过一片晶莹,强忍着喉咙中的呜咽,茫然地将目光投向那些“活死人”。
他的瞳孔中写满了愤恨,此刻他第一次不再怕那些吃人的怪物,只想着冲过去杀了他们,为柳若非复仇。
杀不了也可以,总要将柳郎中的尸体带出去,他是个那么好的人,不应该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
突然,小虎子的瞳孔骤然缩紧,他仿佛做梦一般,看到了隐藏在角落深处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郎君!他还活着!柳郎中还活着!就在那儿!”
他甩开傅良夜捂在他嘴上的手,激动地大吼一声。
“怎么会?”傅良夜一愣,顺着小虎子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那洞壁的角落处,果真有一个人影。
小虎子拼命地挣开傅良夜的桎梏,随手从堆满骷髅头骨的旁侧捡了一柄钝了的刀刃,猛地向那群张着血盆大口的“活死人”奔去。
钝刀被怪物轻而易举地折断,怪物朝着他孱弱的身子扑过去!
就在那活死人朝他露出了森森利齿的那一瞬,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平静非常。
正值此际,一声怒吼从天而降!
“他大爷的,你个小兔崽子!早知道你要去送死,进来时就该把你喂给它们打牙祭!”
如此美妙的咒骂声,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如听仙乐耳暂明!
是谁?是谁的声音?
小虎子睁开眼睛,刚看清傅良夜的脸,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被人三下五除二夹在了胳肢窝里。
只闻得“唰”的一声,一颗头颅应声而落,擦着小虎子的侧脸掉进了“活死人”堆里,瞬间便被底下那些嗷嗷待哺的同伴抱进怀里啃着吃了。
“你逞个屁强!滚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傅良夜暴躁地骂出声,一抬手,便将小虎子像一件破烂儿一样扔了出去。
小虎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被陈纤荷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他着急地看向傅良夜,只见他那温文尔雅的小郎君正把一柄生了锈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脚下踏着一颗颗骷髅脑袋,将角落里晕厥过去的柳若非背了出来!
“这简直是武神仙下凡吧!”
小虎子简直要惊叹得流口水了,他一双大眼睛里装满了对傅良夜的崇拜,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冲上前去迎接。
“郎君,郎君!你可真……”
真美啊……
谁料后三个字还没说完,又被傅良夜一脚踹出了三丈远。
小虎子:##??!!
作者有话说:
“停云,思亲友也。”
小虎子贴的寻人启事:急,我那温文尔雅的男妈妈呢?
傅良夜:小兔崽子闭嘴吧!(正在气头上。)
小王爷到处捡孩子。
暴躁猫咪天天在踹人……
预告:下一章小情侣重逢,小别胜新婚哈哈哈
第66章 等臣回来算账
这厢傅良夜将背上的柳若非放下,把手中生了锈的长枪往旁侧一掷,气喘吁吁地靠坐在岩壁上歇息。
“郎君,你别气了,是我自不量力。”
小虎子捂着摔疼的屁.股巴巴地凑到傅良夜身侧,试探着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边上躺着的柳若非。
傅良夜斜乜了小虎子一眼,照着后脑勺儿给了人一记,这才稍稍解了气,朝他摆摆手道:
“罢了,你还是先去照看柳郎中罢,瞧他那样子像是饿晕了,不过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看着倒是无甚大碍。”
“诶,这便去。”
小虎子憨笑一声,他早就想去瞧瞧柳若非了,如今得了令,忙不迭地转身望向柳郎中。
只见那陈停云早已将柳若非扶起身,此刻正捏着他的下巴,将壶中的水喂入口中。
“咳咳咳。”
许是冰凉的水刺激了人的神智,刚喂了几口,柳若非便呛咳出声,靠在山壁上幽幽醒转过来。
想必是在洞中许久未见日光的缘故,柳若非面色惨白得可怖。
此刻,他张了张皲裂的唇瓣,眼珠缓缓转动了一圈儿,勉强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你们…是…何人?”
“是我啊,我是小虎子!你忘了我了?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小虎子眼泪汪汪地跪在柳若非身侧,伸手细细擦去人从人唇角滑落的水渍,“柳郎中,你身子感觉怎样?可有受伤?”
“无…碍…”
柳若非眼睛亮了亮,似是认出了小虎子,弯唇勉强扯出抹笑。
傅良夜看柳若非醒了,托腮琢磨了一会儿,只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从里面捡了两块儿甜蜜饯,抬手扔进嘴里一个。
他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柳若非身侧,敛了衣袍蹲下身,将手心里剩下的一块儿塞进人嘴里,伸手安抚般拍了拍人的肩头。
“柳郎中,甜不甜?”
傅良夜弯起唇,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人一句。
柳若非纳闷儿地怔住,用舌尖舔了舔口中的蜜饯,呆呆地颔首。
“哦,甜就对了,便宜你了。”
晏西楼给他的当然甜啊,他都舍不得吃呢!
傅良夜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心上的糖渣儿,眼睛眯起来笑,语气里莫名携着几分炫耀的意味。
柳若非此刻一肚子疑惑,犹豫着要不要把嘴里的蜜饯咽下,眉心微微蹙起。
傅良夜见人戒备心如此强,只挑眉笑道:
“柳郎中不必忧心,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解释起来忒麻烦,你只需知晓我们是救你出去的人就好了,相信我。”
柳若非盯着傅良夜看了许久,片刻后将蜜饯含进嘴里,静静地阖眸咀嚼,缓缓将果脯咽下,唇角漾起一抹温润的笑。
“好。”
是夜,正值夜半子时。
此刻云衔山中明月当空朗照,林中风平浪静、一片静寂,偶有鹧鸪啼叫,更衬得此处异常的幽静安详。
山寨入口处,巡逻的山匪困意正浓,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有几人已抱着刀打起了瞌睡,只余下一人勉强撑着眼睛朝四周瞭望。
林中窸窸窣窣发出细响,他闻声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循声望去,却只瞧见一只野兔,蹦蹦跶跶地从草丛中窜出来。
原来是虚惊一场!也是,这夜半三更的,能出什么事儿?杞人忧天喽!
他舒了一口气,正欲阖眸继续眯上一会儿。
突然间,破空传来一声响哨儿将他彻底惊醒!
他慌乱睁眼!只见一支燃了火的羽箭飞进寨内,身后的草棚霎时轰燃。
几近是一瞬间,山寨周围亮起密密麻麻的火焰,上百支燃火的羽箭铺天盖地地飞进寨中,片刻后,整个寨子已经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团团包围。
守卫的山匪已被吓得腿软,他颤抖着嘴唇向寨外望去,只见一人眸光如刀,提剑立于火光之中,如同从烈火中走出的索命阎罗,启唇冷声呼喝道:
“众将士听令,今夜血洗非寨,如遇反抗者,按律——杀无赦。”
傅良夜一行人从洞中出来时,先被空气中弥漫的烟尘呛得涕泗横流。
“这么快就到了子时?”
傅良夜未料到他们竟在山洞中耽搁了这么久,更没想到火势竟是蔓延到了此处。
山前定是一番混战,此刻若想要从山寨入口出去太难,他这拖家带口的更是难上加难,不好脱身。
“停云,若是绕过山洞到后山,可否寻得出路下山?”
傅良夜望着愈烧愈旺的火势,蹙眉问向身侧的陈停云。
“后山是处悬崖,死路一条。郎君,只能硬着头皮冲了。”
傅良夜望着前方的滚滚浓烟,将背后背着的柳若非换给陈停云,掂了掂手中生了锈的长枪,咬咬牙道:
“那便赌上一把,我打头阵,其他人都跟紧我。”
几人纷纷颔首,只疾步向山前奔去。
果不其然,山前横尸遍野,山匪早已溃不成军,只顾着哭喊着抱头逃窜。
傅良夜枪尖儿上也染了血,背后不妨被人划了一刀,伤口虽不深,却染红了身上的白袍,在身后潋滟开一朵血色的花。
“郎君?你流血了!”
陈停云气喘吁吁地背着柳若非跟上,望着傅良夜的肩膀担忧道。
“这点儿伤还奈何不了我。”
傅良夜朝身后几人展颜笑开,将手中长枪耍了一圈儿,以证自己并无大碍,谁想真就扯到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唉,不好不好,和晏西楼约好都不许受伤的,这下倒是我先食了言!”
他收了枪,懊恼地用手背擦去溅到侧脸的鲜血,顺势抬眸向前方望去。
心脏“砰”地猛跳一下,傅良夜脚步一顿,痴痴地看向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火光烈烈中,晏西楼身着战铠,正一枪刺进敌匪心口。
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枪头红缨,晏西楼猛地将枪身一甩,那山匪的尸体便如同被砍倒的竹子般应声倒下,连带着傅良夜胸口鼓噪的心脏,也随其一起坠下,发出“砰砰”两声。
“晏西楼!”
傅良夜口中做梦般喃喃着,登时喜上眉梢,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抬手吹了个指哨儿。
晏西楼被哨声吸引了注意,抬手迅速收枪,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他转身对上傅良夜那双弯着的丹凤眼,目光在人面上徘徊了一阵儿,渐渐变得灼.热了起来,最终落在他正在向下滴血的指尖上。
果然还是受伤了吗?
晏西楼心头一紧,脚下三步并成两步,行至傅良夜近前,将人手上的长枪夺下,碰到了人沾了血的手。
“你食言了。”
他瞳眸轻颤,将傅良夜那只手紧紧扣在心口,薄唇凑到人耳畔,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声线、压低了声音威胁:
“现在乖乖站在臣身后,这长枪,臣替你用。”
不太对劲儿啊,疼的是他自己,晏西楼至于这般生气么?
傅良夜侧过头,疑惑地看着晏西楼。
这一看竟看出了错儿,眼前人忽然中了邪一般,竟是偏头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晏西楼主动亲他?这可是破天荒儿头一次!
这个吻来势汹汹,携着些不明的情愫,把傅良夜勾得情.动难.耐,禁不住伸手攀上人的肩头,呼.吸也愈发紊.乱急促。
傅良夜可顾不得此刻情势是否危急,这千年等一回的事儿好不容易碰着了,就是死了也无甚遗憾的了。
这厢他正欲.探.进人口.中纠.缠一番,未料舌尖儿一阵刺痛,便尝到了自己的血味儿。
“嘶,傻子!为何咬我啊?会不会.亲?”傅良夜皱了皱眉,抬手毫不留情地怼上了晏西楼的肩,“不会你说,我教你啊~看来晏将军还是欠练!咬.得我好疼!”
“臣是故意的。咬你怎么了,咬你都算轻的。”
晏西楼死死地盯着傅良夜的唇,那眼神如同一匹饿急可的野狼,恨不得把人当场嚼吧嚼吧吞了!
“晏将军,大逆不道啊!按你这样说,本王非得咬回来不可!”
傅良夜眼波流转,目光在晏西楼沾血的侧脸上一寸寸掠过,指尖轻轻抵到人唇上,不怀好意地笑出声。
“你…别说了。”
晏西楼瞳眸赤红,充斥着对眼前人疯狂的思念,他话音里发着颤儿,忽地伸出手臂,紧紧地将人扣进了怀里。
相逢的拥抱太重,傅良夜吃痛地闷.哼出声,斜了人一眼,手上却安抚似地拍了拍人的后背,温柔笑道:
“哎呦,真是的!我还以为晏郎是来投怀送抱的,未料竟是空欢喜一场。”
“别急,等臣回来,再把剩下的账算完。”
晏西楼眸色危险的黯下,指腹不轻不重地将人唇上的水.渍擦去,望着人的眼睛唇角轻扯,一字一顿道。
作者有话说:
陆漾川(骂骂咧咧):都火上房了,这两人还在亲.嘴.儿呢!
第67章 拨云见日
云衔山上火势渐渐弱下,零星的几簇火苗燃烧着地皮上剩余的枯草,噼噼啪啪地发出了炸裂的声响,那是它们濒死时的呻吟。
“哎呦,可怜啊可怜,你说你,又没犯甚么过错,怎的命如此不好,竟是葬身火海啊!”
傅良夜将不幸罹难的兔子从灰堆里扒拉出来,拿着根小棍子在它烤熟了的身子上戳来戳去,没出息地流了口水。
“兔兄啊兔兄,你这一生积德行善,不沾荤腥,死后必将飞升成神仙!留下这腐朽肉身,不如助我祭祭五脏庙,让我祝你功德圆满。”
傅良夜就这般蹲在草丛边儿上,手里拎着一只被烤熟的兔子,一边叹息它命运多舛,一边揪着它身上烤糊了的兔子毛,眼含热泪地揪下了兔兄肥嫩的后腿,毫不留情地塞进了饕餮巨口中。
这厢傅良夜吃得正香,余光瞥见身后的陈停云,眼睛眯了眯,回身怂恿那孩子道:
“喏,兔兄慷慨,要我分给你一半儿。喏,停云你尝尝罢,喷香喷香!呜呜,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叼着半只兔子嚼啊嚼,说着便将手里的半只兔子晃了晃,顺手抛给了身侧正在篝火旁坐着呆呆望天的陈停云。
陈停云闻声向傅良夜看去,只见半只兔子从天而降!他手忙脚乱地将兔子接进怀里,却像是拿了块儿烫手山芋一般,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
傅良夜望着陈停云沉思片刻,随即起身走到篝火旁同人并排坐下,伸手揽住少年的肩膀。
“怎么?你主动让你阿姊同小虎子去照看柳郎中,自己却留在此处陪我干坐着,可是有什么心事啊?”
陈停云眼睫微垂,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不自在地躲开傅良夜关切的目光,只低头抱住了双膝,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膝弯里,片刻后闷闷地问道:
“郎君,柴元呢?柴元也被烧死了吗?”
陈停云的肩膀一耸一耸,失落地呢喃着,像是说给傅良夜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方才从山洞出来时,我注意观察了沿途的尸首,并没有柴元。他生性狡猾奸诈,怕不是侥幸逃脱了罢,是啊,他没那么容易死的……”
陈停云的声音已带了哽咽,傅良夜隐约听到几声微弱的啜泣。
这孩子终于哭出声来了,不然真怕他会把自己憋坏。
傅良夜这般想着,静静地盯着陈停云头上不羁地支棱起来的短发,抬手在人头上轻轻地拍了拍。
表面上再装得波澜不惊,眼前的陈停云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罢了,在阿姊身侧尚且能装得刀枪不入,可待看到纤荷平安无事地离开,脆弱便再也遮掩不住。
不能手刃仇敌的痛苦傅良夜再知晓不过,那滋味好似被每时每刻都被业火炙烤般煎熬不得解脱。
那是心底最深处的梦魇,是永远抹不去的疤痕。
傅良夜颤抖着吐出一口灼气,那些不想回忆起的往事同样一股脑儿涌进他的记忆中,直迫得他心脏紧紧的发痛。
他想对陈停云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儿,竟是没有一句恰当的安慰。
是啊,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何谈渡别人?
晏西楼,如果他在的话就好了。猛然间,他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目光无措地在一片狼藉的寨子中搜寻晏西楼的身影。
傅良夜从未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泥足深陷,竟是早已离不开晏西楼了。
他隔着被火舌炙烤的空气向不远处看去,恍然间瞥见寨子东侧几名兵士正押着几人向前,估摸着是从寨子里逮到的活口。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恶匪,如今被绳子缠住手腕串成了一串儿,正被身后的枪戢驱赶着,颤颤巍巍地一寸寸向前挪动着步子——
“走!快走啊!就属你哆嗦得最厉害,真他娘的怕死,怕死就别当山匪啊!”
陆漾川嫌恶地踹了一脚绳子末尾那厮,禁不住破口怒骂道。
“骂你都脏我的嘴!哎呀不行,谁说的骂人会变丑来着?呸呸呸,阿弥陀佛,积德行善,我还等着娶媳妇呢,不然还没娶上媳妇儿,人就变丑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知道听了谁的歪理邪说,陆漾川握紧了晏甄亲手给他绣的香囊,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闭着眼睛虔诚地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未想到陆漾川这一踹踹得妙,正巧儿让傅良夜瞧见了那山匪的正脸,直惊得他心口一震,“呸”地一声直接将嘴巴里的肉给吐了出来。
娘的!那张腐烂生蛆的脸够他恶心半年的了,绝不可能认错,正是那云衔山匪寨的大当家——柴元!
他随手将剩下的半只野兔揣进怀里,将陈停云从地上一把拽起来,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向陆漾川走去。
陆漾川押着一众人走到了晏西楼近前,抬脚将这几个怂包踹倒,时刻谨记着口里不能带脏字儿,只拿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
“嘿呦,这几个废物点心一见着兄弟们就跪地投降了!呔!苗而不秀,是些银样镴枪头啊~清鹤呀,你看如何处置?”
晏西楼垂眼俯视着这群畜生,看着他们蠕动着跪在脚下呻吟讨饶的恶心模样,只恨不得一枪把它们扎个对对儿穿!
“都是…杀人抢东西的事儿都是手下那些不懂事儿的畜生干的!那个姓黄的的大官儿,那个什么什么刺史,都是手下那帮狗干的!大人!我…我真没杀过人,大人饶我,饶我!”
柴元匍匐在地上,还未等晏西楼发话儿,只见了人枪尖儿的鲜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崩溃地哭嚎起来,一颗腐烂生疮的脑袋在地上磕出了血。
刺史黄中正果真已被山匪截杀,纵然晏西楼在离京前便预料到了这般结局,可如今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仍旧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你可是匪首?”晏西楼瞳眸紧缩,渐起杀意。
“不,不……”柴元还想狡辩,颤抖着手欲摸晏西楼的战袍。
“本将军再问你一次,你…可是匪首?”
晏西楼冷硬地打断了柴元的狡辩,只用枪尖儿将那双伸上前的脏手挡下。
“我…我手上从未沾血,我可是…我可是连鸡都不敢杀啊,将军饶命啊,将军信我!”
晏西楼冷哼一声,眸色渐深,提枪便刺,却闻得身后一声“且慢”,堪堪在刺入柴元心口一寸处停了下来。
柴元被吓得当即失了禁,惊.喘着朝声音来处望去,哭天抢地地叫唤出声:
“郎中,多谢郎中相救!小泥鳅,你居然还没死,快快扶我起来,快快,和我拜谢郎中救命之恩。”
傅良夜朝晏西楼使了个眼神,晏西楼会意,只吩咐手下兵士落戟,放陈停云与傅良夜进来。
“柴元!柴元!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陈停云惊怒之余,瞳孔中被仇恨的血色充斥,他哆嗦着肩膀走到柴元身侧,蹲下身子捏起那张腐烂发臭的脏脸。
“小泥鳅,小泥鳅,快来扶我起来,快来救救我。”柴元一把鼻涕一把泪,拽着小泥鳅的袖子哭嚎出声。
“柴元,你看清楚,我不叫小泥鳅。”陈停云死死地捏紧柴元的下巴,话音颤抖。
柴元陷入绝处逢生的狂喜中,他根本听不清眼前人在说什么,只顾着疯癫地抓住陈停云的手,抽搐着嘴唇又哭又笑:
“我,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
“不,你猜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陈停云望着柴元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眸中满溢着滔天的愤怒与仇恨。他在暴怒中挥拳朝人的头砸去,颤抖着手指死死地扼住他的脖颈,直到听到骨骼摩擦的声响,方才对上人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