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的见到他时,那满肚子的话全成了空。
他瘦了很多,几乎称得上是皮包骨。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他做饭,江亦凡喜欢吃他做的,还因此长了点肉。
三年不见,他几乎瘦成了一具骷髅。
江亦凡真的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他愣了愣,做了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但他已经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肌肉了,他张着嘴,直到口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留下来,才惶惶然伸出还比较灵活能动弹的左手去擦。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情况有多狼狈。
实际上这几年来,他再糟糕的情况都有过,都被人看见过。可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渴盼着能维持最后那一点体面。
他将左手放到轮子上,推着自己转弯。
丁亦森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的轮椅,绕到他面前,喊他:“亦凡。”
一米九几的大男人,就这样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江亦凡像是才发现他一样,努力动着已经有点萎缩的舌头,吐出了几个含糊的字:“你……来了啊……。”
丁亦森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这已经成为了他唯一能用的表达方式。
江亦凡就这么看着他哭。不然还能怎样呢,他连给他擦擦眼泪都做不到。他没有说话,他说话太费力了,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久而久之,也忘记正常地说话是什么感觉了。
他以为他会高兴的,但是并没有。他的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丁亦森的情绪久久未能平静,他一个人在那里哭哭笑笑,而江亦凡仿佛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他以为他的弟弟,有着很好的生活,衣食无忧地待在另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过下辈子。
可他看到的是什么,他坐在轮椅上,肌肉萎缩,面容消瘦,连话都说不利索。
江亦凡缓慢地移开了头,努力挤出一句话:“回去吧。”
他垂下眸子,像努力闪烁的星星终于黯淡了最后一丝光泽。
丁亦森没有理会他,他伸手握住江亦凡的右手,那只手僵硬又萎缩。即使他握得那样紧,江亦凡也没有丝毫反应。
然后他看到了他袖子里面的伤,那丑陋的伤疤如同蜈蚣一般攀爬在他细瘦的胳膊上。
丁亦森记得他的皮肤,苍白而病态,但在灯光下会显得莹润且光滑。
但现在再也不是了。
仅仅是一条胳膊都受伤惨重,他不敢想像他衣服底下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爱人到底遭受了什么?
江亦凡并没有跟他继续叙旧情的意思,他用左手推了推丁亦森的手,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丁亦森心痛无比,他看着江亦凡拒绝他,看着他费力地推动轮椅。他不忍心看下去,便走过去喊来护士,看着护士将他推回去。
丁亦森跟着走过去,走到江亦凡的病房。
他进门的时候护士正在喂江亦凡喝水,他努力地张着嘴吞咽,却还是有水从难以闭合的嘴角流淌下来。
江亦凡以为丁亦森已经走了,当丁亦森进来时,他丝毫没有防范,一口水喝下去,呛得他顿时猛咳起来。
护士赶紧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同时转过头来看了丁亦森一眼。
她认不出他是谁,但她觉得应该不是病人的什么亲属之类的。他在这住了两三年,从来没人过来看过他,所以护士看到他的第一想法便是,他走错房间了。
“这位先生,我需要给病人洗澡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护士小姐一边拿毛巾给江亦凡擦干净嘴边和衣服上的水,一边冲丁亦森道。
丁亦森没有挪步,他看了江亦凡一眼,道:“我是他哥哥。”
江亦凡总算把那口气顺了出来,闻言,他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缓慢的,空洞的:“他……不是……。”
护士一听,立刻便觉得他在胡搅蛮缠。她正准备继续开口劝阻丁亦森出去,突然又听那个人说了一声:“我是他男人。”
护士小姐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她扭头看江亦凡,见他没有反驳,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你先出去吧,谢谢,我会照顾他的。”丁亦森对她道。
护士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亦凡,还是抬步走了出去。
丁亦森关上门,朝江亦凡走过去。
江亦凡伸直左手,在床上摸索一阵。
就在丁亦森疑惑他的行为时,他从被子底下摸出了一个平板来。
江亦凡慢慢打开平板,点开一个空白文档,按出键盘,手指缓缓挪动着,在上面打出一行字:
你来做什么?
丁亦森强忍住鼻尖的酸涩,道:“我来带你回家。”
江亦凡的手指停顿了几秒,后又打出几个字:
谢谢,不用。
丁亦森不知道江亦凡是以什么心情打出的这句话,他难受得连心尖都在颤抖。
他在江亦凡旁边矮下身来,单膝跪着支撑自己,以便自己能与他平视。
“回家吧,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我向你保证。”
江亦凡看着屏幕,继续打:
没有人伤害我。
丁亦森看完他打的字,问道:“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江家的人?还是谁?”
江亦凡眨了眨眼睛,打:
跟你没关系。
丁亦森一时哽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江亦凡看他久久没有言语,又打出一行字:
我要休息了,请离开吧。
丁亦森一字不落地看完,伸手一抄就把他抱了起来。
江亦凡也没有反抗,由着他把自己放到了床上。
丁亦森帮他把被子盖到脖子下面,江亦凡却兀自把被子拉上去,直到把他的整个脑袋都埋住。
过了好一会他都没动静,好像是睡了。
丁亦森起身,作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一把拉开他的被子,直到他的脸暴露在自己视线里。
江亦凡的脸上已经遍布泪痕,他红着眼睛,咬着唇抑制住哭声。他的枕巾已经被泪水湿透。
丁亦森看着他,看着他抬起头来,颤抖着,努力撸直舌头说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丁亦森的眼泪决堤而出,他将江亦凡一把抱在怀里,霎时间已是泣不成声。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当年那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孩子,而他终于踏过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罅隙,重新找回了他。
放纵地哭了一场之后,江亦凡又恢复成那副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他的错觉。
但丁亦森已经不像之前被他拒绝时那样无望,他知道一旦把蚌壳撬开了一条小缝,那么等它完全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出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想亲近他,想照顾他,想问清楚这些年来他遭遇了什么,想带他回家,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屋里,回到三年前那样的生活。
可是他好像再也找不回当初的他了。
到了时间,护士进门来,说应该给江亦凡洗澡了,不然就没有自动供应的热水了。
丁亦森表示自己能照顾好他,并不顾江亦凡微弱的反对,抱着他去了浴室。
这个病房的待遇并不低,浴室里有个浴缸,丁亦森放好水,试了试水温还可以,就伸手去帮江亦凡脱衣服。
江亦凡拒绝他,没用。
丁亦森把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身体瘦弱得很,很多地方的肌肉已经萎缩。
江亦凡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有多畸形,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愿意看到这个丑陋的躯体。这也是他不想让丁亦森碰触他的原因之一。
那身体上遍布伤痕,前胸,后背,到处都是。
他像个破布娃娃,即使所有伤口都愈合了,可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出当初会有多痛。
丁亦森把他小心地放到浴缸里,拿着毛巾沾好水,擦拭他的身体。他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在对待玻璃做的小人,好像怕自己一用力就会弄碎他。
江亦凡一直没有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由着他弄。
直到丁亦森发现他一直没太大的反应,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他把他抱起来,用浴巾把他裹起来,擦干净。
江亦凡轻得不可思议,丁亦森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一只手就将他抱起来。
三年的时间,让江亦凡变得面目全非。
丁亦森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
不要叫我哥,我丁亦森并没有弟弟。
从此以后,你和我,你和丁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到底要有多残忍,才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他伤害了他,伤害了最爱他的人。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家人。
他只有自己,既是哥哥,又是爱人。
可自己抛弃了他。
他终于一无所有,也终于心死如灰。
丁亦森把他放到床上,看着他睡。
他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单薄而瘦弱,仿佛眨眼便会随风散去。
丁亦森轻手轻脚地走出门,走了一阵,确定自己不会吵到他,才拿出手机拨通了陈维隆的电话。
“是我,丁亦森。我现在在鹿山疗养院。我需要知道三年前,在亦凡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包括我父亲做的事,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当掩盖在背后的事情全部揭露在丁亦森眼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江家的人像恶狼一般盯着他们丁家,江亦凡那么努力地与他们周旋,与他的两个堂哥争斗。
他利用丁奉毅引出江墨遥,却又小心护着丁奉毅不让他受伤。
可因为那一场疏忽,因为丁奉毅精心设计的一场倏忽,造就了丁奉毅死亡的假象。
于是他背弃了他,伤害他,离他而去。
是他逼得江亦凡铤而走险。
他一个人去追杀江远洲,穿过重重险阻,才终于帮丁奉毅报了“仇”。
他该有多痛,子弹射进他身体里的时候,他还向他求救。
在他眼里,自己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么?
可他却又将他重新推入了地狱。
【系统提示:攻略目标丁亦森喜爱值+3,后悔度+20,当前喜爱值98,后悔度100。】
第60章 你是我的光(十七)
“可以,很不错,他是迄今为止第一个把后悔度早于喜爱值加满的人。”睡觉的时候,温斐就钻到系统空间里,舒舒服服地吃着水果,看丁亦森内心的波涛起伏。
毛球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副放浪形骸的模样了,他其实蛮喜欢看他宿主这种玩转全局的洒脱感的,感觉特别酷。
“宿主,他现在快要后悔死了。”
温斐一边欣赏丁亦森的花样哭法,一边闲适地往嘴里塞了颗绿提。
“后悔有用的话,还要系统干嘛?”
毛球看了丁亦森一眼,对他道:“宿主大人你准备怎么虐他?”
“还没想好,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温斐掰过香蕉,剥了皮开始吃。
毛球歪着小脑袋,道:“宿主,我觉得他并没有前几个攻略对象那样渣诶。”
温斐嚼吧嚼吧吃完嘴里的东西,问:“哦?怎么说?”
“他唯二两次对你的言语伤害,都是出于失去父亲之后的愤怒,而在之后,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怀念着你。他对你的爱,不比任何人少。”毛球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温斐的脸色,继续道,“所以你会把他虐得更前几个一样惨么?”
温斐慢条斯理地吃完香蕉,才回答道:“你错了。他于我而言,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他的离去,直接导致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信念。剥夺久居黑暗里,自卑怯弱的江亦凡的最后一丝阳光,远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更让人难以忍受。面对丁奉毅的威胁,他自以为听从丁奉毅的安排是对我的保护,自作主张地决定了我的将来,却没有考虑过我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
“三年来的不闻不问,磨光我所有的期待,执着,和爱恋。”温斐将香蕉皮扔进垃圾桶,“他的离开,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渐冻症,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常在病后3-5年内死亡。
丁亦森看着手机上搜索出的资料,手指反复在年份那处摩挲。
他一宿没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虽然拿冰敷过眼睛,可还是肿得有些厉害。都是哭出来的。
丁亦森已经跟疗养院打过招呼,说接下来江亦凡他会照顾。
江亦凡还是没什么精神,他躺在床上,连自己起身都做不到,需要别人帮忙。
丁亦森走进去,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给他穿上衣服。
江亦凡伸手,习惯性地在被子里摸了摸。
丁亦森立刻会意,帮他把平板拿了出来。
江亦凡愣了愣,伸手接过,输入密码解开锁屏,像之前一样用文档跟他交流。
你该去墓园了。
他输入这样一行字。
丁亦森有点莫名其妙,他问:“我去墓园干什么?”
江亦凡顿了顿,手指有些发颤。
他写道:
今天是……
他打了个拼音的“b”,又很快删掉,写道:
……你爸的忌日。
丁亦森愣了愣,他突然想到,江亦凡本来是准备直接写“爸”的,却临时改成了“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