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灰败,可脸上分明带着一种很轻松的,释然而快活的神情。
他冲两人摆了摆手:“不用啦。”
蔺负青道:“叶剑神,你伤得很重。”
叶浮咧开嘴角,眼神很平和地道:“当年渺玉女与我失散,是石殿派人追围的缘故。我曾立誓,此生不踏入森罗石殿半步。”
说罢,他转身就想走。
蔺负青在后唤他:“叶剑神!”
叶浮抬了抬手,血从他袖处向下晕染,“对了。蔺魔君,回去不要骂申屠那小妖童,与森罗石殿众人无关,是我坚持不想走的。”
他抬头时眼神有片刻的迷离,喃喃道:“这里是渺玉女的家啊。”
蔺负青冷声道:“叶浮!”
叶浮长笑一声,将他的龙虹剑往臂弯里一抱,“蔺魔君,方仙首,有缘再会。这回算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就记在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身上罢。”
他踏空而去。
身后滴答滴答,落下几滴血。
方知渊忍不住骂:“不要命的疯子!”
蔺负青甩个眼刀子过去:“你还有脸说别人不要命?……叶浮伤得太重,我去追他回来。”
方知渊拉住他:“鲁奎夫已经到了,柴娥等人也在森罗石殿。你该留下见见小妖童与你的下属,我去追叶浮。”
“也好,”蔺负青直接解下自己的乾坤袋塞进方知渊手中,言简意赅道,“里头有丹药,你早去早回。”
==========
与此同时。
距离阴渊再东一些的地界,栖龙岭入口的那初染秋意的群山之中。
一位可怜兮兮的绿衣姑娘,正在莽莽大山里打着转儿。
“这……这是哪儿啊……”
叶花果抱着纤如柳叶的菟丝子,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眼眸里写满委屈,浑身抖得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崽子。
——已经多少年没独自下过虚云峰的叶四师姐,终于在这一天,光荣地体会了一把迷路的滋味。
“呜呜,大师兄……救命啊……”
叶四一边哭唧唧一边摸索,她也不知自己又兜了多久,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
这大山里荒无人烟不说,时不时还有怪鸟从头顶飞过,要么就是远处传来兽类的嚎叫,总把她吓得一惊一乍,如今早就精疲力尽,却还是找不到来时的路。
忽然,叶花果惶惶的目光停在身前某处,只见眼前一从草叶,只是明明应是墨绿的颜色,却无端多了点点暗红,延伸向阴影之处。
“嗯?”
叶花果昏头转向,见那叶上落红,还迷糊地以为是不是什么珍稀药草,弯腰凑近了伸手一抹红色被晕开。
她歪头眨眼,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红迹几个呼吸,又嗅了嗅……清秀的小脸顿时僵硬,然后扭曲。
“啊——!血血血血血!!”
扑簌簌,一群鸟儿被惊得飞离了枝头。
叶四魂飞魄散,惊悚地尖叫着一蹦三尺高。她唰地后退三四步,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握着菟丝子:“谁!谁谁谁在在那里!?出出粗、粗来!”
那血迹延伸的尽头树影重叠,没有半点声响。叶花果越来越害怕,终于绷不住泄了气,哭哭啼啼道:“算了,您您还还还是别出来了呜呜呜……”
依旧没有动静。
叶花果进退两难,小声道:“到,到底有没有人呀……?”
她犹豫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踮着脚尖。用菟丝子先拨开藤条,再拨开碎叶,小心地转过灌木丛……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浑身是血,背靠在大树的阴面,怀中抱着一把没有鞘的黑剑。
长发凌乱地挡住了那人的脸庞,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上淡青的胡茬,和自唇角淌下来的一线殷红。
叶花果惊得脸色煞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医修的本能叫她想要扑过去救人,可此人明显是恶战一场,浑身血气,不知是正是邪。
在这种了无人烟的荒山之内,万一错救了恩将仇报的恶人,她哭都没处哭去。
叶花果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小声道:“这位……大叔。”
她用力地摇摇头,想起要用尊称,“不不不是,这位仙长!你、你醒醒……”
叶花果小心地伸出手,想去拍这男人的脸。可她还没碰到,那人的手居然猛地抬起来,啪地紧紧抓住了姑娘纤细的手腕!
叶花果吓得惊叫:“啊!”
那男人十分缓慢地抬了抬头,几缕沾血的散发摇晃,露出了下面正艰难打开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处一片昏沉,好像下过一场苍凉淋漓的雨,却朦胧地倒映着叶花果的容貌。
那清秀和善的姑娘弯腰凑过来,眉如烟柳眸如水,先是惊喜地展颜,又有点掩不住紧张:“你醒啦?”
叶浮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姑娘,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也不眨。
许久,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至极的声音:“渺……玉女……”
叶花果慌乱道:“什么?”
叶浮疲惫闭上眼,呢喃道:“阿渺吾妻……”
叶花果吓得不敢说话,她以有些滑稽的姿态僵立在那里,茫然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怪人,和他怀里没鞘的怪剑。
彼时,忽然间鸟啼止,兽鸣收,只有秋虫伏在泛黄的草叶下呤呤地歌唱。头顶阳光穿过浓荫,将斑驳的绿影酿得愈加醉人。
仿佛是命运的一个善意玩笑,正将这一对辗转失散多年的父女,温柔地包裹进去。
第128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天外之天, 云端雪界。
云上仙宫烟雾缭绕,九天彩霞流转不息。雪白玉砖蜿蜒成小道,一路铺上仙台楼阁。
那楼阁之外, 立着一座在云间若隐若现的门。门后隐见青瓦白墙,重檐流丹,胜似琼瑶堆砌的一场幻梦神境。
白衣人跪在门外。
“禀报尊主。”
门内有声。
“说吧。”
“小仙无能,我等追杀凤王涅盘的残魂,那凤魂逃至六华洲南边界, 毫无征兆地消了气息,踪迹全无。”
“消了气息?……哦,想是那残魂寻得了寄身之处,才叫你们寻不着它。”
“那, 依尊主的意思?”
“也罢,你杀死凤王逼出涅盘神火的火芯, 功大于过, 此事便不追责了。神火已经到手, 凤王反正无用。你等速速携涅盘神火, 前往太清岛去寻魂木。剩下的事,想必不需本尊嘱咐罢。”
“是, 是……小仙明白。只是敢问尊主,倘若遇上那叛贼, 又如何处置?”
“该杀的不必手下留情。不仁道人仙陨已久, 倘若道人知道自己的徒弟犯下此等背叛大罪……哼, 想必也是愿意大义灭亲的。”
阁门外跪伏禀报的白衣男人起身, 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
男人恭敬回道:“是,尊主。”
门内的声音笑了一声。
那其实是个很和缓,甚至和缓到有些平平无奇的声音。
就像凡俗界街头巷尾,那些炎炎夏日里摇着蒲扇敞着肚皮,笑眯眯唠嗑的老大爷。
但是当这个声音说话的时候,却叫人心里无端地升不起任何质疑的心思。
这就像是天道真理,像是神明恩赐于信徒的温言启示。
“嗯……呵呵,待魂木复苏,我们也该走啦。”
那个门后的声音笑着道,“自阴难之役后,我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走啦,叫育界的蝼蚁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神明降临。”
=========
西域,森罗石殿。
金桂宫的大队粟舟到来之后,局势立刻轻松了许多。
仙首鲁奎夫乃是渡劫之境,神魂一出,霸道刚劲的威压顿时笼罩方圆几百里。众妖兽神魂中的狂躁本就被叶浮的杀气压制过数日,此刻更是动弹不得。
芙蓉阁的医仙们趁机齐齐念诵清魂咒,裙袂如舞蹁跹,婉转仁慈的嗓音传响至天边。
在清魂咒一遍又一遍的涤荡之下,妖兽血红眼瞳中那狂暴之意,终于渐渐地消散而去。
失智地大闹了多日,直到此刻才找回自我。玉角犀仰首哞叫着瘫倒在石边,焚齿金狮轰然跌倒于沙尘中,凌冰银喙雁收翅在树下……
一具具巨兽的身躯,开始疲倦地垮了下去,尘土四处弥漫,大地震动不息。
剑谷的弟子们仗剑而行,将神魂已经彻底崩坏,清魂咒也救不回来的妖兽们挥剑斩杀,给它们一个痛快的解脱。
医修们的镇魂法术一个又一个地开起来,将重伤的妖兽与修士笼罩其中。
芙蓉阁莫忧夫人凌空而立,两手托着一对仙器宝露瓶,容颜端庄慈柔,如同上古神女出世。
夫人阖眸呢喃,便见瓶中神露飞出,一滴化十滴,十滴化百滴,洒向石殿的断门之后,落在十几位奄奄一息的森罗弟子身上。
一时间,春风携雨,恩泽九州。
活死人,肉白骨。
最后,是由一些被金桂宫临时召集来的精通御兽之术的散修们,驱赶着大批妖兽,回到那极西的妖族之地去。
森罗长河血迹未淡,汹涌的波涛还拍击着数日前冷却的尸骨。
数百修士们念诀掐咒,自河底凭空架起十座石桥,护送大批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妖兽们回到西域。
这一次兽潮,至此总算是平息了。
森罗石殿死伤惨重,芙蓉阁的医修奔忙不休,血腥之气中开始有清苦的药香。
申屠临春是受刑后强撑着熬过了这几天,如今心里一松,人直接昏过去叫不醒了。
蔺负青起初还帮了两把忙,后来瞧着情况不是那么危急了,鲁奎夫带来那帮人也的确靠谱,就坐一旁休息,等方知渊回来。
可他又等的无聊,就先放出意念传音,叫小金龙敖昭带鱼红棠下来。
得到敖昭清脆一声应答后,蔺负青悄悄转去找他的那帮臣下。
魔君先是拍一拍靠坐在石殿的断柱旁,正闭目调息的柴娥柴左护座的肩,唤他:“紫蝠,随我来。”
柴娥闻声连忙起身,精神抖擞地唤了句“君上”。
蔺负青同柴娥到了个僻静处,沉声问:“可有死者。”
柴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扬眉道:“君上看轻臣等了。”
他回头伸出手,指向石殿废墟间那些正在休养调息的雪骨修士们。
柴娥道:“您看看这群人。上辈子,这群人活过了仙祸降临,活过了仙魔厮杀,活过了天外神屠魔雪骨覆灭,活过了您……您走后的三年逃难,最后还拉了天外神一条命垫背。”
他捋了一把自己散落的长发,重新拿簪子别好了,漫不经心地笑道:“臣等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蔺负青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柴娥的肩,瞥见鲁奎夫也走过来,便招手:“雷穹,你也过来。”
鲁奎夫大刀阔斧地走近来,现任仙首威风豪迈,唯独在年轻的君上面前仔细低了头:“雷穹参见君上。数月不见,君上可安好。”
“我很好。”蔺负青若有所思地把眼神在鲁奎夫与柴娥之间打了个来回。
他这两位护座,当真是两个极致。
一者是金桂宫主、仙道尊首,浓眉虎目九尺豪侠,浑身的雄浑正气,独独在他面前一板一眼规矩得不行。
另一个却是个贪财好色的浪荡美散修,天天嬉皮笑脸穿个花裙子,敢偷坐他的御座上花天酒地,翻了天的事儿也能闹出来。
“嗯,你们两个……”
魔君忽的负手清了清嗓子,唇角似勾不勾,眸底似笑不笑,“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些时间,兄弟叙叙旧?”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迅速挪开视线。
鲁奎夫低沉道:“多谢君上宽厚体谅,只是……”
柴娥很流畅地接过话头:“只是我跟他实在没什么好叙的。”
蔺负青缓缓压细了眼尾,“……”
他唇齿一碾,幽幽道:“哪怕不叙旧,对个口供也好啊?”
“前世自我与煌阳死后还有三年岁月,这可是顾鬼狼告诉我的。”
蔺负青吐字语调无波,眼神里渐渐荡起危险的光泽,他冷笑道,“天外神,炉鼎,屠神帝……如此重要的事,你们倒是瞒得孤家够严实。怎么样,不想说说为什么?”
鲁奎夫与柴娥顿时背后一凉。
两位护座闪电般对了个心虚的眼神。
大事不妙,君上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柴娥反应机敏,那张脸简直变得比耍杂技脸谱的还快。他倏地转身,痛心疾首地指着鲁奎夫:
“哎哟老鲁!你说你这人,怎的这种事也敢瞒着君上!?”
鲁奎夫额上青筋一跳,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柴紫蝠啊柴紫蝠,算你能耐。
跨越生死穿梭两世,你对阔别重逢的老伙计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扣黑锅??
柴娥蹭蹭蹭后退三步,惊呼着连连摆手:“君上明鉴,这不关紫蝠的事啊,臣以为他都跟您交代过了!赖他,都赖他,您要骂骂他,啊。”
鲁仙首不会他这套油嘴滑舌,就实实在在地往地下一跪,坦然道:“雷穹知罪,请君上赐罚。”
柴娥还在那闹,抱臂歪头,那双狐似的眸里满满的坏笑:“嗨呀君上,您看这大个儿傻不愣登的,您跟他生气不值当,还气坏了身子。不如您把他交给紫蝠,我抽他个几百鞭子,叫您看着乐一乐?”
蔺负青冷着脸,沉静地望着柴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