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敌人。”对方正忙着指挥旋风将四处散落的草药卷起,于空中扑簌簌抖一抖灰尘,再自己跳进箩筐里——诺瓦突然想起童年看过的动画片里仙女教母就是这么做家务的——闻言,神眷者平静地回答道:“这取决于龙与纳塔林人的选择,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不,我的意思是勇于将敌人驯养成同伴,确实像是‘追风人’的做法。”黑发青年仰头望着另一人,却再次被阳光的折射晃了眼,他不由眯起眼睛:“对龙的驯养是在十年前开始的,而你们在阿萨奇谷居住了将近三百年——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决定改变与龙之间的关系?”
这下神眷者终于正眼瞧他了。
对方轻飘飘地从屋顶跳了下来,他的影子彻底笼罩了诺瓦。教授皱起眉来,后退一步,与人拉开了距离。
“……我有些惊讶。”神眷者的语气轻且柔和:“您是真得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杀了你?”
“你当然不会。”回答他的是另一人困惑的眼神。
阿祖卡发现这家伙对他的态度不再尊敬——大概是自己表示无需行礼之后?
黑发青年理所当然地说:“我可是一名贵族。”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看着他,他那尚且年轻的宿敌似乎说了一句天真到令人落泪的蠢话?
教授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地慢慢皱起眉来:“等等,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见鬼,我没有想到会有信息差。”他忽得懊恼起来,皱着眉低声嘟囔了几句,又不得不冲人解释道:“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考虑到以你现在的知识储备还不够了解贵族。”
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阴阳怪气,但是阿祖卡盯着黑发青年那双平静无波的灰眼珠确认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有些习惯对方那过于……呃,直白粗暴的交谈方式了。
“由三名圣者术士共同施加的九级血缘法术,魂灵护颂,所有被银鸢尾帝国承认的皇族、贵族及其血脉死亡时,会自动将死亡时间、地点、遗言等信息呈至家族与王庭议会。”
诺瓦面无表情且快速地强调道:“换句话来说,如果我死在这里,纳塔林人的位置会被暴露,身为被帝国通缉至今的叛军残党,这不是你们希望看见的事。”
他依旧保持着那种冷淡平乏的语气,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戳人死穴威胁人的自觉。
“‘十七日疯王’,科伦丁王。”
黑发的年轻人平静地吐出这个名字,随后看见另一人微微挑起的眉头。
“——科伦丁王,民间反叛组织‘追风人’的首领兼宗教领袖,推翻了卡西乌斯一世的统治,执政十七日后被复辟党夺权,于癫狂中斩杀将军与爱人,带领剩余还愿追随他的族人与拥趸逃亡,从此不知所踪。”
“……请继续。”神眷者的声音越发轻柔,脸上神情难辨,唯有眼中的蓝色变得格外深沉幽暗。
黑发青年倒是毫不客气:“这段历史被王庭隐藏得很好,明面上只宣称对方是旧王堂叔尤西·阿瑞斯·马基安的血脉,因疯病暴毙在王位上。奈何这个说法太过于拙劣勉强,再加上海浪不会凝固不动,所以我拼凑出了你们的来历。”
话题跳跃得实在有些快,另一人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在遭遇海难的时候,我们遇见的一道巨型海浪是凝固不动的,因为缺少参照物,我原以为是肾上腺素作用下产生的错觉,但是依据此地的地理位置所在、气候环境、植被分布、风速风向等信息推论,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海面方向有一座巨型山脉阻挡了西风的侵袭。”
教授加快了语速:“是什么可以让海浪维持在高耸、流动却不会倒塌的状态?九级乃至以上的风系或水系法术。为什么我们这些普通人和来自克拉特克岛、只能低空近海飞行的飞贼龙可以穿过阻隔来到阿萨奇谷?因为魔法的的威能减退了。如果施术者本人还活着或者没死多久,这种级别的法术不会衰弱到如此地步……”
“排除一切可能性,剩下的就是正确选项——我就跳过其他大段无趣的推理了。”诺瓦有些不耐地吐了口气,他实在厌倦了与人解释自己的思考过程,啰里啰嗦说一大堆还要对上众人迷茫、不耐甚至惊恐愤怒的眼神:“是逃亡至此的科伦丁王构建了这道巨型浪墙,以抵挡王城军的追击——众所周知,科伦丁王是一名圣者风系术士。”
神眷者慢慢拍了拍手,被人揭穿了纳塔林人最致命的秘密,他却依旧毫无惊怒之色。
“真是……令人惊叹的推理,大胆而缜密,几乎完全正确。”他甚至毫无保留地赞美道,那双蓝眼睛带着笑意时,总显得格外专注而真诚,令人感到得自己是被无比重视着的:“我想我见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迹。”
诺瓦愣了一会儿,抿起嘴角,朝对方优雅地微微颔首。他矜持地解释道:“不,我只是在赌,还有一点我始终无法解释。”
教授先生用那双剔透的烟灰色眼睛注视着另一人:“你会说通用语——你的族群被困在谷里,与世隔绝了将近三百年,你为什么会说通用语?”
“因为我是神眷者。”阿祖卡温和地说,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讽刺——但是另一人显然觉察不到这些细微的东西,他还在皱着眉纠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神眷者可以不学习就能说其它语言?为什么?就像是某种直接把知识灌输进大脑里的法术?”
谁家神赐予神恩的方式是语言速通班的。
“……”
阿祖卡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就在黑发青年脸上真情实感的迷惑越发深重时,他叹了口气:“……不,这句话意味着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只要摆出神眷者的名号,故弄玄虚几句,绝大多数人都会把一切归根于神的旨意。出于敬畏与思维惯性,至少在今天之前,从未有人对他抓着不放。
教授先生恍然大悟:“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刚才说的‘几乎完全正确’又是什么意思?也属于你不想谈论的范畴么?”
阿祖卡注视着他的宿敌——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宿敌。
他不曾见过对方如此年轻且落魄的模样:黑发的年轻人看起来比刚从海里捞起来时还要狼狈,明明没有遭受过刻意虐待,无法遮掩的疲病依旧染上他的脸颊,唯有那双烟灰色的眼珠中折射出明亮慑人的光。
他回想起记忆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对峙,也是在唯一一次正面对峙——对方置身威严王座之上,哪怕被厚重华美的猩红王袍层层压叠,银盔闪亮的骑士将他团团簇拥,依旧不掩王的瘦削与虚弱。
然而,正是这位看起来孱弱不堪的新王轻描淡写地血洗了整个王庭。旧王卡西乌斯二世与王后爱斯梅瑞被鸢心广场上那尊光明与荣耀之神雕像的双枪分别贯穿了腹部,挣扎了一夜才彻底断气,洁白的圣石被神眷者的血染得猩红,再也看不出本色。随后便是持续了整整十天十夜、针对旧王家眷与拥趸的大屠杀,任何胆敢劝阻的大臣与教士都被一并推上了断头台。不知什么原因,辉光教廷对此噤若寒蝉,从此安布罗斯大陆最强大的教廷彻底沦落为新王的傀儡。
严格来说,新王屠戮的是纳塔林人的仇敌,但是对方接下来表现出的疯狂与暴虐简直令人震悚:新王掀起了灭世之战,宣称要屠尽世间所有信徒——再后来,便是由阿祖卡亲手斩下无信者的头颅,最后一次与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对视。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站在欢呼的人群中,捧起那颗因失血变得无比苍白、疲惫至极的头颅,随即惊讶地发现,那双美丽的烟灰色眼珠无论是镶在活人的眼眶间,还是躺在死者的头骨里,看起来都毫无差别。他忽然想起自己对上那双眼时,剥除那些因仇恨、紧张与战意燃起的激荡情绪,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那个人看起来快死了。
——他快死了。
唯有将死却毫无挂念之人,才会拥有如此淡漠空洞的眼神,如一面照映出世间万物死态的水银镜,以至于瞧见对方现在如此“活泼”的模样,阿祖卡竟有些恍惚。
“您脚上的扭伤还没有好么?”神眷者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拉姆达给您的药膏如果每天按时涂抹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好透了。”
而对方走起路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
另一人明显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冲他皱眉:“质感很恶心,而且很臭。”
阿祖卡:“……”
这家伙是小孩子吗?
他忽然起了点逗弄宿敌的心思,干脆拿出哄族中幼童的语气戏谑道:“那么,只要您愿意按时涂药,我就告诉您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交?”
“这种程度的信息我完全可以自己去搜集。”对方贪心地得寸进尺:“换一个交易条件吧,我要您放我和三名水手自行平安离开阿萨奇谷,并在之后不能伤害我们四人的性命。除此之外,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您可以和我们签订灵魂契约。”
签订灵魂契约时,签约者会以灵魂之名向诸神的诞生地奥肯塞勒河宣誓,如有人违约,诸神的厄运便会在他头上降临——无人知道所谓的“厄运”具体是什么,不过也从未有违约人瞧见第二天太阳升起。
例如广泛流传的经典悲剧《奥肯塞勒河》,讲述得便是一对穷苦的恋人情热之时向奥肯塞勒河发誓会永不变心。然而时过境迁,成为富翁的男子抛弃了恋人,决定另娶贵族的女儿为妻。婚礼当晚,伤心欲绝的女子投河自尽,而负心汉也在对诸神的祈祷与苦苦哀求中,恐惧而悔恨地失去了呼吸。
简而言之,灵魂契约对于安布罗斯大陆原住民的约束力高得可怕,诺瓦认为自己已经提供了一个可行性极高的方案。
然而神眷者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回答道:“不,你们无法自行离开。”
他的语气异常轻柔:“叹息之墙不仅阻隔了追兵,也隔绝了纳塔林人。你们穿过那片海域后还能活下来四人,已经是幸运之神的眷顾了。”
“您会通用语,又是神眷者,您一定知道该如何安全地与外界相通。”
“没错,我知道。”阿祖卡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而不是将你们囚禁于此?”
“……我假设,您的记忆力没有减退,逻辑思维能力也发育良好?”布洛迪教授阴郁地盯着他,假若面前是他的学生,早该在这严厉的目光下两股战战冷汗淋漓了——但是眼前的混蛋看起来依旧悠然自得。
“这不太礼貌,教授。”
教授毫不客气:“我得确认一下和我对话的人不是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
对方依旧温和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最后还是落到这般地步。
诺瓦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忽得将自己提前藏在袖中的箭尖拔出,对准咽喉处的动脉。轻薄的皮肉立即陷进去一个小尖,鲜红的血缓缓渗了出来。
“放我们走,或者我现在就死。”黑发青年平静地说,因为用力,他的手臂上暴起淡蓝的血管,偏偏被手套包裹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与迟疑:“临死之前我绝对会将‘神眷者’这个单词喊得清晰而响亮。”
也许如今的帝国不会在意三百年前的叛军残党,但是绝对会因一位新的“神眷者”的出现而陷入疯狂。
谷里常年大风,那些鲜艳夺目的长幡在风中猎猎喧嚷,向龙宣告这片夹杂在森林、海洋与雪山之间的谷地便是它们的故乡。那些猩红的颜色顺着年轻人扬起的脖颈蜿蜒滴落,又在土地上迅速干涸,留下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血花。
嘀嗒,嘀嗒。
阿祖卡听见胸膛深处那颗衰败已久的器官,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的声音。
他忽然在另一人看神经病的眼神里独自笑了起来——没错,确实是他,他的宿敌,那个高坐于王座之上、孤独的幻影,却在这一刻将“阿祖卡”从静谧的虚空拖拽着,让他轰然坠地。
比起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面之缘,神眷者更加熟悉宿敌的招数与棋路:诺瓦·布洛迪热衷极限施压,喜爱生死博弈,怪诞而偏激,疯狂而大胆,偏偏对方总能如神祇一般洞悉一切,掌握一切——选择与他为敌便是选择进入一场不可预测的噩梦。
他凝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至少在现在,他可以轻易摧毁宿敌眼中那不自知的、孩童般理所当然的傲慢,但是正如对方所说,这是“信息差”的缘故,时光赠予了他太多东西,九级血缘法术而已,并不是什么无法破解的玩意儿。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他的宿敌尚且稚嫩,而他的灵魂饱经沧桑。
那家伙先是犯病一样独自笑了一会儿,随后在诺瓦越发怪异的眼神中好像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赢了。”
对方光棍地一摊手,初见时那沉静威严的神性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我保证,我会送你们四人平安离开阿萨奇谷,不过不是现在。”瞥见黑发青年将信将疑的眼神时,他又贴心地补充道:“当然,是在签订灵魂契约的前提下——您现在可以将架在脖子上的箭尖拿下来了。”
“……感谢您的谅解与善意,做为回报,也许我可以为纳塔林人的防御工事提供一些帮助。”诺瓦慢慢放下手,但依旧警惕地盯着他:“那我们现在就签灵魂契约?”
水手们看着新鲜出炉的灵魂契约神情恍惚。
“……这就是您所说的‘计划’?”
看起来冷淡傲慢的教授先生为了他们这些贫贱之人竟不惜以命相搏,这是水手们谁也不曾想到的,一时之间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但这方法实在是……有些微妙。
“既然我成功达成了目的,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诺瓦有些不满:“这需要机敏的思考与牺牲的勇气。”
“没错,我们都很感谢您,先生,没有您的话,我们大概都要葬身龙腹了。”斯卡波船长正在往年轻人的脖子上一圈圈缠绷带,他拿出对付四岁孙女的耐心:“不过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优先保护好自己。”
眼见教授先生还要张嘴反驳,他干脆大逆不道地捡起桌上的硬“面包”塞人嘴里,堵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唔。”
黑发青年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咀嚼了几下,又被那夹杂了植物块茎、磨碎的种壳、或许还有小石子的“面包”噎得直皱眉。
谷里糟糕至极的饮食也是诺瓦想要逃离这片没有咖啡的地狱的原因之一——这种被当地人称为“玛拉”的主食,还不如面包房里最便宜的、又咸又臭又硬的黑面包呢。
纳塔林人会给所有人分配不至于饿死的食物,他们这些外来者也不例外。但若想追求味觉上的享受?去赚取点数吧,参加围猎、采矿挖土、修缮房屋、收集草药……方法因有尽有,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谷里的龙都有自己的点数,只不过归到养龙的纳塔林人身上罢了。
就连神眷者本人也不例外——教授先是靠帮忙分拣草药获取了些许点数,去易物所时又顺便看了眼记录本,结果发现其中一人的点数一骑绝尘,但大多都记在龙型图案下。
其他纳塔林人热情地连比带划着告诉他,那就是神眷者和他的龙风行者艾泽拉。
在阿萨奇谷,人人都在占龙的便宜。
第7章 奇迹
阿萨奇谷,奇迹般的谷地。面积不大,背靠广袤高耸的群山,仅有新生峡谷一个出口,巨大的海拔落差予其四周极其多样的地理环境和丰富充沛的自然资源。
离开新生峡谷前往灰石海滩时,中途经过的森林便是纳塔林人常去的围猎之地。那里没有庞大危险的掠食者,树木拦截了来自海洋的湿润气流,林中总显得雾气腾腾,大叶桂、桫椤树、云杉、金藤蔓与各色灌木交错纵横,沟壑丛生的树根上披着湿绒绒的苔藓和地衣,狡猾的虫鸟走兽潜藏其中。
龙同样衷爱这片山谷。
一般来说,大多数中小型群居龙的繁殖期每隔三年出现一次,一次大概会持续六到八个月——首先,几个陌生的龙群会挑选并聚集在同一处集体筑巢地,随后公龙会在与同性厮杀的间隙中选址筑巢,赶走觊觎巢穴与财产的小偷,并向母龙献媚,展示自己的“财宝”——一般而言是些看起来亮晶晶的东西。
假如这个幸运的家伙没有被满怀嫉妒的公龙或不耐烦的母龙杀死,并且得到了一只母龙的青睐,不久之后,龙妈妈就会产下一至两枚龙蛋。
接下来便是危险而艰辛的孵蛋环节。龙夫妻一般会交替孵蛋,由伴侣负责放哨警戒与食物供给,直到小龙破壳而出,长得足够强壮,可以和族群一起行动,这才算结束了一次繁殖期。
绝大多数的龙都无法拥有自己的龙蛋,绝大多数龙蛋孵出的小龙都长不大。隐蔽安全且食物充沛的筑巢地是其中关键,而阿萨奇谷看起来是如此的完美——假如没有纳塔林人和风行者艾泽拉的话。
这是风行者于短短一周内赶跑的第三批觊觎者。巨龙气坏了,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赶去梳理自己凌乱的羽毛,而是尖声啸叫着在谷里的天空中来回抓狂地盘旋,仿佛一只试图抓住激光点的猫。
体型越是巨大的龙,成熟期来得越晚,还只是个青少年的艾泽拉完全无法理解那群恋爱脑同类的苦恼。
说实话,吵得够呛。
一声悠长的龙吟足以让任何画面史诗感拉满,但是连续不断的啸叫就成了音量放大版的尖叫鸡,震耳欲聋,恼人至极——好在不久之后,风行者似是听见了什么,忽得敛了翅膀,朝着雪山的方向飞去。
再一次成功拯救纳塔林人耳膜的正是英明神武的神眷者阁下。
这个季节阳光很好,但是阿祖卡现在所在的流石滩已无限逼近雪线,大部分生命止步于此,唯有些许细弱却顽强的植物还能勉强攀爬其上。
风在体表按照特有的秩序流动,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保温层,确保人体不被冻伤。这里能远远看见阿萨奇谷,但纳塔林人一般不会到这儿来,谁也不能确定不远处那朵拂过山岗的云团里是要人命的冰雹雷电,还是仅能沾湿衣角的微风细雨,唯有龙可以在此尽情地打滚、梳理羽毛鳞片,享受高原珍贵的阳光。
因此这片流石滩勉强算是神眷者和他的巨型尖叫鸡之间交流感情的私人和私龙空间。
正躺在地上享受抓痒服务的风行者忽得抬起头来,眯起了流光溢彩的绿眼睛。
阿祖卡同样循声低头望去——来者的身影突兀而狼狈,对方裹着厚厚的袍子,背着皮质背包,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缓坡高处爬,无数碎石被推开些许,又重新掉了下来,这让他看起来爬上来的高度还没有滑下去的高度多。
突然,对方身形一歪,似是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试图双手撑地,但那些不断滑落的碎石让人完全无法保持平衡,脑袋不受控制着撞向一块尖锐的碎石——眼看血淋淋的惨剧就要发生,阿祖卡叹了口气,手指微动,一阵奇异的气流冲过去将人从乱石堆里拔了出来,再将对方拎到自己身边扶正放好。
“多谢,早上好。”
那人喘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地用纳塔林人的语言回答道。
“早上好,教授。您来这里干什么?”阿祖卡按住了有些躁动的巨龙的脖子,同样用母语回答道,视线重点在黑发青年脖颈上的绷带转了一圈。
……之前对方有刺得这么深么?
“根据测算,只有这里能够看见阿萨奇谷的全貌,为了改造谷里的防御工事系统我需要估算一些数据。”对方总算喘匀了气,用一种略显狂热的眼神盯着风行者,直把巨龙看得有些炸毛,不满得冲人呲了呲牙,他才遗憾得收回了视线,旁若无人地坐下来,打开一个羊皮本,开始用炭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您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绘制谷里地图真的好么?”神眷者略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而且这家伙的语言天赋是不是好得有些可怕了?这才几天,就能流利地说出这么多专业词汇?
回答他的是一个鄙夷的眼神:“有灵魂契约存在,而且这种稍微看几眼就能知道的事也算你们的机密?”
阿祖卡:“……”
哈,过分活泼的宿敌。
于是两人一龙又重归了安静。
艾泽拉有些不满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但它不觉得黑头发的瘦弱人类能对自己或主人造成什么危害,所以它还是慢慢将脖子瘫了下来,示意主人继续他的工作。那些柔韧、丰厚、闪烁着明亮光辉的白色羽毛能够很好地帮龙保暖,一但竖起便会如金属般坚硬锋利,敌人的爪牙只会从上面滑开,无法触及皮肉。但与此同时,这些羽毛也难以从坚固的羽管中脱离,需要定期花费大量心思进行梳理。
神眷者的金发在阳光下柔和拂动,发尾折射出灼灼的光,映衬得珊瑚与松石的颜色更加浓郁艳丽。风行者流线型的尾鳍末梢则逐渐透明,隐隐能瞧见闪烁着微绿荧光的流体在薄膜间涌动,此时那条奇异美丽的尾鳍正悠然自得的在碎石滩上轻轻拍打着,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巨龙半眯着眼睛,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令龙舒服得几乎想要在地上打个滚——嗯?等等,什么东西压到了它的尾巴,是石头么?
它懒洋洋地晃动了几下尾巴,那东西便消失了。但是没过一会儿,它后腿上的羽毛又被轻轻碰了一下。
不是石头!艾泽拉猛地睁开了眼睛,愤怒地从主人怀里抬起头来,严肃地瞪着在场的另一个人类。对方满脸无辜地与它对视,手里甚至还捏着半截碎裂的羽管。
“嗷——!”
可恶的人类小偷!偷龙的毛!
“怎么了?”
阿祖卡莫名其妙地看着尖叫鸡忽然火烧屁股似得蹦起来,朝着在场的另一人大声嚷嚷。见自家龙准备伸长脖子啄咬对方,他赶紧出手制止,以免没轻没重的巨龙把人类弄死。
“羽管。”
教授面无表情地冲人展示了下手中的东西,又试图将那小半截羽管装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发觉空间不够时又开始往外掏东西,完全无视了恼怒的巨龙。
另一边,艾泽拉总算摆脱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主人的暴力压制,跳到不远处抖了抖羽毛,朝着两人愤怒地啸叫了一声便展开翅膀朝谷里飞去,留下在骤起的气流中俯下身体试图保护背包的教授,和莫名其妙被龙尾巴在脑袋上抽了一记的神眷者。
“……所以你到底在干什么。”
神眷者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蹲在地上整理一些乱七八糟东西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