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岑云川却垂下眼稍,将一瞬间的失望与狼狈死死的拦在心底。
“小心!”
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身后的元景拽着胳膊一连退了数步。
“社火呀!是社火!社火来了!”小孩子们嚷嚷起来。
一队踩着数足足三尺高的高跷,穿着神明才穿的云衣羽服的人从人群中走来。
那些人本身就身材欣长,脚下踩着木杆子,身形虽一摆一晃,但每一下都稳稳当当,不见一个摔倒。
其中几个人更是做出了高难度动作,直接弯下腰,从嘴里吹出巨大的火团来,一瞬的火光将四周照的滚亮。
火团扑出的一瞬,岑云川仓惶回头,向对面望去。
隔着来来往往表演的社火队伍,和不断升腾的火光。
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刚刚一切都像是虚梦幻影一场。
人群嘈杂像是潮水一般一下子涌入眼底,刚刚的那一片清净须臾间被碾的灰飞烟灭。
俨然如大梦惊醒。
他掌心攥着那枚没有送出的戒指,看着空中飘下的小雪,缓缓闭上眼。
姚珈见他一直攥着那枚戒指,呐呐无言的神色,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都又原路咽回肚子里去。
岑云川漫无目的的随着人群走着,但下一瞬,他在游过的花车和人潮后再次看见那道背影。
目光捕捉到的须臾之间,他的脑中再次震荡起来。
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像是一种感觉。
可怎么会有一个人光靠背影就能给他一种跟岑未济一模一样的感觉。
他的脚步不受控的想要跟上去。
突然,一队京城戍卫敲着鼓和铜锣冲过来,一边疾跑,一边大声公告道:“全城戒严!全城戒严!城西走水,火势蔓延!勿在街上逗留,勿要干扰救火!”
锣声震的人心慌。
人群瞬间就慌乱起来。
“阿苏,怎么办?”姚珈一把抓住元景。
岑云川看着急匆匆的人群,回头叮嘱道:“你带姚小姐抄近道速速回家去。”
“您呢?”元景担忧道。
“不用管我。”岑云川道:“我出行暗处一直有人跟着,不会有危险的。”
“嗯。”元景点点头,拉住姚珈往反方向跑去。
姚珈频频回头,像是还有话要说,但因人太过多,岑云川的身影倏忽间就被淹没。
而留在原地的岑云川不断踮起脚,转身在涌动不息的人海里再次焦急寻觅搜索起那道身影来。
这一刻,他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一定要再次找到对方,掀开那张方相面具,看看面具下到底藏着一张什么样面孔的念头。
但人多地像是湍急的河流,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去,他的眼睛太慢,慢到不足以捕捉到每一张转瞬即逝的脸庞。
他急切的攥紧手中的戒指,逆着人潮方向不断张望。
最后在通往慈安寺的台阶上,再次瞥到那宝贵的一眼。
他不管不顾的立马抬脚追了上去。
艰难地挤过人群。
“殿下,不如先回宫吧。”远远跟着的右率卫在岑云川要踏上台阶时,终于忍不住现身阻拦道。
见岑云川皱眉没有动。
侍卫只能如实道:“卑职刚刚瞧见了西坊点燃了警示用的红色孔明灯,城中怕是有人趁乱生事,此地危险,还请殿下速速回宫。”
岑云川一听到危险两个字,想要立马找到那个人的念头更坚定,更急迫了。
慈安寺有一半修在湖上,是躲避火灾最近的去处。
此刻庙里人头攒动。
但岑云川凭着感觉料定,那个人也一定在这里面。
他一把扯过那侍卫的腰牌,便朝里大步走去。
慈安寺有正殿十余个,侧殿二十来个,岑云川挨个挤进去,一个不落的细细张望一遍。
但都没有再看到那个身影。
哪怕是一个背影,甚至是一小片衣角。
于是他急匆匆地抬脚往最里层的院落走去,因之前来过一次,他知道里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佛龛。
京中显贵常在此处供奉长明灯。
一排专用来供奉的小房子整齐挨着,红墙绿瓦,佛像前的长明灯点燃方寸间的视野。
“施主,请勿再向里走!”刚靠近院门,几个小沙弥连忙上前阻拦道,“小心冲撞了贵人!”
“北辰宫右率卫办差,谁人敢阻拦!”岑云川随手扔出一个令牌道,大步流星的往里走去。
几个小沙弥捡起怀里令牌看了看,望着岑云川急不可耐的背影,摸了摸光溜溜脑袋。
他怀着急迫的心情一扇又一扇的推开那些亮着灯半掩着的门,惹得长风纵起,吹得里面灯火晃动。
门扇后,有挤在一处悠闲喝茶的,有趁乱搂抱私会的,还有小两口低声吵架的。
但无一是那人。
他出来后,只得垂头丧气坐在台阶上坐下,烛火在身前笼出一片明黄来,他抱着膝盖,把头放在膝盖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浓浓的疲倦感来。
他闭目将神思彻底抽空。
等再次睁眼时,空中又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一片又一片的落在他的发间。
灯笼下的飞雪轻的像是云絮般,很轻易就被风吹散。
一切都好像。
像是长梦中飞下的轻云,云间落下的雪,雪中燃起的火光,火光中一闪既灭的梦境,梦乡中不知寄身何处的神魂。
雪越下越大,他起身往后山的破旧佛塔处走去。
那佛塔因未再供奉经文,已有些年久失修的意味,塔身共七层,一面向着城中街市,而另一边挨着的全是壁画和灯洞的山崖。
他从狭小的门弯腰进入,挥手扫开头上的蜘蛛网,刚一迈脚,便听见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
岑云川本就是想找个没人的清闲处,此处既有人,他便想着离开。
只是那模糊的声音实在有些耳熟,他不禁回身,小心的避开地上枯萎的落叶,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偷偷靠近。
因为风太大,他似是而非只能听清其中个别字眼。
“……自亢城一别,细数来已经有数十年未见了。”
“是啊,时间……真快,瞧着你却还是老样子,不比我……鬓角见……白发了。”
“看来辅佐幼主,着实是件费心费神的事。”这句岑云川听得真切,这声音分明就是刚刚那个说自己认错人,而被自己跟了一路,但与岑未济像到连头发丝都快要一样的那个人!
岑云川矮身躲在木阶与石缝的间隙中,再次忍不住好奇得竖起耳朵来。
风又大了起来。
“只带……这几个人来,是瞧不起……神武禁军吗?”那声音打趣道,“就不怕……将人扣留此处为质,威胁那……吴帝?”
听到神武军,和吴帝,岑云川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显然不是普通人间的私人夜会。
于是他屏住呼吸,干脆缩起身子,猫在缝隙里,准备偷听个全程。
“就别吓唬我了,知道你不会。”另一道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又自信的语气道,“我来此,不过是想来凑个热闹,久闻宣城节庆堂皇,来见见世面罢了。”
“吴地富庶,百姓竟连个上元节都过不起?”
南边来得细作?
那与他说话的又是谁,既提到两国国政,莫非是朝中官员,可既是朝中官员,怎么自己却从未见过?
岑云川心里琢磨着。
只听见另一道声音,回答道:“不说这些了,我如今偶得几日空闲,想四下转转。”
“转转?怕是在朝内待不住了吧,听说你那小皇帝处处提防你,前几日更是收回了你的太师待遇,而你那从小疼到大的妹子更是在宫里过得苦不堪言……”
“哼,你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哈哈哈,被说到痛处了吧,江上公。”那声音道:“那小皇帝既如此狠心,不如考虑来我大虞,以你的才智……封赏个王爵,自是……”
这两人语气熟稔,像是相识多年一般。
但岑云川却在听到江上公的一瞬,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立马锁定到了一个人。
吴国的江兆澜。
是吴国的辅政大臣,一路扶持幼帝登基,后被幼帝尊为太师,新帝又觉太师还不够尊崇,便又设上公一职,求公摄政。
因此天下皆称江兆澜为江上公。
他又怎么会在今夜来到此处。
近来朝中未听说有吴地官员来人,莫非他是故意掩去身份私下来的宣城?
“……早说了,若你自立为帝……尚还能挡一挡我大虞百万之师……如今处处受掣肘猜忌,又是何苦……可悔过?”
“到底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你呢?听说你把那个孩子疼得跟爱惜眼睛珠子一样,又何苦来嘲弄我……”
因四面八方的呼呼风声,这几句话他听得越来越费力,但还是下意识地已经把手握在了腕刀上。
他必要将这两人留在此处,一问究竟。
手刚小心翼翼地撑起顶上一截断开的木板,正准备跃身而起时。
头顶的木板却被死死压住。
像是被人一脚踩实了。
“你走吧。”
一听就知道对方要溜,岑云川急了,直接用手中的刀刺穿木板。
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下一瞬,那木板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带着方相面具的脸。
细微抖动的火光中。
岑云川气息都弱了一拍。
他定定看着那张脸,用腕刀借力,踩着石壁,便要飞身去追那江兆澜。
但刚一冒头,便被人拦腰一把抱住,截住去路,一落入这个怀抱,岑云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气急反抗。
但腰身却被人箍地死死的。
岑云川气得一把丢开腕刀,双手齐上阵去推搡近在咫尺的胸膛。
见推不动,便伸出手,一把掀开那张方相面具。
不是岑未济又是谁。
知道人已经走远,自己身份也已暴露,岑未济索性放开手。
岑云川一张脸因为生气变得通红,两边的发丝遮在脸旁,发簪也被揉的歪斜,耳边的银雀儿更是欲掉不掉的,衣摆上还沾着几片落叶,倒真像是一只周身羽翼华贵却被雨雪粘湿了狼狈的鸟儿。
他干脆转身又跳进刚刚蹲着的坑里去。
独自抱着膝盖坐在坑底不吱声。
生起了闷气。
岑未济见状,只得蹲在那木窟窿上方,垂头看着里面,伸出手道:“上来。”
“不是说我认错人了吗?”岑云川在晦暗的一方光中抬起头,梗着脑袋冷硬道。
面对他的质问,岑未济却只是垂眸瞧着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岑云川扬起头,不甘示弱的蹬着一双眼,不想露了怯。
但岑未济的耐心显然是有限的,两人只对峙了几息,他便起身走了。
岑云川瞧着他离开,心一下子就跟着攥紧了,就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插进肺腑里去,将五脏六腑狠狠一把捏住,猛地挤压,将心腔揉烂捣碎。
搅的连血都酸的发涩,四肢也麻到发苦。
他想要起身,但最后还是依着冰冷的石壁慢慢坐下,眼睛里空落落的。
明明要流泪,但是眼眶干涩的像是被风雪吹得封冻了一样。
他索性闭上眼,将头再次埋入膝盖中去。
头顶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响动,灰烬从缝隙里簌簌地抖落下来,岑云川抬起头来。
看见岑未济蹲在刚刚离开的地方,只是这次手里多了一盏兔子灯。
那灯算不上精细,连兔子的红眼睛都描的有些歪了,但散发出的橘色灯光,却柔软而明亮。
灯盏刚好垂着岑云川的头顶,于是他不得不彻底抬起脑袋去打量。
这一仰头,蓬松轻盈的发丝便纷纷从肩头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岑未济移开视线。
少年人的身躯在灯下是柔软而莹润的,那银簪虽别在他发间,却像是点在画里一般,流动的墨与璨然的白,恰如亭松覆风雪。
岑未济喉咙滚动了一下,从嗓子里发出低沉好听的声音,“来时路上给你买了盏兔子灯,不上来看看?”
岑云川别过脸,不吱声。
过了好半天,才扭扭捏捏问道:“刚刚与你说话的是谁?”
岑未济失笑:“不都躲起来偷听完了吗?”
“没有。”岑云川狡辩道。
见他不肯上来,岑未济索性提着灯,也跳了下来。
这破洞里极窄,高不过三尺,宽也不过两尺地,连腿都伸不开,后背也只能抵着石壁,再多一寸地方都没有。
于是两人只得挤在一处坐着。
头顶有雪花片子断断续续的从破洞里吹落下来,在火光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岑云川伸手接住一片,六棱冰晶栖在指腹上,眨眼间便消融成一滴水。
岑未济侧头看着他,后背靠着石壁,一条腿伸直,而另一条腿曲着,手臂随意搭在弯着的膝盖上,手心里还提着那盏灯。
“那人真是江兆澜?”岑云川玩够了雪后问道。
“是他。”岑未济解释道:“数十年前,我与他曾在南地有过来往,算起来,应是旧识了。”
“哦。”岑云川觉得有些累了,便偷偷将脑袋靠在岑未济肩膀上,微仰着脑袋,看着窟窿里飘下的雪花。
此刻,凡世静的亦如一粒尘埃落下。
岑未济像是没有发觉般,任他靠着,也抬头看向外面。
他们头顶那的一小方天被框在不规则的洞口里。
此刻那个洞口,像一道屏障,将里面和外面隔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外面有数不尽的如蚍蜉般的人潮人海,有灯火也照不尽唯有日光才可企及的亿万城池阡陌,有绵延万里的山川,和不知从恒古那一日便开始奔流不息的河流,有在斗转星移间不断变更泯灭又复新生的天地。
而在灯光笼出这一小方世界里。
却只有他和岑未济。
他们俩。
“走吧,朕带你去个地方。”岑未济忽然道。
说罢,他将手中的兔子灯塞到岑云川怀里,自己一撩袍子,率先蹬着壁沿几步踩上去。
然后回过身,朝着岑云川伸出手来。
岑云川一手抱着灯,一手握住岑未济伸出来的手,就着他的力,也跟着轻松的跳了上去。
外面火势早已扑灭,街市又恢复了热闹气象,但岑未济却带着他走街串巷,一路到了没什么人的朱雀门前。
两人站在高大巍峨的城门前,向上望去,风声正紧,吹得楼门上旗帜呼呼作响,此刻正在一天最冷的时候,吹气成雾。
“朕生于乡野之间,十岁那年充军,在军中遇到了此生的贵人,敬孝公,是他一路带着朕南征北战,手把手教朕拉弓射箭,并在垂危之际又将朕推举给了当时的陈康大将军。”
两人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岑云川跟在他身后,认真侧耳听他说起往事来。
“朕后来便一路追随陈康,并成为他的亲兵,那一年,朕十五岁。”
“陈康起事时,朕次次一马当先,场场都打头阵,后被他任命为长武军副指挥使,也就是那一年,朕亲眼见到了百万之师,是如何攻城掠地,并一路烧杀抢夺,将一座座城池变成了死城,将一片片土地变成了焦土。”
“朕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
“承平十八年,在陈康在进城称帝那一年,朕率兵叛出,并打了生平第一场败仗,朕身边十七个跟随多年的兄弟皆在此站中陨落。”
“当叛徒的滋味不好受,朕也曾日日夜夜反问过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朕走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爷的报应。”
后来的事,岑云川当然知道。
隐姓埋名,蛰伏了一年多的岑未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当时北方势力最为微薄的岑氏。
岑氏虽为皇族,但经历百年战乱,地盘只剩山北到洛南之间的一小片,其中包括十几座城池和不到百十万民众。
但岑未济还是选择了投奔他们。
“当时朕听闻岑氏军中有王殷、李博等人,朕便知道,岑氏的地盘绝不会只有北地那方寸之间。”
“朕便带着所剩无几的人马,去见了岑煊。”
“并向他许下,三个月内拿下宴州的诺言,若不能允诺,自甘受罚。”
二十一岁的岑未济仅靠百十人马拿下了有数十万人马的宴州。
一战成名。
景安帝对这位举世无双的少年将军宠信非常,并赐下国姓,收为义子。
岑氏自此开始了收复整个北方的战略,一年内发动数十起大小战役,先后灭了陈国和雁国,将国境推到了旭河附近。
也就是这一年,景安帝去世,北武帝岑煊继位,又过了短短两年,这位北武帝身体也出现了严重问题,岁末在宣城宫中去世。
临死前留下遗诏。
幼子继位,由王殷,李博,岑未济三人共同辅政监国。
但这位新帝实在与他那英明神武的皇帝老子完全不一样,天性好玩罢了,还嗜血成性,残杀大臣跟切瓜宰鸡一样随意,欺辱百姓跟斗鸡走马一样惯常。
在王殷被杀,李博莫名在家中暴毙后,远在前线的岑未济感到了浓浓的危机。
年轻的皇帝不敢动他唯一理由——岑未济当时手中握有二十万人马,虽然这里面兵将人马构成复杂,不尽数都是他的人,但依然不可小觑。
但岑未济不除又不行。
于是皇帝给已死的李博扣上谋反的帽子,派人传召让岑未济回来勤王。
但到了潼关前,又只准三千人马入关。
岑未济埋在宫里的线人前来送信,说皇帝欲在宣城外将他们伏杀。
与此同时,皇帝还给岑未济的副将也送来了密信,在信中威胁副将说,已将对方留在宣城全部家眷羁押,让他取了岑未济的项上人头前去换百十口家眷性命。
副将在经过痛苦的心理挣扎后,在天亮前,还是将这封密信亲自送到了岑未济手里。
岑未济当即把诸将都叫到跟前来,“诸位都是我的亲信,跟随我多年了,我承蒙先帝恩情,才有今日荣宠,如今报恩的时机已经到了……不过,还得借诸位之力一用。”
众人不解其意。
岑未济对着其中一名将军道:“陛下命你取我项上人头前去宣城。”
那人大惊失色道:“末将从未收到此命令!”
岑未济却徐徐展开一封信,露出玉玺来给大家看。
这一下,营帐里顿时跟炸了锅一样,骂声叠起。
而一旁副将却露出不解神色,明明是他收到的信,不知为何岑未济要在此刻用信来诈其他人。
岑未济回他一个狡黠微笑。
那人没有来得及看清信内容,只见印玺便已经吓得扑倒在地,再三为自己申辩道:“从未见过此信!”
“行了,行了,起来吧。”岑未济亲自将人扶起。
然后目光如炬般扫过众人,面上露出悲壮神色来,“我既已经向先帝许愿,以此身报社稷,今日既得皇命,莫敢不从,诸位将军不如快些动手,拿了我的头颅复命去吧,我与诸君都是过命交情,若是以己身能保得大家平安,未济死得其所!”
“将军若死,我等群龙无首,又能撑得几日!”
“就算我等拿着将军头颅敬献那皇帝小儿,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将我等都赶尽杀绝!”
“对啊,对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不知谁喊了一句,“不如反了他奶奶的!”
静默了一瞬后,众人都跟着纷纷嚷嚷起来,“对!既已鱼死网破!不如就干他娘的!”
岑未济眼里装出来的热泪还没咽回,目的便已经达成。
但以三千人马面对宣城数万之师,也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即便是当世名将岑未济,也不可能次次都能神兵天降。
之前被岑未济诈呼的那名将军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在岑未济军师的提点下,独自出营去往汉地借兵去了。
军师看着他一人一马离去的背影,向岑未济回命道:“果然如将军所言,我还没开口,他便主动提及,说他如今因那封信在军中度日颇难,人人都以为他是皇帝的暗哨,不愿和他来往,他此去汉地借兵,一是为将军增援,二来也是彻底避开洗清嫌疑。”
岑未济点点头,这才放下笔,将纸条绑在信鸽腿上后放出,道:“他与孙承和有姻亲,必能借来兵。”
十日后。
岑未济一路势如破竹般将拦截守军一一告破,带着仅三千人人马叩响了宣城的城门。
新帝在朱雀门上当众百般羞辱岑未济,但岑未济骑在马上始终未发一言。
两军僵持了半月有余。
岑未济千方百计或谝或劝或许诺来的援军终于到了。
当日便破了城门。
新帝未来得及跑出城门,便被副将带人拿下,锁回万崇殿中。
太后拉扯着岑未济的甲袍哭喊道:“将军既已得大位,求饶我皇儿一命,将他圈禁也罢,流放也罢,看在先帝面上,饶他一命吧!”
岑未济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太后,低下头,面露不忍之色,但嘴里的话却无情无义到了极点:“您快起来吧,何必如此折损我,您放心,从今以后,您依然是太后,谁都不敢不尊您分毫……不过皇帝的命,就算我看在先帝面上,留下他,只是手下诸将,朝中诸臣皆曾受过他凌虐,自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在太后绝望的谩骂声和指责声中。
他跪于先帝牌位前,一字一句郑重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继位后,不改国姓,不变宗庙,承岑氏祖业,继先帝遗训。”
他抬起头,既对着岑氏祖宗灵前重重烛火,也对着自己如炬火般煌煌心境,慢慢许下誓言道:“未济定当拼尽全力,保我大虞江山,佑我万民社稷!”
说罢,咣咣咣磕了三个头。
那一日,万崇殿里的血水几乎汇聚成河,沿着龙凤云纹的陛石淌下,足足流了一天一夜。他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亲眼看着包括新皇、岑氏诸王,公主,王孙,王女等宗亲人头一个一个落地。
自此,岑氏皇族无一人幸存于世。
“你知道朕为何要杀绝岑氏皇族吗?”岑未济看着宣城外的千里平川,问道。
岑云川摇摇头。
“朕不想犯下和秦文昭帝一样的错误,以一己之见,为博贤德宽厚美名,容下慕氏一族,他死后,慕氏一族在朝为官者,在外领兵者,夺了他儿子的皇位,并将其后代全部屠杀。”岑未济看着他道。
“有时,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他叹道。“朕宁背上第二次背主弑君的骂名,也要帮你们将这些后患在朕手里彻底清除。”
背后的城里开始再次放起焰火来,升空时的溢彩映得城池流光熠熠。
锣鼓声和舞乐声隐隐传来。
不用回头,便知是怎样的繁华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