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翟文星有意无意看了陆司淮一眼,猜着他大概率还没有跟叶宁说起徐梁瑞的事,想了想,还是不想煞风景,于是把吃食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说:“你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先垫垫肚子吧,厨房还熬了一些祛寒的炖品,等下给你当夜宵。”
叶宁:“谢谢。”
“客气。”翟文星说完,补了一句“那我不打扰了”,转身便想离开。
然而将将走到门口,翟文星压在门柄上的手迟迟压不下去。
房间里适时响起一道铃声,是从陆司淮身上传来的。
陆司淮手机拿得低,叶宁顺着屏幕扫到一眼。
“秦乐舟的电话?”叶宁不确定。
陆司淮应了一声:“嗯。”
叶宁想都没想:“你快接。”
陆司淮本来想挂断的手短暂停顿,看着叶宁催促的眼神,最终拿着手机走向阳台。
正站在门口的翟文星看到这一幕,挣扎小半分钟,一转身,从小玄关走过来。
“怎么了?”叶宁一抬头,就看到突然折返的翟文星。
翟文星快步走到叶宁床边,瞄了阳台一眼,确认陆司淮还在打电话之后,小声又犹豫地开口:“那个,叶宁……”
叶宁:“嗯?”
翟文星表情有些复杂:“我知道关心则乱,但我还是必须得说一句……”
叶宁认真听着:“嗯,你说。”
“你看陆总的体格,就算真掉进去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岸上这么多人,你喊一声,其实我们都能帮忙。”
叶宁一脸茫然。
经过一天的相处,翟文星是真挺喜欢叶宁的性子,语气很认真:“我知道你很喜欢陆司淮,但就算再喜欢,也要顾及自己的安全,不能听到他掉下去就跟着往下跳,还一点防护措施都不做,多危险。”
“晚上你在睡觉,联系不上人,叶老董事长都快急冒烟了,打了好几个电话。”
叶宁一时都没顾得上翟文星那句“叶老董事长”,语气更茫然:“你说什么?”
翟文星顿了下:“我说晚上你在睡觉不知道,叶老……”
“不是,”叶宁打断他,“上一句。”
什么叫做“听到他掉下去就跟着往下跳”。
翟文星叹了一口气:“我说我知道你很喜欢陆司淮,但就算再喜欢,也要顾及自己的安全。”
叶宁面无表情:“我没……”
翟文星拍了拍叶宁的肩膀,打断他的话。
再开口时,翟文星语气极其沧桑:“我知道,反正就…你也应该清楚,像我们这种家庭,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感情这东西,反正…唉,就…你也别太爱了。”
叶宁:“……?”
第20章 你不放心叶宁?
电话那头的秦乐舟知道叶宁醒了,并且他哥现在就在叶宁房间里之后,没多说什么便挂断电话。
两分钟后,陆司淮推开阳台落地窗走进来。
翟文星已经走了,剩下坐在床上出神的叶宁。
和之前那种茫然不同的是,这次叶宁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显然是听到了什么。
坐在床上的叶宁听到落地窗推动的声音,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
陆司淮俯身将茶几上的粥端过来。
刚刚他在阳台接电话不假,但也不是完全没注意房间内的状况,自然看见了翟文星半路折返的举动。
叶宁看着陆司淮,表情愈加难以言喻,他缓顿很久,直到陆司淮将粥放在他手上,他主动开口:“你刚刚打电话的时候,翟文星回来说了一些下午的事。”
“看到了,”陆司淮只应了一声,似是并不太在意,只道:“把粥吃了。”
瓷碗内小米的香气和枸杞红糖等食物混在一起,叶宁拿着勺子搅动两下,香气更甚。
他没什么胃口,又舀了两下。
叶宁想问的很多。
所以翟文星他们以为自己从情人崖跳下去是为了救陆司淮?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个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陆司淮喜欢到毫不犹豫跟着跳崖的程度?
可他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你以后离徐梁瑞远点。”
叶宁说完,便安静下来,等着陆司淮的回答。
在说这话之前,他做过短暂的预想,以陆司淮的性子,大概会说“你担心徐梁瑞找我的麻烦”,或者追根溯源更深入点,说“该离徐梁瑞远点的不是我是你”。
叶宁都做好了回答和解释的准备。
穷根究底,陆司淮是因为他的关系被牵进这场意外,他该道个歉。
然而,叶宁没想到的是,陆司淮只是轻又短促地笑了笑,然后应下:“好。”
叶宁舀粥的手一顿。
“嗯。”叶宁垂眼吃了一口粥。
一碗粥下肚,叶宁精神好了不少,但他没下楼,只在阳台上和庭院里正举行烧烤趴的翟文星他们打了个招呼。
庭院里很热闹,但二楼隔音很好,叶宁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吹了一会风,重新进屋。
因为心里记挂着爷爷回国的事,叶宁这个晚上睡得不算安稳。
翌日,悬在叶宁心口的高压线终于砸落下来。
“叶老董事长飞机今天晚上落地源化国际机场,说派人来接你,下午游轮返航回迁港码头,”翟文星跟叶宁说,“也好,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看你精神都不好。”
叶宁坠海的事最终还是没瞒住,昨天叶宁在二楼休息的时候,翟文星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他妈他爸一连打了四五个,隔半个小时就要问问叶宁的情况,最离谱的是他外公,因为和叶老董事长私交挺好,差点没半夜过来。
好在游轮对这群富家子弟来说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两天一夜,该玩的都已经尽兴。
因为要见爷爷,叶宁一整天都在调整状态,唯一让他分点神的,就是他没在船上看到徐梁瑞,随口问了翟文星,才知道徐梁瑞昨晚坐游艇回去了。
叶宁没太在意。
或许是生怕赶不上叶老董事长的飞机,翟文星下了死命令,来时慢悠悠溜达的游轮,返程简直就像坐了火箭,还没入夜,游轮就已经入港。
然后…翟文星发现赶太快了,叶家的车还没开到。
翟文星:“……”
“今天水路畅通,但陆路可不行啊,翟少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6号,假期结束的返程潮。”仲俊豪玩笑着提醒。
翟文星这才反应过来。
路上本就堵,等叶家司机开过来再把叶宁接回去,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
云江天气多变,昨天还高温预警,今天温度已经骤降,再加上是港口,风大,翟文星看着精神一直不大好的叶宁,直截了当开口:“我开车来的,车就停在那边,我先送你。”
“我记得叶老董事长别墅在饶水山是吧?”翟文星问,“哪一栋来着?”
不等叶宁回答,身后有一人已经开口:“不是吧翟少,这么孤陋寡闻?叶家的别墅我都知道,没有哪栋,整座山上就一栋别墅,因为整座山都是叶家的。”
翟文星:“我还真忘了,行。”
翟文星正披外套打算送人,倪桐从身后慢悠悠走过来,拉住他,然后朝着前方某个方位扬了扬下巴。
翟文星不明所以,抬头望过去——
昏暗光线中,一辆价值不菲的黑色迈巴赫朝着这边开过来,两束车灯将码头沿岸的岩块擦亮。
翟文星嘴角抽了一下。
忙着嘱咐游轮开快点,都忘了,送人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他。
陆司淮的车在叶宁面前停下,停稳,副驾驶车窗匀速降下。
叶宁借着码头不算明亮的光线看见车内陆司淮的轮廓。
叶宁:“……”
叶宁没动,还想说什么,翟文星已经先他一步,伸手拉开副驾驶车门:“快上车,风这么大,吹感冒了我可不好跟叶老交代。”
倪桐几人也在后头搭腔。
叶宁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让陆司淮送他回去了,张了张口,想说他可以等自家司机,可一转身,身后一群人都睁着大眼睛盯着这边,虽然没有说话,可眼神明晃晃写着几个字: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叶宁:“……”
因为这不是我的车。
翟文星视线在驾驶座和叶宁身上流转一眼,几秒后凑过来,对着叶宁开口:“是不是我昨晚的话让你们……”
叶宁本来都快忘了,翟文星这么一提,又冷不丁想起那句“别太爱了”。
“…不是。”叶宁好像看到了第二个秦乐舟,他有点想把翟文星的嘴巴捂上。
“那是又吵架了?”
“…没有。”叶宁一个头两个大。
比起陆司淮,他觉得现在的翟文星可怕得多。
叶宁不再犹豫,俯身坐进副驾驶。
“路上小心。”翟文星站好最后一班岗,挥手告别。
叶宁点了点头。
陆司淮将副驾的窗户升起,启动引擎,车辆驶离码头。
前方渐渐驶入主路,道路旁灯光渐盛。
“翟文星说什么了。”陆司淮随口问。
叶宁无奈,沉默良久,扯了扯胸前的安全带:“…问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陆司淮声音带着浅淡的笑意:“你怎么说的。”
叶宁:“。”
“没有。”叶宁面无表情答道。
陆司淮笑了一声,将车上温度调高两度,车上重新安静下来。
叶宁偏头看着窗外。
前面一个红灯,陆司淮将车停下,侧过头,看了副驾驶位上的人一眼。
从昨晚那一串未接来电起,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模样……或者更早。
两小时后,车在饶水山半山腰停下。
叶家别墅就在半山腰。
叶宁在车上醒醒睡睡一个多小时,一想到要见爷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笼罩全身,连“是陆司淮送他饶水别墅”这事的冲击性都几近于无。
陆司淮的车没有开进去,就停在别墅外。
叶宁在车上静静坐了好几分钟。
叶宁坐了多久,陆司淮就等了多久,没问什么,也没催他,直到叶宁松开安全带。
“风大,早点进屋。”陆司淮最后说了一句。
叶宁扭头看了陆司淮一眼。
该请他进屋喝杯茶的…如果这是他家的话。
今天不适合。
叶宁起身下车,即将关车门的瞬间,他顿了下。
山风将他头发吹起,叶宁转过身,微一俯身,敲了敲副驾的玻璃。
车窗缓缓落下。
借着那方小小的窗框,叶宁与车内的陆司淮对视片刻,露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脸。
山腰道路两旁灯光完全亮起,蜿蜒而上,似是无尽无穷。
叶宁就站在一盏路灯下面,眉眼弯弯。
“路上小心。”
陆司淮忽地有点想抽烟,没有缘由的。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很轻地敲了敲:“嗯。”
“那我进去了,你慢慢开。”
说完,叶宁转过身。
白色身影沿着别墅外的石阶慢步走上去,消失在路尽头。
陆司淮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回来了”。
他从车上下来,靠着车身,从外套口袋拿出烟和打火机,眉眼半阖着,将烟点燃。
青白色烟雾在火光中缭绕。
二十多分钟后,陆司淮手机铃声响起。
姚博文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送到了?”
陆司淮“嗯”了一声。
姚博文:“那你现在在哪?”
陆司淮:“饶水山。”
姚博文:“还在饶水山?”
姚博文原本以为陆司淮正从饶水山下来,可他隐约听见打火机清脆的声音,陆司淮从不在车里抽烟……
“你在饶水山哪里?”
“山腰。”
“你不会…还在叶宁家别墅门口吧?”
“嗯。”陆司淮的表情隐在山间夜色里。
姚博文:“?”
“人都送到了,你还在那干什么?”姚博文也不知道陆司淮在那边站了多久。
陆司淮将烟挟在指间,很淡地说了一句:“等等。”
姚博文极其不解:“等什么?”
陆司淮没答,他想起叶宁在知道叶老董事长飞机回国时的神情,皱了皱眉。
指间猩红光点被夜风吹得忽闪忽灭,烟身很快下去半截。
姚博文总觉得陆司淮现在的语气很熟悉。
很像…很像…对,像极了昨天在情人崖边,对他说“看着他,别让他离崖太近”的语气。
虽然姚博文看不见陆司淮的神情,但他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
——陆司淮身上带着烟,但其实没有瘾,也不常抽,只有在压情绪的时候,才会抽一根,抽得越凶,情绪也越重。
这两天见他抽烟的次数比这两个月都要多。
“你不放心叶宁?”姚博文疑惑道,“你不放心什么?整个云江谁不知道叶老爷子疼孙子,叶宁他能……”
姚博文倏地顿住。
他这感觉也太熟悉了。
当时他也是这么想当然地认为叶宁肯定不会从崖上掉下去,然后一分钟后,悬崖边下起了饺子。
“都回家了,”姚博文虽然觉得这感觉该死的熟悉,可理智终归占了上风,他说,“会不会是你多想了?叶宁都到家了,怎么想都不会有事……”
然而,就在姚博文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转弯刹车声。
“什么动静?”
电话没有挂断,但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已经不再回答。
姚博文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过了不知两分钟还是三分钟,亦或更久,姚博文终于听到自刹车后第一道人声。
不是陆司淮。
而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那人着急忙慌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陆、陆总,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小少爷……”
电话骤然挂断。
第21章 车祸
饶水山位于云江南侧,位置稍偏,可因为盖过风水宝地的章,寸土寸金的名头不比云江中央金融贸易区差,最后被叶氏收入囊中。
叶家别墅位于半山腰。
山上入夜似乎更早,叶宁在台阶最后一层停下脚步,遥遥望向山脚。
山下长宁街万家灯火。
叶宁忽地有些不敢往前走了。
等下要说什么?会被发现吗?他能对着一个陌生人喊出爷爷吗?
叶宁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学生时期曾念过的几句诗。
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怯。
……他现在的状况用近乡情怯大概也不合适。
只是它们倏地自己浮出来了,非本意而又自然而然地。
叶宁站在院子里停滞不前,正想到等会儿要说什么,一个人影朝着他跑过来。
他抬头一看,是爷爷的私人助理,秦理群。
从刚开始住院到现在,爷爷一共给他安排了两个私人助理,后来替他安排游轮事宜的便是秦理群。
明面上是助理,实则是集团高管团队成员之一,同时也是爷爷的亲信。
“回来了回来了,”秦理群边跑边朝着里头喊,“不用打电话了,回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安静的山间别墅像是被启动开关键,一下子热闹起来。
“让厨房把炖好的汤品端出来。”
“拿件外套过来。”
“唉唉唉,董事长你就别出去了,让秦助把小少爷带进来就好。”
叶宁听着忽远忽近的人声,觉得自己好像悬在空中,没有着落点。
秦理群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件外套,从花园一路跑到门口,气喘吁吁把外套披在叶宁身上:“昨天刚掉进海里,今天就穿这么一件?也不怕董事长担心。”
许是因为见到熟悉面孔,叶宁心平稳几分。
“不冷。”他说。
秦理群领着人往别墅走:“在码头有没有等很久?也是我太着急了,董事长突然回来,各种后续事宜堆在一起,都忘了今天是假期最后两天,没提前让司机出发去接你。”
“没事,没等久。”叶宁把肩上外套拿下,挂在臂弯,顿了下,问:“爷爷呢。”
“屋里呢。”秦理群说着,“唉”了一声,“你落水的事董事长已经知道了,一晚上没睡,昨晚给你打电话又都没接到,着急忙慌就赶回来了。”
叶宁喉咙有点干涩,浅浅吐了一口气,调整好状态,才开口:“昨天有点累,洗了澡就睡了,后来给爷爷打电话的时候,留在那边的秘书说他已经在飞机上了。”
“知道,”秦理群道,“联系不上你,董事长就给翟家少爷打了电话,问了情况,还知道是云想的陆总救了你。”
听到陆司淮的名字,叶宁顿了下,又想到是从翟文星口中提到陆司淮,脑海里一下闪过那句“别太爱了”,竟莫名有些心虚。
叶宁:“。”
叶宁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很平静:“翟文星都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秦理群偏过头去看叶宁,“但能感觉出来关系应该很亲密。”
叶宁:“就…也还好。”
要说多亲密,应该也算不上。
但陆司淮救了他,今天又送他回来……
“是吗?”秦理群闻言还有些诧异。
叶宁“嗯”了一声,默了几秒,低头看着地上砌起来的鹅卵石:“…算吧。”
“我以前也没听说这事。”秦理群道。
“说不定是海金和云想未来有什么合作动向,”秦理群直言,“看来是我们消息不灵通了。”
“海金和云想?”叶宁忽然有些听不懂话题了。
“对啊,”秦理群说,“昨晚董事长给海金的少东家打电话,翟家这位少爷在电话里大夸特夸云想陆总,说他是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你的,也是陆总将你救回岸上,然后带回别墅的。海金的少东家和我们合作过几个工程,为人我也熟悉,很少见他这么夸过一个人,话里话外都有给他搭桥牵线的意思,像是要引荐给董事长,我以为他和云江这位新贵陆总关系很亲密呢。”
叶宁:“…………”
叶宁脚步微一踉跄,秦理群连忙将人扶起:“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摔了。”
叶宁撇过头去,站稳:“没事。”
见叶宁没事,秦理群继续开口:“还有云想这位陆……”
“秦叔,”叶宁不经意捏了捏有些发烫的耳朵,面无表情打断秦理群的声音,“换个话题吧。”
秦理群:“换…什么?”
什么都好,就是别说陆司淮。
叶宁心不在焉,又不好强行换别的话题,于是说:“爷爷突然回来,对那边的项目有影响吗。”
这下轮到秦理群半天没出声。
叶宁没听见回答,转过头去看他,结果就看到秦理群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叶宁问。
秦理群皱着眉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定,艰难又心虚地开口:“小宁,还有一件事,董事长一直没敢跟你说,也让我们瞒着。”
“就是…其实董事长他在北美那边的项目很早就结束了,他没回来,是因为遇到了一点小事故,受了点……”
然而秦理群话没能说完。
因为庭院那株苍劲的罗汉松前骤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有点瘦,但腰板很直,须发都是精神的黑色,他戴着眼镜,此时穿着一套黑漳缎桑蚕丝制成的太极服,看起来极其方正质朴,唯一有些突兀的,就是右手那根闪着冷银色、充满现代金属气息的、装着大四角助行器的拐杖。
——无论怎么看,以他的身量和精神,都该配一根龙头文人杖才对。
因为隔得远,庭院灯光又不似屋内亮堂,叶宁看不太清楚他的模样,可心口却忽然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身旁人的话证实了他的预想。
秦理群明显有点着急起来:“董事长,你、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你的腿…”
秦理群话没说完,被一声有些嘶哑的、同时也很刻意的咳嗽声打断:“站那干嘛,怎么不过来。”
秦理群知道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扭头去看叶宁。
可叶宁没动。
剧烈的心跳让所有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不过来,是想爷爷过去?”那人说完,用着与秦理群刚刚如出一辙的心虚语气又咳了下,然后嘟囔道,“不过来就不过来,那爷爷过去也一样。”
老人朝着他慢步靠近。
叶宁总算知道那根带着助行器拐杖的作用,因为来人的腿有些微跛,像是受了伤。
叶宁思绪还没转过弯,可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抬起,就要跑向爷爷——
下一秒。
庭院里灯光倏地全部亮起,叶宁脚步猛地顿住。
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和爷爷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一模一样的气息,叶宁记在骨子里的熟悉的气息。
叶宁只觉得身体每一条神经都在发疼、颤抖,骨骼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身体内像破了一道口,有什么东西发出嘶声裂肺的哭喊,从那口子里涌出来。
是眼泪。
眼泪从叶宁眼眶中无止无尽地淌出来。
叶绍章从没见过叶宁哭成这样子,
他只是哭着,没叫没喊,却让人感觉到撕心裂肺。
叶绍章几十年人生中都没有过这么棘手慌张的时刻,他慌到连助行器都扔在一旁,也不顾脚伤,带着微跛的脚步小跑过来,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去抹叶宁的眼泪。
“怎么了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别哭别哭,跟爷爷说,是不是昨天掉海里受伤了?”
叶绍章每说一个字,叶宁就好像被巨大的石块碾压一遍。
“董事长我早说过了,车祸的事就不该瞒着小宁的,”秦理群在一旁急得直拍大腿,“你说你要真想瞒,就等伤都痊愈了再回来,一听小少爷落水非要着急忙慌赶回来,你看,现在把小宁急成这样!”
叶宁身体已经空透了,像是一副干枯的躯壳,几乎没有力气去消化任何一个字眼。
可在听到“车祸”两个字的时候,早已疼到麻木的心脏仍旧不由自主地战栗。
“车祸?”叶宁张嘴是喑哑的气声。
怎么又是车祸。
为什么又是车祸。
“爷爷没事,宁宁,爷爷没事,就是简单的汽车追尾,做了个脚踝的小手术,术后脚部恢复都好,前段时间不给你打视频电话是因为肺部有点感染,伤了嗓子,也不严重,除了嗓子有点肿胀其他都好……”
可叶宁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车祸”两个字将一些被尘封的、刻意遗忘的记忆拖泥带水扯出来。
医院刺骨的消毒水气味,心脏监护仪骤然加快又落下,最后化为一声长鸣的鸣音,破晓的微光,消散的夜幕,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哭声,祈祷声,连成一片……
叶宁站在这里,眼前却不是山,不是风,而是医院那条长到没有尽头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