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魄化形,悄然植入识海。
这是一朵心花。
蔺负青说着无伤神魂,方知渊却还是疼的不行,连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蔺负青坦荡地道:“我怕你乱想啊,你若有功夫乱想,不如想着我。”
方知渊气急:“我还不够想你?我答应了随你去雪骨城还不行!?”
蔺负青倏然起身,撤了隔音阵,对鱼红棠与敖昭招呼道:“走了,小红糖,昭儿!我们去西域。”
一语罢,魔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天际。
……天色是淡淡的青蓝,浮着棉絮似的白云,显得宁和而平静。
今生方知渊破境,与他在阴渊之下结双元婴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一道雷劫降临。
……
敖昭腾飞而起,乘风向西。
亏得金龙背脊宽阔,容得下三个人一起坐。鱼红棠趴在蔺负青怀里撒娇玩闹,后者没奈何,叫方知渊替他找找叶四和宋五,至少得告知虚云一声小红糖在他们这儿。
“二、二师兄!”
很快,叶花果便惊慌地接通了通灵玉珠,结结巴巴地将鱼红棠走丢和自己出来追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笨呐……”
方知渊恨铁不成钢,“你笨也就罢了,你当鱼红棠和你一样笨?好不容易跑出来,还专门给你指条捉她回来的明路!?”
叶花果欲哭无泪:“小红糖!你怎怎、怎么可以这样!”
鱼红棠听见了,就从蔺负青的怀里扑进方知渊的怀里,隔着通灵玉珠,冲她的傻师姐吐舌头扮鬼脸。
蔺负青无奈地道:“行了,如今小红糖和知渊都在我这里呢,你不必管了。西域不是什么安稳地方,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快回虚云吧。”
叶花果瑟瑟道:“啊,那好、好吧……那我也知会宋五一声,师师兄们千万多加当心!如果——如果丹药不够,我我也叫宋五用法宝送送过去!”
通灵玉珠黯淡下去后,方知渊揽过蔺负青的肩膀:“师哥,我方才算过。你我现在赶去,应当正好能与金桂宫的救援会和,你可以猜猜是谁更快一步。”
蔺负青嫌弃道:“金桂宫这么慢?我可是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呢。”
方知渊大为摇头:“你当什么呢?鲁奎夫先要各处调度,再带着大批修士增援赶路,到了西域又不得不一路破开兽潮前进,这样一来二去,定然比不得小龙快。”
蔺负青便说有道理,又笑道:“鲁奎夫与柴娥也是许久没见面了,不知到时是何光景。”
鱼红棠手指把玩着蔺负青垂下的头发,慢悠悠眨着眼道:“好奇怪,哥哥,你们什么时候突然认识了那么多人呀?”
蔺负青神色自若,悠然道:“你猜啊。”
就在这样闲散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中,金龙已经飞掠过离洲,又掠过六华洲的边缘。
就在这时,敖昭猛地停住,开口“咦”了一声。
方知渊立刻问:“怎么了?”
金龙侧首片刻,又在天空盘旋一圈,有些苦恼地摇摇头。它小声道:“不对呀,怎么感觉不到了?明明刚刚……”
敖昭又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小龙弄错了。”
蔺负青直起身:“不碍事,说说你刚刚感觉到了什么?”
敖昭又小声地苦恼道:“小龙刚刚好像感觉到了鸿曜大王的一丝气息……可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127章 流连倩影怀殒玉
六华洲, 繁华南街,四时春馆。
初晨时分,正是四时春馆送客的时候。一位位公子小姐大老爷们, 纷纷带着餍足的神情,追忆着昨晚如花如月的美色,踩着红毛毯子步出了大门。
破天荒地,四时春馆的老板娘春鹃,那位水蛇腰香烟枪的红衣美人却不在送客之列。
“玉桐儿, 你这样拼命是不行的呀……”
幽静的偏阁内焚着很淡的一点清心香,外头草木花影随风摇曳,投在纸窗上。
蓝衣琴师双眼蒙着绸布。他弯着腰,用冰水浸着发抖的手指。
春鹃仙子怜惜又忧心地蹙眉, 攥着手绢道:“你这样下去,要把身子累垮啦……”
“你别看咱馆子里的兄弟姐妹也拼命练技艺, 那是为了吃饭呀。你, 你都做了仙人啦, 怎么还要这样拼命呢?”
荀明思回头温笑, 耳垂上那颗水蓝玉石盈盈晃动:“妈妈,我心里有数的。”
他的雀听琴竖在墙边, 几张帕子上沾了细细的血线,显然是擦拭了染血的琴弦。
他眼上罩布, 封住视觉。这是只有走极端的乐修才会使用的手段。
“……”
春鹃叹息一声, 默默合上门转出去了。
荀明思取了巾子将泛红的手指擦干了, 转回去将雀听抱于怀中, 放于琴案上摆了,重新按指。
他便是在此刻听到了一声啼叫。
……嘀啾。
仿佛冰珠落于古井,又似琼玉碎在瓷上,清远至极,似要穿过人的耳朵,透进人的心底。
“嗯?”
荀明思心下微动,他从未听过这样清透的鸣声。
蓝衣琴师急忙放琴,他一面取下眼上的绸布,一面起身推窗去瞧。
窗台上晨光熹微,趴着一只朱金色的小鸟。身躯只有巴掌大小,拖着长长的尾羽,却是半透明的魂魄凝形之态。
它歪头,爪子扒在木制的窗檐上,又“啁啾”地叫了声。阳光一照,能看出七彩斑斓的光点在羽翼上淡淡跳动。
荀明思抬手挡着光,讶然望着这魂魄鸟儿。单从这气息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恶灵……可这里怎么会飞来一只失了肉身的魂妖?
琴师轻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只剩这样一点魂魄了?”
鸟儿自是不答,反而扑棱棱优雅地理着自己的羽翼。它身上魂魄波动时强时弱,随时都有消散掉的危险。
荀明思想了想,到底心生不忍。他回身将雀听抱起来,探出窗外:“……这把仙琴名为雀听,我曾想为它觅一只歌喉婉转的禽妖做器灵,只是至今未遇清音。你……你若不介意……”
小魂鸟似通人言,深深地望了琴师一眼。
不知为何,它几乎没做犹豫,反而就好像等着荀明思说这句话似的,展翅投入雀听琴之中。
瞬间,琴上流转过火焰般的灼红光泽。在荀明思惊讶的目光中,那仙琴镌名的地方变成淡淡的焦黑,仿佛被真正的烈焰烧过,就连“雀听”二字都被抹去了。
琴师那漂亮的手指在上头一抹,就无声地掉下细细的灰烬。灰烬擦拭干净后,余下的是新的两个字。
——凤听。
=========
西域荒洲,妖族边境。
“师哥,看那儿。”
方知渊从金龙脊背上俯瞰,他单手揽着蔺负青的肩膀,“我说的怎样,是金桂宫的修士。”
蔺负青沿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灰白流云渐渐向两侧分开,伴随着轰隆鸣声,二三十艘巨大的金桂宫粟舟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舟身遍布铁甲,其上镌刻金桂烈阳图腾,两侧又延伸出修长铁翼,每一片铁甲片被打磨得凛凛泛光。
粟舟穿行于云层之中,浩浩荡荡,却宛如一体。就如一把尖利的飞剑,带着杀气自东而西,神威无比。
方知渊道:“那是金桂宫出战时使的粟舟,每艘船上都配有三门九旋真火巨炮,一炮轰出去便有元婴之力。”
蔺负青饶有趣味地问:“比之宋五那艘粟舟如何?”
方知渊低笑道:“那艘粟舟?火力应当还是比不上你眼前这群,若说防御,那可是师父砍了老神木叫宋五造的,我也不知究竟有多硬……”
蔺负青搂着在他膝上睡着的鱼红棠,他望向远处:“快到了。”
两人心有灵犀,方知渊站起身,对小金龙道:“我与师哥先下去看看情况。小龙,看好这丫头,等我们回来。”
敖昭应了一声。蔺负青将鱼红棠放下,与方知渊对视一眼,双双踏空乘风而去。
他们远远地与金桂宫的粟舟平行,见那粟舟上修士林立,严阵以待,心想若是层层禀报上去怕是浪费时间,便也放弃了同鲁奎夫打个招呼的心思。
两道人影就这样超过粟舟,疾速下降,已经极度逼近森罗石殿的疆域。
淡淡的血气擦过鼻尖,蔺负青忽然心里不详地一跳:“不好。”
从这里,看不见森罗石殿那最高处的宫顶,却有一缕缕硝烟随风而散,叫人心里爬上沉甸甸的不安感。
再靠近,却见黑压压的妖兽群盘踞在远处,如定住了一样,不前进也不后撤。
方知渊神色发冷:“不对劲……森罗石殿已被攻破了么,他们怎么没撤离!?”
蔺负青道:“走。”
两人快速下落,云层彻底被抛在身后,狂风卷起千万尘埃升腾起来,大地上的场景终于清清楚楚地暴露于眼前。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森罗石殿的正门,已经坍塌了。
巨门裂了大半,崩开的瓦片、倒塌的石柱与蒙了灰的灵珠宝石交叠,断壁残垣间处处黑烟。
那本应被高高供奉的森罗妖神的巨像,也倒在了尘泥之间,身躯摔裂成三段。
它的头颅滚得很远,似神似妖的脸上溅了血也延展着巨大的裂纹;那双镶嵌了宝石的眼珠,狰狞地目睹了这一场惨烈的战斗。
在此战斗的不是别的,是剑。
苍茫的地表遍布龟裂,西域的土是很沉重的暗黄色,很硬,似乎沉淀了太久的岁月。
可剑气在这黄土上劈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裂缝足能插进一条腿。鲜血便汩汩流淌其中。
那些更坚硬的岩石也被剑斩得碎开了,其上累叠着妖兽的尸体残骸,间或也夹杂着骨兽的骨肢与森罗弟子的一两具尸身,像山峦。
天地间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是血河与尸山。
血河尸山的尽头,插着那一把剑。
世上似乎只剩下了这把剑。
然后,渐渐地,一只手浮现在那把剑的剑柄上;继而是连接着手腕的一条胳臂,与坚实的肩膀;最后,是一个半跪的人影出现在那把剑的后面,出现在死寂的天地间。
那人并不是突然出现在这里,那人似乎已经在这里守了许久许久。
只是无论是谁来,首先看到的必定是他的剑,然后才会是他的人。
蔺负青怔怔道:“……叶剑神。”
森罗石殿的残门之前,立着此地最后的屏障。
这把剑名唤龙虹,无鞘,漆黑,大巧不工。乃是剑谷剑神叶浮此生唯一的佩剑。
森罗石殿早就破了。
是叶浮单人仗剑,独守殿门整整三日。
是剑神一剑伏尸百万的血气,震慑住了这千年难遇的妖兽狂潮;也正是那千锤百炼的极致杀气,化作利剑刺入失神的妖兽识海,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镇压了数万狂躁的神魂。
以金童申屠临春与玉女巫蜜为首,所有森罗石殿的神老与弟子们,都被叶浮挡在身后。
蔺负青这才看到,地上绘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天元挪移灵阵。后面那些人手掌按地,正尽力将自己体内的灵气输送给叶浮。
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几十年间痛恨入骨的仇人,也为这几天来以血肉之躯守护他们的恩人,尽一点点微薄之力。
许多人的眼眶都是红的,许多人脸上泪痕纵横,更有许多人已经双膝跪地,不知跪了多久。
都说森罗的弟子,素来只跪他们信仰的神灵。但是此时,无人出言斥骂那些跪地者,森罗残破的大门后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同样沉默着的还有雪骨城的修士,他们望着叶浮的目光里少了森罗弟子的复杂,是更纯粹的震撼与敬佩。
还是柴娥最先注意到天边来人,开口道:“是君上,君上来了。”
蔺负青落在石殿门口,他望着叶浮浑身是血的身影,心里突然刺痛,五味杂陈。
时光若流回到三十余年前,就是在这石殿门口……叶浮会抱着巫渺,踏着龙虹剑,大笑着劈开这宏伟殿门,走出来。
那一年,雷劫之下,所有毁天灭地的光芒都将他的身影照耀。当年的叶浮还是多么年轻英俊,他的眉目是多么磊落放肆,他的神采是多么恣意飞扬。
他于神老合围中抱走了玉女巫渺,他于长夜酣战中立地破境,他剑斩天雷成就半仙,他一路沐着森罗石殿仇恨的眼神与暴怒的辱骂破空而去,笑声余音久久不息。
长剑在手,美人在怀。
逍遥在心,狂傲在骨。
如果不是巫渺后来的失踪,这位狂傲剑神也不至于变得痴痴苦苦,将五万余个日夜付之流水。
他本不该如此的。
叶浮在剑道上的天赋与悟性,连蔺负青都要自愧不如。然而这不世出的奇才,却将风华正好的三十年岁月,用来踏破山河,求林问海。
寻找着他失散的妻子,寻找着他已经记不清稚嫩容貌的女儿,直到熬尽了心血,耗干了豪气,还依旧捧着那丝情根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就如龙虹是一把无鞘的剑。
剑无鞘,便失了半身。
叶浮失了妻女,便磋磨成这般模样。
身后轰隆巨响,唤回了蔺负青的神思。金桂宫粟舟逐一降落,方知渊已经回头厉声喝道:“医修!!”
蔺负青赶上前:“不必等他们,我来。这四周死气杀气太重,先送叶浮进去。”
叶浮缓慢地站起来,浑身都是血,分不清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妖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