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亦是倒映出重重千耸佛像灯火。
春寒料峭,他却穿得极其单薄,赤着一双脚,膝盖早在连日的跪拜中红肿溃烂。
当年佛陀于雪山之上苦修多年,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
可他这副模样,却连苦修都不似,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自我折磨,一种肉体上的摧残与破坏。
风吹得他发丝散乱,衣襟上的长带飘荡。
亦如此心。
飘荡似游魂。
无所寄。
他跪于佛前,双手合十,和前面的十几日那样,任凭日升月落,一动不动,像是要和这满山石像比定力一样。
主持拾阶二而上后,看着这副场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后,劝道:“施主已在此处跪了十余日了,想必您的虔诚,佛祖已然知晓,施主又何必长跪于此,白白糟践了身体。”
岑云川并未回头,闭着眼,声音暗哑道:“你们这些老和尚不是最爱拉着人讲故事吗?长夜难明,你给孤讲个故事打发打发时间吧。”
主持在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问:“施主想听什么故事,这坐庙里,人来人往,光阴不休,故事可太多了。”
“讲什么?”岑云川睁开眼,望向头顶的佛像,“世间千百年来,唯情一字最是书不完,道不尽,便给孤讲讲这情爱二字吧。”
“施主这不是为难老僧吗?”主持摇头笑道:“老僧一介出家之人,早就了却红尘,又怎么给施主说道这情之一字。”
“你又非生来便是僧人,自也有少年郎,春衫薄时,何必推诿。”
主持的看向山寺重重叠叠楼台和树影,叹息道:“日转星移,千百年来,尘世间的情之所起,爱恨离散,生老病别,人人如出一辙,样样皆是相似,又有什么可言道的稀奇事。”
“样样皆相似……”岑云川冷笑道,“若有人偏就生出了罔顾常情人伦的罪恶之心,又该如何?”
“又该如何!?”
山谷里一遍遍飘荡着他的回声,像是恶鬼的呢喃。
不等主持回答,他就偏头,赤红着眼,恶狠狠问:“对这样犯下万恶难辞戒律的罪人,你们又当如何惩处?!”
“若犯家规,自有家规处置,若犯国法,自有要事国法处置,若寺中人若犯戒律,自有佛律处置。”主持合十回道,“众生生前死后之罪责,自有佛祖天意定夺。”
岑云川抬起头,再次孤挺挺的看向那无悲无喜的佛像,一双眼已然惶惶中带着无尽的自责与厌弃,“如此说来,己身罪孽难弥,只能求神佛按戒律……降下惩罚。”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形嶙峋,短短几日已经薄如纸屑,似见风便能倒一般,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中都充斥着浓烈的狠戾与恶毒。
“就以此身……福浅命薄,短寿不存……来消这万般罪孽。”
此言一出。
主持咣当跪下。
恰时,天边劈过一道闪电。
照的这黯淡孤夜有了短暂一瞬的惨白。
岑云川立于石壁与佛像之下,被这光与黑映地身形扭曲。
老方丈万万没有想到,岑云川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来这座庙里,求什么的人都有,却从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求这般狠戾罪罚的,还是对自己的。
“施主……又何必如此。”老方丈顿时心慌意乱,快速拨动佛珠道,“如此……诅咒自己。”
赵二与柳五冲上来,一前一后的跪下,大喊道:“殿下胡说些什么!!!”
“是啊,呸呸呸!”柳五一把抱住身边的树,他老家有说了晦气的话摸一摸木头去晦的习俗。
而赵二急得恨不得一边去捂岑云川的嘴,但又不敢,又想要捂住满山石佛的耳朵,却又够不着。
雨很快就落了下来。
岑云川立在原地,也不管他们的慌乱与不安,自顾自看着雨幕呢喃道:“原来上天也知我。”
只是大雨滂沱,却难刷罪孽。
赵二跪在岑云川脚下,像是哀求,又像是在胡乱祷告。
柳五则茫然地抬头看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得像是摸不着的太子——只见对方眼睛是赤红的,红的仿佛要滴血,满脸都是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原来举世无双,风姿绰约的太子殿下,有一天竟然也会有这样狼狈的一面。
“殿下。”
沿山门处急匆匆地跑上来一行人,一见岑云川面,犹如见到神佛显灵一般,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总算找到您了!”
他们齐刷刷奔直台阶前跪下,一个个扬直了脑袋,挺着腰背,冒着大雨,动作整齐而肃穆。
岑云川亦站在台阶之上,瞥过他们,一张脸毫无生气,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来这做什么。”
为首的人抱拳,目光炽热而激昂地道:“殿下!前几日,赵无庸那老贼竟向陛下上书,为其两名亲信请封阳州、硕城,天下人皆知,这阳州是关中通往山南的门户,硕城是北方进入关内的关隘,他请封此等要地,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我等不能再坐视不管,特来请示殿下的谕意。”
“是啊,还请殿下速速拿个主意出来!”
他们身后一年轻人也抬高声音劝道:“如今已到此等生死紧要关头,还请殿下随我们回去,切莫在躲在这佛寺中,只一味寻求自己的清净,而置天下人于不顾!”
“清都!”那为首的人微微侧头,斥了一声后面的年轻人,显然责怪对方失礼了。
岑云川一身薄衣早就被雨水灌湿透了,他索性在石阶上坐下。
漫无目的的看着下面众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不大,显得有些憔悴。
那年轻人掷地有声地回道:“上清苑学士尚清都!”
“上清苑……”他嘴里嚼着这几个字眼,意识又恍惚起来,像是走神了。
他不说话。
下面的人更不敢说话。
一时只有雨声噼里啪啦,重重地打在青石阶上。
众人见他久久不开口,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互相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一个比一个心急。
“殿下!赵氏近来动作不断,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陛下不表态,您又不露面,外面已经有了不少流言蜚语,都说……”为首那人急道。
“说什么。”岑云川用手撑着眉骨,只觉得脑袋闷闷地疼,心烦意乱的厉害。
“说……陛下不动赵氏,是因早有易储之心……这是故意在给勉王殿下留情面。”那人声音略小了些,谨慎回道。
岑云川却于大雨中蓦然睁开眼,只是片刻,又索然无味的垂下眼梢。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众人心急如焚地劝道,“是啊,若我们再不想法子应对,只怕会失了主动权。”
岑云川终于起身。
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
此刻这些闹哄哄的声音于他而言,纷杂如乱雨,拍得他脑袋疼得更加厉害,他一心只想立马寻个清净处避开去,最好能躲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洞窟里去,用土和风将自己掩埋起来,好一个人安静呆着。
可他的眼睛落在那一张张热切的望着自己的脸上。
那一道道视线像腾腾燃起的大火,带着燎原千里的架势。
让他怎么都无法忽视。
他走过人群,路过一张又一张带着满脸希冀神色的面孔,心底里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动容,可下一瞬,杂乱的心绪就像是一个庞然重物,坠地他怎么都提不起神,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彻底抽去一样,让他无力应对。
他走下台阶。
“殿下……”见他毫不留情的走远,仿佛对他们的谏言置若罔闻一般,众人的面色从充满期待之色,迅速变得灰败。
他们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愤怒与颤栗,以及浓烈的不甘心。
“行了!行了各位!”赵二见势头不对,连忙出来拦在众人身前道:“你们也瞧见了,殿下今儿身体不适,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殿下好起来了再说!”
“是啊,是啊!”柳五在一旁连连点头道。
“殿下,您真的不管我们了吗?”尚清都撕扯着嗓音,冲着岑云川的背影问道。
这话问得虽尖利,却是在场每个人的心声。
他的声音很快被雨声冲散。
众人纷纷已经不报希望。
可岑云川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天际的闪电中,突然停住脚步。
他脑后湿漏漏的发带被狂风吹起。
许久之后,他终于回过头,面上终于有了神色,不再是那副麻木如石像般的气息,他看过雨幕里的每一张面孔,看得那样仔细,目光抖动,最后像是认命般的,闭上了眼。
“回宫吧。”他说。
等他再次睁开眼,看向满山石窟时,眼里只剩下无尽的哀伤。
小檀寺里的这十日,就像是十辈子一般。
让他的心境生生死死,如入数次轮回,受尽情爱疾苦。这里既藏着他最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埋着他最深入骨血里的爱意。
他不想走,也不愿走。
只有在这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可以任那跳跃的心脏吐露出最真实的愿望,他可以一边在佛前痛诉自己的罪孽,又一边心安理得的哀求宽恕。
一旦走出这里,他不在只是他一个人的岑云川,而是站在他身后这数十人的庇护者,是朝堂之上百官面前的皇太子,是天下泱泱万民所奉养的国之储君。
而佛像前那个岑云川,自此只能像一只十七年蝉一样不生不死得活着,将所有的一切生机埋入土里,将所有的炙热与滚烫深藏入昏暗不见天日的地底,再也不得见这风,见这雨,见这天,见这光。
“走吧,回去吧。”他叹息道。
比起他的满脸颓败与失落,其余人都显然高兴很多,他们簇拥着他翻身上了马。
他于山寺门前,最后遥遥望了雨中的石像一眼,勒着缰绳,一言不发的掉头走了。
雨一直没停。
因为赶时间,他们特地抄了一条小道,一路疾驰。
走到半途,岑云川突然体力不支,直接从马上坠了下来。
邬津马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在原地不安的踏着蹄子,绕着主人来回走动,鼻腔里喷出担忧的气息,不停用鼻子去拱地上的人。
其余人也吓得纷纷勒马,跳了下来。
“殿下!”赵二反应最快,直接扑上前去,检查岑云川的情形。
他刚一抓住岑云川的胳膊,隔着衣服都感受到了烫手的温度。
“您怎么烧成这样了都不吭一声!”赵二急道。
岑云川脑袋晕厥了片刻,又迅速清醒,从泥地里撑起胳膊,满手都是泥浆,但仍一手扶着马鞍,摇摇头道:“没多远了,走吧,孤没事。”
“要不,我们还是避避雨吧。”尚清都小心觑着岑云川面色,提议道。
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并不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这次岑云川病得竟这么严重,这下谁都不敢冒险了,纷纷请求原地避雨,让人去找来车驾再走。
岑云川支着胳膊,想起身,一下子竟没拾起,差点又跌回地上。
他趴在地上喘了喘。
其余人想上前又不敢,赵二手伸着,知道他性情,也不敢轻易碰他。
岑云川脑袋晕乎乎的,眼底泛黑,低头间,忽然瞥到地上有一列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以外的马蹄印。
那马蹄印深而清晰,一看就是精打了的马蹄铁。
而只是这马蹄铁的造型十分特殊,岑云川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赵二,你来。”岑云川招手道。
赵二凑近,顺着岑云川的指示看过去,歪头琢磨了一阵,道:“看这掌印……应是宫中禁军……而且官职应在上将军以上……”
岑云川一听,顿时脑子嗡的一声,宫中禁军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荒无人烟的乡间小道上……而且品级还这么高……离小檀寺还这么近……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父亲知道他在哪了,所以派了禁军追了过来。
一想到此处,岑云川心脏开始突突突的乱跳起来,他原地爬起,甩了甩周身的泥浆,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一脚踩上马鞍,勒马吩咐道:“走吧,速速离开此地。”
“可是……”其余人还有话要说。
岑云川一张脸却苍白无力,但眼神却冷冽似寒钉,他冷冰冰目光扫过去,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压,这谁还敢吱声,都乖乖上了马。
他捏着缰绳,心情十分复杂,但也清楚自己现如今这副模样,最好藏的越深越好,万万不能被父亲身边的人知晓了去。于是伏低身子,摸了摸邬津脑袋,“跑吧,邬津,快点跑吧。”
邬津得了主人命令,彻底撒开蹄子跑的飞快,这样的速度,反而让岑云川有了一点心安。
他心道,跑吧,跑吧。
千万不要遇到,也不要被追上。
他于颠簸的马背上再次回头,向身后山寺望去。
只见天地间风雨飘摇,亦如去路漫漫。
小檀寺刚送走了一波客人,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小和尚打开门,看着外面牵着马的五六个人,疲惫道:“可是来避雨?马栓在外面就是,人自行进来便是。”
那为首的那穿着金色甲衣的将军一掌推开门,道:“你们主持方丈可在?”
说完,从腰间解下令牌,往小僧面前一照。
到底曾是皇家寺庙,那小僧一见自己眼前那金光灿灿的令牌,就知道又是贵客来了。
连忙打开大门,一溜烟道:“我这就去喊方丈来,贵客先请。”
岑未济在方丈的陪同下,进了后殿,他眺望着山林,问:“太子人呢?”
“殿下……几柱香前,刚被一群人迎走。”方丈捻着串珠恭敬道。
“他在这里呆了多久?”岑未济问。
“怕是有十余日了。”方丈算了算道。
“他每日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岑未济出了殿门,沿着山壁石阶慢慢往上走去。
这山寺上次他来过一次,着实没看出来有什么稀奇地方,但架不住太子一次又一次往这里跑,所以他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来,想要四处转转。
“殿下每日都会在山涧半腰处那个石佛前跪拜许久,日日如此。”方丈道。
“哦?”岑未济挑眉。
虽然岑云川自打出生后便多病多灾,他也曾将人送去寺庙里养过几年,但说佛缘,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深厚,平日里他没听说岑云川对佛法或者佛经有什么特殊爱好,身边伺候和往来的人里也未有过什么僧人。
那这突如其来的痴迷,又是为了什么?
“哪尊佛像?”岑未济抬脚道,“走,去看看。”
方丈快走几步,侧身在前面引路。
一走到那佛像跟前,方丈便吃惊的张大嘴,半天才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尊佛像从头到尾被罩上了一层黄色蘸布,将整尊石佛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小和尚挠挠头道:“这是殿下临走前吩咐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管照着包了起来。”
方丈感到有些难为。
回头看着岑未济,等着对方示下。
岑未济背着手,看着这尊包的密不透风的佛像,半天后才道:“罢了,他不想让人看,便遮着吧。”
孩子有了自己的古怪秘密,他这做父亲的又怎能不帮忙遮掩着。
他有些遗憾,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觉,于是背过身向山下望去。
只见天地间雨雾蒙蒙,似与来时一样。
一路奔驰至城门口处,岑云川这才于高大巍峨的朱雀门前勒住缰绳。
虽是雨天,城门口处人来人往,一点也不耽误热闹气氛。
一连清苦了数日,骤然见到这么多人,岑云川觉出了几分不适应来。
北辰宫数人追了上来,都环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双双眼,紧张不安的瞧着他,好似生怕他再出一点点事情。
岑云川正准备翻身下马入城,忽然见官道上驾来一辆马车。
那马车过关时,车主报上了家主名号,“许州司马,江殷。”
“江师傅!”岑云川初听还有些不敢相信,又听见马车里答话的声音,这才确信,正是数日前被岑未济调离京城的汤殷。
他丢开缰绳,几步走上前去,再次确认道:“江师傅?”
江殷撩开车帘,看见岑云川也是大吃一惊,又见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连忙道:“殿下怎么在此处,快上来。”
岑云川上了马车,看着鬓发斑白的师傅,师徒两执手相看,虽只有短短几日,却也像是有经年长别一样的感慨。
“汤师傅,这次进京是……”外放官员无召不能随意归家或者回京,除非家中遇到丧事……岑云川想到此处,不免有些担心起来,汤殷长子去年开始患了重病,听说一直都不大好,汤药更是离不了身,这次汤殷归京,可是……为子奔丧?
见岑云川面露关切神色,汤殷也有些感动道:“听闻殿下到圣上面前为我们俩个老家伙求情,受了不小委屈……殿下的恩情,我们俩个就是黄土埋身了也不敢忘,这次我能回京,也是因陛下开恩……”
“父亲?”岑云川瞪大双眼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不是丧事就好,汤师傅年纪大了,定然受不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
只是那一日的场景瞬间又回到他的脑海中来。
对方冷冰冰的回他的话语犹在耳边。
“你何时见朕朝令夕改过。”
是啊,当时,岑未济就是这么回答他的,无论自己怎么苦苦哀求,对方都不留丝毫情面。
可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岑云川一副愣神模样,汤殷道:“说到底,老臣能回来,还得亏殿下……陛下的信使说,我和老万走后,殿下便生陛下的气,这一连都气了半月了,陛下没办法,只能召老臣回来安殿下的心。”
“孤哪里有……”岑云川下意识地道,说到一半,又想起自己躲在佛寺里的日子,这段时间自己整日恍恍惚惚,最想见的人是那人,最不想见的人也是那人。
或许,也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偏是这样的躲避,可能让岑未济误会,以为自己是因此此事怄了气,所以才不愿露面。
既又后悔了,何必当日又要那样子狠心,也让自己跟着伤了好大的心。
汤殷看出了他的纠结,慢慢道:“陛下与殿下虽是天家父子,却终究也是父子,殿下难过,陛下与殿下血脉相连,又怎能不跟着难过。”
岑云川无意识的用手指抠着手背,直至抠出血痕也没有停手,他仿佛跟失去了痛觉一般,任凭本就摔破的手背更加鲜血淋淋。
岑未济曾教过他,为君者,必须一言九鼎,才能使得自己的政令变得让人信服,切不能朝令夕改,反复无常,此为大忌。
所以岑未济这么多年来,发出的旨意从未有过一例被收回过。
但是为了他,岑未济破例了。
想到这里,岑云川心里变得五味杂陈起来,眼眶也跟着红了,他不想让汤师傅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于是强憋着心里的酸涩,恭敬道:“天色渐晚,雨势也大了,师傅快些进城吧。”
他说完便起身要下车。
汤师傅看他一身水痕,急道:“老臣可捎殿下一程。”
岑云川匆匆摇了摇头,跳下了马车。
他下了车,扶着城门前的石雕神兽慢慢蹲下,只觉得心里的酸涩像是要溢出来一样,眼眶里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在不断翻涌。
这要放在旁人,绝没有可能让岑未济自己收回成命。
他何德何能,办到了。
而他岑云川,又如何能担得起岑未济这般特殊对待。
雨从四面八方砸下,他扶着石雕的手一点点蜷紧,早春的雨还带着冷冰冰地气息,冻得他浑身发抖,眼前发晕。
雨好像停了一般。
但四下雨势的声音却没有减小。
岑云川睁开眼,慢慢抬起头。
“你心心念念的师傅,朕也给你送回来了,怎么还是这副模样,嗯?”
他在那厚重的黑伞檐下看见了那双平静而冷漠的眼。
此刻,那双深邃的深灰色眼眸正定定落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最冰冷的模样。
岑云川却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
他慌里慌张的起身,脑子突然嗡嗡作响,手连身后的石兽都要扶不住了,两眼一黑便失去了重心。
岑未济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岑云川稳住身形后,低头看见那双拉住自己手臂的手,只觉得两人相挨的皮肤都烫得吓人,如此真实的触感,真真切切告诉他,这不是幻觉,眼前的人,正是岑未济。
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出了岑未济的气息范围。
也退出了黑伞遮盖的范围。
雨再次兜头淋下。
他背在身后的手,抠着石缝,抬眼看着对方,紧张地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视,他们之间只有那数不清的雨滴落下。
可下一瞬,岑未济再次伸出手,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一把将人拖回伞下。
黑伞遮盖下,众人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能看见太子殿下衣摆一动,便被卷入了陛下手中的伞柄下。
只有岑云川知道,岑未济手心的力度带着多么不容置疑的劲道,就好似他再多反抗一下,便要将他手腕折断,脑袋敲晕,直接原地扛走一般。
他只好乖乖放弃挣扎,缩在岑未济的伞下。
“最后一次。”岑未济看着他道。
岑云川不解的抬头。
“这是朕最后一次,把你当小时候那样。”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两人又挨的极近,只隔了半臂的距离,他抬起的额头,刚好触到了岑未济低着的鼻梁,岑未济说话间的鼻息,就那样轻易的全扑进了他的耳蜗里,“纵着你,宠着你,疼着你。”
第三十三章
耳朵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一样,烧得半张面颊都是滚烫发红的,漏到外面的耳垂被雨水冰到,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惶惶而无措地睁着一双眼,头发和眼睫都被雨水打湿,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他越是奋力的想睁大眼,但眼皮却越发沉重的厉害。
直至天地倒悬,两眼彻底昏黑。
岑未济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倒下,脸色骤变,他的身体先于意识,直接屈腿往前一扑,稳稳将人一把接住,右膝因为太过用力,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不小水花来,雨伞也从手中脱落,直直坠向雨洼。
他用膝盖支撑起两个人重量,张手将人托起,雨噼里啪啦落下,他眉关紧锁,低头向怀里的人看去。
只见对方四肢垂下,身子绵软无力的缩在自己怀里,阖着一双眼,眼下还有些许乌青,面色疲倦,像是许久都没好好休息过了。
岑未济脑海中,瞬间就响起了昨夜那老秃驴在自己面前说的话。
“我还当陛下这次是铁了心,要将太子身边的人换了去,可惜啊,可惜……这再狠的心肠啊,到了太子面前,只怕是早就软成了面糊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