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曼先生,如果没有实力承担来自波西·布洛迪的怒火,”这位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无魔具施法的高级使徒术士冷漠地说:“我奉劝您,最好还是在我面前闭上你的嘴。”
有那么一瞬间,那张尚未长开的脸上的神态,简直与他的堂兄如出一辙。
“怎么回事?这里可是修道院,你们怎么敢在光明神的注视下做出如此不敬之事?!”急急忙忙赶来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带队教师瞪着眼前两个快要回程还惹出事来的兔崽子,恨不得一人在屁股上踹上一脚。
米勒阁下可还在这里呢,巴特曼家次子那个刺头也就算了,怎么波西·布洛迪这个好学生也开始跟着胡闹了?
“修顿先生。”波西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知道自己在修道院里与人动手是个极不明智的举动,更何况还是一位侯爵的次子。父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狠狠责骂他,说不定还会对他施加鞭刑,但他还是倔强地不肯低头:“巴特曼先生将淫秽之物带进了修道院,他还侮辱我的家族,侮辱我的兄长!”
“又不是亲哥,而且说得好像不是你将夺走你堂兄的爵位似的,少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巴特曼捂着被光之锁链擦伤的肩膀冷笑起来,他就是看不惯这家伙在大人面前惺惺作态。
明明是个卑鄙无耻的强盗,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满心怜悯的模样,简直恶心透了。
波西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了淡淡恼怒的红晕:“这是布洛迪家族的家事,关你什么事?”
“够了!”修顿先生忍无可忍地咆哮:“两位先生,你们俩个的事我会如实汇报给院长,现在都给我回房间反省自己,直到返程之前不许再踏出修道院一步!”
两个不省心的学生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间了,背影简直写满了不服气。修顿先生瞪了一眼几个悄悄探出头看热闹的学生,直到他们缩回头去,他才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年轻人,是不是?”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修顿先生差点跳了起来,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后顿时心里一阵哀嚎:“我的光明神呐,米勒阁下!真是抱歉让您看到这些……”
“没什么,我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也许他们今天吵得剑拔弩张,明天就能和好如初了。”对方的声音还带着笑意,修顿先生忍不住感叹一下这位枢机主教阁下的好脾气,怪不得对方在教内和信众中人气一直居高不下——虽然巴特曼先生和布洛迪先生是不太可能“和好如初”的,他们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怎样将对方的脑袋按进马粪里。
“和您闲聊几句真是开心。”米勒主教和善地冲他点了点头:“可惜还有一些教务在等着我处理,我就不打扰了。”
修顿先生赶忙毕恭毕敬地让开了路,望着枢机主教远去的优雅背影,他忍不住再次感叹了一下这位阁下实在无愧于“无尘之光”的美名。
不知道自己又于不经意间收获了一位迷弟,米勒主教回到了自己单独位于三楼的房间。房门锁好后,他脸上那种几乎凝固的微笑终于淡了下来。
权杖微亮,一缕奇异的光芒顺着枢机主教的低沉吟唱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流淌,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神像高居于祭台,静静垂眸注视着这一切。
确定自己离开后无人闯入,他满意地收起权杖,随后开始处理桌面上整齐摆放的文件。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当钟塔之上发出第一声代表着谢绝信徒入内祈祷的震响时,米勒将羽毛笔插入墨水瓶,纸张理整齐,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调整了一下教袍。等他做完这一切时,钟声恰好停歇,桌角的水晶球准时发出了悠悠的光芒。
“愿光明永恒。”
帕瓦顿·米勒恭敬地俯下身去,银鸢尾帝国辉光教廷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苍老而威严的面容出现在水晶球里。
“帕瓦顿,我的孩子,愿光明与你我同在。”教皇冕下对他微微点头:“说说看你所发现的一切。”
米勒恭敬地垂着眼睛,嘴上却是直言不讳:“我得坦诚来讲,冕下,深渊之界是一片不被光明眷顾的土地。迄今为止,以我凡眼所见,除了被异教蛊惑之愚人、心胸狠毒之恶人、天真无知之庸人,不曾瞧见彻底与神谕相符之人。”
“……很快就要没时间了,孩子。”教皇深深地叹气:“异教徒在不断朝着世界的尽头汇聚,深海险恶,黑夜漫长,爱与欲遮住世人的双眼,吾神留下的神谕愈发模糊不清。”
“……也许还有一人,可能与神谕之人沾了干系。”米勒迟疑了片刻,忽地轻声说:“非我对此有所隐瞒,只是他实在……”
“不必有所顾虑,我的孩子。”教皇鼓励道:“你是深得光明眷顾之子,‘无尘之光’的双眼又怎么可能被谎言与假象蒙蔽?”
米勒看起来被教皇的话振作了。他握紧了权杖,在低低的吟唱中,那柄华美的权杖顶端淡金色的光耀石顿时光芒大盛,随后以其为原点,在虚空中投射出一段半透明的影像。假如教授在这里,他会立马脱口而出“3D投影仪”。
“就是他,冕下。”米勒主教恭敬地后退了一步,以便教皇看清那人的面孔。
“他看起来……年龄有些不符?”教皇温和而委婉地质疑道。
“没错,这也我心存疑虑的原因之一。”米勒平静地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只是个普通人。”
年龄超过十七岁,还依旧只是个普通人,那便意味着灵魂过于孱弱,终身无法与理念产生共鸣。
灰桥港极西点是一片名为乱石崖的巨型岩礁,那里常年风高浪急,呼啸着拍打在崖壁上的森白海浪足以将一只皮糙肉厚的石皮鱼击晕过去。在海浪常年的侵蚀作用下,坚硬的岩礁被凿出了一个巨型“桥洞”,形成一道由陆地探向海洋的天然灰色桥梁,灰桥港便以此得名。而海神殿就坐落在“桥梁”的尽头,站在神殿的露台往下看去,几乎脚下便是汹涌莫测的黑沉海洋。
得亏西塔是个级别不错的武者,不然估计一落入海中便会立马晕死过去。
“你要干什么?”
诺瓦努力靠近了另一人,在那家伙耳边问道。
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他怀疑哪怕现在扯开嗓门喊,海神殿里的祭司也不会被惊动。
神眷者保证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不过诺瓦觉得这个“没人”里也包括自己。
“准备跳下去?”另一人无辜地看着他,声音柔和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又是那些奇妙的“小把戏”。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黑沉一片,同伴的金发几乎是唯一的光亮。诺瓦感觉自己快要被狂躁的海风掀下去了,他不由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下了死力气按着他,以免下一秒就被行动力超凡的神眷者抱着“you jump i jump”。
“不,我们不跳——见鬼我们非要在这里扯着嗓子说话么?”
于是他们总算退回了幽深的海神殿。
海神殿总体造型就像一座巨型灯塔,顺着石阶盘旋往上,一路不规则地镂空出大大小小的露台。哪怕是夜晚,神殿里都没有半点火烛,唯有几只溺光水母被养在镶嵌进石壁的玻璃罐里,发出幽冷微弱的荧光。阴冷的石壁上渗着水珠,海腥味浓得简直呛人鼻子,繁复诡秘的花纹缠绕着墙壁,脚下滑腻腻的,仿佛踩在软体动物的黏液里。
海神欧德莱斯在神史中的形象是一位一体双面神,有时他以一个意气风发、慷慨仁慈的形象出现,有时却又显得残暴无常,热衷杀戮。他最虔诚的信徒会自称“船中客”——就是坚决不开火、非得开火就要祷告,甚至恨不得一辈子住在海上的那一批,现在官方公认这位海神既有善面,也有恶面,而诺瓦怀疑对方只是单纯的精神分裂。
当然这话是不能写在正经论文上的。
教授回过神来,快速解释道:“鲸鱼骨会被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迅速腐蚀殆尽,难以辨别,而佣兵看到的是一条崭新的神谕——至少他认为是崭新的神谕。但是诸神已经沉寂良久,神谕是从哪里来的呢?”
厚实的石壁遮掩了部分海风,这一次沟通变得方便了许多。
“海神祭司习惯将神谕刻于鲸骨再扔入海中,以示已知晓神明的意愿。但是鲜为人知的是,他们也会将神谕备份,当海神发怒,呈现出恶面时,祭司会奉上即是载体也是祭品的备份神谕,以示自己的忠诚与恭顺——不过由于太过血腥残忍,这些东西明面上不太提了。”
阿祖卡从未听信奉海神的同伴说过这个,他微微挑起眉来:“载体是什么?”
“人皮。”教授平静地说。
海风在塔外咆哮着,夹杂着冰冷的水珠,湿冷阴森的气流一股股往神殿里涌,溺光水母上下浮动,将黑发青年苍白的脸映照出波动的幽光。
“海神祭司会将神谕纹在奴隶的头皮、胸口和脊背,主要选用壮年男性奴隶。如果是重要的神谕,甚至会由祭司本人承担载体,等到需要的时候再活剥——而欧德莱斯曾有一段时间格外活跃,恶面也出现得异常频繁,那几年奴隶与祭司的尸骨几乎构成了一片新的海滩。”
简直就像一群试图诱哄发疯的婴儿安静下来的奴仆。
诺瓦厌恶地垂下眼睛,面无表情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找备份的神谕——海神殿的石阶一路往上都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先去高处看看吧。”
海神殿的石阶倚着塔壁攀爬,狭窄得仅容一人行走。不规则的小平台外便是露台,由几条悬空的倾斜石道毫无规律地横向连通。台阶旁没有扶手,上下看去都是黑洞洞的一片,腥风扑面而来,一尊巨大的神像沉默伫立于由盘旋的楼梯构成的、暴风眼般的空洞,而他们现在大概在神像的手臂位置,向上看不见头颅,朝下望不见脚。
宽敞明亮些的底楼是祭司的住处,也是供信徒献祭祷告的祭台。越往塔上走,空间便越发狭窄闭塞。随着时间的流逝,教授的呼吸逐渐紊乱粗重。台阶上被丢了一只干涸的水母,他没看清踩了上去,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好在身后的人迅速扶了他一把。
他们在一处小平台停了下来。阿祖卡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宿敌被海风吹得冰凉的额头,没等人回过神来瞪他就收回了手。
“不太对劲。”教授阴郁地说。他干脆蹲了下来,将羊皮本抵在墙上,借着一旁溺光水母的微光,掏出炭笔开始勾画计算,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越往上走越狭小了,看起来不像有额外空间,那他们上楼做什么……到底在哪里?”
阿祖卡的视线忽地定格在了那尊巨大无比的海神神像身上。现在他们的高度恰好可以看见海神欧德莱斯的上半张脸。无垠的黑暗中,石质的巨大人脸上灰白一片的双眼正幽幽地注视着他们。
随后他听见教授与他心有灵犀般地沉声道:“神像。”
黑发青年直接越过他,自顾自利索地爬上了一条悬空的石道。石道两边毫无防护,路面又过于狭窄,稍有不慎便会坠入黑暗的塔底,简直看得人胆战心惊。
有那么一瞬间,救世主的心情和发现猫主子正趴在高层阳台边缘的猫奴没啥两样。
但是教授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他正在调整站位,确保自己可以近距离观察神像的全貌。
海神欧德莱斯的神像是一尊中年男性神像,雕刻师着重描绘了对方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梁和宽阔有力的下巴——是斯特人的样貌特征,一只常年定居在海上的民族。
诺瓦与神像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不太舒服,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阴冷地窥探他。但神眷者早已为两人施加了混淆认知的法术,至少按照对方的说法,除非圣者以上的强者,无人能看穿。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按住了,诺瓦吓了一跳,想要挣扎时却嗅到了逐渐熟悉起来的气味。
“小心,有人在看我们。”他听见神眷者在他耳边沉声说。对方靠得过近了,耳朵被温热的气流吹得痒痒的,这让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你也感觉到了?”他迅速逼迫自己无视这一点,低且快速地说:“注意神像的双眼,眼眶附近有很多划痕,里面还有空间。”
窥视的人似乎更沉不住气。教授话音刚落,伴随着石料摩擦的刺耳声响,神像的一只眼瞳竟缓缓上移,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暗室。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中高声呵道:“吾神说有客来访——无礼的客人啊,既然已面见吾神,为何还不现身?”
诺瓦忽然感到浑身一轻,失重感顿起,神眷者轻盈得像一片羽毛,挟着他落在了另一条楼梯上,几乎是下一秒,一个身着暗色兜帽长袍的身影重重落在方才的石台,凭空出现的漩涡在他的脚底升腾,诺瓦听见了石料断裂的沉闷声响,几块碎石坠入了塔底。
神殿里实在太过昏暗,诺瓦眯起眼睛才勉强看清来者的轮廓。对方明显看不见他们,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为他指示一般,总能对准俩人的方向袭来,每一击都损毁了一截石阶,海神殿内轰鸣声不断,很快便被炸得几乎无下脚之地,诺瓦已经隐隐听见了塔底其他祭司惊慌的叫嚷。
诺瓦忽地低声呵道:“注意他的皮肤!”
神眷者手指一动,狭小的塔内顿时狂风大作,碎石迷住了对方的眼睛,那人猝不及防,身上的长袍顿时被狂风扯了下去,露出了光裸的上半身。
借着溺光水母微弱的光芒,诺瓦发现那人是个光头巨汉,除了面部还算光洁,仅在眉心有一朵浪花状纹身,竟从头皮开始,浑身皮肤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身,仔细看去才发现都是神谕。
“……是海神殿的大祭司。”教授眯起了眼睛:“太暗了,我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我的左衣兜还有自制的照明弹,你稳一点,闭眼听我指挥调整角度,我来扔。”
沦为坐骑的神眷者:“……”
这家伙到底自制了多少危险物品?
那边的大祭司已经陷入了狂怒,整个海神殿都震颤了起来,塔外的海浪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越发汹涌上涨。
“藏头藏尾的亵渎之人!早上就有祭司汇报,发现有人偷偷潜入神殿,结果你今晚还敢来!”他怒吼道:“你究竟是谁的信徒?西风神卡洛斯还是混乱女神库拉库肯?!”
前者是当地不太入流、信徒少得几近苟延残喘的风系小神明,后者是一群强盗、小偷和骗子杜撰出来的神明,宣称女神会保护制造混乱的作恶者,但这所谓的混乱女神并不得到各大教派的认可。
教授面无表情,好像压根没听见对方在骂什么:“朝右靠近一点——好,就现在!”
一阵爆响,随后是突然亮起来的耀眼白光。
黑暗中骤起的光亮几乎晃瞎了所有人的眼睛,教授却是早有准备,等短暂的明适应过去后,他迅速地记下对方身上的纹身。
大祭司的面孔因光的刺激而痛苦扭曲,但是下一个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睛,双目无神,流泪不止,粗壮宽大、青筋暴起的手却是精准地朝着诺瓦的方向狠狠抓来。
恍惚中,诺瓦似乎看见有什么如鬼魂般扭曲的东西冲出大祭司爆满血丝的双眼,如一条海蛇,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朝他扑来,试图没入他的眉心。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了耳边一声极为细小的、幻觉般的凄厉惨叫。
“——辉光教廷!”
全程连入侵者的脸都没瞧见,就彻底失去其行踪的海神殿大祭司赛肯简直气急败坏,那团突兀出现的光团已经慢慢暗淡,他重重落到塔底,看着被坠石砸出伤口、呻吟阵阵的自己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用词粗俗得完全不像神职人员:“那群卑鄙的强盗恶棍!装模作样的狗屎!这里可是灰桥港,不是他们的老巢,居然还敢直接闯进海神殿,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第29章 咖啡
当救世主拎着宿敌离开黑洞洞、阴森森的海神殿,翻窗跳进珍珠海公馆的房间里,那人几乎刚从他怀里挣出来,便掏出自己的宝贝羊皮本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阿祖卡凑过去一看,对方在飞速默写从大祭司身上看见的神谕,并随机在某句话上标注着谁也看不懂的关键词——但是那只几乎被磨秃噜的炭笔终于禁不起折腾,写着写着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
然后神眷者罕见地听见教授骂了句脏话。
“该死,我需要一只好用的笔!”他的语速快得要命:“还有更多的纸——我想念我的办公室,我的自制钢笔和笔记本——不,请不要发表意见,我只是在抱怨,现在我抱怨完了。”
教授深吸了口气,重重往后一靠,仰起头来,苍白的脖颈拉出了一道硬质而脆弱的弧度。他眼睛半闭着,手指点在嘴唇上,喉结急促地蠕动着,喃喃自语些除了自己谁也听不懂的东西,看起来神经质到了极点。
“可以确定了,海神殿和辉光教廷寻找的‘宝藏’是同一个。”良久,教授忽然闭着眼睛说。
这话没头没尾的,神眷者的眉头挑了起来。
“海神殿大祭司皮肤上的纹身基本都是新的,神谕近期才大量出现,但内容却在重复,不断的重复。海神在强调‘时间紧急’和‘重要性’,甚至许下诺言,‘将其带来,我必奖赏你们’。”
“造谣的佣兵无法理解内容,但也感知到了海神的焦躁,所以他认为海神会继续降下神谕……但哪怕已经如此焦急,一但涉及到具体所寻的事物时,对方使用的都是些模糊的、意象化的指代,‘海洋生长,复燃余烬将于深渊之界重现’……看来就连海神自己都不知道在具体寻找些什么,或者说,这并不是他本人的原话,他只是个转述者。”
“……您是怎样看出这一点的?”阿祖卡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与我有仇,也是与你们有仇,我要将那该死的东西溺死在海里。’”教授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背诵道:“选自《洋流卷书》第五卷第四十二章 ,是海神欧德莱斯留给信徒的神谕。”
他轻嗤道:“你觉得习惯这样说话的神明会扯什么文绉绉的‘复燃余烬’?”
简直就像粗莽汉子捻起绣花针般违和。
“这种用词习惯倒让我想起一位神明。”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轻轻用手指敲打着嘴唇。
“——命运女神拉莫多。”
“命运女神早已陨落。”神眷者温和地提醒道。
“没错。”
“那么她该如何留下新的神谕?”
“我不知道,”教授掀起眼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万能的。”
阿祖卡不由哑言。半响,他忍不住笑了起_来:“抱歉,我好像有点太过依赖您了。”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总有一天我会解答你的问题,只是现在信息不足而已。”黑发青年有些不自在地皱了下眉:“而且听从我的指令行动,总比当个自顾自行动再搞砸一切的蠢货好。”
他还真得挺欣赏神眷者这一点,明明身为两人中占据绝对掌控地位的强者,必要时却能甘愿让出主导权,完全不觉得听从一个普通人的指挥是一件丢脸的事。
宿敌那理所当然到可爱的傲慢让救世主的眼神柔和下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后颈。
这一次对方没有瞪他——或者说那人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没心思和他计较,语速快得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自娱自乐。
“削除故弄玄虚和废话部分,神谕中提到了‘深渊之界’——根据传说,阿萨奇峰之后是深渊,深渊之界可以理解为纳塔林人的族地,也可以扩大到灰桥港;‘重现’,以前消失又出现;‘复燃’指死里逃生;‘余烬’是某一具体族类的遗留物。”
“还有一点,‘海洋生长’——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没错,叹息之墙。”教授自问自答道,眼睛闪闪发亮:“叹息之墙的消失,能否算作某种意义上的‘海洋生长’?”
尽管神眷者没明说,但诺瓦也猜到了叹息之墙的维系与崩塌都与对方有关。
“突如其来的辉光教廷,莫名其妙的活动选址和人选,与王城之间频率极高的通话,由海神殿大祭司充当载体,急躁的神明……综合考虑下来,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他猛地后仰,任由椅子的两条腿腾空,亮到惊人的眼中倒映着身后颠倒的人影。
“神明们寻找的东西,其实就是你,自称漫画男主的救世主大人——对方动机不明,但我估计不是好事。”教授致以最后总结性发言。
“——现在你可以发表意见了。”
房间里安静得要命,唯有时钟指针滴答行走的声音。诺瓦维系着随时会后仰过去的危险姿势,盯着那人的下巴走神。他没有提那声突然出现在耳旁的细微惨叫,甚至无法确认是否只是紧张之下的幻听。
海神殿大祭司显然还不是圣者,无法破解神眷者的混淆法术。但是他提到了吾神,注视着他们的东西是海神欧德莱斯么?
诺瓦一向将神明视为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力量的强大人类,至少是同一维度的生物。诸神早已不再活跃,沉寂了近数百年,强盛的教派一般宣称吾神是陷入了沉睡,式微的教派则默认神明已经陨落。
但是如果海神甚至光明神还活着,他们为什么不亲自出手,他们现在又在何处注视着一切?
他不自觉地咬了一下手套——尽管只是一种微弱的预感,但是诺瓦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他们即将走上一条与神明的拥趸、甚至神明本人抗争的、极为艰难的道路。还有神明“活着”、被至少两个且动机不良的神明寻找……这可都不是好消息,而神眷者本人估计也已觉察到了这些。
有人握住了椅背,将椅子放平,逼的教授不得不扭过身去看他。
“夜已经深了,您该休息了。”
然后诺瓦听见神眷者温和而平静地说道。
教授面无表情:“……这就是你听了这么一大段精彩绝伦的分析后的感想?”
“唔,确实还有一点。”对方若无其事地严肃点了点头:“明天早上我会去买纸笔和一些换洗衣物,您还有其他需要的么?”
“可以随身携带的炭笔,不要沾墨羽毛笔,以及看看集市上有没有原产地巴塔利亚高地的咖啡,如果没有就算了,谢谢——这不是重点。”
“在我看来这就是重点。”对方从喉咙里淌出一点轻柔的笑声。
“别担心,与神明为敌是我早有预料的事。”他淡淡地说:“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法阻拦我得到我应得的答案,也不影响我对您的承诺。”
神眷者的声音很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使人镇定下来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就是男主角的魅力么?诺瓦稍微有点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