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似乎是被人悉心清理过,并未觉得黏糊糊的难受,只是腰有些难言的酸痛,还有心口处,也不知为何,竟也有些隐隐作痛。
盛怀瑜伸手解开单衣,垂眸纳闷儿地朝里头瞧了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那心口密密麻麻遍布着数不清地吻.痕和齿印儿,此刻已是微微地见了紫,瞧着极为可怖!
其实,盛怀瑜的心口那儿有一道疤痕——是为陛下挡刀时落下的伤,如今早已愈合完全,只余下一条浅浅的疤印,如同一条粉色的蜈蚣似的盘在胸口。
盛怀瑜紧着将襟口合上,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捂着心口偷偷地笑出声。
按陛下这个咬法,得是看这条小蜈蚣多么不顺眼啊!
这般忖度着,盛怀瑜唇角噙着笑,随手捞了外袍穿好,下榻去寻傅良轩的踪迹。
此际天色昏昏暗暗,御书房内已燃了灯,他循着烛火望去,只见傅良轩身披大氅坐至案边儿,正冲着摇曳的烛火,蹙着眉头盯着手中薄薄的一页信纸。
余光瞥见盛怀瑜走过来,傅良轩随手将那信纸压在镇尺下,眉头缓缓舒展开,复又有笑意攀上眼角。
“可有休息好?今夜握瑾便陪着我罢,没你作伴,实在无趣。”
盛怀瑜眨眨眼睛,弯唇坐至傅良轩身侧,目光却落在了镇尺下压着的那张纸上,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直骇得他心头一颤——只见那页薄纸上墨渍横飞,仿若黑云滚滚,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硕大如牛眼的字:
“待璧(陛)下看到这封信时,夭夭已去翼(冀)州寻兄了,望轩哥哥匆(勿)念,回来再向你请韭(罪)。”
这厢盛怀瑜绞尽脑汁将那纸上的字磕磕绊绊地念了出来,先别说“请韭”是什么意思,光是落款那两个字儿便写得龙飞凤舞,他仔仔细细辨认了许久,这才确定那写得的的确确是“晏甄”两个字。
“翼…州?是冀州?!这信是何时写的!这丫头怕不是真去了冀州?怎么,这映月宫的宫人就没一个发现她不见了的?”
盛怀瑜盯着那错字满篇的“墨宝”沉默了许久,待到他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才满面忧虑地朝傅良轩问道。
“信上没写,听那小宫女的意思,应是十几日前,若是她搭上了快马,估摸着已到了冀州。”
傅良轩苦恼地用指腹揉着额头,伸手将那镇尺下的信纸拽了出来,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看出半个多余的字儿来。
“简直是无法无天!这丫头倒是同傅良夜那小崽子有一拼,天不怕地不怕的,早就同身侧伺候的宫女撺掇好了,只用了个狸猫换太子,对外称自己染了风寒,拒不外出,只让那小宫女替他在屋子里充个数。若不是方才我听王德提起此事,放不下心赶去映月宫探看,现在还不知道夭夭早就没了影儿呢。”
盛怀瑜望着那张信纸哭笑不得,奈何如今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叹了口气,望着傅良轩火冒三丈的模样,低声劝道:
“宸翊也不必太过忧心,我派凤阙部下去冀州探探,晏丫头从小便机灵,路上保准儿吃不了亏。”
傅良轩愁眉苦脸地将那信纸揉成一团,气呼呼地丢进了火盆里,唰啦一声响起,那炭火中冉冉腾起股白烟,直呛得他抬袖掩住口鼻,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嗽起来。
“这小混蛋都走了,还要留下封破烂信给我填堵,罢了!殿内闷热得紧,握瑾同我去殿外走一走罢。”
盛怀瑜很少见到傅良轩这般狼狈的模样,如今亮着双眸子看得直新鲜,一时间没听清陛下说了什么,这厢只好弯着眼睛好奇地问人:
“宸翊方才说什么?”
这一声“宸翊”是盛怀瑜含着笑意唤出来的,直把傅良轩听得全身上下都美滋滋的,心口那股无名火登时便无了踪迹。
于是,他只是望着殿外白茫茫的雪,唇畔漾出一抹笑,温声重复道:
“我说,殿外下了雪。初冬的第一场雪,想邀你出去看看。”
盛怀瑜同傅良轩在雪中走了许久,他二人俱未撑伞,只是任由那雪花静静地落在发顶,少许的雪被皮肤的温度烫化,融化成水珠,又在朔风下凝成冰晶,零零星星地挂在两人的发丝上,如同晶莹的琉璃。
“朱墙镶白雪,碎碎堕琼芳,此番雪景,幸得与握瑾共赏。”
傅良轩缓缓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踱步,他望着从天幕中落下的雪,不由得回身朝身后的盛怀瑜望去,笑着慨叹道。
此刻盛怀瑜正仰头盯着旁侧横斜而出的梅花枝条出神,闻声缓缓转过头去,撞上陛下含笑的桃花眼,惹得他心脏砰砰地乱跳了几下,三两步走上前去同傅良轩并肩而行。
傅良轩于梅花林中停了脚,偏过头朝身侧望去,望着握瑾被朔风吹得泛红的面颊,抬手敛了敛将人身上的鹤氅,又用指腹怜惜地蹭蹭人挂了冰晶的眼睫。
盛怀瑜目不转睛注视着傅良轩的一举一动,不由自主地微红了面颊。
望着握瑾这般动人模样,傅良轩心脏似是被羽毛轻轻拂了一下,软得不能再软,恨不能将人再度扣紧怀里蹂躏一番。可那未免太过秦兽了些,这厢他只得按耐着心底那龌龊的念头,悻悻地别过头去,待到略微平静后,方才转言问道:
“握瑾可是喜爱这梅花?我见你盯着它看了许久。”
言罢,他拨开面前横出的梅枝,寻了一枝开得最盛的,伸手敛了袍袖,顺势将枝条折了下来。
盛怀瑜盯着傅良轩手中握着的梅枝,眸中蓦地一亮,似是有些受宠若惊。他故作平静地朝着傅良轩点了点头,面上却难掩欣喜神色。
“这梅林中暗香浮动,更别说那枝头上的梅花儿,几片粉白的花瓣儿里盛着冰晶,玲珑小巧,瞧着讨喜得紧!若是有风吹过,雪花疏疏落落地坠落下来,更是别有一番风韵。”
这般说着,盛怀瑜伸手抚摸着那枝头上的花瓣儿,凑过去调皮地吹了吹花瓣儿里的雪,转过头朝傅良轩露出个笑来。
“若是同握瑾相比,那梅花儿可要逊色许多了!”
梅花虽美,可在傅良轩眼中,握瑾可要比那枝头的梅花儿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
傅良轩垂眸望着手中的花枝,忽地突发奇想,只探手替人别在了发间。他珍惜地将盛怀瑜唇畔的那抹笑装进眸子里,禁不住喟叹出声,一时间竟是看得痴了。
盛怀瑜被人看得有些别扭,笑着躲开人炽热的目光,只将头上的梅枝扯下来,珍重地塞进了贴近心口的衣襟里。
他仰望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儿,忍不住将右手探出袍袖,试图去握住那一片片晶莹,可那冰晶入掌心便化了,最终只弄得手掌湿漉漉的,在朔风中冻得冰冷。
也正是此刻,傅良轩笑着扣住了自己的手,将那冰冷的手掌包裹在他温暖的掌心中,来来回回搓了又搓,垂下头轻轻地哈着热气。
“这样握着,握着就不冷了。”
傅良轩的眉眼似是藏了春风,仅仅是一笑,便驱散了他遍体寒意。
盛怀瑜望着傅良轩被雪铺白的发顶,忽然想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后。
待到自己鬓发斑白之际,若是还能这般陪着陛下看雪,也算是无憾了。
作者有话说:
白头偕老喔~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抬头便见黑云压城,四野不露天光;侧耳只闻雷声阵阵,战鼓擂擂。
雨将落未落,城门外尘埃四起,大军如同潮水般浩浩汤汤呼喝而来,直把刀戟碰撞出令人牙疼的铮铮铁声。
叛军前的旌旗被潮湿的风鼓动得烈烈作响,两颗年轻的头颅被一杆枪挑着,晃晃悠悠地挂在枪尖儿上,向下跌落的鲜血沾湿了红缨,也烫红了城楼上老者浑浊苍老的眼睛。
那老者身后,一女子长发高束,身披轻甲,只作个儿郎模样。
此刻,她死死地盯着那红缨枪上挑挂着的两颗头颅,瞳孔惊恐地颤抖个不住,只强忍着话音里的哽咽,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
“大哥,二哥!阿爹…那是…两位兄长…”
老者死死地盯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容,心下大恸,却也只能隐忍着痛楚佯装镇定。
“苒儿,为父要交给你一件事。”
“阿爹,你要苒儿如何做?”
谢岑苒将目光无助地落在阿爹身上,却恍然见发觉阿爹的背脊竟是比前几日佝偻了许多。
想来不过几日光阴,阿爹便已鬓发皆白、颓然老去,她的眼底不由得涌上阵阵热意,眼前也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了。
老者痛苦地阖上了眸子,不敢再去看两个儿子的尸首,只刻意压低了声音朝身后的女儿说道:
“派出送信的人迟迟没有消息,想是已凶多吉少!如今冀州的援兵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潼城,可潼城的百姓等不起了!听闻西南叛军凶残暴虐,只恐百姓无辜罹难…唉,苒儿,你且带人将城中百姓从暗路护送出城去,如此,为父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阿爹!女儿…女儿…不想…”
想说的话在嘴边儿辗转再三,终是欲言又止。
谢岑苒知晓阿爹心中此刻已存死志,她希冀同阿爹死在一处,却也知晓阿爹的提议乃是万全之计,更知晓身为谢家人肩上担着的重任。此刻,她也只得瞒下口中的万语千言,只恭恭敬敬地跪于地上,含着泪朝阿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谢岑苒,你且去罢!大胆去吧!”老者长叹一声,却终究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阿爹看着你呢!阿爹在此处等着你,你且…大胆地走罢!”
阿爹看着你,阿爹等着你,你且大胆地去罢!
听到这番话,谢岑苒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忽然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那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小女娃,羡慕阿兄们能骑马,于是整日缠着让阿爹教。可等到阿爹真的把她领到了马场,她却又没出息地被尥蹶子的小红马吓得不敢近前,只同一只小老鼠般畏畏缩缩地躲在阿兄们的身后呜呜哭。
那时候阿爹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嘴里说得也是如今这句:
“谢岑苒,乖~阿爹在这儿看着你,等着你,你且去吧!大胆地去吧!”
而今非昔比,谁也未曾预料得到,再听到阿爹这句话,竟是与他生离死别之日。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走!”
像是察觉到了女儿的犹豫不决,老者狠下心来出声驱赶,话里却隐隐携着哽咽。
他的唇瓣难忍颤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仿佛怕自己一旦回过头去,便舍不得赴死了。
“女儿不孝,这便走了,阿爹…保重。”
谢岑苒最后一次、久久地望向阿爹,她似乎想要用这一眼,将阿爹的模样刻进记忆里。
随即,她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决绝地从地上直起身,掀起战袍转身离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城楼上刮起的风吹起了老者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须,也拂开了他额前凌乱花白的碎发,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那满溢着仇恨却又凌厉如刃的目光。
老者将手中的长枪渐渐握紧,他盯着那枪戟上悬挂着的头颅,瞳孔中汹涌着无尽的恨意,却仍旧保持着裨睨的姿态,低眸朝城楼下望去,只见那军前马上正端坐一人——
那敌军将领以面具遮掩了左脸,正摇摇晃晃地勒住缰绳,似是察觉到了那两道直直射向自己的炽热目光,这厢只张狂地大笑出声,掀开眼皮饶有兴味地瞟了瞟枪尖儿上挂着的首级,随手晃了晃手中的长枪,仰着头便朝那城楼上的老者叫阵道:
“啧啧!还真别说,你瞧瞧,这两个小公子果真同谢将军你像得很呐!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连个全尸都留不住喽!”
贺长澜的话里尽是嘲讽,隐约携着若有若无的嫉恨。
说着说着,他的唇畔勾起抹狰狞恶毒的笑来,只将红缨枪状若无意般轻轻一甩,便将枪尖儿上的两颗首级丢进了黄土里。
“有趣,有趣!”
望着两颗头颅骨碌骨碌滚了很远,贺长澜挑眉吹了个悠扬的口哨,而后驱马踏了上去,让马蹄反反复复地踩着,嘴里嘲笑道:
“谢凌风啊谢凌风,你可真是不识好歹!我诚心诚意地在城外等了你两日,杀了你两个儿子,可你竟学那姜太公,仍有那‘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魄,佩服,佩服啊!依我看,谢老将军不如早早投诚我大邶,您老已年过半百,拼死拼活搭上命多不值当,我大邶国君仁德,若是你肯归降,陛下定会体恤你膝下无人,给你封个一官半职,你何不寻个好去处颐养天年呐?”
“畜牲!逆贼!我谢家儿郎为国战死沙场,是为死得其所!岂能向尔等叛国逆贼俯首称臣!又怎能让你这般肆意折辱!”
望着儿子的尸首被眼前人这般凌辱,那被唤做谢凌风的老者再也按捺不住滔天恨意,只于城楼之上怒吼出声。
他此刻满目尽是猩红血色,心中的愤怒悲恸无处宣泄,只得抬臂猛地掼了掼手中红缨枪,从喉咙里颤抖着哼出一声冷笑,冲着城楼下那畜牲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去你娘的大邶?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大泱将士只识得一位陛下!西南王傅准那厮做的甚么春秋白日梦,竟胆敢拥兵谋逆!谁知道他那假龙椅上坐着的又是哪儿来的杂毛野种!今日我谢凌风纵然身死,也绝不让尔等宵小踏进这潼城一步!”
言罢,两行滚烫的热泪从谢凌风的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滚落,他望着两个战死儿子的首级,又抬眼看了一眼守城的弟兄们,伸手郑重地接过副将递过来的战甲,将银甲套在自己那副历经沧桑的身躯上,只将手中握着的长枪向空中一扬,冲着麾下将士们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声:
“潼城守军听令,今日随我誓守潼城!杀尽叛贼霄小,城破我亡!城破我亡!杀啊!”
伴随着谢凌风一声令下,城楼上的战鼓忽然如同暴风骤雨般轰然炸响,那是守军象征着冲锋的号令。
东西侧翼城墙上的战鼓声声呼应着,咚咚咚咚!
一时鼓声震天,配合着潼城守军的怒吼声,灌响整个天地!
“潼城守军得令!杀尽叛贼霄小,城破我亡!城破我亡!”
“潼城守军得令!杀尽叛贼霄小,城破我亡!杀啊!杀啊!”
城中将士们眼含热泪,却无一人退缩。
消歇的战鼓重新被敲响,倒伏染血的旌旗复又高高扬起,伴随着足以地动山摇的怒吼声,城楼上空霎时万箭齐发、城楼下登时血肉横飞,只见空中滚滚火石下落,骨碌骨碌地碾向涌上来的西南叛军,却依旧难以抵挡那城楼外上万骑兵!
城破之际,城中余下的千名潼城守军如同浪头般向涌来的叛贼冲杀而去!
一道鲜血划过天际,紧接着是接连不断的刀尖刺入皮肉的粘稠声响,惨叫声与嘶吼声此起彼伏,人在战场上化成了嗜血的野兽,无数种声响混乱地交杂在一起,将这阴沉沉的天地衬得仿若地狱。
谢岑苒听着城门外的厮杀声,强忍着眸中的泪水。
她转头望着身后跟随着的百姓,只咬着牙将火把丢至仓廪中。
只听得“唰啦”一声。
无情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仓廪中的粮草,燃烧得噼啪作响。
炽热的火光照亮了每一位百姓的面庞,他们仰头朝着潼城城门的方向,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守城的将士们祈祷,无不流下了悲恸的泪水。
“乡亲们,跟着我走罢!”
谢岑苒朝百姓们低声道,转身最后向城门处望了一眼。
闪电终是嘶鸣着划破黑云,雨点儿哗啦啦地砸下来,冲刷着死去将士们身上的脏污,鲜血的腥味弥散在死寂的战场之上。
伏尸满地,流血飘橹。
两千潼城守军同西南叛军鏖战了一天一夜,最终,全城将士以血肉之躯殉了潼城。
东方初晓,谢凌风手中拄着红缨枪,挺直着背脊立在在潼城城门处,身侧的叛军死相凄惨,尸首四处歪着,可见谢老将军当年的骁勇。
“呦,这老不死的竟然还活着呢?”
贺长澜略显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只迫不及待地翻身越下了马背,好奇地对上了谢凌风那双睁大的眸子,微微弓下了身子,眯着眼睛凑近端详了一会儿,这才笑着吁了一口气。
“谢凌风啊谢凌风,你死都死了,还站在这儿吓唬谁呢?如今大势已去,你呀,也该瞑目了!”
只见那谢老将军的胸膛上填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窟窿,身上的血已经彻彻底底地流干了,却仍旧瞪着双可怖的眼睛直直地朝前方怒视着,至死也不肯朝叛军跪下身去,远处看着倒真像是活着一般。
贺长澜将谢凌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随手不耐烦地接过身后的兵士递过来的短刃,不自在地替人合上了那双虎目,亲自伸手将头颅小心翼翼地沿着脖颈割了下来,吩咐着手下将那颗可怖的脑袋收起来,却被渗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呦,真是傅良轩养得一条忠心的狗!可像你这般忠心的狗,历来都落不得甚么好下场!”
他一边掏出巾帕细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血渍,一边瞟着谢凌风的尸体喟叹出声:
“若真是细究起来,当年你同我爹贺镇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论辈分我怕是还要唤你一声谢世叔呢!谢凌风啊谢凌风,你还真是同我爹那榆木脑袋一个样儿!日日讲什么忠诚,仁义?如今还不是落了个满门被屠的下场?所谓以身殉国,照我老不过是螳臂挡车的笑话儿罢了!喏,我就不会这样喽~”
贺长澜摇摇头嗤笑出声,抬枪重重地敲上谢凌风的背脊,试图让那具失去了头颅的尸身跪下,可任凭他怎样敲打,谢老将军的尸身仿佛长进了地里,未曾倒下。
谢凌风的长枪被他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枯黄苍老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攥着红缨枪,那杆随着谢老将军征战多年的长枪,支撑着他早已僵硬的尸身,纹丝不动地屹立在城门处。
贺长澜背脊上忽地窜出阵阵冷汗,不知为何竟是猛地一个趔趄,险些就此跪下身去。
炽热的阳光驱散了潼城上方的乌云,落在谢凌风将军与守城将士们的尸身之上。
他们的脊梁依旧不折不弯,以铮铮铁骨守在潼城的城门处,仿若一座座挺拔不倒的山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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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ps:谢凌风老将军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无数爱国将士的缩影,就像文中最后写的那样,他们的脊梁依旧不折不弯,以铮铮铁骨守在城门处,仿若一座座挺拔不倒的山峰。
承蒙厚爱,笔力有限,写不出名将半分风采!
(若是分了卷的话,第一卷为至情,第二卷为善恶,这第三卷写得便是家国了。)
第93章 何必将军是丈夫?
谢岑苒手中举着火把,只俯下身挽起裤脚,与余下的几个家仆搀扶着城中老弱,艰难地淌过面前的河水。
天色已然黯下,她抬眼向前方的密林中望去,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
“谢姑娘,在这儿歇歇罢,当真是走不动了!”
老翁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靠着岸边儿的青石坐下,俯下身用手慢慢揉捏着酸痛的脚踝,仰着头望着隐藏在黑云背后的残破月亮,浑浊苍老的眸中盈满了不舍的泪光。
“这次离开,不知何时能再回潼城?吾这把老骨头…怕是再也回不去喽,唉!”
“老人家,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谢岑苒望着须发尽白的老者,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她只屈膝蹲下身去,扣住了老翁的手,朝人缓慢且坚定道。
可她心中清楚地明白,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或是因路途阻且长,那拦在归乡途中的十万大山;又或是因连绵不绝的烽火;抑或是随着光阴流逝腿脚蹒跚,不知不觉便颓然老矣……人脆弱如斯,终究对抗不了许多东西。
飘摇乱世之下,他们只得活得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无人问津。
谢岑苒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儿,忽地觉得一阵心悸,她掀袍坐进了草丛里,捂着紧紧发痛的心口,眼圈儿蓦地红了。
阿爹?你真的还会等着苒儿吗?
她抱着膝盖静静地坐在河畔,望着此刻水中自己的倒影,忽地想起了阿爹曾对他说过的话。
彼时她年纪尚小,却半分没有女娃的样子,只打扮个男儿模样,整日舞刀弄枪。
旁人嘲笑她身为女娃,却不习女红,是为离经叛道。
可阿爹却不然,他甚至对此颇为欣喜,在她及笄之年,替她锻了一把红缨枪。
她清晰地记得,阿爹将那柄红缨枪递进她的手里,只问了她一句话:
“谢岑苒,你为何要习武?手中又为何执枪?”
阿爹问得郑重,那时的她只将手中的红缨枪舞得生风,朝人笑道:
“她们都说女子不如男儿,那我偏要让他们看着,女子也能习武,也能同男儿般建功立业,征战沙场!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好!说得好!”阿爹微微颔首,片刻后却又摇了摇头,只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儿,“可是苒儿,手中执枪除了证明自己之外,还有更大的意义,只是剩下的答案,便交由你今后自己去悟了。”
“滴答。”
一颗泪珠重重地砸在了枪尖儿上。
谢岑苒紧紧地握住了身侧的红缨枪,借着那一缕天光,指腹仔细擦净枪刃上沾染的尘灰。
随着尘土褪去,一双凌厉的眸子映在银白的枪刃之上。
“阿爹,苒儿如今知晓了。”
身为将门之女,手中握着红缨枪,便要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手中执枪不为己,为的是能够守护手无寸铁的万千黎民。
就像阿爹与阿兄,像殉国而死的的那些将士们一样!
谢岑苒握枪起身,比际已平复了心绪,只抬眸坚定地向前方望去。
从眼前这处山林中穿过,再向东继续行进约莫八十余里便是冀州地界,不知冀州援军是否接到了信使的消息,此刻可有向潼城赶来。
这般想着,林中忽地扑簌簌惊起几丛乌鸦,她仰头朝那林深处望去,只见得不远处隐约闪起点点火光,心下不由得猛地一紧!
难不成那西南叛军已攻下了潼城,这么快便发现了他们撤退的踪迹?
根本来不及细想,杂沓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不消片刻,便从密林中乌泱泱冒出一众士卒,只见那密密麻麻排成长龙般的架势,人数恐有上万,无不披坚执锐,朝着一行人歇息的地方踏步过来。
“熄灭火把,大家先躲起来,快!”
谢岑苒招呼着百姓们熄了火把,匆忙躲进了河畔的草丛中,趴伏在岸边上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军队。
大军被眼前的河流拦住,有士卒下马探察情况,飞速行至军前,朝马上之人屈膝拱手道:
“禀报将军,河水并不深,可以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