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尸万段?呵,笑话!你还真是笨的可爱,竟以为本将军会畏惧晏西楼?我为何惧他?”
贺长澜仰头猖狂地笑出声,心觉这疯丫头倒是幼稚得可怜,他现在可不想杀了她。
晏西楼的宝贝妹妹,这么有趣儿的身份,他可要好好儿地想想,该怎样才能让这疯丫头“物”尽其用呢?
这般想着,他怜悯地将指腹蹭上了晏甄红彤彤的眼尾,略显无趣地挑起了眉。
“哦?你真的不忌惮么?只是据我所知,阿兄的箭…可从未射偏过呢。”
说到此处,晏甄顿了顿,片刻后眨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甜甜地冲着贺长澜笑道:
“那个什么…什么本…笨将军呀?你这般博学多才,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呐?”
夭夭端的是镇定自若,皮笑肉不笑地将唇瓣抿出个乖巧地弧度,异常坦然地对上了贺长澜的眼睛,并且如愿以偿地望见了眼前人眸中隐隐的动摇之意。
贺长澜心下疑惑,却只是沉吟着冷笑了一声,将短刃威胁似的在人面上拍了又拍,“小家伙儿,你又想使甚么诡计?”
晏甄心下暗喜,自知眼下贺长澜已起了疑心,便只差这最后一步,她的独门绝“计”——“一惊一乍吓死人大法”加上“嘴甜甜美人心计”。
“什么诡计?夭夭可是乖孩子呐,可从不会说慌。”
晏甄无辜地扁扁嘴,笑嘻嘻地仰头望着凶神恶煞的逆贼,余光若有若无地朝身后瞥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人似的,眸中泛起了欣喜的光芒。
“只是,你看呀~晏西楼真的来了喔!”
说到此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小拳头为自己鼓了鼓气,忽地转过头去,朝马后朗声大笑道:
“哈哈哈哈,阿兄阿兄,我就知道你的马跑得快!快!把逆贼射个对儿穿!”
闻言,贺长澜面色骤然一僵,纵然他知晓晏西楼不可能这么快便追上来,但如今冷不丁地听见了这个名字,仍旧是下意识地回头向后望过去。
本就是虚张声势,两人身后自然是空无一人。
“小兔崽子,你果然是在玩儿我!”
贺长澜恼羞成怒地低吼出声,却未想怀中的晏甄突然发力,竟是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拿来吧你!”
也正是趁此时机,晏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人手中的刀刃,反手便是向后狠狠一刺——滚烫的鲜血喷溅到晏甄的面上,这一刀深深地插进了贺长澜的腰侧。
“把你腰子噶掉!”
晏甄望着难受的血呲牙咧嘴,嘴里胡乱嚷嚷个不住,纵然她想把刀刺得更深些,但奈何实在是力不从心,一双手腕儿倒是先哆嗦得软了。
“小姑娘,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就取了你的性命…可现在,我想反悔了呢…”
贺长澜赤红着瞳眸,垂眸望向自己腰侧的那柄短刃,好似不怕疼似的,只狞笑着握着晏甄的手,将刀刃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抽出,哗啦啦带出一股腥臭粘稠的血,左脸盘踞着的青色蜈蚣颜色渐深,随着他面上的表情愈发扭曲狰狞。
完蛋,完蛋,完蛋!
晏甄小兔子似的缩着肩膀,脑袋里冒出无数个完蛋。
正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败退逃走似乎不算丢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诸方神明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她在心底默默地自我安慰着,眼珠儿滴溜溜转了几圈儿,情急之下便欲跃下奔马!
可未等晏甄做好准备,脖颈后便猛地受到重重一击!随即耳朵里痒痒的像是钻进了甚么东西,一时间她只觉得脑瓜仁儿里震痛难忍,从鼻孔中“唰”地流出两股血来!
她迷迷糊糊地摸了满手血,以为自己的脖子被人砍断了,吓得当时就翻了个白眼儿,小小的身子只同一根被砍倒的木头似的,直挺挺地向后栽倒过去。
也正是此刻,身后冷不防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片刻后从林中蓦地窜出匹奔马——只见谢岑苒手握红缨枪,不管不顾地朝贺长澜刺去,口中急切地呼唤着:
“夭夭——”
晏甄循声微微侧过头,呆滞地盯着谢岑苒背后纷飞的血红披风,稀里糊涂地小声喃喃着:
“我的如来佛祖还是…斗战胜佛呦?你…来得…也…忒…晚…了…些…”
随即她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嘴替夭夭!(解气)
第96章 给你奖励
疾风拂开了贺长澜侧颊凌乱的碎发,那道被精心掩藏起来的疤痕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下,蜈蚣青黑色的纹路已融入了面颊的皮肉里,此刻正因人唇角牵动变得栩栩如生。
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将晏甄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好似在欣赏自己精心打造的玩偶一般,幽深的瞳孔倏地攀上了光,慢悠悠地哼出个心满意足的笑:
“嗬,小家伙,这般模样才算乖巧么。”
贺长澜堪称温柔地蹭了蹭晏甄的耳垂,随手替人揩去耳洞里淌下的黏血,眼里酝酿着不易察觉的隐约笑意,片刻后,又渐渐凝成一道遮掩不住的杀机。
“乖孩子,既然你这般思念你那阿兄,我自然会放你回去见他!我与他也算故友重逢,你也替我…送晏西楼一份大礼!”
言罢,贺长澜咧着唇露出个毛骨悚然的笑,只抬手猛地朝晏甄的背后重重一推,便将晕厥的小姑娘推到了马下!
只见晏甄小小的身体顺着山坡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伴随着令人牙疼的一声闷响,径直撞上了地面上凸起的青石,不尴不尬地被卡在了中间儿!
最后,晏甄以一个异常可怜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进了土里,被刮蹭得伤痕累累的手臂狼狈地向前伸着。
“不好!夭夭!”
谢岑苒望见这等场面,当即被骇得惊呼出声,再也没心思去追甚么劳什子逆贼,只顾着策马狂奔到晏甄身侧。
这厢她慌不择路地跃下了马背,伸手将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揽进怀里,谁料指尖刚刚贴上人的后脑勺儿,便触碰到了一片潮湿粘稠——
流了好多血!谢岑苒心下猛地一紧,垂眸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忙着扯下身后的披风替人草草包扎了一下,随即急切地翻身上了马,扬鞭便欲向潼城方向奔去!
“呜呜呜,奇怪…怎么…怎么死掉了还会疼……”
夭夭软软的脸蛋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或许是因为摔得有些浮肿,本就胖乎乎的脸蛋瞧起来愈发圆滚滚,活像沾了灰尘的小包子,此刻她在颠簸中紧紧地蹙着眉,口中哼哼唧唧地胡乱叫着疼。
“夭夭再忍一会儿,阿姊知道你疼。”
谢岑苒闻声地哄着晏甄,身上衣裳早已被冷汗湿了个透,这厢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晏甄的后脑勺儿,无助地抬眼向前望去,眸中欣喜地一亮——只见前方不远处,晏西楼同傅良夜率军从北面策马而来。
“王爷!晏将军!”
仿若见到了救星一般,谢岑苒心头悬着的大石头瞬间落了地。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颤抖个不住的晏甄,拽过披风胡乱地把人裹成一团儿,又小心翼翼地向怀里揽了揽,随即抬头急切地唤了晏西楼一声。
见谢岑苒策马过来,晏西楼眉心微蹙,只抬手示意大军暂缓行进,目光向四周不住逡巡着,试图寻找晏甄的踪迹,奈何根本没瞧见这小丫头的影儿。
难不成夭夭并未同谢岑苒在一处?
思及此处,晏西楼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一坠,连同握着马缰的手心也沁出了一层细汗,胯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也随之不安地嘶鸣。
“吁——”
傅良夜匆忙间勒马停驻,心底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
晏丫头怕不是出事儿了?若是安然无恙,那小兔崽子要活蹦乱跳地凑到他面前嘚瑟来了!
这般想着,他面上神色骤然一凛,只急切地朝谢岑苒问道:
“谢姑娘,晏甄人呢?”
“在这儿,那贼人将她丢于马下,似是受了伤。”
谢岑苒将团成一团的披风向前一送,焦急道。
傅良夜这才目光落向谢岑苒怀中鼓囊囊的披风,连忙稳下心绪定睛一看,只见那血红色的布料之下裹着个瑟瑟发抖的大活人,正是晏甄那让人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谢岑苒眉目含忧,这厢手忙脚乱地掀开了披风的一角,露出了晏甄苍白无血色的小脸,抬眼望着傅良夜慌乱道:
“怎么回事儿?夭夭只是后脑勺儿被石头撞出了点儿血,现在…现在怎么颤抖得这般厉害?”
“什么?撞到头上了!头是能随便伤到的吗?这丫头本来就不聪明,这下撞傻了怎么办!”
闻言,傅良夜连忙急吼吼地凑上前,一边察看臭丫头的伤势,一边忧心忡忡地嚷嚷:
“可不是么,抖得这般厉害,别是失血过多,快让我瞧瞧!”
傅良夜是又急又气,说话间不管不顾地将那血红色的披风掀开,低头瞥见了蜷缩在谢岑苒怀里哆哆嗦嗦颤抖着牙齿的小丫头,忙着探手去贴人的额头。
“好烫!”
傅良夜当即脱口而出,侧头望向晏西楼。
不贴不知道,一贴吓一跳!眼前这小丫头的额头烫得像块儿烙铁似的,再不想办法降降温,怕不是要烧化了!
晏西楼薄唇紧抿,忙着去握夭夭的手,被人手心的热度烫得心下一乱。
随即,他小心拨开夭夭后脑伤口出黏湿的发,只见那伤口虽是不大,却有隐隐化脓的态势。
“娘的,真是欺负人欺负到本王头上了!今儿个我非得把那逆贼剁了喂给狗吃不可!”
傅良夜望见晏甄脑袋上的伤口,只惹了个瞳孔猩红,禁不住握紧手中红缨枪怒骂了一声。
晏西楼面色不虞,此刻虽忧心妹妹,却也只能按捺着心底汹涌的怒意,朝谢岑苒拱手沉声道:
“战事危急,只能托谢姑娘顾看夭夭回城治伤,晏某感激不尽。”
“晏将军且放心将夭夭交给我,谢岑苒定不负将军所托。”
谢岑苒朝晏西楼郑重颔首,只用披风将晏甄重新裹紧,扬鞭策马朝潼城方向赶去。
“嘎—嘎—”
群鸦挥拍着双翼滑过虬曲的残树,只闻得两侧林中窸窸窣窣的几声碎响,蓦地从草丛中冲出只野山鸡,叽叽咕咕地在林中没头没脑地乱窜,最后故作聪明地将脑袋插进了枯草里,撅着尾巴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
循着西南叛军败退的足迹寻至此处山谷,晏西楼勒马命令军队止步,抬眸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的地势,冷眼扫视着林中的一草一木。
前方地势稍低,两侧密林掩映,视野受限,恐有埋伏。
“再往前便是酆水,潼城这场雨落了一天一夜,河水上涨,叛军一时半会儿撤不到河对岸。”
傅良夜瞄了一眼士卒递过来的西南地形图,抬手将那张泛黄的薄纸交予晏西楼手上,一双丹凤眼饶有兴味地眯了起来,从嗓子里哼出声不屑的笑:
“唔,此处谓之白石谷,距离酆水不远。”
他唇畔翘着抹张扬的笑,手里悠哉悠哉地转着红缨枪,掀开眼皮在林中来来回回逡巡了一圈儿,随即故作神秘地凑到晏西楼耳畔,“诶?晏郎,你猜那群落荒而逃的叛军…可会躲藏在此处啊?”
“正所谓‘狡兔三窟’,与其猜兔子是否会藏在此处,倒是不妨猜猜,谷中埋伏的兔子会有多少只?”
晏西楼唇畔噙起抹了然的笑,只将手中的地形图收进衣襟中,望向前方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狼王般对眼前形势运筹帷幄。
西南叛军约莫有四万精锐,攻城时已折损不少,若是选择进驻潼城而不是及时撤退,援军久等不至,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看来,那叛军将领倒不是急功近利的莽夫,知晓如何避敌锋芒、保存兵力,如今他定会绞尽脑汁想退到酆水对岸,断然不会在白石谷中浪费兵力与精锐。
可他又费尽心思将他们引到此处,若是不使点儿绊子拦一下,倒也不是聪明人能做出的事儿。
这般忖度着,晏西楼唤过身边亲信,凑到人耳畔朝人悄声吩咐几句,只见那亲信得令后眸中微亮,只悄无声息地分出两队精锐分别绕过白石山,直奔酆水河畔追赶而去。
傅良夜同晏西楼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扬眉将旋转的红缨枪向空中一抛,而后稳稳当当地握进了手里,弯唇笑着将枪尖儿指向了旁侧的密林,带出锋利的破风声。
“嗖—”
树上的枝桠哗啦啦一阵儿抖动,林中倏然间刮起一场疾风,直直拂起了地面上沾了雨水的黄叶,拍打到晏西楼下半身的战袍之上。
几近是顷刻之间,数十枝羽剑从穿林而出!
“杀啊—杀啊—”
林中不断传来稀稀落落地喊杀声,叛军故意擂打着手中战鼓虚张声势,零星几个兵卒握着战戟从草丛中冲杀出来。
晏西楼不慌不忙地抬手下令,身后士卒纷纷举盾抵防攻势,一枝枝羽箭撞上铁盾,直发出铮铮的令人牙疼的摩擦声,最后无一不是变形弯折,噼噼啪啪地砸到了地上。
“哈哈哈,果然,白石谷中的野兔子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剩下的西南叛军,早就绕着白石山往酆水边儿上撤去了!”
傅良夜眸子中闪闪发亮,抬枪将扑上前的叛军的咽喉穿了个洞,随即嫌恶地将红缨枪一甩,只将那野兔子掼到了山岩之上,垂死用手指抓挠着流血的脖子,如同在锅里煎烤的鲤鱼般扑腾个不停。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白石谷中横尸满地,林中埋伏的叛军尽数剿灭。
“嘎—嘎—”
林中乌鸦嗅到了血腥,挥动着羽翼落在遍地的尸身之上,用泛着油光的喙梳理着身子上的羽毛。
“晏郎,不知酆水边儿的野兔子们如何了?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傅良夜只将红缨枪转了一圈儿背于身后,慵懒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睛里泪汪汪地盈了一片。
晏西楼收了枪,转头盯着人看了许久,此际着了魔似的,只单手拖曳着染了血的红缨枪,探身用指腹怜惜地勾去了傅良夜侧颊溅上的血珠,众目睽睽之下盯着人的眸子舒了一口气道:
“还以为你受了伤,原来竟是别人的血。”
“那是自然,晏郎可别小瞧了我!”
傅良夜被眼前人的举动惹得心下软绵绵化成一滩甜水,这厢只将左脸朝晏西楼手心里撒娇似的一蹭,伸出右手一板一眼地学着他的动作,轻浮地在人脸颊上揉了揉,随即眨眨眼睛朝人弯眸笑道:
“我的晏郎啊!现在可还有人看着呢,等回去…回去你再这般勾人,我定会……”
说着,他暧.昧.地将唇瓣贴至人耳侧,笑吟吟地吐出了后面的几个字。
闻言,晏西楼猛然间缓过神儿来,只当方才是鬼迷了心窍,慌乱间红了飞红了耳朵尖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晏郎,我可绝不会食言喔,你也…莫要推拒。”
傅良夜瞥了一眼身侧的晏西楼,眸中的笑意渐浓。
作者有话说:
标题即文中傅猫猫偷偷跟晏将军讲的悄悄话。
傅猫猫(被晏西楼成功撩到):晏郎这般勾人,回去…给你奖励~
“驾—驾—”
贺长澜躲避着身后射过来的羽箭,咬着牙狠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直将胯下战马抽打出了血痕,狼狈不堪地率领着剩下的士卒从白石山侧面窜出,迅速朝向酆水方向撤去。
这群官兵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鬼魂,真他娘的难缠!
贺长澜原本以为能靠白石谷为大军撤离争取一些时间,可未料晏西楼竟一眼就看破了他的伎俩,竟预先派了两对人马绕过白石山包抄过来,若不是西南军占了对地形熟悉的优势,定然会死得悄无声息。
手掌被马缰磨得化了脓,一身银甲被枪戟刺得残破不堪,转眼间后背又添了数十道伤痕!
伤口中流出的鲜血顺着手腕儿淌下来,纵然离酆水愈来愈近,贺长澜却没有半分即将逃出生天的激动。
此刻,他的眼前灰沉沉地蒙上了层乌云,这厢身子摇摇晃晃便要坠下马去,背后却猛地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枝弩箭径直地刺穿了银甲,扎进了距离他心口一寸的位置。
弩箭的冲击力度几近能穿透骨骼,剧烈的震痛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直激得他瞳孔骤然间发散开去,只狼狈地伏在马背上喘息着咳出口发黑的浓血来,蜿蜒着顺着嘴角砸在他手背上。
他勉强抬手蹭掉唇畔溢出的鲜血,侧过头恶狠狠地向身后望去,眸中霎时多出了几分惊诧的光亮——只见傅良夜正徐徐地拉开手中的弓弩,再一次将弩箭瞄准了他的左心口处。
贺长澜忽然咧着唇咯咯地笑出声,身体上的痛楚似乎激发了他头脑中的求生欲,他扶着马鞍慢悠悠地直起了上半身,吃痛地捂住了胸前流血的伤口,指腹颤抖着抚摸着侧颊上凹凸不平的疤痕,那双漆黑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在马背上颠簸着,恍惚间只觉得此情此景竟是有些似曾相识,想来自己的的确确是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接近死亡了——
十年前,抑或是十一年前,那是个连月亮都被烫红了的夜。
彼时他一十四岁,也曾被逼到穷途末路。
一夜之间,自己便从贺将军的小公子沦为了人人喊打的叛国逆贼。
阿爹贺镇效忠了一辈子的狗皇帝,不由分说地屠了他全家,用一把火烧了他全家上下数百具尸体,却偏偏只剩下他这一条漏网之鱼。
他还记得,冒着火星的屋脊砸下来时,娘亲将他护在了身下,用血肉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那一夜,大火毫不留情地将贺家人的尸骨烧成了灰烬,也给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烫痕,就像是连老天都想要在他的脸刻下屈辱的烙印,想要嘲笑他、唾弃他,说——贺长澜你这一辈子都是卑贱的罪人。
为了活命,他握着刀割花了左脸的伤痕,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容貌,直到众人再也认不出他的模样。
可惜事与愿违,想要活下去,对他来说竟是难于登天。
他无意间冲撞了先太子的车驾,竟阴差阳错地被傅良辰认出了身份。
彼时的他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失去尊严地拽住傅良辰的袍角,泪流满面地自称罪臣,求太子傅良辰饶自己一命。
不知为何,傅良辰并没有将自己送到皇帝手里。
又或者说先太子傅良辰根本不在乎什么叛国逆贼,他只需要豢养一条忠心不贰的鹰犬,养一条只听他命令的、能替他肃清一切阻碍,包括他父皇和几个兄弟的——好狗。
傅良辰噙着笑用脚踩着他的背,居高临下地捏起了他的下颚,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张烧坏了的左脸,启唇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贺长澜,做我的.狗,我便予你一条生路,许你今后富贵荣华。”
他盯着傅良辰盛满野心与权欲的眸子,跪在他的脚下向人俯首称臣。
于是,傅良辰亲手在他左脸的伤痕上纹了那条青黑色的蜈蚣,施舍了他一条活路,赐予他重新活下去的资格。
现在想想,他心底竟是感念傅良辰的。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着废太子一同投奔西南王傅准,至今约莫十载光阴。
苟且偷生十余载,也算是值当了罢!
贺长澜在回忆中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在缓缓地坠下去,伤口中有鲜血不断地向外流着,他甚至清楚地感受到手掌在渐渐得变得冰冷,连心脏的跳动都开始变弱。
也正是在此时,他耳畔忽地传来阿娘的呼唤,那是阿娘彼时含着泪贴在自己耳畔一遍遍重复着的一句话——阿澜,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长命百岁。
贺长澜如梦初醒般睁大了双眼,几乎是本能地伏下身去,堪堪躲过了身后刺过来的弩箭!
仿若从令人窒息的深海中挣扎着探出头,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地伏在马背上喘息着,拼死挣扎着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一股寒意窜上背脊,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没错,他绝不能将命丢在此处!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远处便是浩浩汤汤的酆水,眼瞧着河面的水位越涨越深,贺长澜咬着牙豁出命来,只振臂朝身后跟随的士卒们一声令下:
“听着,踏过酆水便是营帐,都给老子活下去!都他娘的活到一百岁!”
闻言,叛军士卒精神一震,策马疾速向酆水奔去。
“噗通——”
贺长澜率先纵马跃进河中,直激扬起半尺高的浪,此际河水已没过了马腿,只靠着战马慢吞吞地打着滑儿淌过河,精疲力竭地登上了对岸。
将近两万名西南士卒纵进河水中,混乱之中有些人从马背上摔入了急流,被湍流的酆水瞬间吞没,就此消失了踪迹。
待到晏西楼率兵行至酆水河畔时,水位已经漫到原本的河岸处,于两军之间冲开一条蜿蜒曲折的河界,声势浩大地向下游倾泻而去。
西南军余下两万余人尽数渡过酆水,此际只精疲力竭地于河岸边修整。
仅仅一河之遥,却逼得晏西楼不得不于河畔驻马。
傅良夜抬眼望向对岸的西南叛军,眸中汹涌着怒意,不甘心地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将目光落在那叛军首领阴鸷狰狞的脸上,这厢忙不迭地便要策马跃下河去,亏得被晏西楼眼疾手快地拦住,这才忿忿地甩手作罢。
贺长澜气喘吁吁地靠在对岸的青石上,捂着震痛的心口笑得悠哉悠哉,只拿那双眸子朝傅良夜的面上不住地瞥去。
晏西楼捕捉到贺长澜的目光,不由得紧蹙了眉头,只不甚自在地策马上前,将傅良夜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那双眼睛,实在是让人熟悉得心生厌恶,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嗬,有趣,看来连晏将军也认不出我了!”
贺长澜望着晏西楼摇了摇头,异常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眸子里闪烁着野兽般贪婪的凶光。
这厢他枕着胳膊斜斜地倚靠在石头上,翘着二郎腿状似无意地瞄着傅良夜,只慢悠悠地叹出了一口气:
“唉,可惜啊可惜,见到王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可怜人。”
这句话端的是莫名其妙,傅良夜疑惑地望向贺长澜,沉默着等待着人的后话。
贺长澜迷蒙着眼睛瞟着傅良夜,唇角牵出一抹狡黠笑意,忽然细着嗓子软绵绵地哼唱出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如今再听到这段儿熟悉的唱词,傅良夜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
这段儿《牡丹亭》,是谢阿蛮生前常常唱的曲目,这叛军将领怎的突然……
思及此处,傅良夜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将晏西楼从身前推开,望向贺长澜的目光里充斥着愤恨与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