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缓过这口气,总算挤出一丝精神,沉心内视丹田。
果然,他看到了蔺负青同他说过的阴阳双元婴。
然而,那漆黑的元婴竟比雪白的元婴大了三倍有余,也并不是蔺负青同他讲的相对盘坐,阴阳调和。
而是小巧柔弱的阳元婴坐在阴元婴的怀中,黑阴包裹白阳,两者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是……变异的阴阳双元婴吗……
再一细探,方知渊心中巨震。他忽的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感觉,并不太像初破元婴的修士所应有的境界。
单看那阳元婴,的确是初破元婴的气息不错;可是从那阴元婴中传出的,分明是大乘期的气息波动!
大乘……
方知渊有点回不过神来,不过他至少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自己如今这个状况,可以用两种说法来解释。
第一种,他说要用九日破元婴。没有想到,他仅仅用了五日,便从金丹直接跨过元婴迈入了大乘之境,再附赠一个元婴境的小元婴。
第二种,他说要用九日破元婴。没有想到,他仅仅用了五日,便成功迈入元婴之境不说,还多捞了一个……大乘境的大元婴。
方知渊忽的以手臂挡住眼睛,低低闷笑了两声。
他感慨地寻思:人呐,果然就是得对自己狠一点儿啊……
鱼红棠本来在乾坤袋里翻找疗伤的丹药,此刻气的要命:“你还笑!你笑什么笑?”
方知渊挪开手臂,睁眼笑道:“做祸星挺好。”
他望着远山际的那一抹烈红星光,心绪万千。
这个晚上,有山,有月,有雪,有祸星。
若是师哥望见,定然喜欢的。
“我终于……”
“走在他前面一步了。”
“什么走不走、前不前的,吃你的药!”鱼红棠将一把丹药塞进方知渊嘴里,“阿渊哥哥我告诉你,这下你完了,看青儿哥哥不骂死你。”
“……你偷跑出来,他要骂也先骂你。说说,怎么骗过叶四宋五的?”
方知渊不紧不慢地嚼着丹药,寻思拿这小姑娘可怎么办。
原本他独自破境之后,是可以去闯西域找他师哥的。可如今鱼红棠在这,他总不可能把这么点小女孩儿带去那种地方。
鱼红棠小脸一扬,坏笑道:“我留了信说找青儿哥哥去啦,他们一定找反方向了。”
方知渊:“……”
他本还认真思索着把鱼红棠扔在书院里玩的可行性,此刻又觉得不妥。
或许还是该先送她回虚云,设个阵关起来。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四周忽然暗下来,是月光被遮住了。
“咦?”
鱼红棠仰起头,食指指天,“阿渊哥哥你看,天上好大一卷书啊。”
荒山天顶之上,一道黑影挡住了月光,某种蕴含着上古沧桑气息的威压从上传了出来。
鱼红棠眯着眼使劲儿去看,才看清那是一卷长长的,巨大的……古书卷。
那书卷如波涛般摇动着,书上墨字如蚊虫般快速飞动合并,最终只剩下十六个斗大的字迹,笔法遒劲,内蕴杀机。
——祸星之命,祸世之体。
——两生不死,乃害两世。
第125章 噬阴吞魔破长空
“祸星之命, 祸世之体;两生不死, 乃害两世……”
鱼红棠仰望天空,她警惕地将方知渊挡在身后,拧着眉,一字一字地念出了古书上的那十六个字。
忽然,女孩“啊”地轻轻一叫, 愕然回头。
“阿渊哥哥,你……”
伴随着后脑一阵钝痛,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倒下去。
在那道倒下的红色倩影后方, 方知渊收回手。
他上前一步,从后搂住被震晕过去的鱼红棠,放她躺在地上。乾坤袋里摸出几件最上品的防御法器,护在少女身周。
头顶静月飘雪,古书凭空悬浮,俯瞰荒山。方知渊的脸庞笼罩在这长卷投下的阴影里,他昂起脖颈, “你来了。”
低沉的一声嗤笑, “叫我离开书院, 果然是幌子。”
“若我留在识松书院, 颜余与陈芝道绝对不会容许书院染血——古书先生,你的本意是想避开两位院长, 伺机在书院之外杀我, 对吧。”
沉默持续了两三个呼吸。
从书卷里传出的, 仍是那道沧桑老者的声音:“方家祸星,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蠢人……”
方知渊心如明镜。
若真想保命,留在书院里才是最安全的;如果听从古书的话离开,那才是走上了死路。
他到底也是前世做了百年仙首的人,这点小把戏能看不出么?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离了书院,且离得这样远。
他不可能因畏惧古书而放弃破境,更不可能放任破境时的阴妖大潮波及到书院的学子身上。
这是方知渊的秉性,也是他的傲骨与自矜。
古书在舒展,那书卷似乎能一圈一圈无限地伸长。很快,山头那片天际被盘旋的长书的书页包裹。
浮云流淌,天地开阔,月光照亮了古书背脊,然后是碎雪积落。
它的气息如浩瀚的海,厚重的山。无数墨字飞舞其间,多胜繁星。
“方家祸星,你不该活着。”
方知渊道:“你果然要杀我?”
他刚刚经历那样惨烈的破境,如今又面对这诡异强悍的古书,不可不谓绝境逢绝境。
可在方知渊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畏惧不安,甚至连紧张都没有。
他甚至戏谑而放肆地笑道:“那刚刚你怎么不过来,堂堂古书也怕阴妖?还是……你以为我活不下来?”
古书道:“老朽的确在等你赴死。”
方知渊置若罔闻,“你知道我乃两世之魂,那你定然也知道天外金眼。”
他顿了顿,“你还知道什么。天外神的来路?飞升的真相?”
古书道:“我只能告诉你,你不该活着。”
方知渊继续问:“你当真活了八百年?八百年前,仙界可还是这般仙界?”
古书道:“如果你无意自裁,今夜便由老朽来做个了结。”
方知渊又笑了,他仰头眯起眼,“听说有一种摄魂之术,可以读取魂魄灵识的所有记忆。如果古书先生愿意好好儿说话,咱就不必打了。可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只能……先败了你,再仔细读读你这本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修长的手掌握住了煌阳神刀的刀柄:“我命很硬,你想跟我赌命,胜算可不高的。”
古书的声音里渐渐起了杀机:“愚昧不堪。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这阴命祸星的命格意味着什么?”
寒光乍现,是方知渊拔了刀。
他不再多听古书废话,两辈子加起来,神神叨叨说他该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并无意一个个的去听个遍。
他如今已经几乎可以断定,这本古书里一定有点儿什么。既然是敌非友,那便唯有拔刀而已。
煌阳神刀上明芒与红浪交融流动,像暗金流火的岩浆。唯独那刀芒是寒冷的,是岩浆上生出的冰刺。
电光石火之间,刀锋撞上书页,周遭的雪花四面激荡,碎成雪沫!
方知渊身子凌空,他足下的地面轰然炸开,泥石草根飞起,又洒洒落下。
锵锵锵……煌阳清鸣震荡。那刀刃与古书角着力,一路火光迸溅!
明月蔽,夜色浓。唯这点火光落在方知渊的眼角眉梢,将他冷峻而恣睢的轮廓映得明烈夺目。
古书的书页开始如浪般波动,老者的声音始带三分狰狞:“你不是活人,你乃此间独一无二的阴魂魄!你乃天上灾星,是天外之人锻的阴寒之刀!!”
方知渊冷笑:“是吗,看来你果真知道不少!——那又如何!?”
书卷上暴起一股巨力,煌阳刀被弹开。方知渊旋身,人在书卷上借力猛踏,再次挥刀而落。
一个刹那间,几十招已经交手完毕。
刀光在虚空中留下浅浅的痕,它划破夜色。
方知渊收刀后撤,暗自咬牙,他如今初破大乘,本应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之际。
可也正是因为走了强行破境的路子,他体内的血少说流干了一半,气力也几乎透支得一干二净……
风声呼啸,古书那苍老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响起:“你是这个三界两世逃不掉的灾厄根源,阴气大祸因你这个纯阴魂魄而降!你做了天外神的刀,害死千万人,你本该沉于业火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方知渊的心神有千分之一个刹那的摇动,他脸色冷硬,握刀的手更紧。
他自是不知这古书所述是真是假,可如今对敌生死一线,他明白不能叫这些话干扰了自己,便一概算作放屁。
然而……另一种焦灼却在胸口燎燎地烧着。
究竟什么是阴命祸星,为何他生来便该受人唾弃。辗转两世,他至今并无一个答案。
刀刃与书页再次相撞。
伴随着半边山崖炸成齑粉,书上墨字迸开,似溅起污黑的血。几片残页无声飘落,化作碎光消散。
尘埃四散,方知渊喘息着横刀而立。古书哗啦啦随风翻舞,声音中似带嘲意:“而你之所以无忧无虑至今,是被人蒙住了双眼,乃至看不见身后的血流成河。”
“——是有人瞒着你,替你背负了你的厄命。”
“……”
猝然之间,方知渊心脏没来由地紧缩一下。
那是很沉闷,很沉重的一声心跳。
咚……地回响在胸腔之内。
像一颗石子投入暗湖,扩散开的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为你成魔,他替你祸世。”
天旋地转。方知渊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身体将要虚脱的反应。
脑中千百个念头纷纷闪过,他不敢细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冷的毒蝎之螯悬在心口,对危机的本能防备令他瞬间浑身发麻。
记忆回溯,他送回到那个在山间奔逃的冷夜。那年有长风吹开暗色,山崖上年少的蔺负青白裘白袍,指点星辰。
刹那间,记忆深处的声音从当年涌来,摧枯拉朽地撞散了一切理智的思绪。
狼狈沙哑的嗓音,与清亮傲然的嗓音交混在一起,回响,回响,回响到天的尽头。
“你以为你多能耐,能承别人的厄命……
“到时候,我替你杀了这颗星星。
“你会后……会后悔的……
“你会……
“我替你杀了这颗星星。
“你会,被我害……
“我替你杀——”
“不……”方知渊崩溃地喘息着欲摆脱,却突然心如刀绞,眼前渐渐被雾气似的东西模糊了,“……不会。”
他嗓音那么轻,好像怕惊碎了什么珍贵至极的泡沫似的,小小声对自己说:不会。
古书的声音好像是从渺远的九天外传来,带着审判者定罪时的冷酷:“那个人,当年曾为了护你,他为你杀——”
方知渊猛然闭上了双眼,他的嗓音嘶哑颤抖:“……不会。”
“————!————!!”
“……”
刹那间,天地间所有声音如退潮般散去。
“……”方知渊无声地张口喘息,他艰难地撑着煌阳抬头,汗湿的乌发下,眼眸依旧带着尖刀般的锋芒。
——就在古书那句话将要吐尽的前一瞬间,他当机立断,封住了自己的听感。
“古书先生,你是我敌人,你想杀我,还指望我乖乖听你的话?”
方知渊疲倦地扬起半侧眼角,冷笑,“活了八百年,没想到是个天真的蠢货。”
在无声的世界里,方知渊抬起长刀,刀尖直指古书。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狠下决心封住听感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烧成了一片死灰。
他不知道古书是想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更不知道他是否……做错了什么。
或许他的确做错了什么,比如选择活下去。
不是活人……阴魂魄……
不该活着。
天外神锻的刀……害死千万人……
不该活着。
三界的厄命根源……一切灾难的源头……
不该活着。
有人为他成魔,有人替他祸世……
不该活着。
……可是,那个人又是谁?
是谁含笑回眸,雪衣乌发,牵他步入浩荡光明,送他升入清阔仙途,不让他看身后的血流成河。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是你吗?
天地四方,凝固在这一刻。
就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方知渊怔怔失神。
他清晰无比地看到,古书绽裂,一只覆盖金鳞的巨爪豁然破开了书卷。
那文字飞舞的纸卷被寸寸撕开来,一束一束细小的月光,便如温柔的银丝线,贴着那只龙爪,从撕裂开的书卷缝隙漏下来。
落下的雪花被重新卷上天穹。巨大的五爪金龙怒目獠牙,撕开古书,载着背上的人降临于这荒山之上。
蔺负青凤眸内一片肃杀,魔君玄袍素手,漫卷风雪,一剑东来!
煜月劈在古书身上,千万碎纸化为光点消散。
那巨大书卷受此重创,长长的书页倏溜溜地收拢回来。许是见难有胜算,就此化作一道暗光退走,向书院的方向飞去了。
月光重新铺满了荒山,金龙驮着蔺负青落下,后者翻身而落,向方知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