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这么晚还不走?”自 由 自 在
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笑容:“老板不也没走么?”
莫非看着她,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罗伊是他亲手招来的小师妹。当初去母校招聘,从近千份简历里淘汰出一百份最优秀的,笔试后只剩下一半,然后是面试,一面,二面,到三面,每一轮都有满怀憧憬的孩子被残酷刷下,这些象牙塔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恐怕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打击。莫非冷眼旁观,一路看着那些彩色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生气勃勃的脸庞变得苍白。他参与面试,一个又一个,眉目模糊。直到进来一个女孩子,那微微扬起的下颚,倔强的表情,突然刺痛他的眼。
这样熟悉。
恍惚。仿佛回到当年的三面考场,当时的自己也是一样的表情,未曾驯服的小兽。对面那个英俊的锐利的男人,目光如刀。
只一眼,已经足够让彼此陷落。
是否冥冥中早有注定,他们的相遇,纠葛,还有……互相伤害。
那个男人,他带给他生平最大最深最痛的伤口。那伤痕早已烙进皮肉肌理,或许永不能磨灭。
莫非不自觉轻轻转动手腕的真皮表带,眼神游离。
那个女孩子便是罗伊。后来她成为最后的八个幸运儿之一,并且,如愿以偿的进到莫非主持的市场部。
“一起走吧。”莫非说道。
“好啊!”罗伊爽快的收拾起东西,三步两步赶上来,立在他身边,歪着头笑。
“小丫头。”莫非摇摇头,“走吧,送你回家。”
“我没听错吧?”罗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那么晚了,难道让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家?”莫非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眼中的光彩霎时隐去,罗伊咬着下唇,挣扎出一个微笑:“哈,看看你那眼睛,都快赶上熊猫了!行了行了,老板你快点回去睡觉吧。我和朋友约了泡吧,完美夜生活正要开始——自然有护花使者争相效劳,就不劳老板大驾啦!”
“这样啊……那么再见。”莫非匆匆离去,临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女孩子家,别喝太多,早点回去。”
“知道啦!——老板再见!”罗伊声音活泼,笑容灿烂。
眼看着电梯门掩去那人最后的身影,罗伊终于垮下脸来,眼里渐渐蒙上水汽,她狠狠一咬下唇,倔强的扬起下巴。
4
骄傲的孩子,你可知道,当我直视你的眼睛,你的脆弱已经呼之欲出。
——题记
在助理眼中,洛君平最近仿佛有些变化,眉梢眼角不经意的泄露,又仿佛不是,说不上来。虽然外表温和优雅,他却是向来以高效率出名,办事利落,杀伐决断,作风几近雷厉风行。可最近,偶尔一次交报告忘了敲门,入眼竟是他对着窗口发呆的侧脸。Cindy大脑霎时轰的一声,突然丧失全部意识——他的侧脸,他的浅咖啡色的光泽的皮肤,他的刀刻一般的线条,偏又圆转如意,棱角柔和,Cindy看着他的眼,他的纯黑色幽深的瞳仁,眼帘半垂,罕见的微微茫然的表情——突然感觉呼吸困难。
“有事么,Cindy?”洛君平已经回过神来,迅速进入干练上司角色。
“啊……我……哦,洛总,这是这批原料的样品纯度分析报告。”终于没举止失常。
“放这儿吧。”自 由 自 在
“好的。”逃一般出去,脸发烫,手发抖,在座位上好一阵发呆。
午休时间只有短短一小时,但这并不是问题,让他犹豫的只是那个人。他的反应,他的态度。
洛君平回忆起他的表情,平静的,微微的叹息,消极的抗拒——他说,何必。
不是不伤人的。
也许,自己不该表现的这么明显,至少,不宜操之过急。
一手扶住额头,有点苦涩的轻笑,洛君平按下免提键:“Cindy,替我取消La Seine的订座,然后帮我叫一份外卖,中餐。”
起身,神态如常的走进洗手间,真好,没有人。反锁上门,拧开水龙头,水流急速冲刷着大理石台面,呆滞几秒,然后掬起水来匆匆洗个冷水脸,抬头,镜子里那张脸有点泛白,湿淋淋一滴滴往下滴水,可是,看不出悲喜。
莫非。莫非。
是你太理智,还是我太情切。
出去,助理Cindy举着一张纸小跑上来,面色发青:“洛总,LS发传真过来,说是要毁约——直接跳过代理,他们在国内另找到原料供应商!”
“给我!”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半分钟前还井然有序的大办公室里突然陷入死寂。
那是,上半年最大宗交易,生死攸关。
总计三百公斤抗血脂原料药眼看就能出货,上千万的交易额,百万纯利——眼看将成乌有。
很绝,估计对手报价极低,低到可以让他们情愿赔进几十万的定金和违约金,还有余利可图。那些药……难道要自家吃进?怎么可能!这种东西不比其他货物,再不济都能想法抛出套现——药物向来都是你要什么我做什么,定向生产,定向销售——出了这等事,纵满眼医药企业,谁会替你接盘?谁又有能力接盘?
所有眼睛都盯上他。自 由 自 在
洛君平神情镇定,行动如风,一边再度细看那传真一边吩咐:“所有人把手上事情先放一边,各自想法打听一下到底是谁家扮程咬金——这么大的事情,行内不可能没半点风刮起来;Billy,打电话给孙教授,就说出货deadline不变,请他抓紧;Cindy,帮我接国际长途。”
所有人仿佛突然惊醒,又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灵魂,一个个开始忙开。
“洛,听说最近不顺?”电话那头,林倩的声音不掩关切。
“还好,我想还没有传说中那么糟糕。”洛君平依然不焦不躁,一边抓过刚送上的文件开始研究条款。
“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或者叫程青替你打听一下?”
程青是经济类报纸编辑,最是消息灵通。这对未婚夫妻俱是媒体从业人员。
“不用麻烦了,I can manage——不过温州一家新开药厂,死命压价抢客户——他当这行是房地产呢,那么好做!”洛君平冷笑。
上天入地,三教九流,金钱外加人脉,这世上没有什么真能keep a secret。那间药厂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上美方买主,开出极低价——每公斤两万八,而洛君平这边报价却是三万七,加上他们不惜工本作出高纯度样品供质检,LS公司成本核算下来,认定恒通国际太黑心,中间抽太多。如今哪怕恒通的定金不要了,再赔上大笔违约金,仍然可节约下不少,况且,此役或可开拓更新更直接的供货渠道也未可知。
于是,一纸传真将恒通砸个措手不及。
两万八?洛君平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笑容冷佞,他深知内中成本——他开给供货商的价码是三万一。
两万八,除非偷工减料,或者简化反应步骤,又或者……掺类似物。
这一行好歹这些年做下来,什么千奇百怪内幕没见过。
只一封红包,就套出他想要的——对方的原料,有效成分左旋体纯度不到83%,可是恒通这边给出的数字是95%以上!不由冷笑——等你成品出来质检全部不合格的时候,不怕你不求我要原料重新开工。那时候,价钱可不是三万七了。
洛君平是绅士,可从来不是善人。
林倩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声调活泼揶揄道:“就知道祸害遗千年——你哪有那么容易就整垮了!”
这边一脸无可奈何:“林大小姐,拜托口上积德……”
“少来少来,对了,既然钱事无忧,那么情事呢?”
洛君平沉默了,手上文件停止翻动。
“喂,喂——”那厢林倩有些着急,但突然福至心灵,收敛起笑,声音也放的低低,“怎么,踢到铁板了?”
“岂止铁板,”洛君平一手撑住眉头,苦笑,“简直是花岗岩。”
“Take it easy,“林倩轻声安慰,“人家那么出色,自然矜贵些,你又不是不明白的人,多点时间,多点耐心,终会有结果的。再说,”林倩笑了一声,“洛总这般人材,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上呢!他若真的不识货,那只能是他自己损失——这等没眼光的,趁早丢开手!我台里多少美女帅哥脖子伸得老长正嗷嗷待哺,我分文不取一个一个给你介绍……”
“Stop!Stop!”虽知道她故意逗趣,洛君平被她这么一阵夹缠,只觉哭笑不得,“林大小姐只要放过在下,结草衔环,感激涕零!”
“洛君平——”林倩照例大发娇嗔。
晚上七点,淮海路璀璨旖旎。
洛君平独自慢慢走路。
上一次见到那个人……已经是两个礼拜前的事情。其实心里明白,生意上的不顺只是给了自己一个借口,一个可以暂时把他放一放的借口。
自己……是否太过投入。都是那么聪明的人,谁都知道这是死忌。
可是,那个人,竟然让他像个十几二十岁的愣头青,夜夜辗转反侧,不能交睫。只要一闭上眼,晃动的全是他的脸,他平静的深栗色的疲惫的眼,抿着嘴角强作倔强的表情,可是,洛君平分明看到他眼底的脆弱,带着微微惶恐的无措。
从未有过的,怀抱里空虚一片的感觉几乎让他发疯。
莫非。莫非。自 由 自 在
他低声呢喃。身边擦肩而过刚下班的年轻OL,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头发被风揉的有点乱,手里拎着一罐喜力,随脚步懒懒晃动。
不知不觉竟到了他公司楼下。洛君平嘴角绽开一丝自嘲的笑,随意往台阶上一坐,掏出手机。
那个只打过一次的号码,烂熟于心。
“喂?”熟悉却陌生的声音轻轻传出,洛君平突然觉得一阵温暖的战栗,好像有一只手缓慢沿背脊曲线往下滑……一直往下滑……他眯起眼,无声微笑:“莫非,是我。”
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只是几秒钟,但是那突如其来的静寂竟是说不出的撕扯。终于,那一头再度出声,冷淡而自持:“有事么,洛先生?”
“叫我洛君平。”固执的坚持,口吻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那么,有事么——洛君平?”非常冷淡,电话里有文件翻动的声音,洛君平想像着他此刻忙碌的样子。
“没什么,正好经过,就想打个电话给你。”洛君平的声音也变得淡淡的。
莫非楞了一下,有点迟缓的起身走到窗口,透过干净的大块玻璃他看到底下的车水马龙霓虹竞彩,还有一个静止的模糊的白色影子,稍稍黯淡,看上去有些许寥落。
霎时,心脏好像被谁小心的用针尖刺了一下,细小尖锐的疼,迅速朝四面八方散布开去,他下意识的握紧手机,只是,发不出声。
“又加班?”那头洛君平仿佛很随意的说。
“嗯。”
“别太苛刻自己,工作永远做不完的,累了就该去休息。”
“我知道。”
“吃过晚饭了么?”
“嗯。”偷偷瞄一眼半开的抽屉,那里是半根BreadTalk的长棍——罗伊昨晚孝敬的宵夜剩下的。
也许是夜景太美丽,也许是眼前黯淡的白色身影勾起了什么,也许是一天积压的疲惫下来莫非的防御层正当脆弱……反正,这样轻声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无主题的对话竟然进行的很默契。再后来,再后来,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沉默,手机已经温热的金属外壳若即若离贴着耳朵,微微的杂音清晰可辨。
呼吸相闻。
终于,莫非的手机嘟的一声,最后一格电池宣告消亡。
仿佛猛然惊醒,他急急将手机朝抽屉里一塞,一屁股坐下,拿起面前的文件夹,修长的手指骨节迸出,却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在他下面二十七层的地方,洛君平依然坐在台阶上,抓过那罐啤酒,利落的拉开拉环,一仰脖就是一大口,金黄色清澈的液体从嘴角迫不及待的溢出,沿漂亮的脖颈曲线一路往下,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起伏。
真是最好的啤酒广告。
待他终于放下那已经空掉的罐子,发现自己招来路人诸多侧目。丝毫不以为忤,洛君平笑得非常耀眼,痛快淋漓。
多好,莫非。
空旷的高层公寓房子,洛君平独居多年。
今晚真是愉快,他甚至觉得,当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快乐也从锁孔里悄悄流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忍不住摇头低笑——嗨,洛君平,你31岁,不是13岁!
可是,没办法,自己还是欢喜的像个初识人事的孩子,不管不顾。
进门,甩掉鞋子,光着脚一路步履轻捷的过去,轻轻哼出悠扬的旋律,竟是《今夜无人入睡》,音色华美,字正腔圆。
先不忙着洗去一身尘埃,他随手从酒柜里拎下一瓶威士忌,倒进加冰块的杯子。
只一口,酣畅淋漓。自 由 自 在
起身,一把推开阳台门,这个城市夜景尽收眼底,半个天空都是淡淡橙淡淡彩,洛君平只觉今夜景致更胜昨昔——洛君平,你完了,没救了!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脸上却抑制不住微笑的蔓延——不止脸上,他的身体,甚至他周围的空气,全部都满溢着微笑的味道。
夜风翻动他的衣服,好像有一群鸽子钻进那亚麻质地的布料里扑簌簌拍动着翅膀,有一点点凉,可是他丝毫不曾感觉。轻轻饮一口那色泽明艳的液体,回想起方才的情形,手提电话两端彼此的沉默,呼吸相闻……他仿佛听到厚重的花岗岩城墙被凿开了一条裂缝,那崩裂的声音,缭绕耳旁……
“Cheers!”他朝着夜空举起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5
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所以,何苦给自己伤痕。 ——题记
“老板,有你的快件!”实习助理的男孩子抱着大叠纸袋进来,脸屏的红红。
“拿进来。”莫非头也不抬,管自吩咐。这厢电话又响,左手接起,右手继续移动鼠标,一边用眼睛示意——就放在这里。
“……好的,陈先生,下午我们会有专人上门接洽……”
抱着剩下的纸袋,助理轻轻带上门出去。
终于挂掉,瞄一眼那小小的牛皮纸袋子,看上去毫无分量,一秒不浪费的抓过裁开,楞住了——里面,只有小小一包洋参切片。微微泛黄的本白色,薄如蝉翼,均匀圆整,没有碎屑——莫非便是再外行,也知道这是上好的花旗参。
没有落款,可是,莫非心里明白它来自哪里。
那个男人,他看自己的眼神,已经泄漏全部天机。
全然陌生的类型,掩藏在温和表相下不动声色的强势。这样的对手太可怕,若是七年前,自己一定会兴奋会激情迎战,可是,如今的自己,二十九岁的、一日倦漠似一日的自己,已经玩不起。
莫非从来不是个理想的赌徒,太谨慎太敏感,他输过一次,精光彻底,几乎赔进一切,如今只会小心翼翼学葛朗台,一点一滴收藏全部财产,偶尔情绪上来时便抓一把金币铺在床上独自把玩。
已经输不起第二次。
可是,这个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的撩拨。
怔怔的,莫非拈起一片薄片放进嘴里,微微的苦涩顿时四散开,满口洋参特有的味道。莫非轻轻挑动舌尖,将它翻转吮吸,苦涩里慢慢有细微的甘甜渗出来……深栗色明亮的眼睛开始变得茫然。
又想起……昨天晚上。
27层楼下苍白寥落的身影,电话那头他的磁性的男中音,他说,叫我洛君平。
他轻轻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莫非猛地抬起头,然后看到紧闭的办公室门。心脏突然失去正常频率,他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按上去。
这个男人,他叫洛君平。
洛君平。 自 由 自 在
一点一点的,莫非脸上开始现出似笑非笑表情。
“嗨,莫非,这边!”
只是一只脚跨进酒吧大门,莫非就听到某个角落里传来招呼声,那声音很闲适,不高不低,足以让他听到又不至于引起旁人过多注意。
“抱歉,临时赶一个表格,所以迟到了。”莫非走过去再他对面坐下,轻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