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的胸口被针尖扎了一下,不是很疼,却分外难受。
可丁奉毅并不是今天……
丁亦森骤然一愣,接着如梦方醒。
“亦凡,爸那时候没有死,他是中弹了,但他受的并不是致命伤。他是前不久才离世的,因为心脏病……。”
江亦凡静静听他说完,眼里的难以置信,渐渐蜕变成了一片空茫。
他启唇,吐出略显含糊的几个字:“他……骗我。”
丁亦森发现了一个规律,因为说话不方便,大部分情况下他会选择打字。
但当他情绪很激动的时候,他会开口。
丁亦森心疼得恨不得把他狠狠抱进怀中。
江亦凡过了很久才平复了心情,他又转过头来看丁亦森,然后敲击键盘,写道:
你该回去了。
“去哪?”
回你家。江亦凡写道。
过了会,他又加了一句。
回去陪你的妻子和孩子。
丁亦森看完差点笑出来,可一想到江亦凡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打出这句话,他的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他蹲下身来,双手捧住江亦凡的脸。
他知道江亦凡行动不便躲不开,看,他多么卑劣啊,居然要靠这种方式来同他对话。
“亦凡,我已经跟她离婚了,孩子不是我的。”
江亦凡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很快晕出一片水雾来。
他动了动嘴,做了个口型。
丁亦森看出来,他说的是“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杨飞雁,你还记得么。三年前的那场‘强奸’,是她策划的。是她绑了你,伪装成那个样子。她的真实身份是我们的姐姐。”
江亦凡在平板上打:
是你,不是我们。
丁亦森笑了一声,甚至觉得这样的江亦凡可爱得不行。
于是他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了他听。
江亦凡静静地听完,他眼里的神色一直在变。
有时候是惊讶的,有时候又是愤怒的。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说不出来,他的舌头不听他使唤。
他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有很多心情想要表达,可他表达不出来。他急得双眸通红,急得面红耳赤,可他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句的话语。
丁亦森抱紧他,像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做的那样。他听不到江亦凡没能说出口的话,可他的愤怒,他的悲伤,他感同身受。
丁亦森提议带他去米国治疗,他说那里有最先进的技术,会比继续待在疗养院要好。
江亦凡没有反对,由着丁亦森给他收拾行李。
他的东西很少,丁亦森清理来清理去,才勉强整理出了两个箱子。
丁亦森的生母就是米国人,他在那边也有些亲戚在。丁亦森给他们去了电话,确定有人接应之后,就定下了去米国的机票。
江亦凡还是如往常一样,吃药,治疗,睡觉,吃饭。
自从丁亦森接手了照顾江亦凡的各项事宜后,其他人几乎都没了近他身的机会。
不管是洗澡吃药,还是换衣如厕,都由丁亦森来帮他弄。
江亦凡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由着他摆弄。
即使丁亦森是出于好心。
可他并不想要这份好心。
他不需要丁亦森的同情与怜悯,不需要他的帮助。
他厌恶这样动弹不得的自己。他已经足够晦暗了,何必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面前。
丁亦森的完美,越发衬托他的不堪。
曾经他是他的光,把他阴暗的世界照得温暖又亮堂。可后来这束光不再照耀他了。
他在黑暗里待了三年,早就不知道把心房敞开在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感觉了。丁亦森依然在发光发亮,但他再也照不进他心里,再也暖不了他胸膛里的任何一处土地。
相形见绌。
曾经的江亦凡,即使落魄,也依然要维持着那一份高贵与优雅。那是他的伪装,也是他的保护层。他是骄傲的江亦凡,他觉得只有那样的他才能跟丁亦森相配。
彼时他还能有与丁亦森相伴的勇气与自信,可现在,那些支撑着他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有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丁亦森俊美如同古希腊神袛的面庞,心里会忍不住浮现各种各样恶毒的念头。你看,自己是多么的丑陋,简直难看至极。
他蜷缩在轮椅上,像一条被抽去脊骨的可怜虫。动不得,走不了。
他引以为傲的容貌,仪态,全都离他而去。
他配不上丁亦森。
自卑感将他笼罩其中,仿佛一只无形的脚,把他往那本就遍布腐朽气息的泥沼里又踩了一脚,直到他再也爬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即使那病能治好,他也再也没有跟丁亦森一起并肩行走的能力。
当初的那一场刑罚,几乎打断了他全身的骨头,也伤到了他的脊椎。他一辈子都得与轮椅为伴,他一辈子都得被人拖来抱去,像个废物一样。
何况这病根本无药可救,只能控制,拖延,像在一块肉上洒满防腐剂,就算能拖延再久,最后还是会腐烂。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已经动不得了。
以前他能用这只手熟练地拿枪,握刀,现在他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思,江亦凡想。
尽管不愿承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之所以他能苟延残喘活到今日,也不过是为了再看丁亦森一眼而已。
他不接受那样的分手,不接受那样的分别。
只因为他无意间犯的那一场错误,只因为他无意制造却间接导致的丁奉毅的死亡——而丁奉毅没有死,错误也没有铸成,他还是因此失去了他的一切。
他获得的爱情,他的能力,他健康的身体,他的骄傲。
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起,他不知道丁亦森是怎么能忍受得了的。他总会有那种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他,细心尽责地做好每一件事,不管是给他擦拭口水,还是帮他清洗因为失禁而变得脏污不堪的床单,他都从无怨言。
像在赎罪,又像在请求原谅,更像是竭力弥补这三年不在他身边陪伴他的错误。
尽管丁亦森猜不到江亦凡在想什么,可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情绪很低沉。
他以为他是因为即将离开故土而有些不高兴,可他有时候看着江亦凡的反应,又不像那么回事。
他想让江亦凡开心起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开心起来。
他像是一个失了水分的苹果,皱皱巴巴,毫无生气。
去米国的前一天,外面下了大雨。
丁亦森给他倒了洗脸盆里的水,再回到房间时,发现他在发抖。
他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屋外雷声轰鸣,雨水狂泻。
断过的骨头在江亦凡身体里造反,疼痛一波一波地传来,折磨得他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丁亦森察觉到不对,喊来医生给他治疗。
止痛剂打下去,然而根本只是杯水车薪。
他还是痛,痛得昏过去,又反复醒过来。
他发了一身的汗,蜷缩着,颤抖着,可怜又无助。
丁亦森恨不得代他受过。
他握紧江亦凡的手,像小时候他生病时那样,凑到他耳边细细碎碎地说话,抱着他,试图分担他的痛苦。
直折腾到半夜,江亦凡才又痛又累地陷入沉睡。
丁亦森却还要强打精神下床来,给他准备好热水擦洗身体。
在浴室里,丁亦森一边给他接热水,一边望着水面,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嘶吼。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离开,是不是江亦凡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捂住脸,决堤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在江亦凡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陪在他身边。
他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等了那么久,如果他再晚来一两年,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办法跟他相见。
以前他觉得伤心断肠不过是诗人的夸张写法,可到了这时,他终于深切的体会到了断肠般的痛楚。
他擦干眼泪,兑进冷水,直到水温不烫也不凉,才关掉了水龙头。
他端着盆,回到房间里,把水盆放到地上,掀开被子,把江亦凡身上的衣服裤子脱掉。
那枯瘦的身体,再看多少遍他都无法习惯。
他想起以前他健康的身体,想起他虽然有些苍白却细腻的皮肤,想起午夜里他们每一次肢体的纠缠,和难以抑制的喘息。
他怀念着往日的过往,像孤苦的旅人咀嚼着草根。
他拧干毛巾,给江亦凡擦拭身体。
那单薄的血肉裹在骨架上,仿佛一用力就会弄破。
丁亦森将江亦凡的额前的头发扒拉到脑后,低下头亲吻他的眼角眉梢,亲吻他的眉心,亲吻他的鼻梁与脸颊,亲吻他的唇。他的动作温柔而爱怜,像在吻一片轻柔的羽毛,似乎是怕自己会惊扰了他的梦。
他难以想象失去江亦凡的日子,光是想一想,便扯得他心肝都一齐痛起来。
他想,他怎么不可能不爱他呢。
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倾诉着对江亦凡的爱意。这份爱掺杂着内疚,混合着怜惜,锥心刺骨,却又让他欲罢不能。
他又一次有了与他相守一生的想法,他想陪着江亦凡一起变老,直到两个人老得再也走不动,相互看着对方,张着牙齿都已经掉光的嘴傻笑。
可他的一辈子还有那么长,江亦凡却等不到了。
第61章 你是我的光(十八)
飞机完成助跑,在柏油马路上缓缓起飞。
丁亦森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下面的城市渐渐缩小,河流山川,城镇田野,一览无余。
他扭过头,发现江亦凡已经睡了过去。
他伸手将滑落的毛毯拉上去一些,看着他的侧脸,恍惚间觉得,世界上最温馨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到了米国,安全降落之后,丁亦森抱着江亦凡与来接他们的人会合。
他们在米国住了下来。
丁亦森找好医院,给江亦凡治疗。
他们每天的交流十分有限,大部分时间都是丁亦森在同他絮絮叨叨地讲话。
有时候丁亦森会带他出去,开着车兜兜风。
但有一次他们不小心出了车祸。
道路湿滑,他们开过去的时候,对面也迎面驶来一辆车。
虽然他及时打了方向盘,没有撞车,却也导致车子撞到了旁边的树上。
那一刻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下意识地松开安全带扑过去,护住了江亦凡。
碎玻璃扎进他后背里,树枝从挡风玻璃的破损处扎进来,狠狠撞在了他的手臂上。
丁亦森听见骨头裂开的声音,他顶着满头的血,朝江亦凡看过去,发现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直到救援人员过来,将他两人从车上救下,丁亦森才没有再保持着那个护卫的姿势。
他左手打了石膏,用绷带缠了,挂在他脖子上。
江亦凡看到他这副模样,努力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瘸……子。”
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丁亦森看得心悦不已,连手上的疼都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
为了更好地照顾江亦凡,丁亦森只好又请了两个护工。
他也感觉有些难过,他断一条手臂都这么痛,那江亦凡那时候该有多难受。
丁亦森越是想,越是心疼江亦凡,对他越是关怀备至。
可江亦凡知道,他自己日子不多了。
在米国待了四个多月,江亦凡突然说想去E国。
虽然丁亦森希望他能继续留下治疗,但当江亦凡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是答应了。
他们又飞到E国。
他们到处旅游,把E国的著名景点给玩了个遍。
等最后他们在E国著名的一个教堂停下时,丁亦森才知道,原来这才是江亦凡要来这里的目的。
你结婚那天,我有看到。江亦凡在平板上打出这样一行字。
丁亦森伸手抱住他,用力抱紧,用嘶哑的嗓音道:“对不起。”
江亦凡摇摇头,打道:我们走吧。
丁亦森回头看了看教堂,带着他在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
但他当晚便偷偷联系好了E国当地的婚礼策划公司,还趁江亦凡睡着的时候,偷偷量了他的手指尺寸。
第二天丁亦森推着他又进了教堂,当他在满室临时请的来宾的注目下,在江亦凡的轮椅前单膝跪地向他求婚的时候,他看到江亦凡的眼里有些湿润。
然而这不仅仅只是一场求婚,这其实是一场结婚仪式。
丁亦森上一次结婚的时候,是跟杨飞雁。
那是一场无关爱情的婚姻。
他回答牧师的问题的时候,没有同江亦凡的这一场婚礼这般激动。
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他都会永远爱着他、珍惜他,对他忠实。
他并不是任何教的教徒,可他说出这些话时,却前所未有地虔诚。
他们在牧师与当地居民的见证下,完成了他们的婚礼。
这一站是他们E国之行的末尾,但江亦凡却提出,他还想在这里再待几天。
丁亦森欣然应允。