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婢女鱼龙贯入端上美酒来。
“将人都叫进来,今天喝朝云行雨酒。”岑勿安道。
岑云川立在原地不动如山,而那新来的年轻人却好似对什么都好奇一般,伸长了脑袋去看杯中的酒。
可在场的其余人却具是浑身一颤,有的面色僵硬,有得吓得当场坐下,有得甚至快要哭出来一般。
“嗯?怎么了?”年轻人见势,不解问:“此酒可有何妙处?”
“这朝云行雨酒的规矩‘歌一句,酒一杯。’”岑勿安笑吟吟道:“若两位喝了酒,倒酒者能得金锭子一枚,若是不喝,就得拖出去砍了。”
年轻人张大了口,像是第一次听见如此耸人听闻的玩法。
“岑勿安!”岑云川眉眼压压地警告道。
“这便是我想问您讨得东西。”岑勿安不甚在意地笑道,端起酒杯闻着其中香气道:“美人一醉,值千金。”
不到片刻,门再次被推开,侍卫们像是撵羊群入圈一般,将一堆歌舞伎一个接一个的丢进屋里,那些人一进来就贴着墙根,一副生怕自己被点中的模样。
“那就开始吧。”岑勿安随手一指,点中了一个红衣女子,“你,唱歌。”
“你,和你来陪两位客人。”他又点中了两个男伎。
那红衣女子深呼几口气后,才抱着琴,脚步虚浮的走到台子上坐下。
四扇高大的屏风也被端上来,置于席面之前。
而那两个被点中的男子,其中一个抖抖瑟瑟的跪在地上哭,另一个面如土色的哀求道:“求大人饶了奴一命。”
岑勿安从酒杯中抬起眼,看着他,慢悠悠地问:“害怕?”
那男人忙不迭的点头,泪如雨下。
岑勿安走到他跟前,用手捏住他的脖子,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面露怜惜之色。
可下一秒,他飞快拔起岑云川刚刚扎入木桌里的刀,反手就割断了那羸弱的喉管,任凭血迹喷了自己一身。
他松手,看着对方口鼻里喷涌出的血迹,道:“这下,就再也不用怕了。”
在场其他人有得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小声啜泣起来,有得则慌忙端起酒杯,往岑云川和那年轻人身后蜂蛹而来。
红衣女子调了一下弦,唱出了第一句。
屏风围着的台中央,几个男女舞者脱掉外裳渐次登台,露出丰盈结实的身体,他们随着鼓点,跳起古怪的旋舞。
脚腕和手上的金铃铛,叮叮作响,魅惑似能摄心。
那舞越跳越妖冶,脚步轻移如漫云层雾,腰肢扭动似灵蛇腾动。
隔着屏风更是香艳淋淋,充满了赤露的情欲。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好!”那年轻人立马鼓掌喝彩道。
岑勿安率先喝下了第一杯。
坐在他身边的侍女,像是赌对了一般,长松了一口气。
轮到岑云川。
他一动没动,他身后的男子紧张的端酒的手颤个不停。
“来人。”岑勿安懒懒地抬手,“拖出去。”
“大人,求您救救我。”岑云川的衣角被小心拽了拽,那人小声道,语气中带着无比求生的渴望。
岑云川还是没动,一双眼一眨不眨狠狠盯着岑勿安。
岑勿安回以轻轻一笑。
屋外里面进来两个人,托着那人两臂往外拉去。
那人顿时瘫软在地,一脸绝望,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了一般。
岑云川端起酒杯,攥紧,一口干了。
酒入口,辛辣中带着一股温暖的甘甜味儿。
那个人半途被放下,连滚带爬的缩回了人堆里。
岑云川身后换上了一个娇小的女孩。
轮到那年轻人,对方显然经这么一遭,已是目瞪口呆,但回过神来后,却将递到自己眼前的酒杯推开道:“小生殿试在即,早已立誓,绝不饮酒。”
递酒的那人顿时呆住,没想到看起来这席面里最亲和的人居然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
“真不喝?”岑勿安问。
年轻人坚定的摇了摇头。
岑勿安挥了挥手。
那个倒酒的女孩被拉了出去,才到门口,只听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下一瞬,碧色纱窗上已经溅满了血迹。
红衣歌姬开始唱第二句。
岑云川支着头,已经开始有些晕乎了,这酒味道极其醇厚,十分上头,才一盅便已有些目眩。
四处的香气更加腻人,甜的能滴出糖汁来一般。
岑勿安见他这副模样,才慢悠悠解释道:“看来真是不凑巧,那行雨酒竟被你喝了去,此酒一入腹中,便会化作烟云,不禁让人忆起往昔最爱……”
“因爱生欲,因欲生情……”
岑云川被人摇了摇,隔壁席的年轻人凑近他道:“这酒有问题,你可万万不能再生什么善念,小心自己栽了进去!”
岑云川用手支着额头,脸颊已经通红。
“该第二杯了。”岑勿安端了一下酒杯提醒道。
岑云川一袖子将桌上的果盘酒杯全扫到地上去,站起身来。
他身后的女孩顿时吓得以头触地,连忙用手去接散落的酒杯和仅存的酒水。
那张稚嫩的脸上全是害怕的泪水。
岑云川低头看着她,见那双细白的手因为紧张而不断被破碎的瓷器琉璃划破,指头和手心里都是斑斑血迹。
他叹了口气,冲女孩伸出手。
女孩愣了一下,在同伴示意下,才小心将剩余的半杯酒递了上去。
岑云川仰头喝下。
四周舞乐声变得悠远而空灵,手中酒杯滚落,岑云川扶着额头坐下,不到片刻便支撑不住的依在桌子上,一双眼尾洇上朵朵酡红,他甩了甩脑袋,意识却不可自抑的走进了那场盛大华丽的旧梦中去。
梦中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天与地颠倒。
一切都又如昨日,又如今日,又如明日,时与光错乱。
他走啊走,在这无尽的梦境里,像是走过了三千里云和路,走过了亿万里红尘,走过了千百个人山人海,终于走到了那人身边,等到了那句期许已久的,“你来了。”
他停住了脚步。
天地在此刻定格,时间于刹那停滞,他看到了情爱最初始的模样,看见了欲念最直白的表述。
看见了,最想看见的人。
岑勿安抬了下手,舞姬停下了歌声。
“都出去。”他声音沉沉道。
众人如得到大赦般瞬间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那年轻人侧头,看着倒于一旁的岑云川,没有动。
眼里露出迷离地贪慕来。
“滚。”岑勿安道。
年轻人喉咙动了动,没有挪,眼睛还紧紧粘糊在那具漂亮的身体上。
“别怪我没提醒你。”岑勿安冷笑道:“他可不是你有命能招惹得起的人。”
年轻人好似这才晃过神来,意犹未尽的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岑勿安和岑云川两人。
岑勿安舔了舔嘴角,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酒。
然后眼睛一点点移到了灯下。
隔着屏风,烛火在那人周身笼起一层薄薄的光晕,似隔着轻纱似。他的目光一遍遍放肆描摹着那衣襟遮掩下的轮廓,最后落在那双红润欲滴微张着的唇上,那勾得人欲念四起的唇上还粘着一滴清酒,挂在唇珠上,摇摇欲坠,再往上,是轻轻喘息的鼻子,鼻根勾起如春山似弧度,接着是紧紧闭着的双目,那双眼虽垂着,却和睁时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情,此刻那对不安抖动地睫毛,如同被雨珠粘住翅膀的蜻蜓,带着想让人呵护的脆弱感。
岑勿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用余光,瞥向那双纤细的手,那双手向空中抓去,似抓了个空,然后无力垂落。
攥紧绷直时,纤细的手背上会出现条条青筋,而骤然松落后,又露出如玉骨般分明的指节。
被它握着,该是怎样一件人间幸事。
岑勿安喟叹着,不知是遗憾还是感慨,他闭上眼,仅仅只是一瞬,又舍不得地重新睁开。
“上酒。”他声音有些喘。
门开了,一个小个子婢女端着酒壶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她低头跪在岑勿安身边,替他倒酒,可手抖个不停,酒斟的全都洒出了酒杯。
“没用的东西。”岑勿安有些烦躁,将她一脚蹬翻,然后撕扯开了领口处的衣襟。
那婢女像是纸做得一般,瞬间飞出来几步远,仰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也不敢呼痛,吓得连两边都辫子都抖个不停。
“跪着做什么,还不把桌子擦干净!”岑勿安呵道。
那婢女跟只顾涌顾涌爬行的小动物似,膝行着爬了过来,揪起衣摆将桌子上的酒渍一点点抹干净。
岑勿安不再管她,目光重新落回那具对他有着无尽吸引力的身体上去,视线牢牢锁定。
可下一秒,银光一闪,一把匕首骤然从女孩袖中迸出,直刺向岑勿安脖颈。
“什么人?”岑勿安反应虽快,却也只来得及空手接白刃。
刀刃虽被挡住,但血从五指间不断溢出。
婢女抬头,露出一双黑而亮的眼,与刚才恐慌模样判若两人,她冰冷而直接地道“取你命的人。”
然后将甩到自己脸上的辫子咬在嘴里,劈手抽出匕首,再次挥掌刺出。
“十七娘,先找东西。”岑云川一手撑着桌子,艰难抬起脸道。
他的意识被这动静惊得稍微清明了几分。
“是,殿下。”十七娘应道,与岑勿安缠斗起来。
岑云川试着往起来站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浑身瘫软的厉害,身体像是依旧陷于情海欲孽中,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他怕外面人察觉,赶来支援,直接拾起被岑勿安随手丢在地上的腕刀,冲着胳膊扎了一下。
血迹喷溅,疼痛反倒让大脑得到了久违的冷静。
他收了刀,问“奉天阁来了多少人?”
“十来个。”十七娘边打,边有余力回道。
岑云川一手拿着腕刀,开始在四下搜索起来。
“奉天阁又是什么?”岑勿安一边应招,一边问。
“凭你也配知道!”十七娘道。
岑云川在岑勿安贴身的剑匣子里摸到了被羊皮纸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扫了一眼,便匆匆塞入怀里。
“十七娘,先撤。”岑云川道。
走之前,他还顺便边跑边点火,木制的高楼很快燃起熊熊大火。
冲天的火光在深夜的山林中尤为显眼,很快就被方圆几里地追来的右率卫找到。
岑云川和十七娘等人从河道里潜上来后,他将羊皮纸交给对方郑重道:“此物乃奉郡赵氏家主写给涑人王爷的密信,里面有双方约定南下作战内容,还有赵氏暗送金银粮草物资的清单,速将此物进宫呈给父亲。”
“是。”奉天阁诸人道。
右率卫摧毁三千楼后,找到独自坐于水边的岑云川已是后半夜。
“殿下!”赵二等人点着火把,沿路摸了过来。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但那张脸却苍白得厉害。
“殿下!?”赵二在他身旁蹲下,道:“您怎么了?可是那小子给您下了毒?还是伤到了哪里?”
岑云川迟缓的摇摇头。
东西既已得手,他最大的心事终于可以放下。
只是那场冗杂而瑰怪的梦依然盘亘于脑中久久不肯散去。
它是那么荒诞,甚至荒唐。
冰凉交错的指尖,相扣在一起时,又骤然变得滚烫的掌心,炽热而辗转的亲吻,颤栗而急促的鼻息,交缠相依的躯体,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好似那个怀抱的余温到现在都没有散去,骨节抓住衣襟时摩擦产生的粗糙触感尚且留在手心。
那些触碰所带来的感觉,是他生怕所从未感受过的一种全新的感知。
四肢都因为快乐而骤然紧绷,又渐渐舒展,连骨头深处都变得酥软而敏感,血液烫的厉害,全部都向一个地方冲去。
“因爱生欲,因欲生情……”
那是欲望?
那是情爱?
可这一切的一切欢愉与快乐,都终止于那双眼。
当他的亲吻带着无处安陆的渴求与滚滚不断的热望,轻轻落在对方那双闭着的眼皮上时。
那双被他亲吻着的眼缓缓睁开了。
就像是佛像被凿开的双目。
他在那双那近在咫尺的灰色眼眸里,清晰的看见丑陋而污秽的自己。
那是他吗?
是身堕欲念,却又甘于沉沦的他。
可这双蓦然睁开的眼,犹如一个机关。
自此梦境开始坍塌。
他于一片滚滚烟尘中向无境深渊坠去。
他亵渎了神明。
他罪无可恕。
他理应永堕孽海,再无轮回。
作者有话说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高唐赋.宋玉。
岑勿安拔下插在肩膀处的匕首,低头嗬嗤嗬嗤喘着粗气。
可对方显然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下一击迎头就来。
“传殿下令,此人献密信有功,且饶他一命!”房梁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岑勿安对面的黑衣人立马收了剑,“是。”然后脚尖点地,毫不犹豫的跳窗而去。
岑勿安捂着肩膀循着声音向上看去,却并未在高处看到任何人影。
血从指缝间流出,他靠着屏风缓缓坐下。
望着外面冲天而起的火光,他显得毫不在意,反倒是嘴角带笑,伸手抹掉嘴角血迹,仰头回味起刚刚于灯下的场景。
片刻前,那人在一片迷梦中不断轻轻呢喃着什么,那皱起的眉头,似欢愉,又似痛苦,微微上扬的下巴和脖颈,凸起的锁骨两侧狰起几道嶙嶙骨条,发丝凌乱的揉在脸颊旁,整个人周身带着酡红的绯色,处处无不透着勾人心魄的神姿。
岑勿安知道,这便是行雨酒的威力。
他端着酒杯,细细抿过,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那具身体,纵然自己身体早就起了反应,但仅存的理智与清醒依然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不敢越界分毫,他只能似雾中看花,如水中看月般,用近乎饮鸩止渴般的方式来满足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与欲念。
“……”
常年来军中练就出来的敏锐耳力几乎让他立刻就捕捉到了对方唇齿间辗转而出的模糊字眼来。
他歪头看着那张张合合的唇,屏息凝神细细听着。
手中的酒杯几乎要被指间的力道捏碎。
仿佛只是梦魇,岑云川只轻轻吐出几个字眼,便收了声。
可岑勿安却松手,碎了的酒杯从掌心滚落,他心里跌宕如巨浪拍岸,一时闹出了惊天动地动静来,许久后才回过神,摸着下巴,眯眼道:“有意思,有点意思……没想到今晚,竟有此等意外收获。”
火光越发逼近。
在岑勿安感觉自己血都快要流干时,火也快燎到此处,房梁在燃烧后发出噼里啪啦声音,四处都是烟尘,呛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殿下,找到了!”隐隐有声音传来,岑勿安艰难的抬眼去看,但是眨了几下,四处乌黑,什么都没看见。
只能听见稀稀疏疏的动静。
紧接着是哗哗的水声和落木被搬动的声音。
岑顾用锦帕捂着口鼻,站在被扑灭的窗口处,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岑勿安张嘴想要回话,但有些气虚,疼得他嘴里只能嘶嘶的咳。
岑顾在几位侍从看护下,走近蹲下,听着他道。
“怪我……惹恼了…美人,倒一把火烧了,烧了你的好营生……”
岑顾起身,看了一圈周围,脸上露出肉疼的神色,但嘴上却道:“这点产业又能算什么,倒是你……”
他挥挥手道:“可万不能有事,回头我都不好向陛下交代。”
几个侍卫连忙小心将岑勿安从血泊中抬出。
岑勿安边咳血边费力道:“多谢勉王殿下……救命之恩,为报殿下恩情……我,我可以换你一个,一个消息。”
岑顾果然立马露出感兴趣神色,凑近问:“哦,什么消息?”
“一个,关于……太子殿下的,消,消息。”岑勿安努力睁开即将涣散的双眼道。
初春正是一年最好时光,城里城外四处皆是赏景踏青的人群,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上善宫的敬晖堂里却一连多日都静谧的有些让人不安,连扫地的仆从都不敢脚掌挨地,只能轻手轻脚用脚尖走路。
周先生再也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夹着书本进了宫。
“臣来面见不为别的,只向陛下要一个人。”周先生中气十足的道。
岑未济站在案后,提笔蘸了蘸墨,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问:“先生所要何人?”
“老臣的学生。”周先生弓腰道:“太子殿下!”
“……”岑未济手停在半空中。
董知安见状,连忙上前将御笔取下小心放回案上。
岑未济背着手,绕开几案,道:“太子怎么了?”
“因陛下素日里耳提面命的叮嘱,臣等时时刻刻谨遵圣喻,授课不敢有丝毫松懈,平日里对殿下要求也严厉了些,好在殿下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就算冬寒抱冰,夏热握火,也从不倦怠一日,病了也要求臣等于卧榻之侧授课,一年三百多日,所休也不过除夕一日,这么些年,岁岁如此。”周先生胡子一颤一颤的道:“可自从这月上旬开始,殿下却连连告假,臣等去北辰宫求见,也未得殿下召见,那侍从只说殿下在陛下处侍奉,不得有空。”
“臣这才不得不来宫里要人。”
岑未济的目光滑向董知安。
谁知董知安却跟只鹌鹑似一动不动的缩头缩脑起来。
“太子人呢?”岑未济问。
董知安脑袋快要埋到地里了,眼珠子转来转去,都快要把自个儿转晕了,也没能想出来招,“奴婢也不知……太子殿下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
岑未济用指尖慢慢叩着桌面,半晌后沉声道:“宣韩上恩来。”
北辰宫舍人韩上恩一听陛下宣召便知大事不妙,整好官服,一路战战兢兢的进了宫。
跨门槛时,还差点摔个狗啃泥。
于是只能做势扑倒在地上求圣上恕罪。
“太子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韩上恩脑袋抬都不敢抬一下,憋着嗓子,瓮里瓮声道:“最近早晚春寒,殿下着了风寒……在北辰宫中修养。”
岑未济重重一敲桌面道:“说实话!”
韩上恩吓得一抖,结结巴巴道:“殿下……确实病了。”
“人在哪?”岑未济道。
“臣……臣……”韩上恩着实左右为难,两头都是上司,都是手眼通天的主,他哪个都开罪不起啊,“臣是真的不知道,殿下此次离宫,只带了赵二和柳五二人,其余人都不许跟着……”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心虚害怕到舌头打结。
见韩上恩脸为难的皱成一团,就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岑未济心下渐渐生了火气。
从前岑云川外出,明里带着侍卫,背地里有奉天阁跟着,一路看护。
想要知道他的行踪,易如反掌。
可自从上次岑云川从奉郡回来后,伏在他膝头跟他小声抱怨道:“儿臣都这么大了,父亲总是把儿臣当成小孩一般,时时刻刻找人看着,儿臣平日里行事总是先顾念着,若失了分寸被您知道了,反倒惹您操心,所以做什么都不敢放开手脚去干。”
看着对方那副跟只小猫似的,偷偷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又谨慎试探的乖巧模样,他不由心软了,于是当即下令,凡岑云川在京中之时,奉天阁皆不必跟着,也不必行监察之举。
自此,岑云川的行踪,就只有他自个儿和北辰宫上下能知道了,就算是岑未济想了解,也得先召太子身边的人来盘问。
可就这太子身边的人,如今瞧着也都是些不中用的。
岑未济将袖中的银质羽毛发簪用指尖捻动转了转,强压下怒火,转头冲周先生和颜悦色道:“先生所奏之事,朕已知晓,小孩子顽劣……辜负了先生一片谆谆教诲之心,待朕寻到人,定当好好教训,日后不会再有此等事情发生。”
周先生这才满意而归。
待周先生走了,岑未济当即黑了脸,稳稳坐在椅子上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韩上恩哪里受过这样的威压,一时竟慌地跪都跪不住了。
最后才结结巴巴道:“许是,是往城西去了,曾有人在城门处见过殿下的邬津马……再之后,臣是真的不知道了!”
说罢,又趴在地下,四肢软得就跟要融化在原地一般。
“城西……”董知安跟着皱眉琢磨起来。
可城西范围实在太大了,那边有连绵起伏的翠洇群山和广袤的河中谷地,以及道观楼台庙宇,数不清的城镇村落……
岑未济骤然起身,往外边走边道“备马。”
董知安慌里慌张的跟了上去。
而另一边。
赵二和柳五蹲在半山腰,远远瞧着跪在石佛像下的岑云川,抱着剑凑一块嘀咕道。
“你说,殿下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柳五问。
“不知道啊。”赵二道,“平日里殿下日日不是到那敬晖堂去,便是去宫中,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躲在此处半个月了,天天不是拜佛,便是拜佛……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殿下顿悟佛法,勘破红尘,要遁入空门了???”
柳五难得聪明一回道:“你胡说些什么,怎么可能?!殿下是何等身份?怎么能去当那秃顶和尚!”
“那你说,殿下为何放着这满殿堂的金像佛祖菩萨不拜,非要日日对着那一尊半边脸都被风吹化了的不知名石佛,跪了一日又一日,是为啥?”
“那我哪知道,旁人拜佛,求健康,求姻缘,求仕途,求财运……咱们殿下可是样样都不缺,还能求什么?”
“我也不知道。”赵二随手揪下一片草摇摇头道。
小檀寺除了七八座正殿以外,还有漫山遍野数不清的石雕壁刻的佛像,它们或大或小,大的有几层楼高,耸立岩壁之下,小的只有拇指大,藏在数不清的佛龛石穴之中。
这些佛像既有出自名家之手所雕,也有宝相森严装饰金装玉雕的,更有历史悠久传承百余年自藏地请来的。
可岑云川从十余日前起,偏偏对着山涧中其的一尊面目模糊,石刻早被风化的厉害的石佛情有独钟,日日跪在那尊一人等身高的像前,参拜了一日又一日。
就连庙里的足有百龄的老和尚都说不清这尊佛像是什么来头,以及有什么特别源缘。
可岑云川却拜的那么虔诚,虔诚到路过的小和尚都不禁随他一起跪在蒲团上,捏着佛珠,念起经文。
夜里山涧的壁龛里点起烛火。
岑云川仰头,看着微弱烛火中,彩漆斑驳,面容雅肃的石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