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又有两个人跃入海中。
这次翟文星看清了,是姚博文和徐梁瑞。
之前还隐约能看见的属于叶宁的白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海面,翟文星着急地算了算时间,叶宁没有浮出水面换气。
翟文星再也等不住,随手抓过几个救生用具,跟着姚博文和徐梁瑞纵身一跳。
“文、文星怎么也下去了?!”
“操!文星都下去了,还等什么啊!”
“右边!叶宁跳的位置好像在树那边!我们从那边下!”
“桐姐我真是求求了,你就别跳了,我知道这边不算高,出不了事,但万一……靠,你属泥鳅的啊!”
“倪桐怎么也下去了!!!”
岸上混乱到无以复加。
等陶鑫磊和丁力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平日最注重形象的几位千金趴在悬崖边高声喊着左边右边,一群少爷抄着岸边的救生手环、救生衣,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扎进海里。
丁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惊得嘴巴都在打哆嗦。
而此时的海面下。
冰冷的海水将叶宁彻底吞没,黑暗、窒息、无声,一望无际的海,叶宁却不觉得害怕,他闭着眼睛,没有挣扎,没有叫喊,像是一艘因为触礁静静沉没的小船。
海水冲撞着,氧气越来越薄,叶宁好像听到血液流过耳部血管的声音。
这感觉和他刚穿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很像。
叶宁渐渐松开攥着的拳头——
腰间骤然一紧。
叶宁还来不及思考什么,他已经被人托起。
周身的海水以一种不规则的力量重新涌动,不断向上,叶宁只觉得越来越温暖,像是在靠近阳光。
“砰——”
破开水面,轻薄却拥挤的氧气占满胸腔。
“找到了找到了!”
“快上岸!”
“文星,别往那边游了!陆总找到叶宁了!”
海浪声挟着谁的呼吸声落在叶宁耳畔,一下一下,叶宁本能地呛出一口冷水,呼吸急促起来,和耳畔的声音缠在一起。
周身的漂浮感骤然消失,身体悬空,他像是被人抱着走了一段路,然后安稳放在温暖的地面。
日光打在脸上,叶宁无意识皱了皱眉,被海水浸成一缕一缕的睫毛颤了颤,下一秒,有人将他眼睫上的海水轻轻抹去。
叶宁缓缓睁开眼睛。
乍破的天光顺着他还没恢复力气从而显得格外吃力的眨眼频率,忽明忽灭落在这人眉眼间。
叶宁思绪仍然是空白的,像是还搁浅在海里。
他看了很久,失焦的眼睛才重新有了落点,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掌心贴在陆司淮的脸侧。
温热的。
能触碰的。
真实的。
是陆司淮。
“还在这里啊。”叶宁喃喃说了一句。
原来没回去。
跳进海里也没能回去。
叶宁忽地有些难过。
翟文星他们七手八脚从海里爬上来,入眼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陆司淮将叶宁抱在怀里,叶宁浑身湿漉,发尾眼睫都留着水痕,白色衬衣贴身,却并不狼狈,他小心翼翼抬起手去触碰抱着他的那人,眼眶通红,像是在哭。
翟文星心中如飓风过境。
从知道叶宁跳下水到跟着跳下去再到现在上岸,他心中就反反复复闪过一个问题:叶宁为什么突然跳下去?
而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再想起叶宁跳海之前,岸边那一声“陆总怎么掉下去了”,翟文星总算知道缘由。
——叶宁以为陆司淮出事了,所以跟着跳了下去。
靠,他之前竟然还怀疑陆司淮下船就要被甩了!
可眼下显然不是多想的时候,翟文星一把拿过刚送过来的浴巾,递给陆司淮:“先给他擦擦。”
陆司淮一言不发接过浴巾,替怀里的人简单擦过发尾。
“哪里疼。”陆司淮问。
叶宁像是反应了好一会,摇了摇头。
陆司淮用浴巾将人裹住,朝着翟文星淡声说了一句“我先带他回别墅”,然后抱着人转身朝后走。
剩下身后一群瞳孔地震的人,在汉马岛午后的风中彻底凌乱。
陆司淮抱着叶宁已经走远,可岸上仍旧无人说话,所有人入定似的停在原地。
直到一道茫然的女声打破死寂。
“刚刚…叶宁说了一句什么?”
“我没听错的话,好像是…你还在这里…什么的?”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还在这里,就是幸好你还在这里,幸好你没出事……”
“这话是对云想这位陆总说的吧?”
“总不能是对我们说的……”
“所以叶宁这么慌张跳下去,是以为陆总掉进海里了?”
“所以他们两人这是……”
“……”
死一般静寂。
海风熏得人眩晕,话说到这里,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良久,久到潮水已经起伏八|九回,岸上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脏话——
“操。”仲俊豪在天幕中抬起头,仰望上方在日光沐浴中显得越发伟岸的断崖。
“不愧是情人崖,牛逼。”
所有人:“……”
在一群人瞻仰那片断崖,感叹名不虚传的时候,只有站在一旁的姚博文没有动静。
他皱着眉,脑海不断重现陆司淮接电话前跟他说的那句话。
“看着他,别让他离崖太近。”
…就好像陆司淮知道叶宁会“掉”下去一样。
为什么?
还没等姚博文想出答案,身侧突然跑上来一个人。
陶鑫磊表情极其严肃,三两句话把录音的事情告知了姚博文。
“徐少?”姚博文想着录音里提到的名字,“徐梁瑞?”
陶鑫磊:“应该是。”
他着急忙慌道:“博文哥,要给淮哥打电话吗?”
姚博文偏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别墅,沉默片刻。
“叶宁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你看他像是有时间处理这事的样子吗。”姚博文如实说着,紧接着,转身走向翟文星。
几分钟后,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几人。
翟文星听完录音,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徐梁瑞。
“徐梁瑞你疯了吧!”翟文星连表情都维持不住,“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不知道叶宁是谁了?他要是在船上出一点事,你看看你家老爷子饶不饶你!”
徐梁瑞脸色难看:“我没想伤他。”
“有区别吗?我问你有区别吗?你刚刚是没看到吗?叶宁听到陆司淮掉进海里跟着就跳下去了!上来第一句话也是问的陆司淮,你伤陆司淮跟伤叶宁有什么区别!”
刚刚徐梁瑞的表情顶多算难看,现在几乎已经彻底黑脸。
“我说了,我、不、知、道。”
“行,”翟文星气笑了,“我就当你不知道。”
“那我就问你,为什么要找陆总的麻烦。”
翟文星是真的想不通:“别跟我说什么抢生意那一套,这船上这么多人,谁家没点手段?真要论起来,海金牵头这次枢纽联盟,也算抢了你家的生意,你难道也想把我推下去?”
徐梁瑞咬着后槽牙,整张脸绷得很紧。
他没回答翟文星的质问,只说:“我比你多知道一点的是,叶宁前段时间关停了一家车厂,车厂背后老板是陆司淮。”
翟文星不明白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的。
“所以呢?人家情侣吵架和你要推陆司淮下去有什么联系?”
徐梁瑞的脸色被“情侣吵架”四个字弄得越发难看,几乎能沉出水来。
翟文星:“说话啊,你……”
“徐少。”一旁被翟文星留下的倪桐突然开口,打断了翟文星的质问。
“云想抢大溪的生意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以为叶宁和陆总不和,想借机接近叶宁。”
翟文星更糊涂了:“接近叶宁也不用这种法子吧。”
倪桐没理会翟文星的话,一字一字道:“你对叶宁有别的心思。”
“什么别的……”翟文星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徐梁瑞。
这下,连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姚博文都抬起头看过来。
陶鑫磊和丁力已经大气不敢喘。
徐梁瑞表情陷在阴影里,良久,他冷笑一声:“一个在云江插旗摆道的新家子,叶宁看上陆司淮什么了。”
俨然就是变相承认他对叶宁有别的心思。
这都算什么事,翟文星正想张口,却忽然听到姚博文的声音。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一群人转过头去。
只见姚博文慢条斯理地擦干净眼镜上的水渍,戴上,然后直直看着徐梁瑞。
“徐少这心思怕是要落空了,”姚博文道,“没办法,虽然我们云想陆总是来云江插旗摆道的新家子,没有徐少家大业大,可就是被叶少看上了。”
陶鑫磊攒了一肚子的火,也在这一瞬间冒了出来:“是,你说得没错,前段时间叶少的确停了我们车厂,但你根本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见我们淮哥!你不知道叶少有多喜欢我们淮哥!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死心吧!”
“你他妈……”徐梁瑞握着拳头朝着陶鑫磊冲上去,被翟文星死死拦住。
“还没疯够是吗!”翟文星一边拦,一边扭头对姚博文抱歉道,“对不起姚总,今天这事一定会陆总一个交代的,教练和那个海乘我们也会处理,等他冷静下来,我让他上门给陆总道歉。”
岸上混乱程度一点不输叶宁刚坠海的时候。
可叶宁对此一概不知。
别墅管家早就收到主家消息,喊来医生在房间等着。
叶宁安安静静被陆司淮抱上楼,没说话,没动,甚至没有抬头看陆司淮一眼。
他乖顺地垂着头,靠着陆司淮的胸膛。
哪怕中间隔着衣服和厚实宽大的浴巾,仍然能听到陆司淮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陆司淮将人小心放在床上,三两句讲完溺水的时间、断崖的高度,医生随即开始检查叶宁的身体。
几分钟后,医生长松一口气:“还好时间不长,溺液及时呛出,没什么大碍。”
“但毕竟已经入秋,海水冷,又受了惊,可能会着凉,等会儿让厨房煮点姜梨汤,先驱驱寒。”
陆司淮点了点头。
医生收拾好器具,出门给翟文星回复消息。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把湿衣服换了。”陆司淮从衣柜里拿出早先备好的睡衣和新浴巾。
叶宁却没接,他从床上起身,转了个方向,脚正要踩到地面,面前一道阴影压下来。
陆司淮已经站在他面前。
“要做什么。”
叶宁低着头看着地面,没看他:“洗澡。”
陆司淮停顿片刻,声音很淡:“能走么。”
叶宁手搭在床边被单上,点了点头,身体往前微倾,正要站起,耳畔又是一道低沉的声音。
“穿鞋。”陆司淮说。
叶宁怔了一下,后知后觉注意到自己还赤着脚。
陆司淮转过身,从床尾的位置拿过一双干净拖鞋,放在叶宁面前。
叶宁没动。
“要我给你穿?”陆司淮声音更淡。
“不用。”叶宁套上拖鞋,拿过床上的睡衣和浴巾朝着浴室方向走。
走到一半,他慢半拍地回过头。
陆司淮站在床尾看着他,同样一身湿漉。
从岸边到别墅这一路,这是叶宁第一次抬眼看陆司淮。
……是他从没见过的陆司淮。
他眉头蹙着,目光沉沉地看过来,以往几次见面时的“随性”像是被刚刚那片海水冲刷干净,露出充满压迫感和锋锐的内里。
陆司淮在生气,心底有这么一个声音告诉他。
叶宁不知道陆司淮为什么生气,但本能告诉他,陆司淮生气的原因是因为他。
叶宁不解。
但他现在没力气哄人,他只是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浴巾递过去:“擦一下。”
陆司淮没接。
叶宁也不在意。
从海里被陆司淮托起的一瞬间,叶宁就已经放弃思考了。
什么剧情,什么男主,好像都溶在那片海里,变得不那么重要。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还回不去,也知道是陆司淮救了自己。
叶宁静静等了一会,陆司淮仍旧没动作。
他不想等了。
叶宁自顾自靠近,微微踮起脚,把浴巾披在陆司淮脖颈间,手指捧着浴巾,正要往上擦拭陆司淮还在滴水的发尾,手腕倏地被握住。
有点疼。
陆司淮力道有点重。
叶宁微微偏过视线,与陆司淮对视。
还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叶宁眼中没有闪躲,没有逃避,只有疑惑和不解。
“不擦吗。”叶宁问。
“叶宁。”陆司淮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叶宁:“嗯。”
陆司淮静静看着他,很久,最终却只是说了一句:“去洗澡。”
“我知道,”叶宁手还抓在浴巾上,听到陆司淮的话也没多少情绪,平静道,“这是套房,有两间浴室,你如果不想擦,那也去洗个澡,别着凉。”
说完,叶宁总算松开手,在陆司淮的视线中,转身走进浴室。
热水从头淋下的瞬间,叶宁半垂的眼睫很轻地颤了下,冷透的手指发出不自然的战栗。
他盯着墙壁冷白的瓷砖出神。
没回去,还弄出这一堆烂摊子,让一群人下水找他。
可是为什么没能回去。
还能回去吗?
叶宁发僵的思绪终于随着身体的回温重新运转。
在浴室待了将近一小时,叶宁擦干头发才出来,精神上的疲累让他只想躺在床上睡一觉。
他穿着长袖睡衣,刚走出转角,脚步顿住。
叶宁都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此时就站在房间露天阳台上,大概已经洗过澡,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和黑色丝质长裤,衣服和裤子都很宽松休闲。
陆司淮在抽烟。
他倚着阳台乳白色的护栏,背对着光,模样隐晦,旁边就是一个透明的烟灰缸,指尖一点猩红在风中明明灭灭。
烟身已经下去半截,极浅的灰白气团将陆司淮的眉眼笼起,看不分明,带出一种浅薄的糜废感。
外头忽地起了风。
陆司淮终于抬起头来,隔着透明的落地窗,和叶宁对上视线。
视线短暂停留片刻,陆司淮将烟从唇角拿下,掐灭在烟灰缸里。
叶宁顺着他的动作下意识看过去。
烟灰缸里不只一个烟头。
陆司淮将烟灰缸放归原处,推开门,朝着叶宁走过来。
随着他的靠近,叶宁闻到他身上尼古丁苦涩的气息。
陆司淮径自走到床边,然后开口:“过来。”
从始至终,他的语气神态一直很淡。
叶宁干巴巴站了一会,顺着他的话走过去。
“姜梨茶,厨房刚熬好,趁热喝了。”陆司淮把杯子递过去。
“你喝过了?”叶宁端着茶,随口问了一句。
陆司淮没答。
叶宁没再问,也不嫌烫,几口喝完茶,把杯子放在床头。
任房间沉默小半分钟,陆司淮仍旧没什么动作。
也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叶宁放弃了,他垂着眼,掀开被子,背对着陆司淮躺在床上,在陆司淮看不见的角落,抿了下嘴:“我……”
——“为什么跳下去。”
叶宁终于听见陆司淮的声音。
悬着的剑最终落下。
房间安静到像是陷入什么真空地带。
在听到陆司淮声音的一瞬间,叶宁以为自己会慌,会像以往面对陆司淮那样顾此失彼,可事实告诉他,没有。
他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果然。
好像心里某个声音反复告诉他,陆司淮一定会问。
该说什么躲过去。
叶宁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集中精神找一个看得过去的理由,别露出破绽。
可他脑海里浮现的唯一场景,是在起着风的悬崖边,陆司淮拉着他往后退的那一步。
以及那句,“别靠太近”。
叶宁沉默许久。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对不起。”
陆司淮从没想过叶宁开口第一句话是跟他道歉。
他神色未变:“为什么说对不起。”
叶宁停顿片刻,才回答:“你说不要靠崖太近。”
陆司淮这次开口得很快,几乎在叶宁话音落下的瞬间便问:“所以你是因为离崖太近才跳下去的么。”
陆司淮用的是“跳下去”,而不是“掉下去”。
一下封死所有路。
叶宁一边听,一边目光虚无地看着枕头上的花纹。
其实理由也不是没有。
他可以跟陆司淮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是意外,是失足,是没看清脚下,或者索性更简单些,就是想和翟文星他们一样跳个水,毕竟大家都是为了这个来的情人崖。
都是理由,都是借口,可叶宁说不出口。
没缘由的,他不想对陆司淮撒谎。
叶宁搭在枕边的手指无意识攥了攥,又松开,仍旧没说话。
陆司淮许久没听到回答。
他站在床侧,看不见叶宁的神情,听不见他的声音,能看到的只有那人垂在枕侧,因为紧张微微蜷起的手指。
“叶宁。”陆司淮垂眼看着叶宁的侧脸,喊了他的全名,声音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然,带着浓而重的情绪,“你想……”
“我没有。”叶宁以一种彼此都没想到的方式干脆利落地截断陆司淮的话。
他从床上坐起,视线从枕头那不明晰的花纹转到陆司淮脸上。
“我没想…死。”
叶宁沉默许久,最终说出那个字。
——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在听到陆司淮喊他名字的瞬间,就知道陆司淮要说什么。
他的确没想死。
他只是想回去。
在入水的每分每秒,他都做好了自救的准备,只是想极尽可能撑到最后一刻。
因为他跟自己承诺过,只试这一次。
因为只试一次,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
叶宁直视着陆司淮,但蓄起来的力气也在这一眼中消散殆尽。
因为他找不到支撑自己这话的证据。
就像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只几秒,叶宁紧绷的肩膀卸了力,他垂下眼,像一个等待审判的说谎者,等着陆司淮继续问他“既然没想寻死,为什么跳下去,为什么在水里的时候丝毫不挣扎”。
可陆司淮没问。
叶宁等了很久,陆司淮依旧没问。
他只是站在床侧,安静地看着这边。
叶宁心口有什么东西缓而慢地安全降落,他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过和陆司淮坦白的,但也就那么一瞬间。
“陆司淮。”叶宁坐在床上,余光里是属于陆司淮的一片衣角。
“嗯。”陆司淮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叶宁的错觉,这一声柔和了许多。
——至少比刚刚那堪称冷然的询问要温和不少,叶宁心想。
叶宁独自消化完所有情绪,重新抬头,看着陆司淮,想说的话似乎很多,又似乎没有。
他很费劲地张了张口,最终却只说了一句。
——“我不想说。”
他不想跟陆司淮说谎,但事实也的确无法言明。
叶宁没有办法了。
他知道“不想说”这种话听起来甚至比那句“我没想死”更敷衍,更像托词,可这就是他现在最想说的。
一切尘埃落定。
叶宁说完,垂下眼,不吵不闹坐在那里,等着陆司淮追问或是因为他的不配合而生气。
可下一秒,他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
余光里属于陆司淮的那片衣角朝他慢慢靠近,慢慢靠近,最终落在眼前。
陆司淮坐在床侧的位置,将被子压出好几道不规则的褶皱。
“哭什么。”
叶宁终于听到陆司淮的声音,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本能地循声望去。
叶宁抬起头。
陆司淮皱着眉,语气算不上多好,周身的情绪依旧重得仿佛有实质,但声音总算恢复以往的温度。
叶宁还没反应过来陆司淮刚刚说了什么,面前的人已经抬起手。
陆司淮微烫的指腹轻轻抹过叶宁眼尾。
动作很熟悉,叶宁恍神一瞬,然后想起来。
——从海里刚上岸的时候,也有人这么用手抹去他眼睫残存的水渍。
叶宁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他眨了眨眼,也没觉察出什么水汽,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发胀,像是长时间泡在水里的遗留问题。
陆司淮收回手,直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淡声开口:“没骗我?”
“什么?”叶宁下意识问。
他反应了一会,问得更具体:“没骗你…什么?”
叶宁自己都觉得好笑。
都这个时候了,在听到陆司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骗陆司淮的事情太多了,陆司淮问的是哪件。
叶宁:“。”
人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什么都藏不住。
陆司淮几乎一眼就看透叶宁在想什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跳下去的确有原因,但并不是想伤害自己。”
“这件事没骗我,是吗。”
原来是问这个,叶宁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嗯。”他答道。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却是一种很平和的安静,不似之前那种凝滞。
楼下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翟文星他们回来了。
陆司淮往窗外看了一眼,起身,顺手将垂在床侧的被角往上一拢:“要睡觉还是下楼?”
应该下楼跟翟文星他们道个歉的,叶宁想。
可他现在只觉得疲惫。
像是经历一场长跑后骤然放松的虚脱感,叶宁额角抽疼得越来越厉害。
“我睡一会。”叶宁最终道。
或许真的很累,等陆司淮在阳台上吹了一会风,敛好情绪关窗进屋,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侧躺着,手搭在枕头上,虚虚垂在耳侧,身体半蜷,呼吸已经变得均匀。
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陆司淮静静看了一会,转身轻声出门。
他没下楼,而是径自走向二层走廊尽头的露天阳台。
陆司淮靠着墙,抽完一支烟,刚点燃第二支,身后传来姚博文的声音。
“医生检查怎么样?”姚博文往叶宁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事。”陆司淮声音有些哑,像是抽了烟之后的干涩。
“那就好,还好那崖就十米,底下地势低,水又深,没什么碎石,”姚博文都不敢往深了想,跟着松了一口气,“那现在呢?”
陆司淮:“睡了。”
姚博文感受到陆司淮身上的烟气,又瞄了护栏上的烟灰缸一眼:“抽几支了,这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