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门卫给徐主任打完电话,确认岳迁真是苍珑市来的警察,脸色才好看起来,把证件还给岳迁,和颜悦色道:“不好意思,我们这小地方,经常出事,我这个当门卫的,小心为上。”
经常出事?岳迁有些在意,但徐主任在等他,他打算等会儿再来和这位负责的门卫聊聊。
徐主任是小学的教务主任,也是带孩子们去苍珑市的老师,她四十来岁,教语文和美术,还要忙其他工作,看上去十分苍老。
岳迁来之前已经联系过徐主任说明来意,她知道魏雅画失踪的事,显得很伤心,叹着气说,魏雅画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知道湘永镇的孩子们苦,师资力量什么的都赶不上,所以尽可能带他们去城里见世面。但好人好像没有好报。
岳迁问:“魏雅画是怎么和你们取得联系的?那些去苍珑市的孩子有什么选择标准?”
徐主任对美朱集团很是感激,她自己就是美朱集团慈善项目的受益者,曾经被送到市里学习过半个学期。去年初,魏雅画来到湘永镇,说想看看有没有有绘画天赋的学生,徐主任得知她是朱美娟的女儿,热情接待,两人很快就因为美术聊得十分投机。
魏雅画的看法让徐主任很意外,她起初以为魏雅画是个理想主义到不切实际的人,没想到魏雅画比她还要现实。
魏雅画觉得,在湘永镇这种教学资源本就贫乏的地方做艺术教育只是花架子,没有实际意义,不如把时间投入到文化课。但假如有有天赋的学生,那就大力培养,直接走艺术这条路,她负责后面的培训开销。
徐主任被说得心潮澎湃,而魏雅画暂时留在湘永镇,一边找灵感,一边客串美术老师,和孩子们相处。
孩子们没有接触过魏雅画这样松弛的老师,个个都很喜欢她,二十多天后,她要离开时,大家都很舍不得。
徐主任问魏雅画,有没有看上的苗子?魏雅画遗憾摇头,说他们中的一些虽然对画画很有兴趣,但只是因为她将画画变得有趣,这种短暂的兴趣不足以支撑他们在这条路上发展,最终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徐主任虽然觉得很可惜,但也理解,天赋这种东西,极其稀少,早点断了想法,将精力用在学习上,对湘永镇这些穷孩子来说,才是实际的。
可魏雅画没有一走了之,时不时关心孩子们的学习,捐赠物资。到了8月,魏雅画突然联系徐主任,提到邀请部分学生去苍珑市参加她的个人展。
10月已经开学了,徐主任不大理解,“雅画,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天赋吗?那为什么还要去看画展?”
魏雅画说,她要他们看的不是画展,而是城市里的生活,想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定要走出来的种子,这可能比苦读十天书更重要。
魏雅画本希望将所有孩子带出来,徐主任也在极力推动,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孩子们除了读书,还得承担家务、农活,很多家长不理解,书不好好念,去看什么画展?暑假才刚过,还没有玩够吗?这么玩下去,成绩不要了?
最终,徐主任只说动了十四家,其中十家都是女孩。这些女孩有个比较鲜明的特征,她们自己也在向家长极力争取,还有个孩子,家里明确说不要她去,她和家里大吵一架,跑出来了。当时徐主任都犹豫了,万一出了事,她承担不起责任,但女孩的坚决让她横下一条心。
那趟名义上是参加个人展的旅途很圆满,孩子们从未走出过湘永镇,却一下子来到了繁华的城市,魏雅画带他们吃或昂贵或美味的饭菜,逛商场也逛夜市,在博物馆,魏雅画亲自讲解。别说孩子们,连徐主任也觉得美好得像一个梦。
告别时,魏雅画叮嘱大家好好学习,这次他们是靠她来到苍珑市,今后,他们要靠自己。
魏雅画还和他们约好,开春之后去湘永镇写生,到时再会。
徐主任的神情变得黯然,“雅画是个好人,怎么就出事了呢?”
岳迁问,魏雅画失踪后,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比如有人来打听魏雅画。
徐主任想了想,说有,他们问哪些孩子和魏雅画接触过,徐主任还拦住过他们,但他们不像坏人,似乎只是做一个跟进调查。
岳迁猜测,这些人应该是魏晋的人。
操场上传来打篮球的声音,徐主任看了看,再次感叹,要不是社会上的帮助,孩子们哪里有地方玩篮球。
岳迁想到小梨,她并不在打篮球的学生中,大概已经回到教室。而这个时间,教学楼里几乎没有学生了。
“徐主任,我刚才遇到个学生,好像叫小梨,她去过苍珑市吗?我看她怎么好像不愿意回家?”
徐主任有些惊讶,“小梨?她家里也是一本糊涂账啊,对了,她就是那个非要去看画展的学生。”
在魏雅画来到湘永镇之前,小梨就对画画很感兴趣,也是画得最好的学生,徐主任起初以为,魏雅画会看上小梨。但在真正的天才眼中,小梨这样的孩子,终究还是不够看吧。魏雅画让小梨放下画笔,努力学习,小梨备受打击,当众掉泪。
徐主任觉得,小梨那么想去苍珑市,也有不服气的成分。那趟旅途果然解开了她的心结,魏雅画具体跟她说了什么,徐主任不清楚,但小梨和魏雅画手牵着手笑,徐主任就知道没问题了。
岳迁又问小梨家里的情况,徐主任说:“岳警官,你别误会,小梨家不是重男轻女,对女儿不好。他们家……以前本来有一对龙凤胎孩子的。”
小梨的父母已经五十多了,她的龙凤胎哥哥姐姐在16岁的时候失踪了,大概率被拐走,父母痛苦不已,为了从绝望中走出来,才又要了孩子。所以他们将她看得特别紧,生怕她像哥哥姐姐那样遭遇不测。
“拐走?”岳迁问:“报警了吗?”
徐主任摆摆手,“没用的,我们这种乡下,人不见了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成年人都会不见呢,别说小孩子。”
徐主任半辈子都在学校工作,知道镇里时不时有人不见,具体的却不清楚,岳迁跟她告别之后,在初一教室找到小梨。小梨正在做物理题,抬头看见他,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是警察,不是坏人。”岳迁说:“李伯放我进来,我刚还和徐主任聊过天。别害怕。”
小梨盯着他看了会儿,稍微放心,但很快着急起来,“警察,所以雅画姐真的出事了吗?”
“你知道了?”
“网上看到的。”小梨低着头,“说她不见好久了。”
岳迁坐在小梨对面,“你很担心她?”
小梨点头,“雅画姐很好,她不该像我姐姐那样。”
“你姐姐也不见了?”
小梨没有见过失踪的姐姐和哥哥,但家里挂着他们的照片,从小,父母就满脸愁容地对她说姐姐哥哥有多好,他们不见了,家里的未来就全都系在她身上,她可千万不能被拐走。
小梨在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中长大,起初,她心痛父母,想要代替哥哥姐姐照顾他们,可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念叨着失去的孩子。她渐渐感到,自己就像个多余的人。她不愿意回家,不想看到墙上的照片,她不明白,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哥哥姐姐失踪难道怪她?
到底是才念初一的孩子,说着,小梨眼睛红了,仓促地擦掉还未落下的眼泪,“我们这里条件差,离边境也近,被拐了也就被拐了,找不着,但雅画姐怎么会呢?苍珑市那种地方,也会被拐吗?她不应该和我姐姐一样啊!”
“小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爸妈那么害怕你出事,你是怎么说服他们让你去苍珑市?”岳迁问。
小梨说,她当时和父母吵得很厉害,她长这么大,从未情绪如此激动地和父母说话,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争取什么,可能长期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吧,她对他们吼着,不要把我当成哥哥姐姐的替代品,我也是个人,雅画姐姐会保护我,她有保镖,电视里那个美朱集团的保镖!
父母安静了,问她,魏雅画是美朱集团的谁?她如实以告。父母不再阻止她,好像对美朱集团抱有特别深的信任。
“美朱集团都是好人,学校、商店、工厂,好多都是美朱集团帮忙建的。”小梨说:“还有些人出去打工,美朱集团也帮忙了。”
看来美朱集团在湘永镇已经深入人心,连未成年学生都感恩戴德。
时间不早,小梨必须回去了。岳迁看了看她摊开的习题,一边等她收拾书包一边问:“在苍珑市发生了什么?你原谅魏雅画了?”
“原谅?”小梨惊讶地停下动作,“太重了,我以前见识少,不理解雅画姐,才会觉得她瞧不起我。其实根本不是,她才是那个为我着想的人,我父母都不是。”
小梨在画展上,不止看到了魏雅画用尽心力的作品,还被魏雅画带去美术馆、她自己的画廊,看到了更多天才的作品。和他们的天赋相比,她的那点兴趣就像一个小水坑,太阳一晒就干。魏雅画让她知道,她真正能仰仗的是文化课,一步一步,踏踏实实来,她也有成功的一天。
普通人就该有普通人的路,不要好高骛远,认清自己,尊重自己,这是魏雅画给她上的一堂课。
和小梨一起走出校园,岳迁倒回门卫室,门卫正在锁门,岳迁递了一包烟给他,“李哥,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
门卫李哥接了烟,看岳迁两眼,“你这警察,是有事想问我吧?我家就开饭店的,你请我烟,我请你饭,怎么样?”
到了李哥说的饭店,岳迁才发现,那哪是什么饭店,就一个流动盒饭摊,摊子周围摆着十几张桌子,正是饭点,人们围着桌子吃饭。
李哥端了两大盘,“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吃不吃得惯。”
岳迁笑道:“我也是村儿出来的,嘉枝村,听说过吗?”
李哥摇摇头,但这话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李哥主动问:“小岳是吧,你怎么大老远跑我们这地方来了?”
“查失踪案。”岳迁说:“有个年轻姑娘不见了。”
一听有人失踪,李哥忙放下筷子,“又有人失踪?谁啊?”
岳迁倒是没耽误吃饭,“李哥,刚才我就注意到了,你对陌生人防得特别紧,咱学校有人失踪?”
李哥一拍腿,“那不是?我们这种地方,又没什么人管,丢人太常见了,丢了就找不到,不防紧点怎么办?”
“那,丢多少孩子了?叫什么?”
李哥数了七八个,但又不大确定,都是初中的,家里说出去打工了,但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等岳迁继续问,他抢话道:“你说的那个年轻姑娘,谁?怎么失踪的?”
岳迁说:“美朱集团,这你肯定知道。”
“那当然,怎么,美朱集团也丢人了?是不是来咱们这儿帮扶时出的事?”
岳迁想了想,魏雅画确实算美朱集团的人,也确实来湘永镇帮扶过,但她大概不能算在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里。她有她的目的,而目前,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岳迁提到魏雅画,李哥恍然大悟,说那是个很好的老师,但城里人,不可能留在他们这儿。
天渐渐黑了,吃饭的人散去,李哥和老婆李嫂收拾完桌子,又拿来两瓶啤酒,要和岳迁干杯。岳迁以公务在身,不便喝酒拒绝,李哥也不勉强,自个儿咕噜噜喝了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湘永镇人,说起家乡的发展,就打不住。
在他小时候,湘永镇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条件差不说,还总有瘾君子来抢劫杀人,犯了事就跑,有的直接偷渡,根本抓不到。要不是有些热心的企业家愿意帮大家发展,湘永镇现在恐怕都成毒窝了。
“除了美朱集团,还有别的企业?”岳迁问。
“朱老板其实都是后来者了,我们这儿啊,最早的老板叫关老板!”李哥喝高了,大着舌头说。
“什么关老板,那不是什么好人!”李嫂卖完了盒饭,过来拍李哥脑袋。
“关老板?”岳迁问:“这是谁?”
“你个女人家,你懂什么!”李哥揉着被拍痛的后脑勺,“这人吧,都有两面性的,关老板就是给我们做了好事啊!”
“哼,好事?我看你就是被他洗了脑!”
“嫂子,是怎么回事?”岳迁问。
眼看也没什么事了,李哥李嫂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
关勇夫不是湘永镇人,做建材生意,遇到风口,摇身一变从穷小子变成大老板,和不少老板一样,关勇夫也开始考虑如何回馈社会,做慈善。他没有选择捐钱,而是实地考察后,在湘永镇建了个包装材料厂,生产胶带、口袋等产品,工人直接从在镇里招。物流、销路这些全都不用厂子操心,关勇夫来解决。
李哥当年就进了这个厂,现在回忆起厂里的福利,都笑得美滋滋的。一些原本计划去城市里打工的年轻人留了下来,既能照顾年迈的父母,又能陪伴孩子。
有关勇夫牵头,后来又有几个企业来建厂,规模或大或小,但都切实给大家带来了实惠。
几年后,美朱集团的慈善项目也惠及湘永镇,但和关勇夫等企业家不同的是,美朱集团不建厂,只修基础设施,提供年轻人走出去的便利,资助孩子们读书。
在当地人看来,这没什么冲突,反正好处都是他们吃了,愿意出去的出去,愿意留下的留下。
但后来,关勇夫投资的厂,陆续有人生病,其他的厂也出问题,大家通过新闻报道醒悟过来,这些资本家根本不是为了帮他们,而是在他们身上吸血。
“生病?怎么回事?”岳迁连忙问。
“他们那些厂,有毒嘛!都是什么胶啊漆的,木材,化学品,家里买了新家具,还得通风呢,厂里长年累月这么闷着,咋不得病?”李嫂抢在李哥之前道,“我们这是小地方,没人有那个什么环保啊健康啊的认识,就知道那些资本家来建厂,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就不要命地给他们干活。后来啊,才知道,他们哪里是想帮助我们,就是在利用我们蠢、需要钱。不然那些厂,他们怎么不建在别的地方?其他地方的人懂啊!”
李哥说:“也没你说的那么坏,我觉得至少关老板是个好人。”
“呸!还好人呢!好人电视台会曝光他?”
“等一下!”岳迁神经绷了起来,“电视台?是不是苍珑市的电视台?”
第64章 缄默者(29)
李嫂愣了下,“不是啊,是我们板龙市的电视台。苍珑市那么远,也管不到咱们这儿。”
湘永镇归板龙市管辖,岳迁点点头,将电视台这条线索着重记下来。
李哥和李嫂边说边吵,都各有道理。李哥是关勇夫厂里最早的一批员工,他记得关勇夫亲口跟他们说过,这工作的确会对健康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福利、保险厂里会承担,工人们也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工资,同时厂里会严格执行环保标准,科学轮班,将影响降到最小。万一有工人生病,治疗费用由厂里承担,并且会提供高额补偿。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前提下签的合同,生病那是没办法,关老板不是也兑现了承诺吗?我每天都穿防护服戴面罩,我身体不是倍儿棒?”
“你这是幸存者偏差!”李嫂学到个新词,马上用在李哥身上,“你要得病了,早就死了,还能跟我犟呢?”
岳迁听他们说,最早生病的工人其实不是来自关勇夫的厂,是一个做橡胶的厂,工人得了癌,厂里排出的废水还把附近农田污染了。这事起初大家也不明白,电视台来调查走访,给大家科普工厂的危害,大家一下子恐慌起来,毕竟谁家里没有个工人啊,都靠那点工资吃饭呢!
造成农田污染的橡胶厂被叫停了,其他工厂经检查,没有违规排污的问题,但工人的工作环境却都很恶劣,长期与有害物质接触,得病是迟早的事。
就这样,关勇夫和几个老板还安抚工人,说厂里会提供医疗保障。没办法,穷嘛,为了那几个钱,命都得搭进去。只有少数工人因为自己害怕,或者家人阻拦,离开工厂,大部分还是按部就班工作生活。
之后,陆续有十来个工人确诊癌症。恐慌就像传染病一样在这座边陲小镇蔓延,人们再也难以淡定,电视台又来了,走访取材,播出在关勇夫的厂里暗访的片段。工头根本不按照防护标准来管理工人,催着上工,超过时间还以加班工资为诱饵,要大家继续干。得病的工人就是厂里的劳模,去年还得了优秀员工奖金,今年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
报道给大家带来巨大的震撼,震撼之后是愤怒。人们的怒火烧向关勇夫等资本家,大骂他们是草菅人命的匪徒。关勇夫站出来道歉,承担全部医疗费用,但坚称自己的厂建在湘永镇没有问题,是经过多方评估审批的,新闻报道有夸大成分,他愿意接受监督,继续和镇民一起发展湘永镇。
但人们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话,工厂在沸腾的民意下只能暂时停工,而其他几个厂坚持不下去,直接关厂走人。关勇夫是坚持到最后的,一来他认为自己没错,二来厂里其实有不少像李哥那样支持他的工人,为了他们,他也想干下去。
可持续的舆论攻势下,他终究还是退缩了,厂子黯然关闭,关勇夫再也没有来过湘永镇。
“关勇夫现在……”岳迁问。
“走了。”李哥点起一根烟。
“走了?”
“就是人没了,出事不久就没了。”李哥长叹,“听说是想不通,自杀的。”
李嫂哼了声,“心里内疚吧,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呢!”
“人死为大,你别说了行吗?”李哥吼起来。
李嫂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李哥抽完烟,继续说,镇里因为那些厂,热闹了几年,厂没了,大家又没钱赚了,就只能出去打工。而他不愿意出去,就留下来,没有固定工作,有时去城里进点货,摆摊卖,后来才找到在学校当门卫的工作,稳定下来。
说起学校,李哥说,这多亏美朱集团,其他老板都来建厂,只有朱美娟来发展教育。听说也有人劝她开厂,将美朱集团的部分工厂挪过来,她没答应。自从那些厂倒闭之后,湘永镇就没厂了,倒是有人琢磨建一个,但有了前车之鉴,大伙都抵制,不了了之。
孩子的出路是好好学习,考出去,年轻人呢,就只剩下打工了。美朱集团在这当中出了力,帮他们寻找工作机会。李哥挠挠头,对那些出去的人有点看法,“像我这样不出去也好,守着家乡,守着老父亲老母亲,他们,出去了就把这儿忘了,不回来了,父母亲戚都不管了。”
岳迁问:“连消息都没了?”
“消息还是有吧,但不见回来,钱也不打回来,有什么用?”李哥说:“你说咱们农村吧,生孩子不就是为了养老,人长着脚跑了,不回来,你能怎么办?种一辈子地?那最后种不动了就等死呗。”
岳迁觉得这事没李哥说的这么简单,出去就不回来,是不想回来,还是回来不了了?
工厂污染环境,让工人得病这件事,岳迁了解得还不深刻,难以马上下结论,但将它放在一个大的逻辑下,当时关勇夫、美朱集团等都在帮扶湘永镇,慈善并不是单纯的慈善,它被商业利益所驱使,双方做的事不同,但本质上是在争取湘永镇的话语权。
起初,显然是关勇夫占尽优势,后来工厂出事,板龙市电视台介入,舆论将一切负面放大,关勇夫等人关厂,被驱逐,镇民不再相信任何工厂,出路势必只剩一条:走出去。而提供走出去方法的是美朱集团。
现在的湘永镇,可以说已经被美朱集团单方面控制。经过美朱集团走出去的那些年轻人,和老家保持联系的不论,其他不联系的人,近况究竟如何?湘永镇失踪的人,恐怕远远超过李哥所知。
李哥和李嫂一起收摊回家,岳迁也与一同来到湘永镇的警察汇合,讨论了想法,打算明天去子女外出打工的家庭走访,还要和当地户籍部门合作,拟一个失踪名单出来。
另一边,岳迁联系成喜,打听关勇夫的事。关勇夫的籍贯在苍珑市下面的乡镇,成喜一听就说:“关勇夫我当然知道,当年在我们苍珑市也算是名人。”
关勇夫是从底层爬起来的生意人,起初从大工厂承包业务,后来开起汽车配件厂,又做运输、物流。他这个人,精力旺盛,对金钱似乎没有太大的追求,喜欢到小地方开厂,看着当地人像他一样站起来,走出来。
去湘永镇之前,关勇夫已经在苍珑市周边乡镇做了不少投资,每次开厂,他都会坐镇一段时间,培养骨干,等一切上了正轨,他再离开。这些乡镇的人们都很感激他,他的厂让他们不仅赚到了钱,还能留在家乡。
关勇夫为什么要去湘永镇那种过于远的地方,旁人说不清楚,有猜测苍珑市周边他已经探索得差不多了,于是将目光放远,有猜测湘永镇实在是太穷,更有挑战性,毕竟关勇夫性格如此,越有挑战性的事对他越有吸引力。
谁也没想到,湘永镇会成为关勇夫的滑铁卢,他甚至将命都搭了进去。
其实当时,关勇夫只要选择像其他资本家那样及时撤出,道歉,时间一长,谁还会记得湘永镇发生了什么。但关勇夫偏执得奇怪,他非要证明他的工厂是合规的,他的目的是帮助湘永镇。
他越是如此,指责他的声音就越多,连他开设在其他乡镇的工厂和他在苍珑市的业务都受到巨大影响,各地媒体潜入工厂,工人讲述厂里的违规操作,小厂纷纷关门,主厂内讧,四面楚歌下,关勇夫想不开,从自家厂房跳了下去。
成喜也很快反应过来,“关勇夫死了之后,至少在湘永镇获益最多的是美朱集团!”
“我本来以为主导报道的是魏晋,但现在看来不是。”岳迁说:“成队,我明天去一趟板龙市,你那边协助查一下苍珑市媒体有没有参与,参与的都是哪些。”
“交给我。”
岳迁和同事住在招待所,夜里蚊虫多,叮得人睡不着。岳迁忍无可忍,下楼找前台要花露水和蚊香。结果前台也没有,让岳迁等一下,她去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
岳迁白天在镇里转过,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好像只有一家,得走一公里,这大半夜的,让一个女人走去买,他心里过不去,“我自己去吧。”
前台却打着哈欠道:“我也走走,你找不到路,丢了我还懒得找。”
前台叫灵姐,三十来岁,本地人,满脸困倦,抱怨父母不肯请人,老是她守夜,年轻时能熬,现在熬不动了。
夜路漫长安静,岳迁与她搭话,“你的兄弟姐妹呢?不轮换轮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