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连人带被子被扯到地上,以一个跪着的姿态,被迫半爬在对方膝盖上,听着对方道:“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自己的身份。”
对方掌心捂在他的头顶,像是一座五指山般,压得他寸尺难动,他本就行动不便,又被扯到伤口,疼得面容一颤。
“阶下囚,就该有阶下囚的样子。”岑未济的手顺着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指尖蜿蜒而下,晃了晃他手腕上的银铃,提醒道:“不是吗?”
铁链上坠满了豌豆大小的银铃铛,只要岑云川一动,便会跟着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这种东西,原本是宠姬们用来讨好主人的情趣之物,亦或是教训不听话的低贱奴仆的惩罚手段。
岑未济年少时出去喝酒,曾在别人家中见过,当时只觉稀奇,匆匆扫过一眼,却并未有旁人那么大的反应。
如今用在了太子身上。
他的眼神却没有那么轻易的移开了,少年纤细的脚踝上,系着几圈漂亮的银铃,烛火一照,晃动起来像细麟麟的荡在湖中的月光似。
在他心里荡出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来。
惹得他的目光暗了又暗。
岑云川红着一张脸猛地缩回脚腕,引的银铃再次齐刷刷响起,他这才被惊醒般,蓦然松开了手,连带着将人一把从膝盖上扫了下去。
岑云川跌坐在地上。
有些发懵。
显然对他的喜怒无常十分不能理解,咬牙问道:“陛下到底在恼怒些什么?”
见岑未济不言语。
岑云川等缓过疼劲儿后,抬头讥讽一笑,“是因为我违背了您的意思私自处置了自己的性命吗?”
“还是说……您无法接受,您的孩子对你有了非分之想?”
岑未济看他倏忽抬起眼,眉眼里媚态娇生,似生出千般枝条,齐齐向着自己缠来。
这一刻。
怀里的哪里是他的孩子,分明是狐妖的化生,眼波流转,似有千般风情袭来,化作绕指春风落下,“我不是什么玩物。”
“我是你的狸奴啊。”
只这一句,便轻易夺走了他全部神志。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般的伸出手,猛地攥住了对方的脖颈,眉眼狠戾又压抑地逼问道:“不对……你不是狸奴!你是谁!?”
他的狸奴是这天底下最乖巧听话的孩子。
不该是这副模样。
看着对方被攥紧脖子后,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一张脸憋的青白,几乎要断气的模样,他又匆忙撤开手,用一双眼紧紧盯着地上趴伏喘气的人,一眨不眨地,好似要将对方逼视出原形般。
岑云川跪在地上,捂着脖子揉了几下,又咳了几声后才缓过劲儿来。
刚才他说完非分之想几个字后还没来的及再次张口。
就看见岑未济看着他忽然面色大变,就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般,面容陌生的厉害,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什么邪物一样,二话不说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本能挣扎了几下没挣开,索性放弃了,就这样被掐死也不是不行。
可正当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后。
对方又突然松开了手。
等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后,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岑未济不对劲。
很对不劲。
董知安的到来,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林帅请求觐见。”只这几个字,就让岑未济的面容变得分外严肃起来。
他走之前。
大声吩咐道:“董知安,好好教他些伺候人的规矩!”
这个他自无旁人。
只能是岑云川了。
“……?”董知安不能理解,但必须遵命。
他刚一扭头,就看见大祖宗走了,地上的小祖宗还在看着对方背影一脸陷入沉思的模样。
“殿下?”他刚想说地上冷。
就听见岑云川道:“你见过被拴在床上的皇子吗?”
他正准备按照皇帝临走前的吩咐行事。
就看见岑云川在床沿边坐下,忽然皱眉嘶了一声。
“怎么了?”他赶紧问。
岑云川看着腿没有出声。
董知安赶紧放下拂尘,蹲在一旁尽职尽责的给小祖宗按起了膝盖。
这也算……是教了吧?
岑未济刚进书房,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
他抬头,注视着一道魁硕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对方穿着战甲,怀里抱着头盔,正好立在那青白的一道天光里。
“大哥。”岑未济道。
林长厚的鬓角已经生满白发,他虽然只比岑未济大上十来岁,连年的塞外风雪早就将他吹得满目沧桑。
他听见岑未济唤他,恭敬行礼道:“陛下万安。”
“大哥快起。”岑未济看着他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行此虚礼。”
林长厚却摇摇头道:“您是九五之尊,我不过是一个替您掌着兵的伙夫罢了。”
林长厚之所以被称为林帅,不是因为他当年在军中常给这些弟兄们做大锅饭吃得大家满口流油,而是他确实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好手。
大虞如今的基业,也至少有他三分之一的功劳。
“大哥怎么忽然回来了?”岑未济不解问,边将无诏是不得进京的。
林长厚在守规矩上,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谁知他听后,却忽然叹了口气道:“昨夜四弟忽然给我托梦说陛下有难,让我速速回京亲自面见陛下。”
岑未济默然道:“朕能有什么难。”
林长厚却道:“陛下的旧疾是不是又犯了?”
岑未济直直看过去。
目光沉了几分。
林长厚说的旧疾……其实已经困扰岑未济很多年了。
他第一次发病,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他孤身闯匪窝为养父母报仇,却被邻居出卖,关进县衙大牢后被严刑逼供贼匪剩余金银的下落。
他拿刀捅伤了百般欺辱他的官兵后,当场癔症发作,竟将对方的脑袋竟活生生拧了下来,等反应过来后,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在同监室的外乡人帮助下,他们一起远走高飞。
正是这个年长他七八岁的年轻人带着他见识到了乡野以外的天地。
他们一起从军,一起征战,一起结交英豪。
可后来,也是这个人的背叛让他经历了人生最惨重的一次失败,他所带的三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陪伴他多年的兖州十八骑也在此役中全部折损。
那一夜,他一人一马冲进吴府。
一刀劈了这个与曾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
在他杀红了眼之际,还是林长厚及时赶来,看着陷入疯魔的他,大着胆子用刀架住他沾满血的长剑,大声喊道:“未济!他还是个孩子!”
他这才于大梦中惊醒一般,看着自己剑下的男孩。
看着对方那双怕的跟猫崽子似的圆眼。
忽想起自己的狸奴。
他收了剑,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怕得厉害,磕磕绊绊道:“我,我叫吴克昌。”
眼中血影一点点退却,意识终得见天光。
多年前,岑未济生于尸山血海的战场,听着战鼓和马蹄声出生。
也许命格里沾染了过多的血光。
所以他的一生,好似碰到的背叛与丢弃都格外多。
父母丢弃他。
不可信。
朋友背弃他。
不可信。
战友抛弃他。
不可信。
亲眷割舍他。
不可信。
他长于大争乱世之中,所目睹的是一个人人都能为一点蝇头小利而选择崩坏礼仪和规矩的世间,是一个人人都会为了生存而断亲舍义的世道。
所以在他的世界里。
活着与保证自身利益,以及不愧对天地苍生才是最根本的法则。
他冷眼旁观众生,摆弄人心,几乎对所有的出卖与欺骗都有一种近乎先知先觉般的敏锐判断。
他既杀戮过背叛者,也纵容过反间者,更宽恕过欺骗者。
他自以为自己已如神明般掌握了人心的真谛。
可当他亲眼看见岑云川从山崖下义无反顾的跳下那一瞬。
他坚守多年的自我信仰竟全线崩塌。
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
不是岑云川背叛了他。
而是他的心背叛了自我。
他自以为人心不可信,却在那颗胸膛里看见了人心最赤诚的模样。
他自以为人心已不值得期待,却在那双眼里看见了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的刹那间善恶爱恨。
他自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从集市走向了旷野身侧已再无同行者可以比肩时,却在这个十来岁孩子身上看见了敢单枪匹马前来救他性命的勇气。
他自以为自己对所有爱欲已经全然看淡,却在看到那冲着自己柔顺仰起的细白脖颈上看见那道早已愈合伤口时也会慌乱无措。
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在那瞬间全都土崩瓦解。
“大哥。”他坐在冰冷的皇座上,看着那道光里的人影,终于承认,“你说得对。”
他或许真的病了。
又或许,早已疯魔入心。
第八十章
见岑未济脸上难得露出疲态,林长厚思索了一下,掂量着开口道:“臣来时,听说前些日子一众人在承平殿外闹出一些事端来。”
岑未济道:“无大事。”
林长厚看他面色实在是不好,猜到他可能不想继续探究这个话题,于是语气变缓了些,换了话题开始聊起家常来:“云川可还好?这孩子小时候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让我教他剑术,我逗他说,你怎么不去找你爹爹教你,结果他却回答‘爹爹教着教着就气得拿剑柄抽我手心’我再也不敢跟他学了!”
“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岑未济听他说起从前,脸上才有了点苦涩笑意,“军中那么多孩子,就属他最娇气。”
林长厚道:“那不也是您惯的,白天打,晚上哄,自己打的伤还得半夜巴巴拿着药过去趁着人睡着了给人敷上。”
岑未济笑了笑,随即又失落的垂下脑袋:“大了,倒不听话了。”
“家家的孩子都一个样,有哪个能让父母省心的。”林长厚道:“做父母的希望孩子有出息,掏心掏肺的帮衬着,当孩子的又嫌弃父母指手画脚,管束的过多,宁愿逆着长辈心思也要靠自己闯出个样子来。”
“子瑞如此成器,哪里让大哥操过什么心。”岑未济道。
子瑞是林长厚长子的小字。
“要说成器,这批孩子里,还得属太子了。”林长厚摇摇头道:“文武兼备,德行俱善。”
“只是……微臣多嘴一句,云川不当这个太子,定会比现在过得好的多,他性子好,能文能武,去了何处都能自在随心,只是陛下宠爱他,予以他重任,偏将他困在了这个位置上。”
岑未济没有说话。
“当初陛下立太子时,臣便劝过。”林长厚继续道:“储君之位事关重大,急不得,不如先侯上一侯,多在几个皇子里看看,挑个背景好的,根基稳当些,或等云川再大些……当时陛下说,此位非狸奴莫属,早晚又何妨。”
“这些年过去了,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吃了没有根基的亏,如今朝中势力庞杂,人心不一,他没有母家助力,先天上就缺了根子。”
还有更多的,林长厚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太子虽有皇帝一力支应着,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皇帝身边的人又都是老资历了,怎会卖太子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的面子,新上来的年轻臣子,见皇帝又值壮年,处事强硬,又哪敢随意去攀附太子,徒惹帝王猜忌。
皇帝过早立太子。
就像是当着所有人面打出了张明牌,他自己没觉得怎么,倒让这张牌面过早的从众兄弟里区分出来,自此有了尊卑之分,反倒成了招风之所在。
见皇帝面色面沉如水,林长厚这才道:“臣是个糙人,说话直些,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陛下降罪。”
“所以大哥也是来劝朕杀了太子吗?”岑未济把玩着桌上的印章道。
林长厚跪下,露出惶恐表情来,“陛下!”
岑未济看着他道:“这几天朕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波人来劝过朕了,只是朕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将你也请了来。”
林长厚急道:“陛下!对此事臣没有任何私心,只因牵扯有上万人之广,又涉及国之根本,如今满朝人心惶惶,若是没个定论,只怕会乱了朝纲!”
“乱了朝纲?”
“陛下迟早要立新的储君,您将云川关在宫中让日后的新太子该如何自处,他们兄弟之间本就有嫌隙,若是来日新君登基,只怕那孩子更要受尽磋磨!”林长厚一口气道,“如今有个了断,倒也为来日少一些后患。”
“他们一个个倒也罢了!”岑未济骤然暴怒道,直接劈手扔了墨台,里面墨汁砸了林长厚一身,“如今连你也来逼朕!”
见岑未济要走。
林长厚冲着他的背影边磕头边喊道:“陛下!北地可还有十万人等着太子,您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大虞因为此事再陷内乱吗?当初咱们兄弟几个都愿意跟着您,就是因为您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啊!”
岑未济没有回头。
林长厚最后久久叩在地面上,不肯再抬头,知道皇帝已经听不见了,依然呢喃道:“而且您忘了四弟死前您曾答应过他的话了吗……您说……您定承其志,当以此身,平天下之乱!救万民水火!”
岑未疾步走了很久,一抬头,发现自己还在深墙高院中。
“陛下?”后面跟着的内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猛地停住脚步,有些不解的上前小心道。
岑未济低头,看向地面石砖上的雕纹,“让何易宽立刻来见朕。”
何易宽来得很快。
岑未济站在檐下,看着墙后伸出来的一支长满绿叶的杏花枝,已是盛夏了。
“查出什么了?”
“运往北地的金尊药师佛像中夹着一封信。”何易宽道。
岑未济没有问内容,而是直接问:“信送给谁了?”
“北宣侯。”何易宽道。
夹在佛像中的密信从京中被送至北宣侯手上。
岑未济冷笑道:“如今都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和远在千里外的王侯勾结上,朕倒是小看了他的本事。”
何易宽低着头,不敢吱声。
岑未济转身大步朝着万崇殿方向走去,“信是哪一天从京中送出的?”
“陛下……去小檀寺那天。”何易宽道。
显而易见,太子用自杀吸引了皇帝和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让寺中的小和尚有了机会,借着机会将佛像带出,一路送往北地。
岑未济大步走进殿内时。
岑云川还在盯着地上碎瓷片发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脚腕上有锁链缠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名内侍正低头擦地和收拾碎片,见皇帝进来了,赶紧跪着倒退几步,起身赶紧出去了。
岑云川似感受到了皇帝进来时候的阴沉面色,但看了一眼后,便意兴阑珊的继续垂着脑袋,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岑未济走近后,看着他,嘲讽道:“在朕面前装成这副要死不活样子,背后倒是指挥着千军万马,怎么,被朕关在此地还未死心,还想让你那十万人马杀进京城救你出去不成!?”
岑云川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岑未济以为他这是默认,气急,又想起林长厚的话,一时只觉心里火星子四溢,连日积攒的怒气一下子全都被点燃,“你给北宣侯写了什么?”
岑云川不语。
皇帝几步上前,一把将对方衣领攥住,将人从床上提起,“说话!”
“陛下没有看信吗?”岑云川的骨头都要被抓散了,可一张脸依然镇静的可怕,“您应该看看的……只要这封信原封不动的回到京中,北宣侯怕是要坐立难安,我的目的也才会达成。”
“你想干什么!?”岑未济咬牙问。
岑云川一双眼珠子含着笑,看神色倒是疯疯癫癫的,“陛下也被我骗了不是?我还给韩熙也送了一封信呢,何易宽没有察觉到,对吗?”
韩熙自从带着十万人北上后,便为三件事头疼,一个是怕皇帝清算报复,另一个是怕这骤然多出的数万人没有维持生计的口粮,生变故后北逃,其三怕皇帝布在四周的人觊觎这股力量,靠小规模偷袭消耗蚕食掉这批人马。
这北宣侯便是其三。
岑云川在看岑未济派人送来的邸报时,注意到了北郡在粮食丰收的情况下,粮价依然高居不下的这一条。
他心里一盘算,立马想清了其中关窍。
定是北宣侯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他一连又翻了几份,将北地的事情一点点拼凑串联了起来。
大概猜到北宣侯假借朝堂名义多缴税粮,又用多出来的税粮高价卖向北地散局的游牧族群。
而韩熙正愁于解决数万人的粮食问题,他打听到北宣侯往北域私贩粮食的事情后,便以这些族群为中间桥梁抬高粮价,不断间接从北宣侯手里收粮,他收的越贵,北宣侯筹粮的热情越高涨,北地百姓手中的粮也越少,导致北地也粮价高涨,很快,北宣侯便意识到了问题之所在,不敢再私贩粮食,更不敢声张此事。
岑云川写信本就是试探自己的猜测。
被皇帝察觉到亦在意料之内,可他偏生了忤逆犯上的心思,皇帝逼问他,他偏要摆出不服输的样子,与皇帝互顶着干了起来,生怕皇帝气得还不够到位,一句多余解释都不肯说。
他被再次掀翻在床上时,听见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朕就是太过宠纵你了,让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岑云川侧过头,躲开他的呼吸,阴阳怪气道:“是啊,都宠到了床上来,还用铁链子当牲口一般栓了起来。”
他故意晃响铁链,听着无处不在的铃铛声,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戴上时的羞辱与不安,只剩下任凭处置的淡然,“看来我当太子却还没有当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更能讨得圣心,是吗,陛下?”
岑未济的目光变得极度危险起来。
但岑云川却还在继续挑衅道,“可惜我是只会咬人的狗,逼急了谁都敢咬,陛下既然不舍得杀了我,便要看好了我,若是一个不留神,再把您的哪个宝贝咬上一口,怕是又要让您心疼上许久了。”
他甚至仰起脖子,凑近对方,慢悠悠道:“特别是新的,太子。”
下一刻。
他就被捏住了脸,岑未济的气息近在咫尺,让他避无可避,“或许,朕真的应该杀了你。”
岑未济一字一句道。
他的眼珠子偏深灰色一些,可能是因为有北地血统,细看时总带着一种淡薄而冷冽的感觉,可如今那双眼里却充满剑拔弩张的攻击性,只剩下挤压一切的压迫力。
可岑云川却恍若未看到般,继续疯疯癫癫地冲着他吼道:“你敢吗?你不敢!岑未济!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
岑未济也曾问过不肯遂了众人的意杀掉太子的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他的孩子已经长大,好像真的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了。
当他将太子叫过来询问,“右相提的名单里可有你中意的女子?”
太子接过画像,认真看了起来。
这一刻钟。
恐怕是这世上最长的一刻钟了。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太子的脸上移开过,无论对方是微笑,还是皱眉,他都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探究着它们的含义,就像是在解读无上的天书一般,迫切想要弄懂每个表情背后的情绪。
可太子却合上画卷后摇了摇头,礼貌的冲右相道:“等学生及冠了再成亲也不迟。”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亦表示对此次呈上来的人选皆不满意。
太子造反被他关押至宫中。
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日日的消沉下去,他心中的惧怕也跟着与日俱增。
恐惧带来的失控也随之疯长。
刚开始的时候,他惧怕面对对方,可时间长了,他又开始怕看不到对方。
这种痛苦而纠结的心态无时无刻无不在折磨着他。
让他几近疯癫。
“当初为了分宫,我又哭又闹,不肯从万崇殿搬出去一个人住。”岑云川看着四周道,“如今我终于住了回来,却夜夜都在做噩梦。”
被囚于禁中这段时日,对岑云川来说,无疑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了。
怕他与外界勾连,再生出事端来,万崇殿的守备分外森严。
有一日他不过是问了一句怎么窗外的银杏树这么早就黄了叶子,第二日再看时,那棵树便已经被连根撅走了,只留下一个填平的土坑,他看着,心里只有几分荒凉的可笑感。
伺候的人也从不敢跟他多话,生怕犯了规矩,对外界的消息,从岑未济那日离开这扇门后,便也完全断绝了。
他就像是被彻底忘在了此地。
无人再过问。
渐渐的,他便是连数日子的兴趣都没有了,整日浑浑噩噩的睁眼便当一日,闭眼就当又过了一日,好似山中不知岁月长,只当自己是死了一般,只留一片魂魄在人世间。
他终于慢慢懂了岑未济那句,“活着才是比死了更痛苦百倍的惩罚”的含义。
这种身份上的落差和被人遗忘的孤独感,确实比肉体上直接挨上一刀痛苦的多,它就像是小火慢煎,熬的人失去了一切情感上的变化,没有期待,没有希望,没有高兴,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唯剩有一具还没断气的躯壳。
即使毒已经解了,身体的疼痛全部消失了,他依然需要靠着安神香才能入睡。
有时候昏睡过去后,便是一整个白天和夜晚,醒来后,看见屋子里安静站着的一排排侍从才能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这是又回来了。
这些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动静的监视者们,尽职尽责的守着他,不让他有任何自伤自残的倾向,有时候岑云川甚至都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而这些日复一日的面孔,便是墓里的守棺石像。
某一日他见自己手腕上有两道乌青,短暂的纳闷了片刻,实在不记得自己前几日又在哪磕碰到了,但不过片刻,他便已经不再纠结,又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打发时间。
又过了几日,他睡起后,发现摆在手边的棋盘上自己睡前未收拾的残局上被移动了一颗白子。这一移,竟打破了他之前苦思冥想几日也未能破出的困局。他恍恍惚惚的猜测可能是自己睡前想到的,反倒这一觉下来,又忘了自己是如何想出来的。
像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刚开始他还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
后来便也释然。
只当是每日睡多了睡坏了脑子吧。
他对安神香的依赖与日俱增,就好像借着无尽的沉睡来逃避令人恐惧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