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随泱舀了一碗山药粥放在裴溪亭面前,说:“今日不喝药,可以多用些。”
一听不用喝药,裴溪亭眼睛都亮了,连忙说:“谢主隆恩!”
不用喝药,裴溪亭胃口大开,把饭桌上的桂鱼和八仙盘两样菜消灭得和个干干净净。用完膳,他坐在桌边喝茶,突然灵光一现,说:“你们俩以后和我吃饭都不用守一碟不过三口的规矩了,有哪份菜被多吃了几口,都可以说是我吃的。”
“这样吃成了习惯,等裴文书不在的时候,我岂不是会下意识地想起裴文书?”宗鹭说。
裴溪亭笑着说:“想我,你很吃亏?”
宗鹭正经地说:“那倒没有。”
宗随泱听一大一小聊闲,也不插话,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饮茶漱口。
游踪进来,对宗随泱说:“殿下,案卷已经发回大寺了,抓的那些人怎么处置?”
“百媚坊的普通人可放,但凡是与邪/教沾边的,杀。”宗随泱说,“救回来的几个孩子,查查他们的家中关系,若是不幸走失,就将孩子送回去再予以补偿,若是被家中送出卖出的,就不必通知家中,去官府解了他们的名谱,改名换姓,或收养或义养,由他们来选。”
游踪点头,说:“新任的通判到了,此事可先由他着手料。”
宗随泱说:“可。”
裴溪亭在旁边吃茶点,突然打了个嗝,正在谈话以及认真倾听的小皇孙都朝他看来,他也不害臊,咧嘴一笑,说:“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说罢,就下了椅子,拿着茶点端着茶出去了。
宗随泱没说什么,等裴溪亭走出视线尽头,才示意游踪继续。
裴溪亭出去后顺着长廊走,一边吃一边消食,路过小窗时看见苏大夫坐在小几边捣药,便打了声招呼,随口道:“这是给谁的药?”
“给殿下的。”苏重烟说。
宗随泱生病了?裴溪亭愣了愣,却见苏重烟也愣了愣,朝他看来。
看来苏大夫这是一时嘴快说漏了啊,裴溪亭心里一动,说:“辛苦苏大夫了。”
裴溪亭什么也没问,转头继续散步去了,苏重烟见状松了口气。
他原本猜测殿下那病,裴文书应该是知道了,毕竟已经切身体验过一遭,可转念想想,殿下自来是擅长克制隐忍的,那夜也不例外,否则裴文书无论如何都是没力气爬下床跑路的。何况殿下自来厌恶这病症,应当是不会主动告知心上人的。
差点暴露殿下的小秘密,还好裴文书没有多问,苏重烟庆幸不已,殊不知裴文书已经记上了小本本。
这两日天气本就冷,裴溪亭身子不爽,用膳后也没出去,就趴在床上看书,趴累了就到桌边写字。
宗随泱在外间指导宗鹭批折子,声音隔着屏风传进来,愈发低沉,裴溪亭听着听着就出了神。那夜宗随泱压在他背上,俯身在他耳边喘/息,现下想想仍然烫耳朵软腿脚。
突然,手背一暖,被人握住了,裴溪亭匆忙回神,抬眼对上宗随泱的目光。
宗随泱微微俯身,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说:“心不静,写出来的字不正不挺,太飘。”
宗随泱让裴溪亭放松,带动他的手写完剩下的一句,是“漱冰濯雪”四个字。
太子殿下在书法一道很有造诣,是自小苦练,从不懈怠的,且他练习字如练心,很有道行。这下前后的字比起来,裴溪亭笑着说:“立分高下了。”
“无妨,人各有所长。”说话时,宗随泱微微偏头,恰好裴溪亭也偏头笑看过来,四片唇瓣恰巧触碰在一起,两人顿了顿,都没挪开。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清润的眼睛,就这么蹭了蹭他的唇瓣,微微偏头,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说:“在想什么?”
太子殿下果然要拷问,裴溪亭笑了笑,老实交代了,“想你。”
小狐狸的甜言蜜语是层层关卡,宗随泱闯过一层也不妨碍在下一层被困,他摩挲着裴溪亭的手指,说:“想我什么?”
裴溪亭指尖蜷缩,想要握紧,却被宗随泱握住了,那手大,一下就包住他,像温实的保护,也像霸道的枷锁。
宗随泱蹭他的唇,轻轻“嗯”了一声。
裴溪亭脸上发烫,轻声说:“想那晚的事情。“
“那晚”仿佛一个暧/昧的代替词,宗随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还在回味?你不是嫌我做得不好吗?”
“也没有那么不好,就是太久了,我让你停,你当听不见,我哭,你也不哄我。”裴溪亭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委屈了,嘟囔说,“虽然你是神志不清,我是自作自受。”
宗随泱到后面的确有些糊涂了,神志被本能掌控,恶龙闯入甜美湿润的巢穴,就只想奋力冲撞。他亲了亲裴溪亭抿着的嘴,有些哄人的意思,“抱歉,是我克制不足。”
“殿下这是妄自菲薄了。”裴溪亭看着宗随泱,小声说,“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后/入?”
太子殿下单纯地说:“何意?”
“就是从后头来。”裴溪亭说。
宗随泱这下明白了,伸手掐住裴溪亭的脸,轻轻晃了晃,说:“别找事。”
这句话若是换一句风格,约莫就是:小妖精,别惹火。
“谁找事啦,我就问问嘛。”裴溪亭很认真地说,“你别害羞。”
宗随泱不害羞,就是怕吃的药白吃了,偏偏小狐狸不知不觉,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非要个答案。
造孽,这真是来克他的,宗随泱暗自叹气,说:“我喜欢能抱着你的。”
“我也是。”裴溪亭兴奋地说,“这样方便接/吻,而且还能听你喘!”
宗随泱:“……”
他忍不住弹裴溪亭的脑门,说:“小狐狸。”
裴溪亭嘿嘿傻笑,抱着宗随泱的手嗲里嗲气地说:“主人教我写字~”
宗随泱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盯着裴溪亭的目光暗了下去,小狐狸耳朵一抖,笑不出来了,转头就要跑,被他捞回来按在桌上,写了遍佛经。
这下好了,两人都无欲无求了。
翌日还在下雨,他们便又等了一日才启程回邺京。裴溪亭不和宗世子同路,在宗随泱的马车里霸占了一席之地,临走时还听见梅小侯爷在追问宗世子,溪亭去哪儿了?
宗世子懒得和傻子废话,让侍卫把梅小侯爷扛上马,先行回京了。
游踪还要与大寺同审李达,也先一步回京,剩下的人伪装成商队,慢悠悠地往邺京去。
裴溪亭没法骑马,躲在马车里陪小皇孙下棋,他下不过,就要请外援,如此三两局下来,小孩儿也不乐意和他玩了。
裴溪亭叹气,认为下棋不适合自己,邀请叔侄俩斗地主,并且规定每家十两砝码,最先输光的人必须要答应其余两家的一个要求,算作惩罚。
叔侄俩无所畏惧,倒显得裴溪亭这个老手气势不足,他冷哼一声,一边发牌一边说:“你们就嚣张吧,落我手里,我让你们好看。”
“裴文书此时挑衅,实在无益。”宗鹭好心提醒。
“无妨,裴文书牌技高超,哪有输的?”宗随泱调侃,“倒是我们要做好准备,请裴文书高抬贵手了。”
“你就阴阳怪气吧,等着最后见真章。”裴溪亭把牌一翻,牌面数字直指宗随泱,他哈哈一笑,“你完蛋了。”
宗随泱接过牌,淡声说:“输给裴文书,我也没有不服气的。”
裴文书冷漠地说:“你少提前挽尊。”
宗随泱摇了摇头,调整好了牌就开始落牌,这玩法简单,无需太上心,他便瞧着裴溪亭。小狐狸或嗔或笑,皱眉或仰头,偶尔摩挲下巴偶尔转耳挠腮,这局哈哈大笑下局就仰天长叹,几场牌打下来,浑身上下都动了一遍似的,分外不老实,又实在鲜活可人。
明明在外面也不是这副好动的样子,宗随泱在心里想着,突然就想起瞿皇后的那句话来。
彼时,他入主东宫,鲜少再去中宫用膳,明明同在皇宫,却突然变得比从前的邺京和天涯海角还远。
瞿皇后看着他,眼底有痛心,说:“太子自有规仪,可在家里家外,总是不同的。”
他本就是不会甜言蜜语哄人的性子,明知瞿皇后伤心,可沉默许久,也只说了句“儿臣知错”,瞿皇后也知他的性子,叹息一声,不再强求,哪怕后来仍然常常抱怨。
若是裴溪亭呢,宗随泱想,裴溪亭也知他的性子,可小狐狸坦率执拗,想要什么便去追求索求,心里在委屈什么纳闷什么,哪怕当下不说,可总归憋藏不住多久,最终仍然要逼出一个答案来。
逼问答案的过程也是逼他坦诚心扉的过程。
这是来克他的,是来制他的,可也是天生来与他嵌合的,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突然笑了笑。
裴溪亭正在闷头洗牌,没有察觉,宗鹭却看见了,小孩儿虽然被五叔的笑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但也欣慰不已,这样的心情约莫好比父母终于见自家儿女有了知心人。
小皇孙心情甚好,在和五叔一伙时就全力打击裴文书,在和裴文书一伙时就和五叔暗度陈仓,最终坑得裴文书率先输光砝码,抱头痛哭。
“你们叔侄,你们蛇鼠一窝!”裴溪亭愤愤不平,用眼神剐着小的,捅着大的。
“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但裴文书输了是铁一般的事实。”宗随泱淡定地说,“赌局是你提出来的,可莫要率先扯了旗帜,出门在外,信誉很重要。”
“……”裴溪亭深吸一口气,无所畏惧地挺胸抬头,“来吧,让暴风雨淹没我吧!我是钢铁铸成的勇士,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你们击碎了我的身躯,但永远无法打压我的灵魂!”
宗随泱鼓掌,说:“裴文书好胆量,好魄力。”
宗鹭叹气,说:“我佩服裴文书的为人,实在不忍惩罚裴文书。”
裴溪亭闻言露出欣慰感激的表情来,殊不知小皇孙“老谋深算”:此时惩罚裴文书,哪怕五叔乐见其成,可一定会被裴文书记恨——来内侍曾感慨“枕边风”是天底下的狂风之一,外人难以察觉,因此最难以抵挡——因此,万一五叔后来又被枕边风吹动,反过来替裴文书报复他,那就不好了。
裴溪亭慈祥地摸了摸小皇孙的脑袋,偏头看向宗随泱,那意思很明显:跟你侄儿学学。
但显然太子殿下自有盘算,刚正不阿,见状用手中的牌点了点自己的唇,说:“过来。”
裴溪亭瞬间改变评价,原来太子殿下才是最好最善良的人,不仅不惩罚他,还给予他奖励。
小狐狸晃着尾巴扑进宗随泱怀里,捧住大善人的脸一亲芳泽。
“啵!”
好响的一声,宗鹭忍不住摸了摸耳朵,默默地下车去了。
回到邺京那日是个阴天, 寒风瑟瑟。
马车在裴府侧门停下,裴溪亭裹着披风下车,一个便装近卫随同他进入裴府。
宗随泱推开车门, 从缝隙中看了眼裴溪亭的背影,等门关上,才慢慢关上车窗。
俞梢云驾车, 继续往东宫去。
裴府里挂着红绸, 裴锦堂秋试中榜, 成了举人, 但裴彦和汪氏不愿他此时去外乡小县做官, 让他继续准备春闱。裴锦堂没说什么,好似答应了,但裴溪亭知道他自有打算。
裴溪亭去了素影斋, 门前绽放着几盆白山茶,他停步, 见步素影穿着轻薄的白裙翩跹而舞, 翾风回雪, 如痴如醉。
波上灵妃,仙人一舞, 裴溪亭轻轻鼓掌,迈步进了院子。近卫留在院子前站定。
步素影挽起袖子,快步上来迎他,裴溪亭握住那手,接过嬷嬷递来的披风, 替她穿上,说:“别受凉了。”
“平日里冷,一跳舞, 浑身就暖和了。”步素影挽着裴溪亭往屋里去,路上问,“怎么回来前也没说一声?”
裴溪亭说:“怕您来接我,天冷,少折腾了。”
“你啊。”步素影叹气,试了试茶炉的温度,给裴溪亭倒了一杯,“元方那孩子今日怎么不在你身边?”
“他回家了,暂且不在。”裴溪亭说,“石榴姐姐怎么不在?”
“她今日身子不爽,我叫她在屋里躺着,别出来吹风。”步素影说着,在裴溪亭身旁坐了,眼神落在他被锦绣绸布包裹的脖颈,顿了顿。
裴溪亭似有所察,看过去,没有选择隐瞒,对她说:“我和人好了。”
步素影笑着说:“是哪家姑娘?”
裴溪亭说:“不是姑娘。”
步素影愣了愣,说:“将来的路可不好走。”
“我什么都不怕。”裴溪亭说,“若您不觉得我荒谬——”
“我不觉得。”步素影打断他,语气温柔,“知心人难求,遇到了是万幸,只要你说是知心人,便是谁都好。”
裴溪亭怔愣片刻,笑着点头。
步素影说:“今日留在院子里用膳吧,我用小厨房给你做点暖和的,吃了再回去。”
“好。”裴溪亭起身脱了披风,“我给您打下手。”
步素影没有拒绝,笑着说:“好。”
步素影最擅长做糕点,若论饭菜,就会几样清淡的小菜,他们拟了菜单。裴溪亭站在灶前淘米洗菜,中途裴锦堂来了,钻进小厨房和步素影说:“我也给姨娘打下手,姨娘赏我一顿饭吃。”
“那敢情好,”步素影笑着说,“我再加个菜。”
裴锦堂挽起袖子,走到裴溪亭身旁帮着淘菜。裴溪亭说:“接下来作何打算?”
“禁军司年底初考,我打算参加,最近在准备策论,背书背得我头疼。”裴锦堂说。
“武考策论和春闱策论的选题书籍不同,别被你娘发现了。”裴溪亭说。
汪氏从前就会翻裴锦堂的书桌,随时抽查,裴锦堂自然有所准备,说:“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想学射箭,近来总叫我入宫,可她时常犯懒,我就趁机在一旁温书,她也不说我什么。”
裴溪亭愣了愣,说:“你说的是若蕙姑姑?”
“对啊。”裴锦堂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皇后娘娘身旁的姑姑,在宫里宫外都是个人物,她想要学射箭,在禁军司里选人不就好了,何必从外边的官家子弟里选?”步素影走到裴锦堂身旁将他们打好的菜端走,一边干活一边调侃,“锦堂莫不是被哪家的夫人相中了,请皇后娘娘帮着相看来着?”
裴溪亭笑了笑,说:“有这个可能。”
“不能吧,”裴锦堂纳闷地说,“我都没见过皇后娘娘,相看什么了?”
“呆子。”裴溪亭说,“凤仪宫里的花花草草都是皇后娘娘的耳目,更莫说是若蕙姑姑,她可是中宫的亲信老人了。”
话虽如此,裴溪亭却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毕竟皇后要为裴锦堂做媒,宗随泱必定知晓,出于兄弟关系,也该告知他才是。
“好小子,可算回来了!鹭儿,过来让我看看。”瞿皇后伸手,待宗鹭走到榻前,立刻将这孩子抱住,不许他行礼,嗔怪道,“小小年纪就学你五叔,正经得很!”
宗鹭不好说礼不可废的道,也更不能说五叔的不好,只得安静顺从地站着,任瞿皇后揉搓脸蛋儿。
宗随泱在一旁坐了,见屏风边放着张小弓,便说:“您要练箭?”
“哪里是我呀,是若蕙。”瞿皇后说,“还不是你,突然传信来,让我想个借口将裴家那个叫锦堂的孩子传进宫里来,也不说个缘由。我们和裴家非亲非故,那孩子也没有官职,平白无故地哪里好召人入后宫来?好在他妹妹现下在我宫里,头一回就说是妹妹想他了,可后面怎么办?总不能说妹妹天天都想他吧,我就灵机一动,选了若蕙想要练习箭术这样的由,他爹娘不会不乐意。”
若蕙端着托盘上茶,闻言笑着说:“可说呢,奴婢这年纪,拉弓真是要了命了,练了两日,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得搁置了。”
宗随泱捧起茶盏,拨着茶盖,说:“裴家想让裴锦堂参加春闱,这孩子不乐意,暗自打听禁军司武考的事情,我想着在哪儿不是做事,心甘情愿比被迫做事好,不如成全。”
话虽如此,可太子殿下这也太周到了,瞿皇后笑着说:“这是爱屋及乌,有私心呀。”
宗随泱不置可否,说:“溪亭和这位兄弟关系和睦,您不是喜欢溪亭么,就当是成全他。”
瞿皇后笑而不语,若蕙说:“裴二公子性子温和爽朗,是个大气正直的孩子,与他爹娘倒是不像,娘娘也是喜欢的,平日里还偶尔和他比试呢。”
宗随泱抿了口茶,说:“溪亭刚回来,让他好好休息两日,再入宫来陪您说话。”
瞿皇后正要说这个,闻言点头应了,说:“那敢情好,我这里新裁冬衣呢,等溪亭过来,让他选两身料子做袍子。”
宗随泱闻言说:“都有什么料子?”
瞿皇后给若蕙打了个眼神,若蕙赶紧叫人取来册子,呈给宗随泱看。
宗随泱翻阅册子,挑了一身梅兰重锦、两身织金云锦,说:“再配一条狐白披风,两身赤狐肷的,暖耳围脖搭齐了做。”
若蕙应了,说:“那改日等裴三公子进宫,奴婢给他量量身量。”
宗随泱闻言叫人拿了笔墨,将裴溪亭的身量写在纸上,说:“做好了再给他,免得他平白多客气。”
若蕙看着太子殿下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看向瞿皇后,皇后娘娘俨然也发现了,喜不自胜,满面桃花。
宗随泱发现了,却当做没发现,在凤仪宫用完膳,回宫后叫了库房主簿来,亲自点册子选了些家具物件,让人拿去兰茵街放置。
主簿飘飘然地出去了,拉住过来伺候笔墨的俞统领,轻声说:“殿下这是要在兰茵街长住一段时日?”
“然也然也,非也非也。”俞统领笑着说,“只提醒你一句,若是去的时候撞见小院主人,记得客气些。”
说罢就进殿伺候了,留下主簿一人在廊下沉默,冷风吹个哆嗦,才恍然大悟:
殿下在外头有人了!
而且看俞统领的态度,这人还不一般,或许是要进东宫的。
主簿衣襟,麻溜地下去办事了。
东宫的人办事利落得很,以至于裴溪亭夜里回到小院时,误以为自己进错了门。石桌,花架,秋千,棚子,一切都是按照他设想的那般,连小院门旁的烛灯都换成了不易被风吹动的荷花木制和不易被吹熄的料丝灯罩。
裴溪亭走到宝相花纹红木桌前,拿起被钥匙压在桌上的契书。
近卫出现在他身后,说:“殿下说,还有些里屋的家具不好擅动,等裴文书回来后再换也不迟。”
“……知道了。”裴溪亭折好契书,偏头看向近卫,“看来你是要跟着我了,刚好我这儿第三间寝屋是空着的,给你住。”
“多谢裴文书,但我不用睡,明早有人与我换班。”近卫说,“明日东宫会过来两名内侍,替裴文书打扫院落,照顾裴文书起居,伺候笔墨等。”
宗随泱挑的人,裴溪亭自然放心,闻言说了声“好”,就进屋收拾去了。
翌日,裴溪亭起得早,拢着外袍出门时就嗅到一阵饭香,东宫的内侍不知何时到了,正在厨房做饭。
另一内侍端着托盘进屋,上头放的是熏好的袍子,用的是裴溪亭常用的香。裴溪亭进屋,见这内侍也就十几岁的年纪,白嫩嫩的,脸颊有肉,像块米糕,便问:“你叫什么?”
内侍捧手行礼,说:“奴婢‘成福’,厨房那个叫‘成禄’,奉命前来伺候裴文书。”
“说什么伺候,互相照看就是了。”裴溪亭笑了笑,“我这下是福禄双全了。”
他们来之前,俞统领特意叮嘱过,说裴文书与寻常主子不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顺从就好了,只一条:别招裴文书不待见。
成福闻言腼腆一笑,说:“奴婢们初来乍到,请裴文书不吝赐教,奴婢们虽然愚笨,凡事谨慎勤学却能做到。”
“先一条,别自称奴婢,你家殿下在的时候另说。”裴溪亭穿上外袍,曼声说,“我啊,规矩不大,凡事舒服最重要,你们殿下也是知道的。因此,只要你们把该做的做好,不该做的不碰,他不会责怪什么,至于其他的,相处几日自然就知道了。”
成福闻言“诶”了一声,伺候裴溪亭穿衣束发,洗漱后便让成禄布膳。
成禄手艺极好,一粥两包点三样小菜无不可口美味,裴溪亭吃了个十分饱,裹上披风去笼鹤司了。
瞿棹正来串门,将案卷递给他,裴溪亭翻开一看,是李达一案的呈案,“这么快?”
“不过是为一己私欲作恶,没什么难审的。”瞿棹说着看了眼裴溪亭的脖子,裹得严实,再往上,看见裴溪亭嘴角的伤,不由了然一笑。
裴溪亭没注意,翻着案卷,他们猜得不错:
李达因中年不/举心生魔障,后来遇见所谓仙人,得到所谓仙丹,吃下后飘飘欲仙,似有奇效,便和仙人达成合作。他对邪/教存在恩州、蒙人索财等行为视若不见、瞒而不报,并默认其打通密道、拐藏适龄孩子制药,以换取所谓仙药。
“一己私欲,为祸却不浅。”裴溪亭合上案卷,淡声说,“那劳什子仙药多半有迷惑心智的效果,越嗑/药越入魔。”
他想起宗随泱也吸入过合/欢香,面色微变,等送走瞿棹,便掉头去药房找苏大夫。不想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
“殿下不是和裴文书好了吗,为何还要吃这药?”
什么意思?裴溪亭拧眉,放松呼吸,躲在廊下偷听。
“许是殿下怕克制不住,伤了裴文书,毕竟也不能一直逮着裴文书薅啊,殿下真要全然放纵,那还得了?”苏重烟说。
裴溪亭摩挲下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
“可是这药也不能一直吃啊,万一伤了殿下的身子,那可怎么得了?”药童挺操心的,“殿下从前不在意,可他如今与裴文书好了,难不成一点都不顾忌裴文书,要和裴文书单纯搂着睡一辈子?”
“所以你老师我在研制新药了啊。”苏重烟说,“这药是最后一次制了,你就别操心了。”
药童“哦”了一声,安静下来。裴溪亭见状轻步离开,到后廊亭子里落座,摆出思考者的姿势,开始思考。
很快,他思考明白了。
——宗随泱有病,病症是不知节制、兴致勃勃,且一直在吃药克制,但这药不能多吃,会阳/痿。
难不成是性/瘾?裴大夫大致诊治出来了,转念一想,难怪姓宗的有时对他毫无反应,别是吃药把自己弄萎了吧?
“裴文书,在这儿吹什么冷风呢?”
裴溪亭回神起身,出声的笼鹤卫过来说:“李达的案卷由裴文书,晚些时候呈给殿下。”
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裴溪亭笑着应了,赶紧溜达回文书楼把案卷仔细总结好,拿着文书册子出门入宫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用来内侍亲自来请了,裴溪亭到东宫门前递了牌子,就被放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