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你,你就是害死阿蛮的刺客。”
傅良夜面上的表情渐渐僵硬,浑身的血一股脑地涌向心口,他极力按捺着胸中澎湃的恨意,颤抖着唇朝贺长澜怒喝道。
贺长澜心满意足地望着傅良夜地面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他笑着欣赏着那人不断攥紧的手,还有那因恼怒而变得泛红的眸子,心底漫上病态的欣喜,直让他的声音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故人重逢,不知永宁王与晏将军还记不记得我?或者换句话问,你们有没有忘记那个名唤阿枫的仆从?抑或是……”
说到此处,贺长澜故弄玄虚般停顿了一会儿,只冲着傅良夜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继续道:
“抑或是,挽月楼那位可怜的姑娘…不对不对,是那个倒霉的替死鬼——谢阿蛮呐!”
闻言,晏西楼瞳眸微缩,刹那间便辨认出了那叛军将领贺长澜——正是那杀死阿蛮,又害得两人坠崖,最后扮做西南王质子仆从混进宫中的刺客!
“本王…本王要杀了你!”
傅良夜眸中陡现杀机,这厢只紧抿着唇瓣,恼怒地捞起背后的弓弩,不由分说地瞄准了对岸的贺长澜,将弦上的弩箭弹射出去。
“呦,王爷气性仍是这般大,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贺长澜瞳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而兴奋的笑,他只懒洋洋地挪动了身子,那支离弦的箭便“锵”地一声插进了石缝里。
他随手将石缝里的弩箭拔下来,伴随着箭杆儿折断的脆响,锋利的箭尖儿砸进了酆水的漩涡里,连同草芥与泥沙混在一处,旋转着沉入了河底。
“小美人儿,你可记得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贺长澜把玩儿着手中断掉的箭柄,掀开眼皮慵懒地瞟了傅良夜一眼,话中携着十足的挑衅,“说起来也是奇怪,我从未想过害王爷,可王爷却次次想至我于死地,真是让我好生伤心啊!”
傅良夜被这几句话恶心的直欲作呕,他将手中的弓弩落下,咬牙切齿地盯着贺长澜,禁不住沉声咒骂道:
“畜牲,今日算你走运,来日…本王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哦?那我真真是期待得很呢!若能死在王爷手里,也不乏是一桩美事。”
贺长澜掀袍从地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伸手拍去身后沾染的尘灰,抬眸撞上了傅良夜那双装满了恼意的眸子。
呦,倒像是被惹急了的小兽,张牙舞爪地要扑过来咬人啊!
这般想着,贺长澜捧着肚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人皮笑肉不笑道:
“罢了,何必谈这些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只恐伤了和气!小王爷如今来到此处,可要抽空来见见故人。”
傅良夜连眼皮都懒得抬起,目露鄙睨地睇了他一眼:
“故人?待到我等杀进西南,再去见他傅准最后一面,也算是替他送行。”
“小王爷许是误会了,我可没说这故人只有西南王啊。”
贺长澜故意拖长了音调儿,抬眸同傅良夜对视。
“如今,我大邶陛下常常感念亲缘浅薄,尤其想同王爷您好好叙叙旧,以续多年—兄—弟—之谊。”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哼,谁也不许多看我家猫猫一眼!
ps:贺长澜和前太子傅良辰的关系捏,可能有一丢丢复杂~但贺长澜效忠的不是西南王(从杀了质子傅青便能看出来哈),他绝对效忠的是一直隐藏在西南王背后的——诈死的废太子傅良辰,是傅良辰.豢.养.的鹰犬(还有,傅良辰与贺长澜啊,他俩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不是疯批啊,纯粹是有点心理扭曲的,没有正常三观)
“小王爷莫不是被吓到了,怎的不做声了?”
贺长澜阴毒的目光黏在傅良夜面上,他兴奋地观察着人表情的细微变化,连向上弯起的唇角都因此刻的激动,从而不由自主地轻轻抽搐起来。
闻言,傅良夜很是愣了一瞬,方才后知后觉地蹙眉道:
“怕?本王有甚么好怕的?该怕的应该是你罢!”
说着,他不屑地斜睨了贺长澜一眼,携着些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讥讽,“皇兄的手下败将,只敢躲在西南边陲做缩头乌龟的混账,竟敢自称甚么大邶王?本王只觉得可笑。”
“嘶!此话当真?怎么我倒是觉得,小王爷在害怕呢?而且不知为何,好像还…怕得厉害!”
贺长澜狭长的眼睛一眯,一边下意识地用指腹徐徐地摩挲着侧颊,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傅良夜,这厢只恶毒地哼笑了一声,张嘴煞有介事地疑惑道。
“让我猜猜,小王爷是在怕什么呢?”
贺长澜话音顿了顿,痴狂地盯着傅良夜的眸子,捕捉着人隐藏在眸底深处的慌乱,“是害怕见到故人?还是害怕回忆起往事?还是怕再次面对自己曾经的罪行啊?”
眼前的酆水湍急甚箭,翻涌起河底的黄沙,卷着岸边的枯枝与朽木,似奔马般声势浩大地向西倾泻而去。
傅良夜垂眸盯着河里掀起的浪头,忽然间毫无预兆地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他肩头都在不住地乱颤着,笑得眼里都泛了莹莹的泪光,笑得只顾着捉住晏西楼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攀在人身上。
“笑话!晏西楼,你且听听!真真是笑死本王了!”
晏西楼默不作声地抿着唇,目光关切地落在傅良夜不断收紧的手指上。
眼前人虽是放声大笑,可这笑声却并非发自真心。
与其说傅良夜是在嘲笑贺长澜话语狂妄,倒不如说他是在通过笑来掩藏此时此际内心深处的慌乱与愤怒。
或许称之为不安也不甚准确,那该是一种与悔、恨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隐隐约约能理解,这种情绪来源于傅良夜记忆里那段蒙着血色的往事。
用笑将身上的伤痕包裹起来,伪装成毫无破绽的模样,倒是眼前人常用的手段了。
盯着傅良夜微红的眼眶,晏西楼覆住人颤抖的手,安抚似的握在手心里揉了揉。
感受到手背上熟悉的温度,傅良夜的心下安稳了些许,只暗地里悄悄地攥紧了手指,缩在晏西楼掌心下的手微微颤了颤。
与此同时,笑声戛然而止。
随即,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只抬眼望向对岸的贺长澜,携着炽热恨意的目光射在贺长澜左脸凹凸不平的疤痕上,如同利刃一样的眼神,恨不能将那块儿丑陋的脸剜掉,把对岸那厮一刀刀凌迟,只余下一扇枯腐白骨,曝尸荒野。
“怕?的确,是在怕…本王只是怕不能立即杀掉傅良辰这个畜牲!怕他活得太自在!”
这厢傅良夜眸中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此刻,冰冷彻骨的杀机占据了他瞳眸,看得贺长澜面上神色骤凛,从脊梁骨直直向上窜出股寒意。
贺长澜头一次对眼前这人生出了几分忌惮。
此次重逢,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傅良夜身上发生了些许变化,却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变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望见了人眸中闪烁着的、那从未在从前那小王爷的身上出现过的——让人感到危险的狠厉,这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觉得傅良夜同初见时不同。
身上的战袍早在渡河时浸湿,此刻被飒飒冷风一打,只激得贺长澜猛地一个激灵。
他如梦初醒地将目光移向傅良夜身侧的晏西楼,瞳孔不可思议地惊颤着!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何时变得这般像呢?
傅良夜那双如同狼一般、裹携着杀意与侵略感的眸子,简直同晏西楼的眼睛一模一样,直叫人看上一眼,便要胆颤心惊,只恨不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嗬,故人?兄弟?傅良辰也配同本王称兄道弟!”傅良夜眉头慵懒一挑,禁不住咬牙冷笑了一声,“原来你竟是他的狗,果然…狗随主人,你与他,都他娘的令人作呕!本王只恨不得放干你们的血,剔下你们骨头上的肉,快些送你们去见阎王!”
一字一句,怒目切齿,掷地有声,凿在贺长澜的心脏上,砰砰作响。
贺长澜从惊恐中蓦然缓过神儿来,身上各处的伤口忽然震痛难忍,只疼得他全身上下被冷汗浸透,身形竟是摇摇晃晃地有些不稳,索性被身后的士卒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幸免于一头栽入湍急的酆水中去见河伯。
“好啊!那我便等着王爷来取我的命。”
他痛得抽了口气,眉目间露出狰狞,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傅良夜,咧开唇肆意地笑出声,只甩开士卒的搀扶,翻身跃上马背,率余下西南叛军朝酆水南岸退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山坡之下。
远处只余下颗滚烫血红的夕阳,正孤零零、缓缓地被地面吞没。
傅良夜偷偷地攥着晏西楼的手,借着余晖目不转睛地望着酆水对岸。
远山从水雾与云层中隐隐约约显露地出来,此际河水湍急猛涨,纵然他急得火上房,可河水不退、水位不降,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两岸仅仅隔着一条酆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虎归山。
眼巴巴地看着到嘴的鸭子扑腾着翅膀飞了,着实是让傅良夜这般急性子心有不甘。
可酆水又不像晏西楼那样事事顺着他,人家哗啦啦自己个儿淌得自由自在,管甚么人间的破烂事儿?
傅良夜跃下战马,从河畔捡了颗石块儿,抬手抡了一圈儿,“咻”地一下丢进了浩大奔涌的河水里。
水波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片刻后竟是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将他丢出去的石块儿慢悠悠地托举着卷了进去。
“瞧着眼前这酆水,一时半会儿是退不下去了!舟楫怕是也难行!”傅良夜无奈地拍去手心上沾染的尘土,抬眼同端坐于马背上的晏西楼对视,端地是愁眉苦脸,“诶!野兔子跑了,我的大将军,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真的要打道回府了?”
晏西楼盯着酆水对岸,唇畔悠悠地勾出抹笑来。
傅良夜歪着头望着晏西楼眸中的笑意,异常纳闷儿地走到晏西楼近前,抬头疑惑地盯着人左看右看看了许久,而后也不知道是想了些什么,竟是伸手忿忿地拽住了马笼头!
“真是的!忽然笑什么?难不成是在嘲笑我傻?”
他一边闲不住地抚摸着晏西楼胯下战马的鬃毛,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晏西楼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虽然不知傅良夜是在同马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但总算听出个所以然来,忙着敛去了唇角的笑意。
望着自家猫儿此刻神神叨叨的模样,他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这厢晏西楼只从衣襟里摸出了西南地形图,蹙着眉头将图纸叠了叠,倾身递给了兀自生闷气的傅良夜。
傅良夜抬眼瞟了晏西楼一眼,只将地形图接到手中,看到人特地叠出的那块儿位置,禁不住抚掌叫绝,一时间茅塞顿开!
“酆水上游,绝山依谷,又是山南阳面,地势略高,视野开阔,是入潼城必经之路!更别说此处隐蔽性强,可谓是攻防兼备,乃是一处绝佳的临时驻军之处!方才我说得什么话,真真是傻死了!”
晏西楼徐徐颔首,冲着叠好的地形图扬了扬下巴,示意傅良夜将其展开。
而后,他望着那张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薄纸,噙着笑朝傅良夜耐心地询问道:
“往下看,又看见了什么?”
傅良夜的目光徘徊在地形图上的酆水与白石山之间徘徊经久,搭在图纸上的指尖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贺长澜此役大败,定不会善罢甘休,但量他短时间内不敢再向北迈出一步。
此时若是在白石山侧驻军,一方面是以防万一——若是叛军胆敢渡河,大批军马于隐蔽的高处冲杀下来,再辅以万箭齐发之势,必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又或是待到酆水稍退,大军需舟楫渡河之时,亦可于白石山上就地取材,伐木为舟。
这般想着,傅良夜撂下手中的地图,又转身朝脚下奔腾翻涌的酆水望去,瞳眸蓦然一亮,只朝晏西楼颤声喜道:
“原来如此!亏我看了许多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晏将军这般谋略,才真真是让我心生倾慕之意。”
他仰着头朝人笑,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望着马背上的晏西楼。
只瞧着他这般双目放光,上下打量着晏将军的眼神,方才那话便不像是作假。
“这话儿可是折煞臣了。”
晏西楼垂眸盯着傅良夜那双满溢欣喜的眸子、还有那因兴奋而泛起浅浅红晕的脸颊,竟觉得心尖尖儿好似被云朵轻抚般软软一颤,耳朵尖儿被人滚烫的目光看得红了。
他连忙笑吟吟地移开目光,抬眸望着眼前滔滔不绝的河水,轻笑着朝傅良夜说道:
“叛军虽侥幸逃脱,但终究蹦跶不了几天,如今只需……”
傅良夜扯着马缰翻身跃上了战马,偏头朝晏西楼吹了个悠扬的口哨儿,忙不迭地抢着说道:
“懂了!只需…引—蛇—出—洞。”
作者有话说:
问就是夫妻相。
陆漾川立于城门前,指腹摩挲着手里腰牌上篆刻的“谢”字。
他垂眸望着地面上用马皮草草包裹起来的尸首,瞳眸中不由得泛起红意,禁不住敛目长叹一声:
“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如今晚辈仅能以手中之酒,为谢老将军,还有潼城战死的弟兄们送行了!”
言罢,陆漾川伸手取下腰间的酒囊,举目朝战死将士们的尸首环视了一圈儿,郑重地抱拳行了个军礼,随后只将手中烈酒洋洋洒洒地浇在地面上,又仰头将余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
他抬手揩去从眼角滑落的泪珠,转身欲向潼城内走去,只闻得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陆将军留步!”
谢岑苒望见正欲进城的陆漾川,急切地朝人呼唤了一声。
陆漾川脚步微顿,循声向南望去,只见谢岑苒正扬鞭向城门处疾奔而来,臂弯里似是揽了一个人,瞧着像是受了伤。
怎么没瞧见晏甄?难不成那怀里受伤之人是……
陆漾川瞳孔骤然缩紧,一时不敢再向下想,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涌上心头,催促着他将目光落在谢岑苒怀里抱着的人身上。
纵然还隔着一段儿距离,但陆将军仍旧辨认出了那受伤之人的身份——的的确确是他那不省心的小徒儿晏夭夭!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
陆漾川心脏狠狠一坠,像是被甚么东西抓了掉了一块儿肉般紧着发疼!
这厢他好不容易等到谢岑苒跑马过来,只胡乱地将手中的红缨枪丢至身后士卒的手中,整个人快若离弦之箭,“嗖”地一下窜到两人身边儿。
陆漾川伸手将昏迷不醒的小丫头抢进了怀里,手忙脚乱地仔细探看夭夭的伤势。
望着缩在自己怀里不住颤抖的夭夭,他后知后觉地用手背在晏甄前额上贴了贴,直接被晏甄此刻的体温烫得心脏猛地一颤,连忙蹙眉朝身后茫然不知所措的士卒吩咐道:
“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叫郎中过来!”
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古灵精怪的小花朵怎就蔫吧儿成这样?
望着晏甄烧得通红的脸颊,陆漾川索性将身上的外袍扯了下来,将冷得直哆嗦的小丫头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此刻他也顾不得同谢岑苒说什么话儿了,只抱着夭夭抬腿向城内疾步走去。
“将军!你且带着这小姑娘到我家来,看着小脸红扑扑的模样,这小丫头准是在发热,若是吹着风可不好!”
白发苍苍的老翁见状,连忙将两人招呼进了自家屋子里,只告诉老伴儿把床榻收拾出来,让昏迷的小姑娘躺了上去。
与此同时,随军郎中叶行舟被几个士卒架着肩膀请了过来,只见他忙得脑袋顶儿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只随着脚步一颠儿一颠儿地上下摇动着。
“可是将军受了伤?怎么唤得这般急啊!”
叶行舟背着个包袱马不停蹄地赶来,进门一望见陆漾川,便扯着嗓门儿嚷嚷开。
他这才刚替最后几位受伤的士卒包扎完伤口,水还没来得急喝上一口,便被陆漾川火急火燎地拽了过来,只以为是晏西楼出了甚么大事儿!
“行舟,你过来瞧瞧!夭夭怎的还这般热!”
陆漾川没工夫跟他解释许多,探手摸了摸夭夭的额头,头也不回地对叶行舟说道。
“夭夭?”
这厢叶行舟在榻前稳住脚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
只见这受伤的不是别人,好巧不巧,正是那晏老大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亲妹妹晏甄。
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可比晏西楼受伤了还要棘手,叶行舟顿觉心里压力骤然飙升,后背登时噌噌渗出层热汗。
叶行舟也没心思再耽搁时间,忙着侧身坐到榻沿儿上,端详着晏甄后脑勺儿上的伤口。
随即,他又探出指尖搭上了小姑娘的脉搏,仔仔细细地摸上一摸。
“嘶,发热大概率是因脑后伤口所致,只是…这脉象怎的如此紊乱,体内似有股阴气肆虐,一片混沌,着实是…”
叶行舟话音微顿,眉头紧紧地蹙成一团,左思右想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结结巴巴地继续道:
“着实是…见所未见。”
“什么意思?”
陆漾川对岐黄之术是一概不通,此刻被叶行舟拐弯抹角绕得心烦,索性直截了当地朝人问道:
“你且告诉我,当务之急如何退热便行了!谁要听你那些屁话,再这么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叶行舟被陆漾川这一声吼得堪堪缓过神儿来,他慌忙从肩上挂着的包裹里翻出了几副捣好的草药,忙不迭地递进人手中,指着药嘱咐道:
“切记,捣好的草药用来外敷伤口,磨碎的草药用白水煮开、凉了给人喂下去就行!小丫头准是受到了惊吓,你且好生看顾着,应是无甚大碍的,过不了多久就该醒了。”
“记住了。”
陆漾川连连颔首,只将一旁碍事儿的叶行舟推出了屋子。
他顺势在井边儿打了盆清水,回到榻前儿替夭夭擦去后脑的血渍,紧接着伸出指腹沾了些捣好的药泥,轻柔地涂到她流血的伤口上。
“师父父,阿兄…夭夭好痛呀。”
晏甄在昏昏沉沉中疼得哼唧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陆漾川的手指。
陆漾川被这软糯糯的一声“师父父”唤得鼻尖儿微酸,眼瞳中辗转滚上了层晶莹,他探手将夭夭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软下声音哄小孩儿似的安慰道:
“师父父在呢,夭夭乖,马上就不痛了。”
汗湿的手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指,陆漾川被晏甄拽得心脏酸酸软软,克制地用手背蹭了蹭小姑娘泛红的脸蛋儿,唇畔漾起抹温柔的笑。
这一会儿功夫,老翁已将汤药煮好,这厢正端着药碗朝两人走过来。
“多谢老伯。”
陆漾川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夭夭手里抽出去,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老翁手里滚烫的汤药,这才回过神儿来朝老伯诚恳地道了声谢。
“将军何必言谢?”
老翁背着手摇摇头,盯着榻上的晏甄瞧了会儿,转过头从破旧的柜子里拽出张薄被,弯腰颤颤巍巍地给人盖了上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个不休:
“将军勿怕,这被子干净着呢!前几日还给小儿子晒了晒,只可惜他啊,如今再也回不了家,也再也用不上了!”
回不了家,也用不上了?
陆漾川盯着老翁佝偻的脊背,眼神微黯,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莫过于世间最残忍苦痛之事。
思及此处,陆漾川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平日里那张玲珑巧嘴竟是变得木讷非常,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眼前的老翁。
老翁似是看出了陆漾川此刻的心绪,这厢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抬起指尖儿颤抖着指了指心口,浑浊苍老的眸子里缓缓地浮上一层灰色的雾。
“老头子我虽是个大字儿不识半个的粗人,但也知晓大丈夫舍家为国的大道理,我儿如今殉国而死,是为…大丈夫!”
“我儿名为裴思潼,思念的思,潼城的潼。我与老婆子老眼昏花,找不到、也认不出他的尸首了。”
“敢问将军,我儿会同战死的将士们埋在一处罢?又会葬在何处呢?将军可否将位置告知老朽,趁着还能走上几步,我和老婆子想去见见他。”
“将军,他是潼城的英雄,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说着,老翁的声音愈发哽咽,只抬起手背抹了抹泪,咧着唇朝陆漾川露出个释然的笑。
此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晚霞似是被鲜血晕染得愈发赤红,距城门约莫两三里,横尸遍野。
谢岑苒站在旷野里,握着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着,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
她方才看见了裹在马皮里、浑身是血的阿爹和阿兄;她看见了他们脖子上狰狞的伤疤;也看见了他们手中死死握着的红缨枪……
残破的、失去了头颅的亲人。
谢岑苒双眸赤红,喉咙里咯咯作响!
她试图努力地回忆阿爹与兄长生前的容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鲜血淋漓的身躯,露出骨头的伤口……
残忍的赤红占据着谢岑苒的脑海,她再也想不起来亲人生前是什么模样,竟然再也想不起来了。
谢岑苒想放肆地哭出声来,抑或是大声的哀嚎、尖叫。
或许是死亡让她变得麻木了,纵然她内心痛苦到了极点,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谢岑苒手中拄着红缨枪,茫然地向身侧一具具尸体望过去。
此刻,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那是一个年轻的小郎君——
裴—思—潼?年方弱冠,待爹娘尤其孝顺。
之所以记得他,只因这裴小郎君才华横溢,诗文做得极好,是立志进京考进士的。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裴郎君笑的时候,面颊上会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城中的姑娘们都心悦于裴郎君,连谢岑苒也曾躲在树后,偷偷地看过他。
那时裴思潼手握书卷,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
谢岑苒百无聊赖地朝他丢石子,本来只是想逗逗眼前这书呆子,未料那石块儿竟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人的脑壳上。
裴思潼捂着脑袋揉了揉,余光瞥见了偷看的谢岑苒,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腼腆地扯出个笑来。
当时,那两个酒窝里盛满了阳光,惹得少女的心脏不经意地跳了跳。
裴郎啊裴郎!着实是风流俊逸。
他本是文人,在潼城危难之际,那双本该执笔的手,却毅然握起了长枪。
谢岑苒蹲下身子,用指腹擦去裴思潼唇角的血,露出那张如玉般雕琢的面容。
她盯着他紧闭的双眼,幻想着裴郎君笑时的模样,眼角倏地滑下了泪水。
为什么!这一切都不该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