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星起佯装收回,临走前,趁其转身招呼其他客人,悄悄把碎银塞进了挂在桌边弯刀刀鞘内。
做完这一切,他当即转过身,对全程沉默围观的燕南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推搡着他快走。
两人牵马离开瓜摊,汇入人流中,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好像不是在自主行走,是在被人潮推着向前。
燕南度担心云星起被人挤到,主要是担心他又趁人不备到处乱跑,自然而然牵住少年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逛完一条街,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至于出去之后,奚自下落,他没多少头绪。
如若续繁楼消息来源没出错,人多半在附近。
何况,点萤石在他身上,比起他们去找奚自,理应是奚自主动前来找他。
除非,燕南度眼中流光暗了暗,奚自在这段时间内,找到了另外能够治愈他女儿的药,不需要点萤石了。
到那时,想找到奚自,无异于大海捞针。
突然,被他牵住手腕的云星起停住了。
力道不大,一下没有拉动,他疑惑地垂眸看去,云星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人流被他俩分开,往两边走去。
云星起黑眸流转,露出面纱的双眼定格在旁边一个摊位前,似乎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燕南度顺他视线扫过去,是一个老人的摊位。
摊位几乎独立于其他摊位之外,占地不大不小,阳光透过顶棚斜斜落在一半摊位上,生意不如别处热闹。
老人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休息,脸上布满皱纹,皱纹上横贯不少陈年刀痕,有一条疤径自划过他的左眼。
摊位地毯上,按照大小整齐排列摆放有不少瓷器,地毯四角各压有一块石头。
“怎么了?”燕南度问道。
云星起带他穿过人流,来到老人摊位前,一指一个白瓷蓝纹花瓶,“那个花瓶,你认识吗?”
他凝神看去,像是中原产物,瓶胚洁白,上用靛蓝釉彩绘制花鸟草木,不认识。
而云星起是认识的,这是连朔镖队押运的一批货物。
他随连朔镖队一同进入沙漠,空闲时间没事没少给他们打过下手搬货。
白瓷蓝纹花瓶有不少,他搬过好几回,用稻草软布包裹,装在十几口大木箱中。
途中仍是免不了破损,扔过好几个碎成一堆的花瓶,他无聊捡起碎片把玩过,所以对其上花纹较为熟悉。
老人感知到有人前来,掀起完好的右眼,眼露精光,上下打量着他们,不待两人开口,他用略显生疏的官话问道:“二位,要,买什么?”
他会说中原话!
这个发现,好似一道白光在云星起脑海中一闪而过,说不定这花瓶真是老人从连朔那买来的。
经河洛客栈一晚后,连朔说过他们要去距离更近的西域小国售卖剩下货物,以尽量弥补损失。
而现下......云星起蹲下身,他惊讶地开口询问:“您...会说官话?”
老人看了看他,清清嗓子,说:“会。”
云星起指着花瓶,问道:“老人家,我想问问您,您这花瓶是从何而来的?”
老人目光移向花瓶,随后落到云星起脸上,他说道:“一伙,中原人,和我以物换物,换给我的。”
要说一定是连朔他们不太可能,只能说可能是连朔他们。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云星起难得遇到一个会说官话的异域人,他状似无意打听道:“老人家,你知道附近不远那个灭亡国家吗?”
老人家看他一眼,没说话,云星起摸出钱袋中一块银子,放在摊位地毯上。
老人说:“我,不要,银子。”
云星起收回银子,问:“那您要什么?”
“我和你换,我喜欢,以物换物,包括消息,我不会让你失望。”
云星起抓了抓头发,他想起身上是有个东西,老人应该没见过。
他站起身,把手上马匹缰绳递到燕南度手中,走到老人身边,从怀中摸出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夜明珠。
用衣袍遮挡轻轻掀开一角,粼粼白光乍现,老人眼睛明显一亮,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要去拿。
云星起眼疾手快收回,“老人家,你答应了我的事。”
老人不恼,说:“那,我先告诉你,我曾经,是那个国家的人。”
“果真?”云星起不敢置信。
“果真,”老人望一眼提刀站在摊前的男人,“是假的,你们,大可以把发光石头抢回去。”
“好,”云星起把夜明珠塞到老人怀中,“一言为定。”
老人拿到夜明珠,不敢轻易打开欣赏,怕有歹人瞅见。
云星起说:“老人家,你现在方便和我们说吗?”
老人将夜明珠藏在一只装杂物口袋中,“待集市,结束了,我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看着云星起说:“这里,不方便。”
云星起理解,干脆盘膝坐在老人身边,等待集会结束。
本以为是要在续繁楼拿夜明珠换奚自消息,一来二去到底是拿夜明珠当作筹码换上消息了。
如果老人是诓他的,与坐一边栓好马的燕南度对视上,就如老人所言,把珠子抢回来。
太阳缓缓落入沙丘背后, 老人一看往来人流少了,慢条斯理收拾起摊子来。
他从大石头后拖出一个沉重木箱,细致地把一件一件小瓷器放入其中, 云星起蹲在他身边, 帮着他一起放入。
又摸出一块大油布, 他没有自己动手,扔给燕南度,指挥他披在收不进箱子大瓷瓶上,拿四角石头压住油布边角。
气温下降, 集市喧嚣被冷风吹走,白日里各类商品被收进或大或小帐篷内, 沙地上燃起火堆, 驱散寒冷。
晚霞金光逐渐被悬挂月亮星辰靛蓝天幕所覆盖,收拾好后,两人解开缰绳,跟随锁好箱子背上口袋的老人来到一片离摊位不远空地上。
空地上零散立有不少帐篷,老人熟门熟路,领着他们七拐八绕, 走进一个狭小低矮帐篷中去。
他们在帐外将马栓好, 等钻进帐篷里时,老人已经摸黑点亮了一盏小小油灯, 火焰摇晃, 比之外头月光强不了多少。
帐内可说是家徒四壁, 最靠里铺有一张缺了一小半草席, 草席上堆有一条薄毯,估摸是老人床铺。
中央立有一个简易火堆支架,靠边油布上挂有些许零散、看不出用途的工具。
地方过于狭窄, 三个人勉强能够盘腿坐下。
老人不慌不忙,他掀开半边帐篷门帘固定好,虽然有风吹进,但要是全关上,帐内指定坐不下三个人。
固定好后,他摸出打火石,盘腿坐下,点燃火堆余烬,随即添上几根新柴,火焰一下窜出,比方才亮堂了不少。
他将一个烟熏乌黑的铜壶放在铁架上,注入清水,从放在身边口袋中抓出一小把深褐茶叶丢了进去,现给他们烧了一壶热茶。
水没一会沸腾了,水汽袅袅升起,老人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三个大小不一粗陶茶杯一一排开,用一块破布垫手,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渐至初冬,沙漠夜晚冷了不少,喝一杯热茶正好,云星起双手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忍不住嘶了一声,烫嘴,他皱眉看向身边男人。
燕南度没喝,他盯着浑浊茶水看了一会,直接将茶杯原封不动放在身前地面上。
他不太信任老人,万一下了药,他清醒好歹能扛着云星起安全撤离。
老人全当没看见,他捧着滚烫的茶,满意地喝下一口,放出一声叹息,热气蒸腾而上,仿佛脸上皱纹都因此舒展开了。
“我的故国,在很久以前,”他盯着火上冒水汽的铜壶说道,“发生过很多事情。”
不知是喝了茶,或是老人与他两人交流久了,眼下官话讲得比白日里流畅了不少。
好,故事开始了。
云星起当即正襟危坐,把热茶暂且抛在一边,认真听着老人接下来讲述。
当年,一场天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干涸,不是沙尘暴,是一场瘟疫。
无人知晓瘟疫从何而来,只知当年冬天初雪过后,城内开始有许多人一直高烧不退,身上起满疱疹,不出几日,疱疹会自行破裂流脓,疼痛传遍全身,直至死亡。
瘟疫传得极快,快得不给人丝毫反应,在成人身上尤其发展猛烈,症状明显,可在孩子们身上,不太一样。
他们大多是咳嗽低烧,像是风寒,有些小孩身上没有一点症状。
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但他们仍然得了瘟疫,会将其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那些人会在痛苦中死去。
为了阻止瘟疫进一步蔓延,内廷提出将所有病患集中管理。
但是有些孩子症状轻微,根本看不出异样,许多父母或刻意隐瞒,或不愿承认,将他们藏在家中,日夜照顾,向神明祈祷,希望躲过一劫。
“可瘟疫不会因祈祷而消失,”老人平淡叙述,“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城内最大那座教堂后面,尸体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下葬。”
云星起疑惑什么是教堂,他没问,接着听了下去。
随后,内廷疯了,因病症在大人身上好辨认,孩子们身上实在难以辨认。
所以,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封锁整个中心城市,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放言称他们找到了一种神药,药量稀少,先集中救治所有孩子,无论有没有症状,只要和患者接触过,都要送到城中最大教堂中去,进行统一治疗。
“而这,”老人声音颤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欺骗了无数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父母,许许多多人相信了,他们哭着亲手把孩子送进了那座声称能够治愈瘟疫的教堂中去。
“我们以为,是上天降下的甘露,实则,是来自地狱的烈火。”
说及此,老人难耐地闭上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他越说,官话越是流利,好像这些话,他已在心中用另一种语言说过上百遍,只待有朝一日能够说与有心人听。
云星起似乎看见,有一抹泪光在他紧闭眼角一闪而过。
“他们打碎广场上所有地砖,连夜往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教堂后面来不及埋葬的病患尸体,”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用力喘出一口气,“......和那些被送来的孩子们,一同推入坑中。”
“然后,一把火,全部,烧了。”
“烧了”二字,从老人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听在云星起耳中如遭锤击。
他想起了废墟,想起了在月光下苍白的方圆几丈空地,想起了流沙,难道在许多年前,那一片流沙下曾是焚烧掉无数生命的火坑?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只温热手掌落在他肩头,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燕南度代替他,发问道:“那除您之外,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吗?”
老人睁开眼,唯一一只眼睛中一片沉寂,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全城封锁,大多数人出不去,不过,有一条法令规定,可以出城。”
他端起凉了不少的茶喝了一大口,“携带被医官证明身体完全健康的小孩,可以离开城市,有不少人带着孩子逃走了,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下落何在。”
一个想法浮现在云星起心中:奚自会是其中一个吗?
帐篷内陷入一段沉默,木柴发出噼啪爆裂声,老人轻声说:“我没有走,妻子因病去世后,我把我唯一的孩子,送进了教堂中。”
“火坑火太大,风也大,火势借风吹进城内,内廷没有能力组织人手去救火,却有能力阻止普通居民逃离城市,我被守城士兵拦住了。”他抬手,抚摸过横贯左眼伤疤,这一只眼睛废了,睁不开。
“我拿着一把刀和他拼命,”他笑了一下,笑容牵动脸上皱纹与刀疤,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最终,是我赢了。”
他恢复平静,接着说道:“首都沦陷后,瘟疫彻底失去控制,我的故国规模不大,不大到首都一沦陷,周边城市没一个有反抗能力,它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消失了。”
他给自己续了最后一点茶水,铜壶已见底,火堆微熄,他眨眨眼,一束微光从他眼中慢慢消逝。
“我的国家,从此灭亡了。”
“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如此。”
他的官话,好像回到了白日里状态,抬头看向对面少年,眼泛疲惫,说:“这个,过去,你听得,满意吗?”
他们知道了奚自故国灭亡真相,对于奚自本人下落,仍旧是一无所知。
已至深夜,老人帐篷狭小,睡不下三个人,云星起和燕南度在他帐篷旁边不远,支起了自己的帐篷。
云星起闭眼躺在被褥中,思绪在脑中乱撞,他原以为今晚或许会无法入睡,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发觉天光大亮,有白光从缝隙中挤进帐内。
他抬手往身边摸去,没有人,燕南度不在。
心中一紧,瞬间清醒,他立即翻身坐起,上前去掀开帐篷门帘,外头寒风裹挟砂砾迎面吹来,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燕南度比他强,横竖不会出事,大抵是有事情要办。
又返回去穿好衣服披上斗篷,营地里空荡荡,燕南度不在生火,他们的两匹马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吃着草料。
他走到老人帐篷前,看见老人坐在帐内慢悠悠烧着一壶热茶。
“老人家,”云星起裹紧披风走上前去询问,“您看见昨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黑衣男人了吗?”
老人没有说话,没有抬头看他,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抬起遥遥一指。
沙丘后绕出来两个人,一人身形熟悉,步履沉稳,是燕南度,另有一个人跟在后头.....
云星起瞳孔紧缩,那人一身在此处少见中原打扮,一头灰白长发潦草束在脑后,他走得不快,离身前男人一两步远。
是他,是奚自。
奚自也看见了他,随后笑了,目光越过身前男人,落在他身上,好像和之前在芳原城分别时,相差无几。
他盯着云星起,走到他身前,状态有些奇怪,双眼一下锐利一下迷瞪,真切地喊他:“云画师。”
会叫他“云画师”的人不多, 奚自算是一个。
云星起愣愣地看着他,那张脸在记忆中算得上清晰,相别数月, 他能够认出他是谁。
临了开口, 仍是不确定似的试探着喊道:“奚自?”
奚自点了点头, 蓬乱灰白长发在风中摇晃。
“你怎么在这?”本以为他们对奚自下落一无所知,哪知一觉醒来,人主动出现在眼前。
奚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回来见一个老朋友。”说着, 越过云星起,喊道:“阿尔德。”
随后用云星起听不懂的胡语和帐篷内烧茶老人打了声招呼, 老人用同样的语言简短回应了一句。
不是, 昨晚问老人认不认识其他活下来的人,他说他不知道?
云星起一脸讶异,侧过身,左右看看,“你们认识?”
“我们国家,这十多年来, 活下来的人不多。”奚自用官话回答道。
说明他们认识是情理之中, 老人之前还说不知道,看来是隐瞒了不少。
云星起不说话了, 他想问奚自, 你女儿艾拉呢, 那个你描述中乌黑卷发、褐色眼睛的小女孩,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直觉认为,直接问出不太好。
奚自好似看透他心中纠结, 眼中清明一下占据上风,“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女儿在哪?”
不待云星起回答,他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双眼迷瞪起来,“走,去我家,我带你们去见见她。”
站在一侧燕南度一挑眉,方才人好好的,怎么一下又疯疯癫癫的了?
“这里,”奚自扫视一圈周围环境,“你们见不到她。”
没办法,云星起和燕南度让他骑马带路。
从沙丘后吹来的风冷冽刺人,他浑然不觉,一个劲往前赶去,一路带着两人走入那片废墟。
断壁残垣、碎石砖块仍在,马蹄踩在其上哗啦直响。
奚自在一片空地前停下,他招呼后面两人快来,煞有其事对着半空做了一个开门动作,随后侧身,毕恭毕敬道:“二位,请进。”
看他似疯非疯的模样,云星起下马与燕南度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没说话,顺着奚自手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奚自看他两人走进空地,又弯腰从沙地中捞出两块碎陶片,好像把其当作了茶杯,一人“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们。
眼下,是云星起和他第三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奚自喝醉了,迷迷瞪瞪唱歌,不算太疯,第二次见面,奚自和个普通人差不多。
这是他第一次见奚自这么癫,不敢多说话,全程瞪大双眼看着他面对空气表演。
说是来见他女儿,这里全是黄沙与风,他女儿得病,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燕南度对此见怪不怪,奚自偶尔是会这样,习惯了就好,不要违抗,说不定过一会自个恢复了。
云星起看燕南度镇定自若接过碎陶片,盘腿坐下,他道谢后也接过了碎陶片,看样子得顺着奚自演下去。
奚自见他们配合,满意地坐下,姿态放松,开口道:“好了,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燕南度犹豫了下,问道:“你曾经是,”他向下指了指,“这个国家的大人物?”
奚自手撑下巴,做回忆状:“是,”他皱起眉头,“用中原话来说,算是一个武学大师。”
云星起讶异地看向燕南度,什么大人物,什么武学大师,怎么燕南度知道,他不知道?
燕南度闻言点了点头,原来之前江湖流传的传闻是真的,离谱到江湖中人全不信,反而是真的。
奚自掏出藏在衣襟内的羊皮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浓烈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把酒壶递给燕南度,“你们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毕竟,我和你们两个,都挺有缘。”
燕南度接过酒壶,没有犹豫,喝了一口,他把酒壶递给云星起,云星起看着深色酒液在壶口晃荡,抬头看见奚自恰好在看他,凑上前去喝了一口。
辛辣烧灼,从喉咙刺入胃中,他好像喝的不是酒,是一块火炭,喝不出一丝甜味,仅有苦涩在舌尖扩散。
他没忍住,呛咳出声,眼角泛起泪花,单手抬起擦去,把羊皮酒壶还给了奚自。
奚自笑着接过,灌了一大口,有几滴酒液从嘴角留下,他用手背随意一擦,说:“昨天夜里,我听见阿尔德和你们说的话了。”
续繁楼消息没出错,奚自确实一直在附近。
云星起许久不喝酒,难得喝一次,又是这么烈的酒,他一时脑子有些被酒意熏染,忍不住问道:“你能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他抬起手,笨拙比划一下,“这样的?”
他有些醉了,动作间难免失礼,奚自浑然不觉,或者该说是不在意。
奚自浑身酒气,眼睛清明锐利,越过面前两人,投向远方,他说:“我当时,没有送我女儿去教堂。”
他是受命于内廷的武学大师,官职类似中原朝廷教头。
可惜瘟疫蔓延,他渐渐被权利中心抛弃,和寻常百姓别无二致,最多是多了一身武艺。
好在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内廷那一套鬼话,什么集中治疗,什么神药,不过是骗人的。
他没送艾拉去教堂,是他亲弟弟哈勒夫想出城,根据法令,携带身体健康小孩才能离开,他没有孩子,所以,盯上了艾拉。
他不愿,艾拉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咳嗽、高烧不退,他说他女儿出不了城,哈勒夫说他有办法,只是需要一个小孩。
艾拉身体太过虚弱,经不起折腾,为了这件事,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当时,城内乱成一团,街上空无一人,想要食物和药材,唯有闯进他人家中去抢。
奚自面对云星起扯起两边嘴边,双眼中含有满溢悲伤,“从前,我受人敬仰,听从内廷旨意,开设武馆,教导城内民众防身健体,到头来,我教出来的徒弟,防的人是我。”
那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抢到了很多食物和药材,足够他和艾拉撑上一阵子。
但是那天,他运气不好,推门而入,没得及看清虚实,被人从背后打了两闷棍,一棍打在头上,一棍打在腿上,直接把他小腿骨给打断了。
待他从昏迷中醒来,天色昏暗,全身被洗劫一空,他拖着一条断腿,踉踉跄跄挪回了家。
家中空无一人,艾拉不见了。
“我看见,桌上留有我弟弟哈勒夫的一张纸条,他说,他带着艾拉出城去了,他说,他会好好照顾艾拉,让我不要担心。”
说及此,奚自停顿下来,拿起酒壶,安静地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风卷起砂砾,吹进沙丘后,日光耀眼,晒在身上不热,是温暖的。
云星起徒手抓起一把地上黄沙,沙子从指缝间流泻而下,问道:“后来呢?”
奚自喝光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他随手将羊皮酒壶一丢,说:“后来,我找到了。”
他拖着断腿,找了许久,他先去城门口,守卫告诉他,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卷发小女孩出城。
他们还给他看了出城名册,上面,没有他弟弟和他女儿的名字。
他没了方向,不知两人到底去了哪,漫无目的走在空旷大街上,回了家。
之后,他找了很多地方,去了哈勒夫家,家中一扫而空,问遍哈勒夫家附近所有邻居,没人见过他们。
最后......他去了那座教堂。
教堂内,不少躺在地上濒临死亡奄奄一息的病人,他看见他们身上疱疹破裂,脓流了满地,眼看着活不长久。
而那些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孩子们,一个不在。
“我在一张小床下,找到了这个。”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布娃娃捏在手上,布娃娃是个缝制粗糙的小女孩,一只线缝的眼睛没了,小裙子、脸上沾染不少深褐印迹。
云星起看见布娃娃,心不由自主沉了下去,那是血迹。
奚自说:“我去找了守在教堂内的人,问了他我女儿在哪,他支支吾吾不说,我打了他几拳,他告诉我,他们去了广场。”
奚自突然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躬下身,拼命摇头,“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腿伤太重,轻功根本用不上,我一瘸一拐往广场跑去,一场大火冲天而起,染红整片天空,身边人群骚乱,所有人从各自藏身之处涌出,他们跑着喊着,我被他们推着往外走去......”
他眼睁睁抬头看着天幕,看着火焰窜出,鲜红似血,他想挤出人潮,没法动弹,被许多只手挤着往反方向走去。
尖叫、哭泣、打砸,各类尖锐声响在他耳边响起,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中心城市沦为地狱,一切太过混乱,当他清醒过来,城市已成一片弥漫浓重焦糊味的死寂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