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解了被自己封住的听感,先听见的却是身后脆生生一句:“青儿哥哥!”
醒来的鱼红棠真如一尾小红鱼似的,展颜飞入蔺负青的怀抱。蔺负青抱她,垂眸而笑,似喜似愠地说着什么。
方知渊远远地看得出神,眼前朦胧一片。只觉得那人清姿不改,却恍如隔世。
蔺负青抬头,淡淡唤这边一声:“知渊。”
他推开鱼红棠,向方知渊走过来。
枯草嚓挲一响。
方知渊怔怔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你……”
是你吗,师哥。
古书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方知渊眼前更加迷蒙,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就要晕过去了。
他只能和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盯着蔺负青走近来,走得更近,扬起纤白修美的手——
啪——!
蔺负青眉若凝霜,容色淡淡,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
那劲儿居然还使足了十成,方知渊直接给他一巴掌甩得跌坐在地上,懵了。
“……”
蔺负青身后,鱼红棠和刚化作人形的敖昭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下巴都快掉下来。
方知渊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一耳光清脆,连他刚刚脑中眼前那团昏沉沉的迷雾都被扇跑了。他愣愣道:“……师哥?”
——众所周知,煌阳仙首一直对“入魔君后宫为妃妾”一事深恶痛绝。
然而此时此刻,就连方知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被魔君冷然一个巴掌甩倒在地,还怔怔不敢置信地抬头仰望着魔君那小模样儿,可不就像死了争宠失败、幽怨凄凉的后宫美人。
然蔺魔君还不罢休,他不紧不慢地又上前两步,揪起方知渊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五指握拳,冲人脸上就揍了下去。
方知渊“嘶”地吸了口冷气,闭眼忍了。心内却不禁暗暗叫苦:本来在通灵玉珠里见面,还觉着师哥没怎么生气来着……
“……”鱼红棠和敖昭捂着自己的下巴,眼珠子几乎瞪出来,却又不敢出声。
就听嘭嘭的声响,拳拳到肉……那可是毫不客气地朝脸上砸啊!
鱼红棠瑟瑟发抖:“青儿哥哥……你要打也别打人家脸呐。”
蔺负青理都不理会,照打不误。
直到方知渊终于忍不了了,他瞅个空隙,劈手擒住蔺负青的手腕。
他唇角都破了,血淌下来,模样很是怵人。方知渊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蔺负青!你揍爽了没!?”
蔺负青整个人都在发抖:“没有。”
月色下一照,他眼尾含着怒意与痛色,竟是潮红湿润的。
“你……!”
方知渊的眼神几乎要杀人。
他死盯着蔺负青上上下下地打量,看着那身久违了的雪骨帝君玄袍,看着那浑身止不住抖的人。
最后,目光转回到自己手上。
方知渊就是在此刻,忽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凌驾了他的师哥一个境界。那细长腕骨被他紧攥在手底挣脱不开,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无情地从中折断。
方知渊闭眼,他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猛地放开了蔺负青的腕子。
下一刻,他直接被蔺负青一拳揍趴在地上。
鱼红棠与敖昭相对沉默。
看看,看看,这就是前世平分仙界的莲骨魔君与煌阳仙首!
什么叫神仙眷侣!就是此等凡人无法理解的相处,才配称得上一句神仙眷侣——
怕了怕了,不敢比,不敢比。
第126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飞雪消散, 明月遁形。
方知渊背靠一株枯树,盘膝吐纳。阴阳二气走遍他全身, 由十二经络游入金丹, 如甘霖滋润久旱干裂的大地,周而复始。
蔺负青旁边坐着,目不转睛地凝静身侧。片刻后,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勾住流苏绸带, 缓缓解下雍容玄袍。
继而抬手一送,宽厚大袍便无声落在方知渊的肩上, 纤黑的绒领遮住了他的下颔。
鱼红棠与敖昭两个小孩坐在稍远处, 兴致勃勃不知聊的什么。
时不时眼角余光往这边一瞥,似乎期待着看到点儿什么。
蔺负青没心思做别的。他的眸底似沉着一片深远雾霭, 怒焰熄灭后,只剩一片寂凉。
说到底, 方才那样失控的怒火与激动, 不过是源于后怕罢了。
自西域赶至此地,一路追风赶云。他人身还在金龙背上,神识已经先到一步,看了那纵横刀光, 听了那惊天之语。
他听见古书中传来那老者的厉喝。
“那个人,当年曾为了护你杀圣子、欺仙门、招阴祸、任三界横尸百万!你还蒙在鼓里, 不知自己身上多少血债!!”
那一刹那, 蔺负青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受。
天旋地转、五雷轰顶、心胆俱碎……这些都不够, 他伏在金龙脊上从头顶发冷到足尖,甚至听见自己的神魂深处传出了碎裂的声响。
……那曾是他骨子里埋藏最深的一摊污血,也是一段飞蛾扑火般甘之如饴的心魔。
哪怕今生他已然看得清明,知道所谓仙祸乃是天外之人有意而为,他也依旧不敢叫方知渊触碰那段真相丝毫。
毕竟,再怎么分辩,前世仙界的灾难是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命是真的,他的堕魔也是真的。
所以他后怕。
不仅后怕,也不安于接下来的路。
生死一线之间,方知渊选择在古书面前自封听觉,那是为了对敌之时心绪不受干扰。
可是今后,他并不觉得方知渊会就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时辰渐渐流逝,月隐去,山际白。
蔺负青脸上一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软肉。
自己还能瞒多久?这古书又是个什么来路?为何前世从不见这器灵有所动静,今生却一口道破一个秘辛……
是它从天外之人处得了什么讯息,还是它本身就是天外之人的所属物?
身旁传来细微响动。方知渊醒了,他一只手拢着身上的长袍,仰起的脸沐在天光之下,十分疏朗,“怎么已经天亮了?”
蔺负青冷冷淡淡地道:“你知错了吗。”
“我错了……”方知渊将外袍扯下搭在臂弯里,站起走过来,“我错在上次,揍你揍轻了。”
他绕到蔺负青身后,抖开雍容的袍子,将魔君清瘦的肩背裹进去。
“别碰我。”蔺负青目视前方,从这里可以看到薄薄一层黎明的光从脚下升起来。
满目疮痍的山头上,枯黑的植物死成扭曲的模样,像一只只朝天伸展五指的手骨。
“还没消气呢?你怎么不继续打了?”
方知渊大为不悦,继而伸展双臂,不由分说地环在蔺负青的腰肢上收紧,“啧……我还不知道,师哥也会那么凶的。”
蔺负青冷眉,抬手推他:“滚。”
方知渊笑:“我想你了,给我抱会儿。”
蔺负青不推拒了,但也没回头。方知渊将下巴枕在他颈窝,两人就这样两厢沉默地看着日出。
后面的树影下,鱼红棠拽着敖昭咬耳朵,红衣小少女眼眸晶亮:“我以为哥哥他们会亲亲的,他们怎么不亲亲呀。”
敖昭脸红的烧起来,却也压着兴奋的声线:“呀——!其实!其实主人和魔君陛下打架也很好看的。”
鱼红棠吃吃地笑:“还是亲亲好看,或者在床上打架也好呀。”
“?”小金龙纯洁得和他哥的东琉海海水似的,敖昭眼神无辜而迷茫,听不太懂。
可惜,到最后蔺负青和方知渊也没有亲亲,当然也没有再打架,或者……“打架”。
等四周彻底明亮起来后,方知渊终于开口问:“你怎么来了,你扔下森罗石殿过来了?”
蔺负青道:“不怕,叶浮在那里守着。”
方知渊道:“叶浮?剑神叶浮?”
蔺负青对方知渊简略地解释了他与叶浮相遇的前后经由。
方知渊便道:“西域之危未解,你放心不下雪骨城长时间落在顾闻香手里,你还得回去的。”
“……知渊,”蔺负青眼神微动,将手指覆在方知渊环着他腰腹的手背上,“你跟我去雪骨城吧。”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我要查的事情还没查完,师哥。”
蔺负青沉静地回望过去:“你要查飞升之人,已经知道了查不出;你要问古书,也知道了古书是敌非友;你见了识松书院两位隐世不出的院长,还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破了元婴……”
他顿了顿,淡淡道,“……你还想要怎么样,方知渊,你非要我给你收尸吗。”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风,心想:这人怎么还和鱼红棠说一样的话?
蔺负青道:“为什么这样胡来,为什么非要争一时破境。”
方知渊佯怒扬眉:“你有脸问?正当妖兽潮暴动的时候你那边断了音信,连一个喘气儿声都不给我听,你叫我怎么想!”
蔺负青微微勾着淡红唇角:“这不就是了?我们分开,你动不动便不放心我,现在我也不放心你了,还不如一起。”
“……”
方知渊捏着眉心,“行,我说不过你。”
蔺负青眼角荡着笑意,柔声道:“是啊,谁都说不过我。所以,你要是心里有了什么过不去的……不妨都来跟我说说。”
方知渊警惕地后撤一点:“什么过不去的。”
蔺负青道:“古书跟你说了什么话?”
方知渊笑着摇头,小声咕哝了句“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又道:“我不知道,那破书胡言乱语,我一句都没听。”
蔺负青却道:“可是我听了,我听见它说,阴命祸星是天外神锻的刀,它说前世的三界血灾由你而起。”
方知渊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强作镇定:“那……那又怎样。你……”
蔺负青道:“我觉得很好笑。”
“……”
蔺负青将手掌按在地上,他们两个坐着的枯木下升起了一个隔音阵。
“知渊,你还记得,前世你我初遇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吗。”
“……我忘不了。”
“那好,你讲给我听。”
“当时是个深夜,在临海上。天边有月亮,我记得月光很亮,海浪都被照成了银色的,”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带一丝低醇的磁性,“你来的时候踏着图南,穿着雪白的衣裳,你……美得不像活人,像画卷里幻出来的。”
蔺负青皱眉:“?”
方知渊继续很沉醉地讲,“我还记得你的剑,每一朵浪花都映着你的那一剑……我在海里往下沉,意识模糊的时候眼里都是水波和剑光,我以为下雪了。你是神雪化就的仙童。”
“……”
魔君且惊且疑地盯着方知渊看,茫然想:你那时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知渊低声含笑道:“然后……我记得你收剑,单手握住我的手,然后换成双手,把我从海里抱起来……那时候我半昏半醒,心里没当这是真的,就模糊觉得你的肌肤那么白,衣袍也那么白,被我弄脏了太可惜……”
“——够了够了,住口!”
蔺负青终于羞得受不了,他倏然起身,拂袖怒道,“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谁要听你夸我,讲讲你自己!”
方知渊无奈:“我?我那时都快死了,能有什么好讲的?”
蔺负青正色抬手:“好,很好,打住。有这句就够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方知渊:“……”
“我就是要同你说,”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当年你我初遇时,你本就是命悬一线。后来无数次险境,你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趟自己也该知道。”
“如果你当真是天外神的宝贝,是他们对付仙界的兵器,那这么多年来不会没有人看守你,金桂试时王折也不可能对你狠下杀手。”
“……所以不是你,你不是,”蔺负青郑重地望着方知渊,眼神清透得似乎能望穿到人心底,“从前,今后,你都不是。”
他用力握着方知渊的手,声音也绷得用力,“如果你身在局中看不清,我可以千万遍讲给你听。知渊,你明白了吗。”
方知渊微怔。
片刻后,他将手掌翻转过来,回握住蔺负青的手,沙哑道:“……好,我不是。”
蔺负青笑了,道:“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他沉心入识海,神魂依旧静坐在红莲水潭深处。刚刚受惊时绽开的一道细小的裂缝若隐若现,经过半夜的调息定心,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蔺负青意念一动,神魂便抬起手,指尖猛然插入自己的胸口!
他忍痛屈指,将那刚要愈合的裂缝掰得更大。
方知渊倏然意识到不对,脸上血色尽褪:“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箍住蔺负青的双肩,后者却平静地摊开掌心,很小的一片碎魂正闪动着生机。
蔺负青掰碎了自己心口一片神魂。
在方知渊惊怒的目光里,那点碎魂渐渐凝成花苞模样,从底染上淡红颜色,正似一滴心血晕染。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遍人间,雪白掌心上琼红怒放,苦香四溢,它盛开成一朵红莲的模样。
“看清楚了,只是很小一片碎魂,连我的神念意识都没有,不会伤我魂魄。”
蔺负青很柔和地挑眉,弹指一送,玲珑红莲没入方知渊的眉心,“你的识海荒芜,太无趣。师哥送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