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平上只有你呀。”
“让你痛苦一年,还是眼看着你打拼十年才拥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都被毁掉,我该怎么选呢?”
离开哥哥后的无数次午夜梦回,游弋都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期望有个人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做。
不是说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吗?
因为拥有的很少,所以要选糖果还是巧克力。
为什么长大后他拥有的很多了,却要他做比糖果和巧克力艰难十倍百倍的抉择呢?
两人面对面,眼对眼。
瞳孔中的彼此淹没在对方的泪海中。
周遭一切声响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他们沉甸甸的心跳渐渐趋于同步。
“为什么是一年?”
梁宵严想起弟弟和他提离婚时,也在反复哀求,一年后就回来。
游弋苦苦地凝望他:“因为我只能撑这么久。”
“我和你离婚后,梁雪金,也就是席思诚,才说出他的真正目的,现在想来,他应该是为了完成梁雪金的遗愿。”
“什么?”
游弋咬着嘴唇,犹豫良久,轻轻捉住他的衣角。
“哥哥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说过,梁雪金会拍你在哭的视频发给你妈妈,逼她回来吗?”
梁宵严呼吸一窒,所有疑点都在脑中串联成线。
“所以他搞出这么多事,就为了替梁雪金把我妈逼回来?”梁宵严觉得荒谬又可笑,“可梁雪金都成植物人了,我妈就是回来了,他又能怎么样?”
游弋:“他得了癌症快死了,想你妈妈给他陪葬。”
铛——铛——
楼外传来远山寺庙的钟声,惊飞一群栖息在树顶的鸟儿,昏黄的水汽吞没山颠仅剩的一缕晚霞。
梁宵严怔愣半晌,久违地想到妈妈。
妈妈这个角色,已经离开他的生命太久。
梁宵严对她的全部印象,就只有小时候在他被囚禁的小院的洞口,给他唱章鱼卖伞的女人,还有一张挂在梁雪金书房的旧照。
那是一位绝对勇敢热烈的女士。
照片中她穿着鲜红的衣服骑在马上,在草原中驰骋,挥鞭的手臂有强壮的肌肉,明亮的眼睛闪着柔和的星星。
任何人看到她,都会被她既像精灵又像统领的神韵所吸引。
关于她和梁雪金当年的爱恨情仇,梁宵严了解的并不多,只听梁家的老佣人聊过几句。
妈妈十八岁时,是草原上一支狩猎小队的队长,和城里来的富家少爷梁雪金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年轻人见过的世界太浅,总以为一瞬间的美好可以延续一生。
爱就爱了,没什么好说的。
但这对恋人并不被任何人祝福。
妈妈的父母看出梁雪金是个精于算计的伪善小人,不同意女儿远嫁,梁雪金的家族更不会同意他取这样一个马背上长大的“粗野”女人回家。
两个年轻人都试图为彼此放弃自己远大的前程。
不过妈妈是真放弃,梁雪金是真影帝。
草原上明媚的花,被虚假的爱欺骗,离开自己的故乡,没了任何倚仗,只身和梁雪金来到枫岛,却不知道那只是个纸醉金迷的囚牢。
两人迅速隐婚,婚后也曾甜蜜过一段时间。
梁家老宅后面至今还保留着梁雪金曾为妻子建的马场,但是有钱人随手一挥就能搞定的东西,又能算得上哪门子的心意。
梁宵严不知道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清梁雪金的本性,二人婚姻又是何时破裂,只知道妈妈为了离开梁雪金回到草原,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后来几经辗转,梁宵严才打听到妈妈的名字。
??????? ,藏语中自由的意思。
妈妈也确实一生都在为这两个字抗争。
她身上有马儿的特质,自由如风,洒脱随性,和梁雪金来到城市时什么都没带,只有满腔的爱,离开梁雪金回到草原时,连对他的恨都没有带走。
妈妈走后,梁雪金一直在找她。
他的人生信条已经不限于得不到就毁掉,而是他认定的东西,就必须是他的。
但妈妈决绝干脆,誓不回头。
厌弃了的男人就是馊掉的剩菜,垃圾桶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草原上的所有人和动物都在帮妈妈遮掩行踪,这么多年来梁雪金连她的面都没能见到。
见不到没关系,他还有个活生生的肉票在手里。
梁雪金是从梁宵严几岁开始折磨他的呢?
梁宵严自己都记不清了。
忍饥挨饿、精神羞辱,是他幼时的家常便饭,他长到五岁才明白爸爸恨他要远胜过爱。
于是他离家出走,拖着小小的一颗心去给自己寻找家人。
但扎根于血液中的亲情纽带,有时比上吊的绳子还难以挣断。
他十七岁被梁雪金找到,带回梁家。
梁雪金向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爱和悔恨。
体贴呵护、关怀备至。
甚至会弯下腰来帮他系散开的鞋带,用手比量他的头顶,心疼道,长到这么大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以前的事是爸爸不好,好孩子别恨我。
梁宵严抵挡不住这些。
他一个孩子混充大人太久,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真正的大人给他靠一靠,哪怕是片刻的倚靠。
在梁雪金糖衣炮弹的攻势下,他带着弟弟住进梁家。
说好了他和弟弟都能去上学。
梁雪金把他们送进市里的贵族学校,他上中学,弟弟上小学。
学校是寄宿制,一周回来一次。
可梁宵严自从和弟弟分开就心神不宁,总是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会被人欺负。
趁着同学们参加活动,他偷偷溜出来找去弟弟的学校。
那是一个傍晚,他在门卫给弟弟所在班级的老师打电话,让弟弟出来。
老师支支吾吾找各种理由不同意弟弟出门,梁宵严察觉不对,翻墙进去,却发现教室里根本没有弟弟,连多余的空桌子都没有。
他意识到什么,急忙往家赶,回到家时看到游弋在佣人住的小院里洗衣服。
一个绿色的洋盆,有一口大铁锅那么大,小小的游弋跪在盆前面,连个板凳都不给他坐,伸着两条冻成两根红萝卜的手臂去搓衣服。
那时还是小少爷的席思诚端着两碗饭过来。
两碗饭,一碗上面摞满了小山高的菜,梁宵严到现在都记得有鸡腿有红烧肉还有鱼。
另一碗什么都没有,连白米都没盛满。
他弟弟抱着那半碗饭狼吞虎咽,席思诚端着自己的菜悠闲地吃,红绕肉把瘦的咬下来肥的丢了。
吃着吃着他瞄了游弋一眼,故意把碗放下,扭头去了后面。
他一走,游弋抓过他碗里已经吃过的鸡腿狂啃,席思诚拎着条竹疙瘩冲出来拎起游弋就打。
后背、大腿……打的都是一些不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
游弋被他追着打,追得满院子跑,疼得扯着嗓子喊哥哥救我。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把那个鸡腿放下,两只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吞咽时噎得挺着脖子直闭眼。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
几天不到,他已经练就了怎么从狂风暴雨般的殴打中把肚子填饱。
梁宵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
从弟弟的尖叫声中恢复理智时,他已经挑断了席思诚的手筋。
那是他第二次沾血。
没有了惊慌失措,他只恨自己动作太慢,没有把席思诚的骨头一根根砸断。
他把游弋抱走,给他烧了很多很多鸡腿吃。
游弋吃得又慢起来,小口小口咬,闭着嘴巴嚼,边嚼边默默掉泪,拿冻红的小手去抹。
他求梁宵严:“哥哥,你找到爸爸了,如果不想要我了,就把我送回家好吗?”
梁宵严说不出一句话,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泪水比李守望死去的那晚还要多。
他问弟弟:“我不在的这几天,你都是这么过来的?”
游弋没有回答,埋着哭红的小脸,继续哀求:“我不娇气,不怕吃苦,吃苦只是身上疼,肚子饿,但我现在心里好难受。”
“这里的人……糟践我……”
“他们说他们才是你的家人,我不是,我是坏蛋的孩子,你不要坏蛋的孩子。”
梁家不缺那个鸡腿,不缺喂饱孩子的一碗饭,不缺用洗衣机的那点电,他们只是想糟践游弋。
糟践他,羞辱他,让他挨饿,让他挨打,让他吃苦受罪,让他知难而退,让他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让他变成一个遇水就会自动溶解的污点,从梁宵严矜贵整洁的衣服上化掉。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梁宵严宁愿不要这件衣服,也要保护那滴污点。
或许该说,对梁宵严来说,游弋从不是华美衣服上的污点,而是贫瘠到只剩下一具坚硬的森森白骨下,唯一跳动的心脏。
他回去找梁雪金对峙,找还有哪些佣人欺负过他弟。
但是当他迈进门时,却看到梁雪金又架起了相机。
原来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戏,只是为了像小时候那样折磨他。
“所以你这一年,是去找我妈了?”
游弋年纪小看不清,但梁宵严看得很明白,席思诚这么做,分明就是给游弋划了两条道:要么折磨梁宵严,要么找到他妈妈。
“嗯。”游弋点头。
“还真被你找到了?梁雪金这么多年都没找到。”
“因为我冒顶了你的名字。”
游弋眼眶潮湿,恍惚地回忆:“我在草原上给每个人说我是那个狩猎队长的儿子,我生了重病,想要见她最后一面,她观察了我三个月才肯露面,一直警惕地骑在马上,手上拿了好多弓箭。”
梁宵严眼底晃动着凌乱的碎光。
“她真的因为我,露面了?”
“对。”
“那你求她回来了?”
“没有。”游弋摇摇头,“我跟她说梁雪金疯了,让她快点跑!一辈子都不要再出现!我和我哥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不要她被牵连。”
梁宵严眉心舒展,欣慰地笑了笑,似乎知道游弋会这样做。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你打算自己解决掉梁雪金。”
游弋知道自己这是自不量力。
他们能两天扳倒幕后黑手,是因为那是席思诚那个蠢货,如果换了梁雪金在后方坐镇,即便是他哥哥来了都要被扒掉一层皮。
梁宵严定了定神,察觉到什么,双眼一点点敛起,定睛审视游弋。
“之前你知道小猪被没了时,为什么说想用小猪被裹着自己下葬?”
游弋眼神躲闪,呼吸急促。
“我呢?”
“你和小猪被埋在一起,打算把我放到哪里?”
“不想我陪你吗?”
游弋心跳加速,脖子耳后胀得通红。
“是不想,还是不能?”
“游弋。”
“啊!”游弋吓得一哆嗦,差点惊跳起来,被他按回腿上掐着下巴逼问。
“你如果解决不了梁雪金,打算怎么办?”
“我……我没想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
“你想了,你只是不敢说。”
“我替你说。”
他面色铁青,贴着弟弟的脸,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解决不掉梁雪金,你就打算解决你自己,让他们没法再通过你折磨我,对吗?”
游弋惊惧地瞪着眼。
“原来你回来的这些天,一边追我,一边在做这种打算。”
梁宵严直起腰,和他距离拉远,从牙缝间挤出一丝凉森森的笑。
“你可真敢想啊,宝贝。”
壁炉里火还在烧,但游弋却感觉无比的冷。
仿佛数道冷风从窗户和门的缝隙间刮进来,从他胸腔的裂缝刮进心口。
梁宵严说完那句话后再没有出声,就那样看着他。
冷冷地看着他。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游弋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把宝贝两个字叫得这么恐怖。
但他知道哥哥会在什么时候叫他宝贝。
一是疼他疼得受不了,恨不得把他变回一个小宝宝抱在怀里亲亲爱爱地哄。
再一个,就是恨他恨得受不了。
这声宝贝根本不是叫他,而是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宝贝,别下手太重。
他的下手也不是真的对弟弟动手。
他有一百种办法能在不动一根手指头的情况下,把游弋收拾得下辈子想起来都打怵。
游弋现在巴不得他哥能揍他两下。
哥哥还愿意揍他,屁股蛋上抽一巴掌,脸蛋肉上拧一下,就表明事情还有余地。
他撒撒娇耍耍赖或者乖乖给人搞一晚上这事就过去了。
如果连揍都不愿意揍他了,那才是真完了。
游弋脸一下白了。
那一刹那恐惧和心疼是并存的。
“严、严严……你别这样……我害怕你这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哥哥的衣角。
但梁宵严躲开了。
他看着弟弟,视线犹如两支利箭,所有表情都隐在头顶灯光照不到的暗处。
半晌,游弋听到他突然笑了。
“你管我叫什么?”
游弋痴傻地张了张嘴,心脏咚咚狂跳:“哥哥……”
“daddy……”
“爸爸……”
“严严宝贝……”
能想到的称呼一股脑脱口而出,但梁宵严始终面无表情。
四周安静了很久。
直到游弋煎熬得呼吸都觉得困难。
梁宵严终于开口:“我以为你忘了,我是你什么人。”
哥哥、爸爸、爱人,他是游弋生命中所有重要角色集一体的总和,但游弋想抛下他独自去死。
这已经不是荒谬了。
“你昏头了吗?”
又低又哑的声音穿过耳膜,游弋吓得脊背发麻。
“谁给你洗脑了是不是?”
“训练你的人是谁?”
“哥哥你听我——”
“我在问你!”
梁宵严伸出铁爪似的大手,钳住他的肩:“训练你的人是谁?”
游弋肩膀抽抖,强撑着和他对视。
片刻后,垂下湿漉漉的眼睫。
“你妈妈……”
抓在肩上的手松开了。
但很快后颈又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攥住。
“是她教你的?”
梁宵严眼底泅出血红的颜色,像个怨念的孩子:“她不要我,还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不是!她很爱你!”
游弋不想他误会妈妈。
“阿姨很爱你,她没有不爱你,我让她快逃,我去解决梁雪金,但是她没有,她带着我躲了起来,训练我,让我下次再被抓时起码能自保。”
“然后呢?她是怎么教你去死的?”
梁宵严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把他的孩子带坏到了这样一条绝路上。
“她没有教我!”
游弋急声解释:“我离开草原时,阿姨给了我一条线索,就是万万。”
“嗯,万家的女儿,然后呢?”
游弋当场傻掉。
“哥怎么知道她是……”
梁宵严几乎是冷笑出声:“你真以为你们藏得多好了?”
“我见过她爸万昌泽,她和她爸眉眼很像,大夏天穿个盖住喉结的高领,会开直升机证明家境不错,又是枫岛本地口音,但岛内凡是符合条件的富人家都没有他这号孩子,只能往前追溯。”
“当年万家出事时,一家十口全部被杀,只有一个小女儿被保姆救走,至今下落不明。怎么找都找不到,是因为她一直以男孩儿的身份活着。”
游弋目瞪口呆,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到底知道多少事?”
梁宵严答非所问,还是魔怔似的那句:“谁让你去死的?”
游弋挫败地垂下脑袋。
“没有人。”
“万家的惨案是梁雪金做的,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但阿姨了解一些内情。”
“除了万万,她还告诉我一个关键人物,手里有足够指认梁雪金的铁证,给你过生日那晚,我和万万本来已经抓到他,问出了证据,但是被席思诚的杀手情人捷足先登了。”
梁宵严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游弋的心揪了又揪,小心翼翼地继续:“如果这条路确定走不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梁雪金绳之以法,我和万万就去暗杀他。”
“停。”梁宵严打断他,“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想过,把真相告诉我。”
游弋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知道了,我们就一点胜算都没了。”
“阿姨很了解梁雪金,当然我们那时候都以为对面是梁雪金。”
“她说,梁雪金用我折磨你时,也在用你威胁我。一旦他发现你知道了真相要对他反击,就会立刻公布视频,到时候你万劫不复锒铛入狱,自身都难保,更遑论保住我。”
“你保不住我了,他就可以尽情用我折磨你了。”
过去的一年,无数个在痛苦中沉沦的日日夜夜,终于让游弋看清一个事实。
——他是折磨哥哥的刑具。
他的存在本身对哥哥来说就是一种威胁。
李守望通过他折磨哥哥,梁雪金通过他折磨哥哥,席思诚也通过他折磨哥哥。
所有坏人都在通过他折磨他哥。
他哥是金刚不坏的菩萨,他是哥哥金身外面的那层泥壳。
只要有他在,哥哥随时会被伤害。
那一刻,游弋的自厌情绪到达顶峰。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来手刃梁雪金的。
“失败了怎么办?”
梁宵严捧起他的脸,指腹磋磨他的鼻尖。
应该说,一定会失败。
他们这么轻易地捉到梁雪金,是因为席思诚那个蠢货以为凭几个炸弹就能把梁宵严搞定。
如果换成梁雪金本人,他只要有一点意识,游弋想近他的身都不可能。
“失败了就失败了……”
游弋云淡风轻地说着,明珠般的两只眼瞳,汪在血红的泪里,静静地注视哥哥。
“失败了你就没了。”梁宵严喃喃。
“我知道。”
“没了就没了……”
“没了……至少能保住你……”
“怎么保我?”梁宵严问他,“只要有那段视频,谁都保不住我。”
“有一个人。”
游弋抵着他的胸口。
“阿姨说,如果我到最后都做不到,她会回来。”
“她回来了,所有事就都结束了。”
“结、束、了?”梁宵严轻而又轻地默念这三个字。
通红的泪眼,眨落几颗痛楚的流星。
“你没了,她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你管这叫结束了?”
他茫然地、很用力地看着弟弟,却怎么都穿不透他的皮囊看到内里。
“你真以为你死了,我能活下去?”
游弋呼吸凝滞,心如刀绞。
明明那么爱,可说出口的话却像要把爱人凌迟的刀。
“你不会知道我死了。”
无边的寂静。
短短几个字,让人窒息。
梁宵严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通体生寒。
“……什么意思?”
游弋说:“我拍了很多视频,很多很多。我动手前阿姨会过来,如果失败了,她会帮我把尸体藏好、下葬。我还留了一封信,告诉你我去了国外,办事也好,旅游也好,变心了也好,怎么样都好。每隔几个月会有人给你发一段视频报平安,直到……直到……”
直到时间治愈一切。
直到梁宵严适应没有弟弟的生活。
直到他在哥哥的记忆中彻底消亡。
他话没说完,但梁宵严懂了。
那一瞬间有种魂飞魄散的惊悚感。
他脸上没有做出任何表情,胸腔中平静的、激烈的、狰狞的、悲伤的、恨之入骨的、无可奈何的种种情绪如同几股冷风般来回乱撞。
撞破他的内脏,撞破他的皮肉,撞到最后只化成他一丝苦笑。
“你真的很敢想。”
“你想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让我到你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我亲手养到大的弟弟,从刚生出来还吊着半根脐带就到了我怀里的弟弟变成一个没人要没人管的孤魂野鬼,只能裹着一床破被子死去是吗?”
“……游弋。”
梁宵严叫出他的名字,被叫的人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望着垂在自己面前的发顶,蓦地,挤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
“你比我狠心多了。”
“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游弋如遭雷击。
还没等解释就被他从腿上扯了下去,眼见梁宵严起身离开,他忙扑上去:“哥,哥你别走!”
“放开。”梁宵严推开他。
明天早上之前,他都不想再看到游弋。
游弋不放,抱着他的腿坐在地上,梁宵严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那我还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我们常说要生死与共,你死了我也跟着走,但那是几十年后我们都老了才要考虑的事,如果是现在,我们都年轻,如果有能活下去的机会,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会忍心不留给我吗?!”
“你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失去爱人家人像具行尸走肉般独自活着确实痛苦,但这份痛苦又能持续多久呢?
五年不够,十年也够了,十年不够,二十年也顶天了。
如果二十年后哥哥能淡忘他,去过自己的生活,哪怕就过个几十年,也不算枉费前半生的辛苦。
“我不会。”梁宵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不管我死后你可能拥有多美好的未来,远大的前程,我都不会让你活下来。”
游弋不敢置信地仰起脸。
“因为你压根撑不到忘记我奔向美好未来的那天。”
“换成我,也一样。”
看着弟弟破碎的脸庞,梁宵严垂在腿边的手动了动。
最终,没有抬起来。
“我这么多年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你养得太天真。”
“让你觉得只要付出全部努力,事情就可以按照你期望的样子走下去。”
“哪有那么好的事?”
“天不遂人愿,老天爷从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只有哥哥会一直站在你那边。”
“可你就是学不乖,才会做出这种蠢事。”
这是他第一次否定弟弟的付出。
年纪小,被骗了,没关系。
但明明有挽回的机会,他却没有抓住。
如果他能把“同生共死”这四个字往心里去一点,也不会选择隐瞒梁宵严这么久,最晚最晚,在那27天之后,梁宵严绝对能把席思诚一网打尽。
游弋身子一晃,跌坐在地毯上。
泪水如断线的雨珠,从他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对不起……”
“我、我只想要你活着……”
梁宵严为他放弃过太多东西了。
自由,生命,荣华富贵。
他从来到哥哥身边起,就在蚕食他的血肉,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补给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