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 by唐酒卿

作者:唐酒卿  录入:01-03

后来的话本小传,都爱将明暚说成招手掐诀、衣袂飘飘的绝色佳人,其实不然,明暚的刀擦了四年,那四年里,她一直是个食不果腹、泥里打滚的小兵。转机是在光中之战,那一战,光州各族讨伐中州不成,反而深陷围堵,于是连发飞令向洛氏求援。
当时明暚正跟随着一支豹兵游守在光州外围,收到求援的时候,豹兵总长刚刚暴毙。按照军规,队内大小事务该交由总长下设的副使指挥,谁料那副使是个酒囊饭袋,临到该做主了,半天也吱不出一声,只管叫人入城送信。
可是那封信落到明暚手里,却没有送出去。原来洛氏彼时正在远征近南二州,留守在老家的人马都不是精锐,他们面对求援,必定不会轻易发兵。明暚深知此理,便假借送信的由头,带着这支豹兵绕行两夜,赶到中州一隅,扮作中州兵的模样,先烧了一族的屯粮城。
乱世中,各族都心怀叵测,围堵光州众人的中州兵马原本就是临时合盟,一族得知自己的屯粮城被烧,便猜忌起同盟的其他宗族。大伙儿军心涣散,哪还有精力围堵别人?光州各族也不是草包,见敌军委顿,便一鼓作气突了围。
据明氏记载,那一天日照两州,明暚焚烧屯粮城的时候,背后有日神的三轮金乌。后世把这一战当作明暚的起点,因为从这一战开始,她的名字便犹如烈火狂风,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强劲地横扫了六州。
等洛胥的祖父继任族长的时候,日月双族已经合并,光州不再由洛氏一方独大,明暚也不再是谁的马前卒、擦刀兵。她骑着豹子冲锋陷阵,每一战都如有神助,日和月成为她的双头矛,听说她的双臂分别纹着金乌和银牙。“雄才大略”、“刚猛果敢”等词汇屡见于各方飞令,他们先叫她光州的豹头兵,又叫她驱逐阿蛇的日神之女,最后,他们叫她白薇君主。
洛氏是明暚吞并的第一个外姓豪族,洛胥的祖父也是第一任天海御君。或许是对地位倒错的嘲讽,又或许是想要洛氏铭记如今的身份,后两任御君的名字都是明暚早早定好的。
洛胥之所以会叫“胥”,便是因为女王要告诫洛氏,无论天海御君这一职位有多尊荣,其本质不过是奉命游守天海的一个小兵。
若非明氏后来的君主多是疯子,只怕天海御卫与明氏的关系也更微妙,正因如此,也能看出女王的实力的确超群,不然无法叫洛氏追随她追随得心服口服,所以明濯能断言,老御君从没有怀疑过明氏的传说。
“你不能,”小洛胥骤然清醒,抓住明濯的手臂,“你不能再说了,也不能对别人说!”
六州神庙成千上万,每日叩拜祈愿的百姓数不尽,若是令咒与吃神的泄露,那天下不就要乱套了?
风吹了又吹,明濯勾住小洛胥的银兽尾,将它塞入小洛胥的怀中。他脸上的血不流了,神情淡淡,半点没有说了大秘密的紧张之感,而是道:“你这么小,也要管我?我想跟谁说就跟谁说。”
“秘密只能说给最最好的那个,不然还有什么价值,”小洛胥逼问他,“我是不是最最好的那个?”
他这是在用明濯的话拿捏明濯,明濯说做狗要最最好的,那话本身就是在变相承认洛胥是他心里最最好的。小洛胥心知自己在他这里的份量比不过大的那个,于是借了大的那个的势,要讨明濯一个正儿八经的承诺。
“这事纵使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明濯摁在小洛胥发心的手沉了沉,“大的那个来霈都找我,撞见我在见灵殿里杀人,凭他,嗯,凭你的城府,必然能猜到一些。”
小洛胥说:“我就从来没有问过你吗?”
明濯道:“没有。”
小洛胥笃定地说:“那是他装的,他心里必定想知道得要命,他不问,肯定是在……在等你!”
明濯纳闷:“等我什么?”
小洛胥说:“等你信得过他。”
明濯揪了下小洛胥的银发,勾在指尖绕了一圈,心不在焉似的:“我只信得过自己,我信他干什么?这世上的亲朋好友都会反目成仇,猜忌才是人之本性。”
小洛胥让他揪了头发,自觉成了小狗,往后躲:“你们……你怎么老是揪我的头发!”
明濯高兴:“大的不给我玩。”
小洛胥道:“那我也不给。”
明濯勾了一圈又一圈,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问他:“那个亚父每天给你束发吗?”
小洛胥说:“我与他虚情假意,他怎么会来给我束发?我自己会束。”
明濯想到小洛胥长大,银发也总是挑高了束在脑后,不由得笑了。他不顾小洛胥的反抗,揉乱那一窝银发,把便宜占了又占,兀自哈哈笑。
君主用了血枷咒以后,总爱笑,还总是笑得很没心肺,与他冷嘲热讽、垂眸打量人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喝醉了似的,有几分控不住情绪——这不是个好兆头。
“晦芒已经吃过香神了,”小洛胥说,“这局应该快解开了,你怎么还不把祂收回去?”
明濯垂下手,袖里掉出一沓火符。他对着火符轻轻吹了口气,火符顿时都烧起来。燃起的烟在半空被风吹开,明濯目光上挑,看向没有变化的头顶。
“晦芒已经吃过了,”他的琥珀瞳映着火光,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刺激,居然蓄满了一种疯狂,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地方说,“你怎么还在?”

火符燃烧后的灰烬,如同飞花散叶,被风吹拂着,从两个人脸旁飘走。小洛胥说:“有风,闻氻还没死!”
“不错,我们说话的时候,祂一直在听,所以风才会吹了又吹,”明濯盯着上空,“那是祂的鼻息。”
微风若有似无,小洛胥怀中的银兽尾毛尖耸立,被风吹后,尽数伏向一侧。他反应极快,借着这股微风,立刻判断出香神的位置,将两指竖起,滑向另一侧,令道:“拘灾!”
洛胥施咒甚少念诀,但是小洛胥年纪还小,平素出入天海又以佩刀为重,在“卍”字火咒的修炼上,远不如日后那么炉火纯青,因而此刻还需要念出咒诀,才能借来灵能。
念诀声落地,银光乍现,犹如一条抽出火鞭,着半空一卷,竟然还真卷住了一节无形之物。
小洛胥说:“我抓住祂了!但是我刚刚亲眼看见晦芒把祂吃掉了,难道被吃的那个是个假货?”
“不是假货,晦芒每次吃东西,我都能与祂共感。凡是被祂吞下肚的,消融以后都会化作灵能传到我这里。”明濯松开的手指回勾,抓住锁链,将晦芒重重一拽,“别发呆,起来干活儿,你东西没吃干净!”
晦芒才回收的背部再度躬起来,像是戒备的猛虎。祂扑向这头,四手抱住那被卷住的无形之物,发狂似的掏咬。
咀嚼声大作,明濯的喉头顿时充满腥味——这是他的秘密,当他与晦芒被血枷咒捆绑在一起后,不论晦芒吃人还是吃神,那口感和味道都会清晰地传递到他这里。
“呕!”
另一头的小明濯扭过半身,伏在洛胥臂弯间干呕起来。寝殿的上方流起腐臭的汁水,他双目大张,紧紧攥着洛胥的衣袖,恶心道:“又开始了!”
皮骨乍断,还在挣扎的香神咬在齿间,如同烂臭的果物,还夹杂着鱼刺般的毛发。血止不住,从舌尖、齿间往喉头淌……
明濯刚消的咒文又爬了回来,他拽着锁链的手背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说——
“臭死了!”小明濯抓住喉咙,把自己刮出几道红痕,失控般地尖声道,“臭死了!”
但是灵能就如滔天巨浪,一层一层扑涌而来。明濯缓缓仰起头,指间的电光流转,呼吸间甚至引来了天上的雷鸣。
“别吃了,”小明濯苍白的面容上泛起病态的红,他狠狠抓着自己,浑身颤抖,“经脉要爆开了……啊!”
凡人的肉身皆是承载灵能的容器,无法像神祇那样说吃就吃,况且就连神祇,每吃一个强力的对手,也需要时间消融。
明濯无情地说:“吃快点。”
小明濯已然躬起了单薄的背部,几乎要把胃也吐出来。他琥珀瞳狠狠地盯着地面,哑声叫道:“……别吃了!”
锁链哗啦作响,晦芒似有迷茫。祂垂着颈部,静止般地在听声音。
快点吃。
别吃了。
明濯说:“晦芒。”
小明濯说:“晦芒。”
晦芒垂落的白绸带被风拂开,祂抬起身体,月光从祂心口透过去,那里是空的。祂很早就被挖了心,心留在过去,被儿子吃掉了。吃掉神心的儿子气力逆冲,差点活活被痛死。
为了不让祂的儿子痛死,明晗想了个法子,那就是造一个枷锁般的咒诀,把晦芒和儿子绑在一起,这样既可以保留晦芒的滔天灵能,也可以将儿子当作能长大的容器,从此晦芒成了半死不活的“魂”,儿子成了半死不活的“人”。
这个咒诀并非明晗首创,这是他从明氏秘术中习得的,最早在其他神祇身上使用过,又经他之手稍作改动。他觉得晦芒和儿子骨肉相连,戴上这枷锁很是有趣,于是决定给这咒诀重新起个名字,就叫“血枷咒”。
刚上了血枷咒的明濯年纪太小、身体太弱,为了让他好好长大,明晗想到了第二个办法,那就是造个移阵,把寝殿变成晦芒的“肚子”,再将明濯装入其中,只要定时地投喂晦芒,便能控制明濯这个容器的容量。
是以小明濯从未尝过这么汹涌的灵能,它们不由分说地涌入他的体内,让他口鼻出血。倘若他真是个瓷器,那么此刻已经快要被挤出裂纹了。
就在这时,小明濯听见“叮”的一声响,是铜板儿翻动的声音。紧接着,他心口一沉,被只修长的手盖住。
洛胥说:“禁行。”
大洛胥施咒很少念诀,因此能让他念出来的,必然是最厉害的。
“卍”字在小明濯心口亮起,银色水波缓缓一震,在两人身旁荡出一圈若有似无的银圈。只见那些狂涌的灵能瞬间静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此时别说灵能,就算是神祇也不能再靠近小明濯半步。
这本是件极好极要紧的事,可惜异香缭绕,禁行的灵能不能入体,另一头的明濯指间一空,刚刚蓄好的雷枪居然消失了。
“叮!”
明濯脸上的咒文消退,不止是晦芒,就连他原本拥有的灵能,也被禁行了。
风轻轻吹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香神无声地勾起嘴角,终于露出微笑。

明濯的灵能受封,被全部禁锢于体内。他当机立断,抓住小洛胥的前襟,以一个几近蛮横的方式,将小洛胥拽向自己。
小洛胥没有防备,一头撞在明濯胸口,说:“香气变这么浓,必定是祂向我们凑过来了——”
他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感觉一重,被明濯给摁在怀里。
小洛胥在天海云间打过滚,也见过一些凶神恶煞的邪祟,再危险的处境他也能冷静自持,可如今太怪了,只让明濯这么一摁,那些习以为常的镇定便都碎了、乱了,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又要让他受伤了!
风吹在脸上,明濯没眨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道:“原来你调换我与御君的命线,不是在发疯,而是在等这一刻。”
前方凭空浮出个半身神像,足有数人高,像是云消雾散后插在野地里的竹竿,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香。祂那硕大无比的脑袋上,敷着张薄如白纸的面皮,不论是四道蛾眉还是柔顺细目,都明显是才画上去的,墨迹还没森*晚*整*理有干。
“呀,”香神闻氻做出拈花状,口吐人言,“此计方成,你便已经洞察其中的奥妙,真是不简单。凡人的脑袋素来不灵光,你这么聪明,是因为你是晦芒生的吗?”
祂勾着微笑,语调婉转,唇边的墨迹晕开,像颗融化的痣。
明濯说:“你既然会讲人话,却不明白人的事情吗?我是我娘生的。”
闻氻掩嘴嬉笑:“你娘一个肉体凡胎,还是个瞎子,能生出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机缘巧合,叫她碰着了晦芒,只怕你今生今世还都是个蠢钝的小瞎子。晦芒为你立了这么大的功,你却只把祂当畜生使唤,这实在有违人伦哪。”
明濯也笑了,闻氻奇道:“你觉得很好笑?是你娘好笑,还是晦芒做畜生好笑?”
“是你好笑。你们做神祇的都不通人性,却在这里与我说人伦。”明濯笑意冷冷,态度是一贯的轻蔑,“其实我不仅把晦芒当畜生,也把你当畜生啊。”
闻氻听了也不恼,反而说:“你到底只是个半神,说话做事,都有股人的臭味。这世上还有比人更傲慢的东西吗?你们寿命不过百年,又体弱多病,在混沌之初全依靠神祇的照护才能延续至今。如今却要神祇来通人性,这是何其的自大又自私。”
祂细目流转,似是在透过明濯看另一个人。
“当年众生拜神,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现在好啦,我们吃几个人还要发疯发狂,比那乡野里的豺狼虎豹还不如。你说,这都是谁的错?”
这一问像夹了冰又沾着水的棉袍,盖在人身上阴阴冷冷。风不知不觉间停了,恶香如同无形的蛇,紧紧缠绕着两人。
小洛胥屏息凝神,他因为被摁着脑袋,自然瞧不见闻氻的模样,只能听见闻氻的声音。明濯不知是什么意思,始终没放开他,他猜这其中必有蹊跷,却暂时想不到理由,只好心甘情愿地维持不动,做一回君主的“小狗”。
明濯在打量闻氻,他当惯了君主,却极少认真打量人,因为去神宫见他的人大都不值得他细看。他看了半晌,徐徐回道:“你问是谁的错?那必然不是我的。”
小洛胥听见闻氻又在笑,这次的笑声比刚才的大,而且是越来越大。
“不是你,却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姓明,这世间姓明的都该死。”闻氻扭过头来,唇边的墨迹已糊作一团,声音也变得尖锐,“若不是明暚——”
这个名字宛如禁令,在祂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整张面皮都泡皱了似的,沿着头骨往下流。
“若不是明暚那个贱种——”闻氻如似疯魔般地说,“贱种,凡胎,颠倒乾坤、算计众神!靠打赌哄骗我们与她缔结令咒,用名字将我们一个个禁锢起来,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等畜生不如的境地!神,什么是神?被生生世世栓在庙宇名牌上的神!”
小洛胥耳朵都被震麻了,闻氻的喊叫证明了明濯没有说谎,神祇的名字都是明氏用以囚禁和控制祂们的锁链,是千千万万个令咒中的一种。因而在白薇王朝制定的奉神规则里,大家供香点火、叩拜祈愿前都要先叫出神祇的名字!
地面剧烈震动,闻氻猛地拔高了自己的半身。祂面皮脱落,露出颗酷似蛾子的脑袋,那背部隆起,歪歪斜斜地插着一只枯毛羽翼——这不是闻氻的真容,祂是香神,本是无形的,这该是风神青鹰的躯体。祂们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吃了谁,又是谁死谁活。
风与香狂浪猛扑,明濯的衣袖翻飞,他安静地看着这尊神祇,身影在其面前,小得像是个木偶雕像。小洛胥贴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平稳,嘈杂间,明濯似乎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太轻、太不像他,倒使小洛胥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世间最没意思的便是这个,”明濯扣着小洛胥的后脑勺,耳语似的,“不是人吃神,就是神吃人,最后连人也要吃人。洛胥,若是大的你在这里,我倒高兴些,因为你总有办法不让自己死,可惜我们都叫人摆了一道,现在只好这样了。”
小洛胥心一悬,问:“这样是怎样?”
明濯眸子低垂,与少年的他对上目光,又叫了一声:“洛胥。”
另一头的大洛胥如有所感,侧望过来,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明濯单手微抬,两指紧勾,令道:“给我开路!”
话音一落,小洛胥的灵能顿时流动起来,如同被吸走一般涌向明濯。他原本攥着银兽尾的手不由自主松开,虚抚上明濯的胸口,鹦鹉学舌似的说:“开!”
洛胥掌间的“卍”字咒黯淡,刚刚止住的灵能居然破开了他的禁行,重新涌向小明濯。
“你要借御君之手封住我的灵能,就不该再给我留个小的,这世上能解他禁令的,自然只有他自己。”明濯指间重现紫色电光,他隔空一提,两枚阴阳子儿瞬间飞起来,“明晗,你是死了太久,忘记‘洛胥’这个名字,也是明暚起的吗?”
既然明暚能用名字做令咒,那么除了神祇,天海御君也受其驱使。她早早给小御君定下这个名字,既是要天海御君铭记身份,也是要天海御君世世代代都由明氏控制,做明氏游守天海的小兵!
那堕化发狂的闻氻如似变脸,刚刚还在疯魔絮语,听到“明晗”两个字以后,只把脸扭了一圈,再转回来时,又敷上了个新画的白纸面皮。
“呀,”祂两双蛾眉微弯,故作惊讶,“你好端端的,怎么对我喊起舅舅来了?可是离开神宫太久,想念起舅舅对你的好?你可要仔细看看,我跟你舅舅,哪有什么相似之处。”
明濯眼皮都懒得抬,在袖中摸了摸,最后从小洛胥那里寻出个帕子。他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说:“白纸面皮操傀术,你连墨迹都没有擦干净,摆明是要我知道,这尊堕神不过是你操控把玩的戏偶罢了。”
这是明晗一贯的毛病,设一局,非得留下几个破绽,定要对方知道是他做的,他才觉得痛快,正如他对林长鸣,也如他对明濯。
闻氻微微笑,祂微笑起来,竟比大笑更让人毛骨悚然。那双细目盯着明濯,很满意似的:“无论是做舅舅还是做师父,遇着你这样聪明的孩子,都是幸事。倘若你再乖一些、听话一些,咱们舅侄二人就天下无敌,谁也不怕了。”
“你天生胆小,做君主的时候怕宗门欺压,于是对他们百般讨好,结果反叫他们更看不起,最后在见灵殿里驴似的由人骑。”明濯还没擦完手,“现在不做君主了,也只敢操傀现身,在宗族门派间耍些鬼蜮伎俩,让他们互生嫌隙,自相残杀,却不知你这次费这般力气,又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
“你说我胆小,恰是你见识太少。”闻氻唇边的墨点又晕开了,祂没察觉,一心只顾着回答,“你从小待在神宫,没见过外头的世界,故而不知道这世上卑劣懦弱者有多少,我与他们相比,充其量只是识时务,善谋划而已。当初三山入都,在殿内那样羞辱我,如今怎么样?他们死的死,疯的疯,几个承天柱气数都要尽了,这不正是得益于我的筹谋吗?这世界总要有人被吃,不是我们,就是别人,你扪心自问,小濯,你甘愿做那个被吃的吗?”
明濯没有理会,那帕子他捏来捏去,最终变成个极丑的小狗。
闻氻接着说:“你娘弹琵琶,从没通过神,其实她年少的时候比我聪明,可惜,可惜,她以为世间众生都如花草树木那般美好,正是这样的想法将她变成了个弱者,最终让她悲惨一生。唉,唉,人若不能做刀俎,便只能为鱼肉!这教训,想必你也明白了吧?你今日若是对御君心软,便无法操控他做傀,你若是无法操控他做傀,便只能任由他封住你的灵能。”
祂唇边墨迹糊了,笑起来黑洞洞的,似是能吞并良知道义,十分诡异。
“操控白纸面皮只需要借灵,可要操控天海御君,那就要耗命了。纵使你能承受,不知道小的那个能撑几时?你是聪明,可你还不够聪明,你千不该万不该让晦芒吃香神的那截躯体。这下可怎么办呢?”
明濯打起响指:“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那也是见识太少。”
闻氻说:“此处由我这尊堕神坐镇,你还想令雷,须得再费——”
小洛胥喝令:“阴阳子儿!”
两枚铜板儿前后跌回明濯掌心,小洛胥斩钉截铁地说:“问!”
明濯将两枚铜板儿一把抛起,道:“明晞在哪儿?出来干活儿!”
另一头的寝殿内,小明濯手脚冰凉,指尖像被针扎一般刺痛。他强忍着灵能入体的剧痛,对洛胥说:“有人,有人倒转阴阳,在召曾祖做傀……”
帷幕后摆放明氏牌位的地方震动,写有“明晞”二字的牌位跌倒,红字泥摔成了几瓣。寝殿顿时如坠冰窟,除了稳居前排的几个牌位,其他牌位都抖动起来,像是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两枚阴阳子儿高高飞起,又急速下坠,在即将要掉回明濯掌心的时候,被一只骨节分明、素洁干净的手给截了。
“天道迷途,”女声清朗,将铜板儿上的字念出来,很无趣似的,“不肖子孙逆转阴阳,竟敢借灵乱我命线。”
她又将铜板儿夹在指间,轻轻抛还给明濯。说是轻轻,也只是看起来很轻,那两枚铜板儿骤然射出,暗箭似的直取明濯双眼。
这一手既狠又毒,半点祖孙情谊也不讲!

第129章 双神赋(十)大小相连,四个同命。……
铜板儿追至明濯眼前,距离琥珀瞳只剩半指,明濯毫无躲闪之意,而是道:“追凶御恶,傀儡速应!”
铜板儿“嗡”地静止在眼前,一股滚烫直扑过来,铜板儿表面的字纹居然已经变得模糊了。明晞随之也定在原地,神情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小洛胥悚然地说:“这铜板儿只是让她摸一下,竟然就要坏掉了。”
阴阳子儿与天海的镇水铜兽同源,只有天海御卫知晓它的制作办法,它能镇住天海,又能通灵阴阳,不仅是因为它的制造秘咒繁琐复杂,更是因为它本身就有避邪荡灾的效果。
明晞是白薇朝的二代君王,早已亡故,明濯与小洛胥借力召出来的这个,只能算是本尊缚在自己牌位上的一抹灵,连正经魂魄都算不上,却没承想,只是一抹灵,就已经强势到这等境地。
明濯抄回铜板儿,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两枚铜板儿应声“叮”了一下,像是在安小洛胥的心。他对明晞说:“你既然肯应召前来,便不存恶意。不过不肖子孙不是我,而是他。”
风里,明濯将手一抬,指向闻氻。
闻氻捏住自己脸上的白纸面皮,仍是笑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当初掘坟刨墓的是你父亲,吃掉祖宗牌位的也是你父亲,今日把祖宗当作傀儡差使的则是你,这些不孝不义不仁不敬之事,都与我无关。你可不要因为被逼急了,就开始血口喷人。”
祂说的不假,却也不真。晦芒掘坟刨墓、吃掉祖宗牌位的时候,已经是痴傻状态,明晗以明濯为要挟,又靠血枷咒操控着祂,自然是想让祂干什么,祂就得干什么。
明濯说:“舅舅,其实我最讨厌一件事。”
“舅舅,你叫我舅舅?”闻氻哈哈一笑,洗耳恭听,“好吧,那我就做你舅舅。你说的这件事,莫非是操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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