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是想不出办法来,宋琢玉只能又跑到门口去纠缠那几个守卫,让人放他出去。
结果自然是无法。
又过了数日,就在宋琢玉被关得快要抓狂发疯的时候,总算有个机会能够让他出去了——
武秀公主的婚期到了。
作为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武秀的婚事自然是备受关注的。
因其娇纵蛮横的名声太盛,本来见此次婚期如此紧促,还有不少人在暗自揣测,道圣上怕是厌弃这位性情乖戾的武秀公主了。
没曾想出嫁当日,仪仗之盛,场面之浩大,是其他几位公主嫁人时远远比不上的。
驸马府内张红挂彩,人声鼎沸。
宾客宴上,金盘罗列鲜果,银烛高烧映得花影摇曳,更有香雾霭霭绮丽缭绕,还有彩幔闪耀华光震天,好不奢美堂皇。
回廊庭院间,时有仆役穿着崭新的衣服穿梭其中,手中拖着美酒金樽,为客人添注佳酿。
这次不同于别的宴会,推脱不得。宋琢玉这才能够被放出来,跟他大哥一同来赴宴。
旁边宋偃投来的目光如寒芒般,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宋琢玉只觉得坐立难安。
他低头匆匆饮尽杯中酒,竭力想将那道视线忽视掉,可身侧还是冷不丁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跟武秀公主是什么关系?”
拿着杯盏的手还是没忍住颤了颤,杯中酒液溅出来,洒了几滴在他衣襟上。
宋琢玉蓦地一哆嗦,耳中只剩自己格外清晰的心跳声,面上却故作镇定地道,“公主殿下高不可攀,我能和她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之前教过公主几日骑射功夫罢了。”
他知道,对方这是起疑了。
方才武秀公主下轿的时候,驸马上前搀扶迎接,按礼本该是武秀将手递到他掌心,然后二人并肩入府的。哪知道武秀公主竟然对那只伸出来的手恍若未见,自顾自地就抬脚跨了出来。
一时之间,郭歧的手僵在半空,场面变得有些尴尬死寂起来。
更诡异的是,公主殿下的目光从未落在驸马身上半分,反而是幽幽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待那道视线直直地锁在自己身上时,宋琢玉只觉心惊胆战,他身子竭力往别人身后躲了又躲,头皮阵阵发麻。
连他大哥陡然惊掠过他脸上的视线都没空理会了,宋琢玉只期望着武秀公主能够在婚宴上理智冷静一些,不要真的朝他走过来。
否则大闹婚礼的后果可不是他能够承担得起的。
如今宋琢玉跟太后本就流言在外,若是再来段跟武秀公主的秘情,那简直是要成为京城人人议论的存在了。届时什么一男侍二女,难听的,荒谬的,各种香艳情事满天飞。
只怕这宋二公子的风流艳名,一年之内都消散不下去。
万幸武秀公主还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在被身旁的大宫女轻轻一提醒之后,便又收敛了目光。直到进入里面,都没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刻宴席间,乍然被问及和武秀的关系,宋琢玉自然是冷汗连连。
“是吗?”身旁的宋偃也不知信没信,只屈指轻叩着桌面,那眼神好似已经里里外外都把他看透,“那驸马呢?你跟驸马又是为何?”
宋琢玉差点被一口喝进去的酒呛住,捂着胸口咳嗽道,“咳咳,驸马?这又关驸马什么事!”
他跟郭歧不就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同僚,外加小时候见过几次的关系吗,这都不熟,怎么还能攀扯上?他大哥真是疑神疑鬼的,见谁都觉得跟他有苟且。
宋偃见他这副模样,扯了扯嘴角,终究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关驸马什么事?
他怎么就觉得,里面还真有些事呢。
脑中又回想起方才在堂上时的场景,那两个新人皆是身着大红喜服,瞧着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偏偏这二人的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身侧的青年,森然又诡谲,目露病态痴缠,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剥光。
那样子,哪像是新婚夫妻?分明是两只盯着猎物的兽,渗人得背后发寒。
也得亏宋琢玉心大,又或许是心虚不敢看,倒也未曾察觉到异常。
丝竹声悦耳,渐渐地,席间有人开始醉了。
宋琢玉亦红意上脸,好在还尚存一丝清醒。就在他以手撑额,垂眸歇息之际,又有丫鬟上前来为他倒酒,宋琢玉抬手就要婉拒,忽而感觉到手中被飞快地塞进了什么纸条。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脑中思绪万千,最后落在一个人身上。
该不会是......蓉娘给他的传信吧?
宋琢玉有些坐不住了,抓心挠肺地想要看那纸上的内容,偏偏身旁还坐着他哥。他这一番左顾右盼,扭来扭曲的样子自然吸引来了宋偃的注意,“怎么了?”
猛地站起来,压着飞速跳动的心,宋琢玉小声道,“我......我头有些晕,想出去醒醒酒。”
不知是太过慌忙还是怎么的,他起身时竟差点没站稳,身形摇晃了一下,更是增加了话中的可信度。
宋偃及时伸手扶住他的腰,手上的温度烫得厉害,叫宋琢玉陡然颤抖了一下,怕痒似的躲开了。他回过头,见对方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肩线绷得笔直,那双淡漠的眼轻轻扫过他,颔首道,“早去早回。”
终于借口成功溜到了外面。
天色渐暗,繁密的枝叶模糊成一团深绿的影,远处回廊上的宫灯已经被点亮,星星点点的暖黄。
宋琢玉站在木桥上,见四下无人,方才打开了刚刚被人塞进手里的那张纸条。然而当目光触及纸上的内容,瞳孔却骤然紧缩起来——
蓉娘约他今晚子时在空相寺后山见面。
是了,今日是公主婚宴,府内人来人往的嘈杂不已,混乱之中即便消失个什么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找到。更何况这还是驸马府,并非自家宅邸,他大哥纵有千万般手段,也不敢冒然在此地大张旗鼓的找人。
再没有比这更适合逃跑的机会了。
千载难逢。
宋琢玉将纸条撕碎,扬手便丢进水里。他捂着胸口,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的,有点刺激,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害怕。
要走吗?蓉娘这个意思,分明是想跟他一起私奔的。
宋琢玉很早之前就想要往外跑了,做英勇见义的侠客,做劫富济贫的神偷,再不济他就去乞讨,当个丐帮帮主。总之做什么都好,他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想到这里,竟生出几分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感觉来。
可还没激动多久,又想起他大哥的鞭子来。若是真逃脱了还好,自此逍遥江湖一身轻松,可若是不幸被抓回去,只怕他这双腿真就要断在这里了。
宋琢玉不禁打了个抖,正纠结万分之间,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他吓得心肝都颤了颤,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啊!太......太、太子殿下?”
那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的,可不就是赵麟吗。
宋琢玉这才想起,今天武秀公主大婚,陛下虽没有亲至,但是派了太子出席宴会。
眼下这人便是一身朱红蟒袍,玉冠束发,将那张锋利又带着点苍白戾气的脸完整露出来。但见他轻挑着狭长的眼,带了点漫不经心又似戏谑地道,“武秀成婚了,小宋大人居然还乐呵得出来?”
宋琢玉有些莫名其妙,“这大喜的日子,我凭什么不能乐呵?”
他还没从刚才的拍打中醒过神来,差点以为计划还没开始实施,他哥就找过来了,没想到来者竟然会是太子。
“是吗?”赵麟悠悠地叹着气,语气中似乎颇为遗憾,“孤还以为小宋大人自此少了个可以攀附的人,定然会伤心欲绝呢。毕竟——”
“如今武秀也嫁人了,太后又得避嫌。看来看去,这宫中身居高位的人已然所剩无几。”
宋琢玉听着他的话,脑子像是宕机了一般,“你说什么?”
然而没等他有所反应,又见赵麟慢慢瞥了他一眼,轻嗤道,“或许之所以不着急,是因为小宋大人暗地里勾搭过的,本就不止这几个人选吧?”
“谁勾搭好几个了!”
宋琢玉终于忍不住愤愤出声,听听这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弄得他跟个淫/魔进宫,要全部一网打尽似的,“我跟武秀公主清清白白好不好?跟其他人更是什么都没有!”
他总共也就只有太后这一个。
“还是说在太子殿下的心中,我随便看一眼就叫勾搭了?”
宋琢玉往前逼近一步,在赵麟骤然睁大的瞳孔中看清楚自己的面容。忽然没忍住心里的恶趣味,捉黠一笑道,“那我现在也看太子殿下了,你可有被我所引诱?”
贴近的手指,本是想去触碰对方的脸颊的。
哪知道才伸到半空中,就被猛地攥住了手腕。宋琢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赵麟颈部处肉眼可见地窜上一抹红,他还没来得及嘲笑,就见对方飞快低下头,像是耻于被他看见似的。
“你故意的是不是?”赵麟恼羞成怒地将他抵在围栏上,脸上露出阴鸷又可怖的神情来,“孤就知道,我也是你图谋的其中一个!”
他像是恨恨又生气,“你就这么喜欢攀附权势,你就这么想要做孤的太子妃?”
宋琢玉:“......”
被诬蔑的时候本来是极为愤怒的,甚至感到荒谬得有些可笑。到最后笑也笑不出,全然没了反驳的力气,竟然能够做到心平气和的地步。
他甚至还能反问一句,“太子殿下,请问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然而赵麟却好似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脸上闪过挣扎又痛苦的神色。倏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就这么伏在宋琢玉的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太子妃,是其他呢,你愿意吗?”
呼吸喷洒在脖子上,宋琢玉打了个哆嗦,动作极大地往后仰头避开,“什......什么?”
他看见赵麟脸上有些疯魔的笑容,对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紧紧地,“不如我们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吧?你怕不怕,既然做不成太子妃,那就和孤当一对野鸳鸯......”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描淡极了,说跳下去,就跟说让我们一起去抓鱼一样轻松。
让宋琢玉恍惚间以为对方在邀请他下去醒酒,但赵麟的声音又满是认真和恳求。
于是他也不禁托着下巴沉思起来,片刻后应了一声,“好吧。”
随后便一撩衣袍,翻身坐在了围栏上,还转过头来询问,“现在就要跳吗?我跳了有没有什么奖励?”
他这么一干脆利索地点头,赵麟反倒是怔住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便用手盖住了脸,“奖励?没有奖励。若是死了,便同孤一起葬身黄泉,做对亡命鸳鸯,若是活了......”
“若是活了。”他忽地顿住,良久后才道,“那便继续忍受孤的折磨吧。”
宋琢玉蹲坐得有些腿麻了,不由得催促了一声,“还跳不跳了?”他还赶着有事儿呢。
赵麟见状顿时阴沉了脸,“你对孤不耐烦了?”
他冷着脸在宋琢玉周围走来走去,像是隐忍着某这焦躁,最后又无可遏制地问出声,“你怎么就不害怕呢?你难道不怕吗?”
宋琢玉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指着木桥下道,“我的太子殿下啊,这水面清澈干净,可见是有仆人时常下去清理浮萍杂草的,料想也不会深到哪里去。”
再说了,不过一个观赏性的小湖。
“指不定我俩一跳下去,那水面还没我们脖子高,保准死不了。”
赵麟盯着他,脸上的癫狂乃至是刚才所有的喜怒一瞬间都全部消失,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好像从来就不怕死?”
无论是在华英殿那次被剑架在脖子上,还是现在这里说跳就跳,对方都是同样的淡然。
宋琢玉不答反问道,“你好像一直都在寻死?”
冰冷的视线极具压迫性地射过来,宋琢玉抖了一下,但也只是抖了一下。他又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来,“那次你站在屋顶上,是想跳下去吧?”
可怜他跟个傻大哈一样闯进去,大喊大叫地惊扰了这位‘鸟兄’决绝赴死的气氛,于是对方恶意之下扔了个脑袋来恐吓他。
“还有一次我们落水的时候,你一动不动地沉在池水中,只怕也是心存死志?”
宋琢玉想到这里,又是一抖,敢情他都已经搅乱过对方的打算好几次了。
暮色中,几声虫鸣响起,赵麟突然阴森森的开口道,“如果让你陪孤去死,你会愿意吗?”
宋琢玉眨了眨眼睛,那情态依旧迷人不已,他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愿意啊,我虽不在意生死,但只要是人便会有贪念,自然是活得几日算几日,多活多赚嘛。”
更何况这辈子他有钱有颜,活着就是享受。可如果活着已经成了痛苦,那他自然巴不得去死。
“多活多赚?”赵麟不知为何竟然笑出了声,许是天色渐晚看不太清,又或许是醉意上头,宋琢玉竟然觉得对方这一刻的眼神意外的有些温柔,“倒是像你能说出来的。”
他忽然扔了个什么东西在宋琢玉怀中,“如果不想死,那便拿着它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
宋琢玉飞快地拿起那东西看了眼,见是个龙纹的玉佩,像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又像是什么号令的令牌,不由急忙叫住他道,“欸,这是什么?”
看起来很贵的样子,万一掉了他可赔不起。
赵麟挥了挥手,“你勇气可嘉的奖励。”
“那我可没什么能送你的!”宋琢玉忽然抓了抓头发道,“可是,哎呀,我既不做你的太子妃,也不陪你当野鸳鸯,要不,你还是把这玉佩赠给别人吧?”
他声音小了起来,像是窥见了某种隐秘的东西。
觉得棘手极了。
那已经走到树荫下的身影又顿住,好半晌才道——
“收下吧。”
不当也给你。
太子离开后,宋琢玉也没有待多久。
眼见着前院人声热闹,料想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这边的情况。宋琢玉咬咬牙,转头就钻进了昏暗的密林深处,寻了个僻静的墙角,手一撑便飞快地翻了出去。
一路紧赶慢赶,不敢停歇,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空相寺。
彼时夜色已深,寺门早已关闭。只有深山空鸣,虫声啾啾,几个值守的小和尚半靠在侧门边,时不时地打着盹儿。
宋琢玉轻道一声抱歉,悄无声息地又翻墙进去。现在离蓉娘跟他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他本是想先去道真屋里躲一躲的,哪知推门进去,屋内却漆黑一片,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时有些茫然。
这大晚上的,道真不睡觉,跑哪儿去了?
宋琢玉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熟练地摸上了床,本是想靠着等等道真,至少在临走前跟人说会儿话的。
哪曾想,一沾到熟悉的被褥,身体里的那股子疲乏之意便翻涌上来,又加上席间喝了不少的酒,竟然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淡淡的檀香弥散开来,清净又庄严。
在这安神的响起中,他渐渐睡了过去。然而梦里的场景却并不那么美好,宋琢玉看见一个人的脸,雪白的睫毛一颤,两行血泪便流了下来——
是道真。
那场景本该是极为可怖渗人的,然后宋琢玉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痛。
他颤抖着手,慌忙地想要伸手去摸那人的脸,去替他擦干脸上的眼泪,“道真,你怎么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帮你......”
可无论他怎么抓,都碰不到那人的身体。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年和尚脸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像是永远淌不尽似的。道真一如既往的端坐着,双手合十,白发如雪,只眼中透着无限悲悯与哀伤,他说,“琢玉,我要走了。”
“从前一直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远去,没想到,如今轮到你送我,却是分别。”
宋琢玉一下慌了,他像是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手足无措般的扑过去要抓住他的衣袖,“你要走?道真,你要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好不好,我们去游历江湖,像小时候说好的那样!”
然而只捞了一场空。
洁白的衣袍如云一般消散在他的掌心,道真低敛着眉目,似叹非叹道,“又是骗人的话。”
宋琢玉顿时心头一紧。
“从我小时候起,你便一直这样说,我也枯等了你一年又一年,可从来都没有如愿过。”他轻轻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一样虚无,“琢玉,你还记得,你有多久没来过空相寺了吗?”
幼时玩伴初初分离的时候,自然是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万分不愿。
那时,宋琢玉三天两头就要找借口来空相寺寻他玩,后面渐渐的,对方许是有了新的友人,来得便少了。再往后,便只剩下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
到最后宋琢玉身体彻底病愈,又时常流连花丛,爱上了繁华热闹,爱上了香车宝马。
这枯燥无聊的空相寺,便越发不怎么想起了。
这话一出,如钝刀割在心上,察觉时已见晚,生生的疼。宋琢玉白着脸怔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着道真的脸,忽然想起昏灯古寺,微光尘影中这人十年如一日在佛前为他祈福的样子;想起每次离开,那人站在半山腰处为他送行,衣角飘飞无端空寂凄清的模样。
心中一阵恍惚,他有多久没来看望道真了?
记忆中腼腆羞涩的小和尚一转眼就变成了清冷出尘的大师,再一转眼,又变成了这般血泪凄凄的幻影。
是他被京城的事情绊住了脚,困在锦绣温柔乡中,竟忘了一山之隔,静静等待他的童年友人。
宋琢玉动了动嘴唇,喉间一阵发涩,连眼眶都有些发酸起来,“道真,抱歉,是我忘了......我改掉好不好?我很快就自由了,我可以带你走,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他突然想起今夜的约定,他马上就能逃离京城,他可以带着道真一起走。
他们还和从前那样,道真扮做算命的假仙人,而他则负责眼尖地挑中目标,然后凑上前去一通忽悠,凭着一张巧嘴坑蒙拐骗。他俩合起伙来,一起赚大钱。
然而面前的人却不待他解释,指尖颤了颤,轻叹一声,从衣袖到面容都一点点的化作飞烟,似要乘风归去。
空中只余下渐渐消散的余音,几近微不可闻——
“琢玉,你骗了我这么多次。如今,就允许我失约一回吧......”
莫大的哀痛和惊慌瞬间席卷了他,宋琢玉猛地大叫出声,“道真!”
他倏地坐了起来,身上冷汗涔涔,后背的衣物早被浸湿,脸色更是毫无血色。直到目光触及朴素的床幔与案几,看清身在何处,宋琢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梦。
幸好幸好,他后怕地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有些昏暗,夜风微微,宋琢玉闻到一股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气息。他在床边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微凉的手,“道真,是你吗?你回来了?”
身旁人轻轻应了声。
是熟悉的,有温度的,还活着的道真。
宋琢玉忽然激动起来,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一把握住床边人的手,攥得那么紧,那么紧,好像生怕失去一般。连声音都在含颤带泣,“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道真,我刚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梦里你流了好多眼泪,我怎么擦都擦不完。”
像是哭得没有泪水可流,最后连眼眶里都渗出血来了。
“你还消失不见了。”
那个梦简直太可怕了,吓得宋琢玉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手脚冰凉。
只是他握着握着,忽然感受到道真衣袖上的潮意,他有些不安,“你刚才去哪里了?我进来时都没看见你人,还有你衣服上怎么都有些湿润?”
宋琢玉惊慌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指尖很快就蹭到膝盖处的泥土,还带着夜间的凉。
耳边传来道真近乎缥缈失真的声音,他说,“琢玉,我为你点的灯灭了。”
宋琢玉的手忽然顿住。
灯灭了,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血液仿佛瞬间从心口凉到了手指。
可宋琢玉却来不及忧心他自己的安危,他只又急又心疼地道,“所以,你就去跪那正门前的台阶了?道真,你怎么就这么傻?”
跪满空相寺门前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就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这分明只是给那些执念深重的人一个慰藉,说到底不过是有个渺茫的盼头而已,这哪能当真?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宋琢玉又气急地重复了声。
那么长的台阶,哪里是人能够跪得下来的,只怕膝盖都要磨伤了,更别说还有磕头。
念头刚起,宋琢玉又立马往对方额头上探去,果然触到一片湿黏的温热,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头猛然一跳,手哆嗦个不停,“药呢?你屋里的伤药呢,还不快去找来,我给你上药!”
宋琢玉看着指尖的血迹,心中却陡然有些失神。
难不成梦中他看见道真满脸血泪,其实就是预兆着对方会为了替他祈求平安而去磕头跪拜,以至于磕出血来?
面前的人却没动。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白茫茫的一片,映着道真的脸也如霜雪般。
他抓着宋琢玉的手凉得冻人,额前的血一点点往下流,恍若梦中那般悚然起来,“你走吧,快些下山,一路往北,千万不要回头。”
“什么?”宋琢玉被他抓得有些疼,忍不住低呼出声。
“我叫你赶紧走!”道真语速飞快,“我刚才为你卜了一卦,劫数已至,前方重重死路,唯有一线生机指向北,再迟就来不及了”
宋琢玉慌忙下床,走到门口却见道真没有跟上,不由急切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阴影中,道真垂首而立,避开了他的眼,面容在昏暗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只听见他轻轻道,“琢玉,师父前些日子写信回来,说要为我剃度了。”
只这一句,宋琢玉便已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
一个是连夜逃跑,一个是寺内高僧,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道真即将剃度,自然就是准备接替惠善大师的位置,做那真真正正的僧人了。从前是对方尘缘未了,无法,如今好不容易才盼来,自然会选择留在空相寺。
更何况,如今他还在逃亡之中,安危未定。他哪好意思再邀请对方跟着他一起去流浪?
宋琢玉站在门口,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蜷缩着手指,尴尬地挠了挠头,“那......那我就自己走吧,道真,等我安稳后,就偷偷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